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门口探进来一个小脑袋,脸上还很稚嫩,却挽着老式的发髻,不是苏幺妹是谁?
“常老师,我来了。”
常建兰从备课笔记中抬头,笑着招呼她进屋来。
苏幺妹在外跺了跺脚,震掉鞋面上的雪,这才推门进去。
常建兰倒了一杯热水递过去,“捧着暖暖手,我想着你差不多也该来了,上次给你布置的那篇文章看完了吗?”
“嗯,看完了。”幺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叠的整整齐齐的报纸,“大概的意思我能看明白了,就是还有一些生字,我不认识。”
如果有本字典就好了,她已经学会了注音字母,不认识的字查下字典,应该能学会更多字,可惜,那东西太贵,她买不起。
常建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感兴趣的问:“这回有几个不认识的?”
“有十二个。”苏幺妹也不看文章,仰着头,很流畅的把整篇文章给背了下来,那十二个不认识的字她全都用“嗯”代替了。
常建兰边听边点头,等苏幺妹背完,就把那十二个字的读音逐个教了她一遍,又解释了一下字义,然后才夸奖她:“幺妹,真没想到你这么有读书的天分,这才不到两个月,你就基本上能读报了,以前你没能来上学,实在是可惜了。”
苏幺妹不好意思的挠头笑了笑,她这算是作弊了吧。
在养老院等死的那两年,看着有的老人拿着报纸侃侃而谈,她就格外的羡慕,忍不住央求人教她认字,可是,住到她那个养老院里的人多是周边无儿无女的村民,本身识字也不多,能教她的实在很有限,再加上,她那时年龄实在太大了,又因为生病,记忆里下降的厉害,学的不如忘的多。
没想到,重生回来,病时学的那些个简单的字,她看一眼竟然还能回想起来,再多写两遍,基本就能记牢了。
不过,那时她学会的字并不多,还都是简体字,她现在之所以进步这么快,主要是因为常老师教的好,深入浅出,还专门给她开了小灶,指导她学习。
另外,也是因为年轻,记忆力很好,常老师讲的内容,她几乎不怎么费力就能记得住。
“对了,你婆婆可又连续好多天没来上课了,她是什么个情况,身体不舒服还是家里忙没时间?”
都不是!
蔡小娥来上了几节课,还没那些农村妇女学的快,她觉得很丢人,就不愿意来了,如今扫盲是政|治任务,常老师还去家里给她做过思想工作,但不管用,现在她是隔三差五的就请假不来。
“我婆婆说班里孩子们太闹腾了,吵的她脑袋疼,先不来了。”
苏幺妹现在很喜欢给蔡小娥上眼药。
常建兰叹了口气,埋怨道:“你这个婆婆,唉!”
算了,强按鸡头不叨米,随她去吧。
常建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卷子,又抽了只笔,递给幺妹,“这是去年末,小一期末考试的算术题,你做下,我来给你评评分。”
苏幺妹接过来一看,是很基础的加减法,上辈子她虽然不识字,但数字她是认得的,笔算她不会,但心算很厉害,她当下就坐到了对面,拿起桌上的铅笔迅速的把口算的结果写到卷子上。
常建兰愣住了,这试卷上不只是简单的个位数计算,还有三位数和四位数的连加连减,就算是她,心算速度恐怕也没那么快,还不一定能保证结果完全的正确。
可是,她扫了一眼苏幺妹的答案,全部正确,没一个计算错误的。
她试探的问:“幺妹,你……以前学过珠算?”
珠算厉害的人,心算速度一般也很快。
苏幺妹摇摇头,“没学过,但我打小就会算账。”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会算账了,镇上谁家买东西也不会成千上万块的花,更何况,苏家什么情况,她很清楚,甚至都没钱供苏小强读书,苏幺妹估计接触到钱的机会都不多。
“跟我说说你是怎么算出最后的数的。”
“就那样啊,那些数字放到一起加加减减结果就出来了,”苏幺妹有些困惑,“不都是这个样子的吗?”
后世很多摊贩卖东西不用计算器,也很快就能把零钱找出来了呀,她觉得这很正常啊。
常建兰看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懵懂样心里直抽抽,一下结果就出来?比珠算还快?这可真是……
遇见这么一个好的读书苗子,又肯用功,只上个识字班,实在太亏了。
她撑着额头,想了会儿,问苏幺妹:“上完识字班,你有什么打算?想不想继续读书学习啊?”
当然想啊!
相比于报复苏家,她现在最迫切想做的事其实是读书。
这些天,一有空闲她就琢磨,虽说她重生回来了,知道了一点后来的事,可以趋吉避凶,可是如果还是大字不识一个,混混沌沌的,那就算她跳出了苏家这个坑,未来的路上还有无数的坑,她还是会掉下去,会摔的粉身碎骨。
前几天看到国文书中说“人不读书,不能成人”,她觉得非常道理,因此,只上识字班还远远不够。
常建兰听完由衷的笑了笑,“好,我知道了。”
幺妹抠着手指,但有一个现实的问题是,她又不可能跟七八岁的小孩子一样每日背着书包去学堂,怎么做才能继续读书,她最近也很困扰。
“这个你不用管,由我来想办法。”
***
转眼就到了春节,蔡小娥估摸着儿子今年怎么也能回家过年,就张罗了一桌丰盛的晚餐,可等到饺子和饭菜都凉了,还是没能等到苏大强回来,他也没有再捎回来任何音信。
苏成运拿烟袋锅子敲了敲桌子,吩咐两个儿媳妇,“把菜拿去早上热一热,不等了,咱们吃饭。”
是你们吃!儿媳妇还是不让上桌。
把饭菜都端回了灶屋,苏幺妹看了眼田桂花,说:“这么好的饭菜,等咱们吃还是凉菜凉饭。”
大过年的忙活了一天,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田桂花脸一下子拉了下来,等菜上过热好了,端起扣肉碗夹了几大片子出来,黄豆炖猪蹄也舀了一大勺子,整个的红烧鱼不能动,炸的酥肉很多,拨出来一碗,这些足够妯娌两个人吃了。
苏幺妹帮着把扣肉一片片散开摆匀了,不细数看不出来少了,又把大块的猪蹄摆到最上面,偷偷往里撒了把盐,这才端回堂屋桌上。
屋里点的是煤油灯,蔡小娥瞅了一眼,也没瞧出什么不对来。
她最爱吃猪蹄,今天这道菜炖的时间够长,软烂又弹牙,可并不好吃,齁咸!
“啪”的将筷子拍在桌上,瞪着两个儿媳妇,“这菜打死卖盐的了?”
苏幺妹咬着唇,没吱声。
这菜是田桂花做的,她觉得蔡小娥是在乱发脾气,不服气的嘟囔了声:“都热三遍了,能不咸吗?刚做好的时候我尝了味道的,正合适,还不是您,饭好了也不让吃,一直让等大哥回来。”
蔡小娥捂着心口,“老二,管管你媳妇,她现在厉害了,天天跟我顶嘴。”
苏小强马上拍着桌子,瞪着田桂花,“你是不是找打……”
胜利被吓的“哇”一声哭了出来,哭喊着:“爹,别打我娘,呜呜……”
“好了!”苏成运出声打断,“大过年的,吵嚷什么!咸了明天做成臊子拌面吃,大年三十拍桌子瞪眼睛的给谁看呀,也不怕惊着了祖先。”
蔡小娥憋着一肚子气,这会儿却不敢发作,只得恨恨的瞪了田桂花一眼。
现场最开心的就是苏幺妹了,免费看了一场狗咬狗的好戏,呵,恶人还是得有恶人磨!
等那几个人吃饱喝足,妯娌两个这才回到灶屋吃饭,刚才热饭的时候幺妹留了个小劈柴,因此,锅里的饭菜这会儿还都热着,她先夹了块猪蹄啃,诧异的道:“我吃着味道刚刚好,怎么娘非说太咸了呢?”
田桂花不晓得幺妹在其中耍的把戏,冷哼,“她就是看我不顺眼,故意找茬!”
说着又瞪了一眼苏幺妹,“大嫂可真大方,那么好的衣裳布料全送给她,显的我多不会做人似的,可结果呢?不还是没给你一个好脸子?”
苏幺妹甩了她一个“你是不是有毛病”的眼神,“既然分给我那就是我的了,你管我给谁!”
哪怕我全裁开当抹布呢,只要我开心就行,管你屁事!
过了初五,能洗衣裳了,田桂花抱了一堆尿布和脏衣服出来,照旧例堆到苏幺妹跟前,一声不吭就走了。
苏幺妹翻了个白眼,前几天才给我甩了脸子,今儿还让我帮你洗尿布,谁给你这么大的脸!
她端着盆子就走了,不洗就不用,反正你儿子也尿不到我床上。
正月过去了,苏大强还是杳无音讯。
蔡小娥天天在家里念叨:“这首都解放了,大强咋还不回来呀?他就不想家,不想爹娘?”
苏成运叹了口气,“你着啥急啊,杨林不是也没回来嘛,再等等。”
苏幺妹知道苏大强应该是南下了,但她没说,表面上继续装作很是担心的样子,陪着苏家人一起焦急的等待,实际上,心里一点都不在乎苏大强是死是活,她现在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读书学习上。
自从那天找常老师谈话后,她就没再去上识字班了,常老师单独为她制定了一个学习计划,规定了她每天要学会多少字,要阅读几篇文章,还给她弄了一整套的高小课本,让她自学。
让苏幺妹最开心的是,常老师送了她一本《学生小字典》,虽说是旧书,可保存的还很完整,这本字典给她自学带来了特别大的帮助。
她每天早上早起一个小时,坐在被窝里就着微弱的天光认字、默读文章,听到西间有动静了,就赶紧把书藏起来,穿衣服下床给苏奶奶收拾一下,然后去做早饭。
吃了早饭,做完家务,她就去东湖那边,一边洗衣裳,一边默诵早上学的生字和文章,洗完衣裳后,也不着急回家,去山脚下找个没人的地方,在地上练字。
下午她就缩在屋子里做针线,背诵“小九九”,自己给自己出题,练心算。
分到地之后,给苏家节省了好大一笔买粮的钱,蔡小娥吃到了甜头,对她约束的也没有之前那么严了,出去洗衣服或者去地里拔草的时候,苏幺妹就尽量多在外面呆一会,偷偷找个地方看会书。
学习中遇到不懂的不会的,她就先积攒起来,每周抽空去找常老师解疑,也让常老师检查一下自己的学习成果……
沉浸在努力学习中的日子过的飞快,转眼一年的时间过去了。
这一年中,新政府正式宣告成立,除了苏大强还没有回来不能离婚之外,一切都慢慢的按照她的计划步入了正轨。
“幺妹,恭喜你,”常建兰把那张盖上了红色钢印的毕业证递给苏幺妹,“从今天起,你就是咱们东岭完小正式的毕业生了。”
苏幺妹眸中带泪,恭恭敬敬的向常老师鞠了个躬,“真的多谢您,常老师。”
如果没有常老师看重自己,给自己制定了非常详细的学习计划,她不可能那么快就把初小、高小六年的课程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学完。
常老师,真的帮助她良多,是她生命里的贵人。
常建兰轻轻扶她起来,“我并没做什么,识字班里那么多人,能自学达到高小水平的为啥只有你?还不是是因为你自己刻苦,一直追求进步,学习这种事主要还是靠自己。”
她很欣慰,苏幺妹这个孩子,在这一年多里,进步了非常多,不再是苏家小院里被三从四德洗脑的封建妇女,而是一个追求进步的新女性了。
苏幺妹摇头,并不是,如果不是常老师在校长面前替自己说话,她这个一天学校教室都没进过的人,不可能拿到这么一纸珍贵的毕业证书。
常建兰:“这的确是组织上照顾了,不过,也是你自己播下了豆种,才能结出豆子来,当初你冒着战火去战场上帮助咱们的战士的事儿,组织上一直记着呢。”
苏幺妹摩挲着这张来之不易的毕业证,高小毕业,在这个年代,能称得上是知识分子呢。
常建兰就笑了,“今时不比往日,至少要上了大学,才敢自称是知识分子呢。”笑完后,她又长长的叹了口气,“可惜,咱们镇上没有中学……”
原本常建兰打算等这姑娘上完识字班,就吸收她来帮着做镇上的妇女工作,她本身是个非常适合宣传的例子,可前段时间,幺妹说她还想继续读书,常建兰就犯了难,她自己不过是高小毕业,没办法再教授幺妹更多的东西,那就只能去县里或者省城上学了。
“县里还没有初中,你可以考虑考县里的师范学校……”说到这,她又顿住了。
苏幺妹的家庭情况与一般学生不同,幺妹想要出去上学,须得争取公婆的同意方可,而苏家,是镇上出了名的思想老旧派人家,这事儿,就算组织上出面,也难,幺妹那个婆婆……
苏幺妹并不觉得有多难,如今已经是1950年的4月下旬了,苏大强的书信,应该快要寄到家了吧。
重生已有一岁半,终于,她快要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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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见
下面三章是离婚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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