第25章

狂风四起，莫家庄内，一片狼藉。

“板马日的！”一个穿着紫衣的莲花坞门生抚着闷痛的胸口连退数步，被另一人扶住，骂了一句，向地上啐了一口血，“搞么思啊！”

“师兄，”扶住他的那个紫衣青年道，“没事儿吧？”

前者摇摇头。

“列阵！”

漆黑一片的庭院内霎时紫光四溢，绽开朵朵莲花阵，九瓣铃嗡鸣，一众莲花坞门生举剑又出，符咒纷飞。

一只凶恶的邪祟前臂青筋暴起，如一棵脉络交错在此盘根而生的苍老古树，挥动着他枯青的枝桠，在院中左摇右摆。呼呼作响的掌风扫过，碎石翻飞。

几声被击中的惨叫。

“五师兄！不行了！扛不住了！快放信号弹！”

“求救吧！”

“放信号弹！”

倏地，一道盈盈紫光冲入漆黑的天幕，于旷野中炸开一朵九瓣莲花，落在众人眼里。

阴风哭号，疾风吹乱紫雾纷飞的袍带，江家众门生凝神屏息，咒语低喃，道道剑光守于一个个紫衣的身影前。

“起！”

数把灵剑的剑尖仿若嗅到了血腥气息的蛇，一瞬而立，剑身随咒语而铮铮嗡鸣，将邪祟左臂困于尖利的牢笼之中，左臂狂暴而起，一掌击于地面，两力相撞，剑身狂抖不止。

一道又一道的紫色灵光消了下去。

“压…压不住了…!”众人被这力道震得头皮发麻，咬牙坚持着，祈祷着。

“走！”半空中忽传来一声令下。

众人闻声欣喜若狂地睁开了眼，只见红色剑光仿若恣意游走的蛟龙，一瞬盘旋而上，游刃有余地缠住了左臂，盈盈红光暖掉了众人脸上的冷汗。

“副宗主！！”

“副宗主！！！”

“大师兄啊！！！！”六师弟哭嚎道。

来人身周红光乍现，一袭黑袍披着遥遥清晖，绛红色的发带随着鸦青的发丝，迎疾风飞舞。

邪祟左臂僵了片刻，猛一发力，挣开了魏无羡的压制，魏无羡腾空一翻，挥袖一挡，纤长的黑靴绷直，靴尖轻点，立于鹰翼般展开的房檐上，任夜风浸灌，振开了他的袍子。

“鬼东西。”魏无羡略略颦眉，撇着嘴角道，随便剑尖一扫，在身侧划出一道破风之响。

“副宗主，不好了！它又跑到莫夫人身上去了！”一个门生慌乱地提醒道。

魏无羡挥剑上前，迎面对上了一张眼白外翻的妇人的脸——她的脸上青筋交错，已经看不出原先的样子，亦或是年龄几何。

五指大张的鬼爪向他袭来，魏无羡后仰躲过，尖利的鬼爪指甲从他的咽喉前将将擦过，莫夫人发出一声刺耳的急嚎。

魏无羡退出一步，挥剑又上，莫夫人侧身躲过，鬼爪再次袭来，左抓右挠，似是下定了决心要挠破魏无羡的脸皮。

“呵。”魏无羡冷笑一声，止步召剑，随便嗡鸣，灵力蓄势待发猛如虎啸，一招离剑式在莫夫人身周倏倏削过，左臂应接不暇。

就是现在！

鬼爪卷风向他袭来。

魏无羡飞身一跃，一把握住了随便的剑柄，灵力充沛灌满剑身，顺势一扫！

“嗤——！”

左臂同莫夫人的尸身被随便切断于一瞬，一股腥红的血溅起三尺之高，偏偏鬼爪尖利的指甲于最后一刻在魏无羡袖前扫过，刺啦一声割裂了他的袖子，魏无羡只觉得腕处一轻。

他心下一惊，心口处像是被拍漏了一个洞，冷风一瞬将他穿了个通透。他惊慌地抬眼，见一道白色被鬼爪勾去，他的袖口被撕裂，断掉的黑色布料于风中单薄地抖动着，而他握剑的右手手腕处此刻空空如也。

不要。

他下意识向前一跃，伸手去追那道白色，可是邪祟左臂此刻已经又一次扎根院心处，青筋暴起，呼啸而来。

“大师兄小心啊！！！”

魏无羡背上一痛，尖利的爪子像是裁开一张薄纸一般轻而易举地割开了他背上的皮肉，他秉着视野里最后一丝的清明，向风中的那道白色又前进了一下，可就在他的指尖快要触到那轻柔的缎子的时候，他失力于空中坠下，随即眼前一黑。

“魏无羡！”

他听见江澄的声音。

下一秒，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又落进了那潭深水。

那潭黑暗，深不见底，压迫着他的胸膛让他无法呼吸的深水。

与之前的百次，千次，万次一样。

不，不要，他想。

可他挣脱不出。

他的四肢像是被抽去了筋脉，无力地漂浮在水中，有光自遥远的水面向他探来，刺痛了他的双眼。

不，不要，求求你不要再让我去了。

他的尖叫化作了一个个水泡，不由分说地挤进了他的喉咙里。

他无法拒绝。

黑暗的潭水灌入他的耳腔，涌入他的鼻中，挤进他的肺里，让他火辣辣地痛着，又似正在分食他四肢百骸的鱼，于一瞬将他撕扯开来。

他□□中的每一丝纤维都归寂在了这潭中，潭水叱笑着拥住了他，成为他接纳他的，温柔的港湾。

“金公子！！！”

“金子轩！！！”

“温晁杀了金子轩！！！”

正在和温家修士缠斗的魏无羡和江澄猛地一回头，只看见温晁正在温逐流的庇护之下越逃越远，留给他们一抹得意又令人恶心的笑容。

“跟我斗，不自量力！”温晁呸道。

“趁人之危的卑鄙小人！！！”金家修士举剑追了上去。

金子轩倒在潭前，眉间朱砂碎裂，双眼空洞，背后正缓缓渗开一片深红。他的指尖垂于潭边，鲜红的血液聚成一股顺着他的指尖爬下，滴答滴答落进池水当中。

屠戮玄武发出一声震彻人心扉的咆哮。

魏无羡的眼前是纷乱的重影，他的手已经握不住剑，只因他隐隐记得他现在不该在这里，可是又难以自持地向着他既定的宿命跌跌撞撞地奔了过去。

“你这个狐媚子…”

“救命啊！！！”是少女惊慌失措的求救声。

他飞扑上前，将绵绵挡在了身后，正要对王灵娇怒目而视，一道阴影遮住了他，他眼前王灵姣扭曲着的脸被换成了一片清隽的白色。

烙铁落在什么人身上发出一道令人胆寒的声音，激起了魏无羡颈后细小的绒毛。他面前的躯体一僵，随即是刃入血肉的声音。魏无羡猛地一怔，只见一道冰冷的银色的剑尖闪着不祥的光芒，刺入了他的眼，穿透了那片白，晕开一片红色。

啪哒。

一滴熟悉又温暖的鲜红色带着与记忆中分毫不差的重量落在了魏无羡失神的眉间，绽开一朵小小的血花。

他身前那人又向前走了一步，那刺痛了魏无羡双眼的剑尖又露出了一小节。

“无…耻。”

他熟悉的清冷声线带着怒意沉声道，落入魏无羡的耳畔。

魏无羡的胸膛无意识地起伏着，他的大脑里空白一片，无法处理面前发生的这一切，肺部毫无章法地收缩着，只能吸入短暂而急促的气息，片刻不留又从他颤抖的双唇间泄出。

“蓝…是蓝家二公子！！你这个不长眼的杀了蓝家二公子！！！”王灵娇尖叫道。

“二公子出事了！！”

“我我我，我是要杀魏无羡的啊！！！”王灵娇身旁的那个温家修士魂不守舍地辩解道，随即抽剑，划出了一道带着热度，本属于什么人的红色，洒进潭水之中。

玄武洞内一片惊慌呼叫，两道信号弹射出的倏倏之声从洞口所在之处传来，一片盈盈蓝色伴着金色一瞬照亮了这深洞，刺伤了屠戮玄武的眼睛，屠戮玄武痛叫了一声翻身钻入水底。

“蓝…蓝湛！！”魏无羡一把接住了蓝忘机倒下的身体，瞪大了眼睛，颤抖着双手将他翻过来，只见蓝忘机胸前被烙铁烧穿了一片布料，那人原本雪白的胸口处绽开了一朵猩红的太阳花。

“蓝湛…？”魏无羡失神地唤他道，脑子里一道石火终于接上，将他的理智炸得天崩地裂，意识到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不不不…不对，这不行…蓝湛，蓝湛！！！“

他捧着那人清俊的脸，无措地往自己的怀里拢，好像只要被他抱住了，那个人就不会随着血液流走。他的另一只手颤抖着去堵蓝忘机腹部那个汩汩冒血的血口，却在那里碰上了对方的手。

“蓝湛…”他哽咽着，努力往下吞着苦涩的什么，而眼泪已经在意识捕捉到之前滴滴答答地掉了下来，撒在对方的胸膛上，濡湿了一片白色的布料。

为什么是蓝忘机？为什么非要是蓝忘机？为什么偏偏是蓝忘机？为什么？为什么？!

蓝忘机十分破碎地呼吸着，血从他的嘴角滑下来，可是那双浅淡的眸子带着清亮的光，十分倔强地锁在魏无羡脸上。

“魏婴…”蓝忘机缓缓艰难地开口道，吞咽着口腔里的血，呼吸支离破碎，音不成声。

“别怕…蓝湛，蓝湛别怕！”魏无羡下意识搂了他一下，伸手又去抹他嘴角流出来的血，可是他的手先前就已经沾了很多的血，这样一抹无济于事，甚至雪上加霜，蓝忘机的唇角都被晕开了红红的一片，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下意识动作，一边固执地抹着一边轻声哄道，“那个伤口不深，我看了真的不深…我们马上就出去，带你去包扎，包扎好了就没事了！你不要害怕！”

魏无羡双手揪住蓝忘机襟前的布料，说着说着将头埋进了对方的胸口处，少年泣不成声，他感觉到蓝忘机似是轻轻地摇了摇头，让他的心脏于一瞬被酸楚的失重感擒住，十分拒绝蓝忘机再吐出什么让他害怕的话。

“不会的不会的，蓝湛，你会好好的你要相信我！”魏无羡抬起头来，紧紧地扳住蓝忘机的肩膀道，“等你好了，我跟你回云深不知处，你想怎么罚我骂我都行！！我不闹你了，不欺负你，也不喝酒了，全都随你！！！好不好？求求你不要吓我了！！我真的…我真的…蓝湛我，我好害怕啊…”

他说不下去了，他攥着蓝忘机衣领的指节酸痛，快要碎掉了，他再一次搂住蓝忘机，又盲目地抬起头来，眼前是一片模糊，他在这片模糊中努力搜寻着江澄的身影，希望江澄能来帮帮他。

“江澄…江澄！！！！！”他吼道，可是江澄挥剑追着那刺伤了蓝忘机的温家修士上前去后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魏无羡哽得说不出话来，眼眶里涩痛一片，忽然，他的指节被一道轻柔的力掰开了。他失神地低头，再一看，他的手心里被塞进了一道白色。

一道白色的云纹抹额。

“蓝湛？”

“蓝湛！”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眼前尽是重影，他看见浅淡的眸光一点一点淡了下去，他唤着对方名字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远，像是他的意识被投进了深不见底的深渊，而他手中的那道白色，变得越来越模糊。

一道狂风刮过，毫不留恋地卷走那道白色，飘得越来越远，而他试图去捉却捉不住…

“蓝湛！！！！！”

“蓝湛！！！！”

魏无羡猛地坐起身来，身后一瞬传来数道撕裂的疼痛。

可他顾不得了，下意识一掀被子翻身下榻，脚刚落地，却小腿一软，往前栽去，一下子被两双手托住了。

“蓝湛！”他猛地反手一抓，却对上了两双欲言又止的细眉杏目。

“阿羡…阿羡你不要急…你整整昏迷了两天，这样受不住的…”江厌离颤抖着出声哄劝道，魏无羡浑身一颤，仿若给人从头浇下了一盆冷水，让他彻底清醒了过来。

原来这已是现世，不再是梦中。

魏无羡看着面前江厌离脸上轻柔而熟悉的线条，失神了一瞬，用手掌抵住额头，却摸了一手冷汗，回过神来才意识到江厌离神色里尽是浓重的担忧，只好点了点头。

江澄看着魏无羡被江厌离扶着坐回了榻上，正要松口气，谁知魏无羡不知为什么止住了脚步，忽然转身一把抓住了他。

“抹额呢？你找到抹额没有？”

江澄被他抓得一痛，沉重地叹了口气，艰难地开口道，“魏无羡，都十几年了…你是不是应该…”

“别说废话，我问你抹额呢！你别告诉我你没去找！”魏无羡一下子生气了，一把扯住了江澄的衣襟，咬牙切齿地同他怒道。

江澄面露难色，神色复杂地看了魏无羡一瞬，身后负着的手转而伸到身前，摊开手掌，露出手心里躺着的一条被扯断的抹额。

魏无羡的呼吸滞了一拍。

“…被那只左臂扯断了，我就只找回这半条…”江澄有些困难地道。

魏无羡的眉间闪过一丝脆弱之色，片刻缓缓松开了攥着江澄衣领的手指，从他手里抽走了那条抹额。

他看着那被扯断的半条抹额迟疑了片刻，继而动手又将其缠到了自己的右手腕上，沉声同江澄道了一句，“多谢。”

江澄同江厌离犹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须臾，缓缓再次开口道，“魏无羡，你不能这样…莫家庄那么危险的情况你竟然不管不顾地就冲上去…若他泉下有知，见到你这样，也不会开心的。”

说这样的软话对于江澄来说十分艰难，简直就是口吞鱼刺，可是魏无羡硬的不吃，他实在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了，只能试一试。

谁知魏无羡轻笑一声。

“若他不开心，大可来对我耳提面命。”魏无羡低头摩挲了两下手腕上的那条缎子，似是对着它而非江澄淡淡地道，“那不是他最擅长的吗。”

可是那白白的缎子是死物，也不能回答他。

江澄轻叹一声，又无措地负起了手，右手在背后把左手腕都掐出了青红的印子，他求救般地向江厌离看过去，可是下一秒发现江厌离也低着头，眼眶里似是隐隐有泪光。

江澄在心里踹了自己一脚，他怎能忘了，当初一同死在了玄武洞里的还有金子轩。

四大家族的两个嫡亲子弟都命葬岐山教化司，如此仙门小家之子于温家眼中只能更轻如鸿毛。百家众怒，而那铺天盖地，曾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射日之征就是因为蓝忘机和金子轩两个人的死开始的。

他们三人各自沉默了一瞬，魏无羡挥了挥手，好似要驱散他们三人间的阴霾，转而开口道，“那只左臂如何了？”

江澄皱紧了眉，答道，“不知是哪里的邪物，目前只能镇着，若是想要解决，恐是得清查下去。”

魏无羡点点头，起身支撑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到桌前，翻过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要只是这只左臂奇怪也罢…不是什么难事。”魏无羡喝着茶道，带着热度的茶杯给负伤的指尖带去细麻的刺痛感，顺着他的血脉爬上了他的心尖。

“就你这样，就算是天塌了…”江澄看了他一眼道，“也给我好好在家呆着，我和六弟去就行了…”

忽有一门生跌跌撞撞地从院外冲了进来，在门外慌里慌张地止步，行了一礼。

“宗主！副宗主！不…不好了！”

“放什么狗屁！”六师弟气喘吁吁地紧随其后冲了进来，也不知是真是假地骂了一句。

江澄和魏无羡闻言皆眉头一皱，江澄沉声道，“怎么了？”

那个门生像是让吓坏了，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岐山，岐山出事了！”

他这句话一出口让在场众人皆心下一惊。当年射日之征的惨烈历历在目，温若寒已死，温家只剩下归顺了莲花坞的温情一脉，岐山能出什么事？岐山现已满是温家人横山遍野，随风而散的尸骨，若是温若寒死后有何反复，仙门百家再经不起温家的一番浩劫了。

“…岐山暮溪山，玄，玄武洞里，被人画了好大一个血法阵！说是，有人在洞里行什么召唤邪术，邪风四起，然后，然后…”

六师弟一巴掌推开了那个门生，把着门框道，“师兄！是好事！！不是温家人，而是金公子，金公子和蓝二公子，回来了！！”

茶盏落地，发出一声惊了满堂的清脆碎瓷响。

“魏无羡，你他妈给我站住！”江澄急急地吼道，一边追一边同被魏无羡冲撞了的蓝家人道歉，没几步就让落下了。

“…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不要犯云深不知处的禁！！”江澄扯着嗓子气喘吁吁，声嘶力竭。

蓝家人淡淡地看了眼扶膝喘息的江澄，眼神里尽是“江宗主如此喧哗也是犯禁”的意味。

可是今日蓝家有喜事，再多的禁，也破天荒地没有人去理了。

“不让犯也已经犯了许多回了！”魏无羡给他丢下一句，转眼就没了踪影。

他真的顾不得这些了。

魏无羡冲冲撞撞地往山上跑，途中与几个蓝家医师擦肩而过，医师同他行礼他也没有理。

他回忆着上次蓝曦臣带他来这里的路线，随着记忆绕过几条小径，终于看到了那小院的黛瓦拱门。

他一头扎进院子里，几乎是扑到了门前，一时间，十几道目光齐齐地向他投了过来。

他的目光急切地扫过一众蓝家人，终于在静室尽头，撞进了那抹清浅的眸光。

他的心“咚”地一蹦，耳腔中的血液汩汩沸腾。

“蓝湛。”

恍惚间，他听见自己出声道。

他琵琶骨上的烙铁印隐隐作痛起来，像是被心头热血烧红了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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