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惜忆

第二十章 惜忆

CP|W:319|H:256|A:C|U:http://file2.qidian./chapters/20102/26/1492278634027796689221250102880.jpg]]](二十)昔忆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蝶恋花》

一日之后,我们便顺利进入了长安城。所谓帝都当此城矣,疑似进入水晶城,风花雪月玉树妆。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姐姐,我们何不待在这儿几日再走呢?”小馒头顾盼神飞地张望着四周不由得说道。

“不行,我们已经耽误了三日,不得再拖。”潇潇立刻将他的这个想法扼杀了。

“那好吧。”小馒头低下头无奈地说道。

“咕噜咕噜”我一摸肚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馒头倒是眼尖,忽见得前方有两小厮样的人手中各拿着一个包子,便回头对我说道:“姐姐,你等一会儿。我这就给你去弄些吃的。”

“小馒头!”我一看他那鬼眼神,就知道他打着什么主意,立刻制止他道。

可是这小孩已经径自往前走去了,悄悄地跟在那两厮后面。

“你说老爷这回得罪了盛大人,怕也是吃不了兜子走了。”其中一个说道。

“唉,如今我们尚大人的权势可是要比盛大人大,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你不要乱说。”另一个摆摆手道。

“正是因为这,我才担心的么。怕是盛大人哪天弹劾我们老爷来着。”

“唉,那你就多虑了。老爷恪尽职守,也不贪赃枉法,怕他什么!”

小馒头见两人聊得投机,嘿嘿一笑,从侧边掷一石块于前。果不其然,其中一人没在意脚下,一个跟头摔了出去,手里的包子也掉了出去。“哎呦我的妈呀,这狗日子走的是什么运啊。”另一个忙上前扶他,笑道:“你还担心我们家老爷,我看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哈哈哈哈。”

小馒头见机立刻跑了上去捡起包子,他还不先急着跑,而是弯腰鞠躬道:“谢谢二位大爷。”说完便拔腿就跑。

那摔跤的人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把推开他的伙伴,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小馒头追去,大喊道:“好小子,赶在皇城根下撒野,不要命了!”

还是清晨的长安城,集市还没有聚集起人,可街道上却因为这场闹剧而提前热闹了起来。小馒头在前面跑,那厮在后面追,因为地上积雪,两人还是不时地滑一跤,惹得旁边看热闹的都捂着嘴笑。“唉,还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啊。”潇潇在我身旁苦笑道。不知是不是因为知道了她的心事,从那日到现在我还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

我叹了口气,将剑交给潇潇,然后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纵身一跃,便飞到了小馒头跟前,一把将他抓起,立在追上前来的官衙前面。

“快将这小孩儿放下,让我好好处置他!”那厮气喘吁吁地说道。

“这位官大爷,小孩子不懂事,我代他向你道个歉行么?你就放了他吧。”我说道。

“不行,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偷老子的东西!不要命了么!”那厮依然不罢休,上前就来抢小馒头,硬生生地把他从我手上拽了出去。这时,另一个厮也赶到了,只见他们两人一起把小馒头抬了起来,用双手举着,朝前走去。“姐姐!”小馒头四肢趴开,仰着头朝我哭喊道。

我心里也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这小孩偷东西的恶习若是屡教不改,怕是将来会走上歪道,可这厮儿也着实过分了点。“我们跟着去就是了。”潇潇跑过来拉起我的手道。

我们骑上白鬃,也不怕这两厮发现,尾随而后。小馒头一路也不消停,不断地扭着身子。他们两人便只好停下将他捆住,再往前走去。可奇怪的是这厮儿走的路越来越僻静,两旁已不再是闹市景象,而是一条由青石板铺成的宽敞干净的大道,路上的积雪也已经被人扫起,高高地堆在一旁,像是一座座雪白的塔。这时,从我们身后驶来一辆青罗红帐的马车,被绳拴住的两匹马威风凛凛,踏着整齐的步伐,竟可以与白鬃媲美。我和潇潇心生疑虑,便靠在了一边,让这辆车先过。“谢谢二位姑娘。”那马夫礼貌地朝我们点头谢道。可就在这一瞬间,我的眼前好像闪过什么,竟觉得这眼神以前在哪儿见过。

“呦,是老爷的车!”其中一个朝后看去不禁叫道。说罢,两人便恭敬地站到了一旁。那马车也渐渐地停了下来,从上面走下一位穿着官服、身姿挺拔的男人。他一走下车,那两厮儿便带着小馒头急匆匆地上前行礼。“老爷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府了?”其中一个问道。

“嗯,今日皇上身体不适,没上早朝,便先回来了。”忽的,他看向站在一旁手脚捆绑而动弹不得的小馒头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爷,这小孩偷了我的东西。我自己便会处置,不必老爷为这等事费心。”那厮儿低头道。

“走,过去看看。”潇潇说完便下马走了过去。我也没法只能跟着过去,可心头却像打着鼓似的忐忑不安,这四周竟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在下是江南晁裕仁之女潇潇,恰巧路过此地,偶遇大人实属荣幸。”唉,江南晁府富可敌国,倘若报上晁裕仁之名真是走到哪儿不怕没人晓得。我抬起头瞥了那大人一眼,却只是一瞥,浑身不由得震颤了一下。浓黑的剑眉之下是一双细长的眼睛,却透着深邃的光,如深潭之上月亮的倒影。嘴角就算是现在庄重的样子也是微微地上翘,呈饱满的弧度,下巴上的胡子浓密飘洒。即便不是穿着官服想必也是一风姿绝然、端庄高贵的样子。

“哦,没想到竟是晁家之女,失敬失敬。可不知为何会来此地?”这大人蹙眉道。

“父亲让我来长安看一批货。他虽不同意女儿家出来做生意,但我久居江南,找个借口出来走走也好。”

“哦,原来如此。”他释然道,可又看向身后的小馒头问道,“那这又是怎么回事?”

“是我一侄儿,方才只是想跟二位官爷开个玩笑罢了。可没想到竟惹出如此事端,潇潇在这儿赔不是了。”说完,潇潇便半蹲了下去,这丫头演戏倒是一等一的好。

“唉,小姐请起。小孩子不懂事也是常有的事。”那大人说罢便朝向两小厮看去,“还不将小孩儿放了!谁让你们乱绑人了,成何体统!”

那厮儿见老爷发了火,忙畏畏缩缩地给小馒头松了绑。小馒头一挣脱便朝我扑了过来。这时,那大人才注意到了我。“这位是——”

潇潇看了我一眼,也不作答。我盯着他,心扑通扑通地跳,愣在那儿,好半会儿才开口道:“伊……伊……尚,路上与潇潇结实的朋友。”若不是迫不得已,紫荀门人都不会告诉别人自己真实的姓名。

“衣裳?哈哈,好名字!”大人大笑道,然后做出邀请的手势,“既然今日相逢便是缘分,请三位来尚府坐坐吧。”尚府?这位大人姓尚?我的脑子轰的一下,脚不禁一软,身体微微一颤。“姐姐,你怎么了?”小馒头扶住我道。“没,没事,可能是饿着了。”说完,便万般不情愿地跟着进去了。

尚府的大门被徐徐地打开,木桩与木桩之间发出“吱”的摩擦声,而我不知道,这扇门的开启与闭合于我意味着什么。曾听师傅说过,在大海的最深处生活着一种存在于世已亿万年之久的虫子,它们是最原始的生灵,却过着终日不见阳光的日子。它们是真正的黑暗的勇士,光明的死者。当不幸掉入大海而溺亡的人慢慢沉入海底之时,这些虫子便会聚集,附着在死人的白骨上,慢慢地啃噬着,然后,人又回到了最初的形体,与大海与这些虫子化为一体,重新回到了生命的起点。这算是一种幸还是不幸?若生死无别,则聚散又有何异?

(二十一)身世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黍离》

我慢慢地走着,环顾着四周,这一屋一院、一花一草、一桥一亭仿佛都在昨日的梦中见过。“娘,我在这里。呵呵,我就知道你找不到我。”树丛里,一个小女孩偷笑地看着一脸焦急的母亲,她全身都是草,头顶上还顶着一个花环,往那儿一钻,还真是让人察觉不出。“伊沄,再闹,我就要揍你了!”一个年轻的贵妇人跑了过去,故作生气地把小女儿从树丛里揪了出来,然后一把抱到怀里道,“走咯,回屋喝粥喽!”我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

“伊尚——快过来!”我忙回过神,发现是潇潇在前面叫我。我自己都快忘了我现在叫伊尚,还真有点不习惯。“嗯,来了。”

“二位小姐和这位小公子,请进屋坐坐。我让我的夫人和女儿出来。”说罢,这位尚大人便朝后屋走去了。

“呵呵,没想到我也成公子了。”小馒头抬起头眯着眼笑道。

我摸摸他的头,蹲下身低语道:“待会儿进屋了别出声,否则就露馅了。”他认真地点点头。我快慰地笑了笑,可怎么说,这孩子的衣服和潇潇的相比也差得实在太远了。

我们跟在侍女的后头进了正堂。这正堂四四方方的,正中间搁置一道屏障,其上绘制着“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图,屏障的前面放着两张红木椅子,椅子的中间则是一张方桌,其桌角的精雕细琢无不透露出工匠们的苦心与工艺,一阵风吹来,还能闻到一股清逸之气。

“紫金木。明月砍玉笛,紫气相约引。”潇潇望了望这张桌子道。

“姑娘好眼力!”话毕,一阵金钗御翠玲珑之声便从外传来。我们向后转去,只见一位端庄华丽的妇人和一位清秀温婉的小姐从银白色的雪地中走了进来。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她们的身上,纯白色的鹅绒坎肩散发出高贵的气质,迷人的熏香随风飘散,头上插着的金丝攒珠钗叮咚作响,一切都令人为之叹服。而时间好像故意在这一刻慢一拍,我伫立着,凝视着,思索着,眼前顿时闪过一百个画面,像是沉寂在幽静山林里的灵儿都苏醒了,发出早已被我丢弃的声音,刺痛着我的头。人影就在跟前晃动,明明伸手就能触到,可我感觉到的却是无尽的虚空。“娘!娘!我不要走!”远处,一个小女孩泪流满面,她从车中伸出小手,想去拉母亲的手,却握住一阵风。车子听不到一切的哭喊,不顾一切地向前驶去。回头望去,却只有血红色的天际和弥漫的灰烟。这一别,或许是太久了。

“给大家介绍,这是我的女儿——”

还没等那妇人说完,我忽的就蹦了出去脱口而出:“尚伊珍。你是尚伊珍吗?”

那妇人和小姐都立刻看向我,一脸惊奇。“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小姐蹙眉道,声音却如林中悠扬的笛声,婉转轻柔。

“这——”我低头思忖,心头又是难过又是欣喜。没错,我想起来了。父亲尚应衡,母亲苏音澈,姐姐尚伊珍,我尚伊沄。

“是我告诉她的,早闻姐姐弹得一手好琴,琴棋诗画皆不在话下。父亲终日把您搬出来训教我要向姐姐学习呢。”潇潇替我解围道,可她的眼神里也透出一丝疑惑,而后又看了看我道,“这是我的朋友——伊尚,与姐姐差一个字呐。”

“其实,原先我也有一妹妹,与我只差一字。”话一出,我立刻抬起头惊恐地看向伊珍,心也扑通扑通地直跳。

“伊珍!你瞎说什么,不是说不要再提了么!”还没等那三个字出口,娘便打断怒斥道,吓得旁边的丫鬟也向后退去。“是,娘。”伊珍低下头轻声道。

我忽地舒了一口气,虽然娘的这番话有点令我伤心,但总比暴露出我的身份要好。特别是潇潇,我不想让她知道我是尚官家的女儿,她的心思过于缜密,着实让我害怕。

娘也知道方才失了态,便缓和下来,招呼管教丫头的阿婆道:“阿婆,去沏一壶上等的铁观音来。”

我立刻向北窗看过去,那儿站着一位微微驼着背但依然一副宝刀未老模样的婆婆。可十五年的风雨毕竟还是磨去了她的风貌,阿婆真的比我在之前老了,皱纹如沟壑一般在她的脸上纵横交错,稀疏的头发也变成了灰白,只有眼神还是如往日的炯炯有神。她慢慢地绕过屏障走进了后屋,可好一会儿出来手上仍是空空如也。

“夫人,铁观音不知是被谁放到别出去了。后屋里的柜子和抽屉里都没有啊。”阿婆弓着腰说道。

“你们谁把铁观音放好了?”娘看向四周的丫鬟问道。可她们一个个都低下头,不敢吱一声。

“也许是在尚大人的书房里。”我站出来说道。

“伊珍,你去看看。”娘看了我一眼,转头对姐姐道。

没一会儿,伊珍果真拿着一罐铁观音跑了回来,进屋就喊道:“娘,是这罐么?”娘接过那罐子端详了一会儿说道:“没错,的确是这罐。”此时,众人都含着惊讶与佩服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我。

“你是怎么知道在老爷书房的?”娘问我道,她是真把我当作陌生人看待。

我知道这回是连连潇潇也无法替我辩解了,便顿了顿道:“因为我爹有一个习惯,事情一旦多,常常拿了东西就忘记放回去。我想尚大人公务一定比我爹还多,所以就猜测如此。”

这时,爹也从外面走了进来,他与娘、姐姐并排站在我的面前,一家人其乐融融。我怔怔地望着他们,喉咙像是被一只手轻轻地掐着,堵塞地发不出声。我是活在黑暗中的刺客,是浴血的战士,是成天提心吊胆以防不测的江湖中人,手上流淌过血液的剑便是罪证,自己已与这个家相隔千山万水,又有何面目说他们是我的父母呢?

“大家都到花园里坐坐吧。今日银绦融雪风拂面,清流波光鸟啼鸣,真是难得的佳景啊。”爹捋着胡髭笑道。于是大家就鱼贯而出。

“姑娘,且慢。”我忽得怔了一下,回过头去。娘站在我的身后莞尔道。

“姑娘,还真是面善啊。”她走上前一步,微笑地看着我道,“像是在哪儿见过。”

“嗯?呵,夫人定是弄错了。”我尴尬地笑了笑。

“可能失礼了,但还是想问姑娘的芳龄。”

我这才想起昨日竟是我二十岁的生日,不过自从进了紫荀阁便再也没有过过生日了。我环顾四周发现屋内只剩下我和娘两人,才开口道:“刚过了二十岁的生日。”

“唉,想来我们伊沄现在也差不多是这个年龄了吧。”娘哀叹道,然后就转过身慢慢地走了出去。我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雍容的服饰和高高盘起的发髻,心中是无边的无奈与落寞,多么想此刻就跑上去告诉她我便是伊沄,可是我不能。

夜幕降临,月光清冷,青石板上泛着丝丝寒气。爹和娘都邀请我们住下来,伊珍也在一旁极力劝说。我们三人因为暂无住处便同意了。

此时已夜深人静,只有几个房间还亮着灯。我悄悄地起身披上大衣走了出去,长长的廊道在眼前幽幽地晃着。“伊珍,伊珍,快来追我啊!”小小的我在这廊道上小跑着。“伊沄,你别跑那么快,小心摔着!”可一说完,姐姐自己却摔了出去。

可能是凭着儿时的记忆,不知不觉中便来到了父母的房前,只是令我吃惊的是屋内还亮着灯。都这么晚了他们怎么还没有睡?

“今日来的那姑娘说来有一丝奇怪。”是娘的声音,我忙将耳朵贴到门上。

“你是说晁家的女儿潇潇么?这女孩倒的确是聪明伶俐。”爹说道。

“不是,我说的是另外一个。”

“哦?是那个叫伊尚的么?她怎么了?”

“我也说不出,却总感觉她的音容笑貌与我们家伊沄有些相似。”听到这儿,我的心又被提了起来。

爹忽的不说话了,屋内顿时一阵寂静,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道:“呵,你定又是想伊沄了吧,别老是这样折腾自己。”

“我能不想自己的女儿吗?都已经十五年了,也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你们男人没有经历过生育之痛,又怎么能体会我们做娘的心情呢,她和伊珍一样,都是我心头掉下的一块肉啊。”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我难道不想伊沄么?”爹的声音不禁抬高,可又立刻沉了下去,“其实有一件事情我一直都不知道要不要跟你说。”

“什么事情?是和伊沄有关么?她出事了?”娘不由得紧张道。

“唉,我还没说是什么,你就紧张成这样。”爹转过身,叹了一声低声道,“紫荀掌门死了,紫荀阁也被烧了,但原因还尚不清楚。我听说也才是三天前,可这件事情过去都三个月了。”

“你说什么?”娘走过去抓住爹的衣襟哭道,“你说紫荀掌门死了?紫荀阁被烧了?那我们伊沄呢?也死了么?被烧死了?”接着便是一阵凄厉的哭声。

“你先冷静一下!唉,世事难料啊,紫荀阁化为一片灰烬,你让我到哪儿去找啊。可既然星君选中了伊沄,她必定会相安无事的。”

“星君?你到现在都还相信那一派胡言?我要我的女儿被星君选中做什么?看着她光荣地死去?她不是男儿,为何要仗剑天涯?!当初就不该把她送走,和伊珍一起长大该多好……”

一阵寒风刮过,吹得枝头的鸟儿惊叫一声拍翅而飞了。我只觉灵魂像是被孤魂野鬼抽掉一般,仿佛忘了自己是谁。

“你是谁?这么晚了站在这儿做什么?”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浑身一颤,转过头去。阿婆站在我的背后,惨白的月光映在她的脸上,面无表情。

(二十二)重逢

诸佛如来具三种大悲,谓无缘大悲,微妙大悲,为一切众生大悲。有三种自在,谓身自在,世自在,法自在。有三种剑,谓闻剑,思剑,修剑。

——《大悲神咒》

“没,没什么。路,路过而已。”我盯着她严厉的眼光结结巴巴地答道。

可这时,身后的门又忽然被打开,“谁在外面?”娘闻声走了出来。

我见大势不好立刻拔腿就跑,一个跟头翻进了廊道,箭步冲向自己的房间。“那是什么人?刺客么?”背后传来娘的询问。

“不是,是上午那个叫伊尚的丫头。我看她刚才鬼鬼祟祟地在夫人门前逗留,问她干什么却撒腿就跑。夫人可要小心啊。”声音渐渐轻了下去,我一奔回屋就“嗙”地把门锁上了。

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已经把我弄得筋疲力尽了,现在又出这等事,难免爹娘不会对我起疑虑之心,可若不逃,恐怕会闹出更大乱子。还没等我心情平静下来,门又咚咚的响了起来。都这么晚了,潇潇和小馒头应该早就睡了,既然不是他们,又会是谁呢?我慌张地走到门边,准备开门的手又僵住了。

“请问伊尚姑娘在吗?”是娘的声音。

我张了张嘴,却又打住,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回答。沉默间,似乎还听到了娘的一声叹息,明明只是一门之隔,却似相隔天涯海角。

“伊尚姑娘,我知道你还没有睡,是吧?”

“嗯。”我轻轻应了声,可立马就后悔了。

“不知道你刚才听到了什么,但是还是想问你一个问题.。”娘顿了顿道。

“嗯。”糟糕,她定是产生疑心了。我的心简直被揪了起来。

“你认识尚伊沄吗?”

我全身一颤,顿时感到内心天塌地陷,沉闷巨大的片片黑暗压过心头。娘,我就是伊沄啊,我就是十五年前离开家的伊沄啊。娘,我没有死。我慢慢地蹲下身去,靠在门背上,连连摇头。泪水弥湿了眼睛,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你若是认得她,就告诉她回家看看,父亲、母亲和姐姐都很想念她。”娘的声音也哽咽住了。

“嗯。”我忍住哭腔,点点头应道。

“那就好。告诉她要坚强地活着,开心地活着,勇敢地活着。不要忌恨父母的抉择,都是命定的……我可怜的孩子。”

“嗯,我会的。”我轻声道,眼前白茫茫的水雾中闪现出师父、师姐和独孤苏的脸庞,他们又何尝不是希望我如此呢。我成长了、强大了,却是鲜血换来的代价。

娘似乎走了,听不到屋外的一点动静,整个世界又沉沉地睡去。我悄悄地打开门,探身望去,银色的月华之中娘步履蹒跚地向前走去。

次日,爹和娘都没有提及昨晚之事,连阿婆见了我也没有多说半句,这着实令我欣慰。“啊,还真是第一次睡的那么舒服啊!”小馒头伸着懒腰慵懒地说道。

我敲了敲这小不点的头,低声道:“喂,你现在可是潇潇的侄儿,不要忘记了身份呐。”

小馒头一听,立即紧张地捂住了嘴巴,这可把我乐坏了。这时,伊珍从门外走了进来,进屋便礼貌地询问大家睡得是否安好。

“啊,本公子昨晚安寝得很好。”小馒头有板有眼地说道。我一听差点将嘴里的饭喷了出来,抬起头向潇潇看去,她都快绿了脸。这小家伙还真是丢脸啊。

“呵呵,是么。”伊珍捂着嘴笑道,“那小公子觉得饭菜是否可口?”

“啊,这个么——”小馒头用手臂蹭了蹭我,我却将脸扭过去,故意不去看他。“虽然没有我娘做的馒头好吃,但还是很值得回味呐。”此话一出,我和潇潇都同时做出昏厥状。而伊珍更是开心地笑。

“小姐。”这时,从门外跑进来一个丫鬟对伊珍说道。

“什么事,这么急匆匆的?”

“盛大人来府上了,老爷要您出去行个礼。”那丫鬟说完还朝我们扫来一眼,然后压低声音对她主子道,“盛大人旁边还有一个年轻公子,长的可俊美了,说不定是老爷想给小姐你相亲呢。”

“你胡说什么呢。”伊珍拍了拍这丫头的头撅起嘴道,接着转过身对我和潇潇道,“府上又来了客,我去看看,二位妹妹在此等我一会儿。”说完,便跟着那丫鬟走了出去。

“我们也出去看看吧。”潇潇走过来道,“这盛大人说不定就是上回在晋安府碰到的那位。”

我像是猛地被水浇醒,一身冷颤,一种不详的预感又从心中滋长蔓延开。“那好,去看看。”说罢,便转身对小馒头道,“你在这儿好好呆着,在姐姐回来之前哪儿也别去。”

“姐姐,快回来啊。”小馒头在关门的一刹那喊道。

虽然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但是我知道一场好戏就要登场了。

“盛大人,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要事?”我和潇潇从后门溜进了正堂,悄悄地躲在屏障之后,正好听到了爹的声音。

“尚大人好像并不怎么欢迎我啊。盛某难道一定要有要事才能前来?就不可以平日来尚府坐坐么?”没错,此人定是那日去晋安府拜访独孤郡主的那位。

“呵,哪里的话,盛大人言重了。”

“唉,尚大人公务繁忙,为皇上尽心尽力,可谓是日理万机啊,查案都查到了突厥老营。盛某都不知道此次前来是否打扰大人办公事了。”

“呵呵,公事公办,私事私办。看来盛大人并非只是单纯地来做客呐。”爹浅笑一声,反唇相讥,“盛大人不会是专程来替突厥人说情吧。”

“你说什么?这可是诬蔑朝廷重臣之罪!我只是前来告诉尚大人一声,那案不必再查了。天下才刚刚安定,老百姓也想过太平日子。尚大人应该多想想如何国泰民安,而不是再制造出一些乱子。”

“我正是想天下太平呀。可如今有人密谋谋反,若不早点将其揪出治罪,怕是今后就晚了,到时便又是天下大乱、分崩离析。”

“可你有何证据说有人在密谋谋反?”

正当两人针锋相对之际,后门被人打开了。我和潇潇紧张地转过身去,看到眼前的这个身影都吃了一惊。冷峻的面容上永远带着漠然的神色,仿佛永远置身于世外。门缝中的一道阳光射在他的青色长衣上,泛出柔和的颜色。我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独孤苏怎么会在这里?他看到我们也是先惊了一下而后便恢复了镇定。

“潇潇近来可好?”他看向潇潇问道。

“嗯,还好。”潇潇瞟了我一眼低头道。

“那就好。这样晁安也可以放心了。”独孤苏说着向前走来,却自始至终未看我一眼。我抿着嘴唇盯着他看,也不说一字。心里尽管疼,那就让它疼去吧,疼死了就没有感觉了,以后就再也不会感到疼了。我恨恨地想着,却发现他已走到了我的面前。他双目低垂恰与我的眼神相撞。是冷漠还是温柔?是愤恨还是原谅?是沉痛还是释怀?我望着他,找不到答案,墨黑色的瞳孔之中一切的情感都被他隐藏得天衣无缝,幽深的潭水之中倒映出我的影子,彷徨、迷惘的影子。可就只是他的这一眼,先前的恨都随风消散了,内心愤怒的浪涛也平静了下去,只剩下海潮远去的声音。“独孤——”我微微地张开口,终于鼓起勇气道。可第三个字还没有出口,一阵风从身边刮过,他拂去的衣袖甩在我的手上,擦身而过。呵,我晃了晃身,冷笑一下,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只是这样罢了,终是这样罢了,也只能如此了。

“爹——”门外传来伊珍银铃般悦耳的声音。

“既然已经被发现,就干脆出去看看。”潇潇拉起我的手就把我拖了出去。

我和潇潇从屏障中走了出来,所有人都背对着我们,所以并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存在。亮堂的房间中,伊珍婀娜地走了进来。她已换了一身衣服,远远看去,竟如下凡的仙子:黑亮的眸子,瞳仁里隐着一层雾,嘴唇妩媚丰润,小巧光滑的鼻尖被寒风吹得微微有点红,却透出一份可爱,柔软又有光泽的黑发下半隐在雪白的脖颈,发端微微卷曲着,显得清丽飘扬。

“这是我的女儿,叫伊珍。”爹得意地介绍道。

“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呐。”那盛大人看着伊珍叹道,又见已走到他们身边的独孤苏便道,“这是跟我一起前来的秦淮的独孤公子。”

独孤苏走上前去恭敬地朝爹和伊珍作揖道:“晚辈独孤苏,见过尚大人和伊珍小姐。方才在尚府游走了一圈,所以来迟,失礼了。”

“唉,哪里哪里。独孤公子果然是一表人才!哈哈,不知是吹得是什么风,这江南晁府之女和秦淮独孤氏竟都来到我尚府,真是蓬荜生辉呐!”

“哦?你刚才提到江南晁家之女?她是不是叫潇潇?”盛大人皱起眉头道。

“正是。你怎么会知道?”爹奇怪地问道。

“是之前也见过。”潇潇脱开我的手,走了上去,站到众人之中开口道。

见此情景,我犹豫了一会儿,便也只能走上前去。没想到独孤苏竟然已经和这盛大人串通一气、狼狈为奸。我忽地想起那日两人在晋安府密谈之事,这盛大人分明对独孤苏说过“这尚应衡真实属可恶,这等危险之人一定要早日铲除才可”的话。不好,怕是此次前来别有预谋。我警惕地看向他们,无意间却扫到了伊珍的眼神。只见她含情脉脉地看着独孤苏,脸上微微地泛起红晕。而独孤苏却并未看她一眼。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又从心底腾起。

“不知独孤公子是否已有妻室?”爹可能也觉察出伊珍的表情便问道。

“唉,独孤公子可是潇潇洒洒闯荡天下之人,怎会被儿女情长所牵绊。”还没等独孤苏回答,盛大人便插嘴道,他又看向伊珍,忽的眉开眼笑,“哎呀,伊珍小姐和独孤公子看上去可真是天生一对呐!美女配英雄,自古佳话!”

伊珍听了害羞地笑了笑,低下头不多说半句。那盛大人瞅了她一眼,心中便已明了,他眼珠子一转故意道:“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二人何不定下这门亲事?也好让盛大人放下一颗心啊。”

“这——”爹愣了愣,看向伊珍。伊珍却跑过去抱住他的手臂红着脸道:“爹——女儿还不想离开您呢。”说完便跑了出去。

“哈哈哈哈,这孩子害羞了!”爹捋着胡子大笑道。

我走到独孤苏的身旁,严肃地低语道:“我们去亭子一下,我有话要对你说。”说完,便径直走了出去。

亭旁的树丛上还留着一丝残雪,如白色的棉花轻轻地扑在上面,微风吹来,扑扑地突起,似要随风飘去。我站在亭子中,看着他慢慢地走来,就如初次相见之时,他从雨幕之中走来一样。

唰——还没待他走近,我就抽出剑对准他的喉咙。“独孤苏,你这次前来是为了与尚伊珍成亲还是另有图谋?”我一字一顿道,内心愤恨的潮水又翻卷而来,“你若是要和伊珍拜堂我管不着,可你若是想伤害尚家之人,我绝对不会让你得逞!”

他微微地抬起头,瞟了一眼剑锋,良久才开口道:“二者皆非。”

“那是为了什么?”

“你不久就会知道的。”说完,他便转身离开。

剑从我的手中滑落,“咣”的发出一声脆响。我一动不动地站着,如一朵荆棘中的蔷薇,随风飘摇,纵使身边的刺刺伤我,也努力地开放着,却同时也不断地用自己的刺去伤害身边的每一个人,若爱得越深,便刺得越深。

“你已经知道尚应衡是你的父亲了,是吧?”独孤苏忽然停下来道,“别忘了你师父临终前的嘱托:告诉你的母亲你师父一直没有忘记当年的承诺。”

暮色苍茫,余辉横照,然而蜀中之地仍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请问这里是蜀馆吗?”一个身穿胡服头戴绒帽的年轻人走进一家破旧简陋的酒家问道。他环顾四周,找了一张还算干净的长木凳坐了下来。

店主是个长满络腮胡子的汉子,此刻他正奋力地“嗙嗙嗙”地切着一块猪肉,见有客来也不去招呼,只是随口答道:“牌子上不是清清楚楚地写着‘蜀馆’二字么?这还需要问?”

年轻公子微微一笑,低头不语,手轻轻地扣着木桌,像是在思索什么。

屋内顿时沉寂了下去,只剩得猪肉刀砸在砧板上的“嗙嗙嗙”声。汉子见没人答话,这才转过身问道:“客官,想吃点什么?来盘小炒肉如何?”

可那年轻人却突然抬起头直直地盯着他道:“蜀山大弟子在这儿切猪肉是不是太可惜了?”

汉子一怔,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刀,良久才转回身,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道:“那好,就按客官的吩咐办,来盘炒肉。”于是,他就把切好的碎肉倒进锅里翻炒起来。

年轻公子早知他会如此反应,不禁撇嘴一笑,忽地拔出一把剑向前飞去。可那汉子也不躲闪,只是抽起旁边的猪肉刀随意地朝剑的方向扔去。刀在空中划过一个圆弧“当”的一声便将其击落。而自始至终汉子都没有转回身去看一眼,只顾着自己放盐加菜,忙得不亦乐乎。

“蜀教果然名不虚传,在下佩服。”年轻公子拍手称赞道。

而那汉子也不理会,端着菜走到公子跟前道:“给,小炒肉好了。”

可话音刚落,就见数十把刀穿透墙板齐齐地向那汉子飞去。他一惊,一脚将长木凳踢得粉碎,纵身往屋梁上一跃,朝底下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早已退隐江湖,不想再有是非!”

“哼,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既然你曾经为江湖中人,退不退隐就由不得你了。”年轻公子笑道,背后霎时站满了数十个突厥武士。

汉子见竟是突厥人找上门来,料想定是江湖中又出了什么大事,便从屋梁上跳下来道:“你是突厥世子么?要找我做什么?”

“很简单,指路。”年轻公子淡淡道。

“指路?指什么路?”那汉子一愣道。

“你只要帮我们找到紫电剑便可。”说罢,他便朝后面的突厥武士示意了个眼神。四五个壮士立刻奔了上去将那汉子牢牢捆住。

“紫电剑?我呸,你们想得美!”汉子挣扎着,眼睛里也冒出了血丝,“教主是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喔,蜀山教主,我差点忘了那个老酒鬼。”年轻人揉了揉头慢悠悠道,“老酒鬼那边你尽管放心,我们可以对付。你只须答应帮我们便可。”

“可我要是不答应呢?”

“呵,那我们就得对不起你的妻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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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风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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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惜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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