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太子殿下
“现在想来,之前在广福后院一同品尝的雨前龙井,以及您赠我的那本《茶经》,皆是宫中之物了。还有您的妹妹曼陵,应就是……仁和公主!”
朱祐樘点点头,笑道:“之前我听说长乐宫有位宫人张氏,为了帮主子打点周全,将自己的嫁妆也贴上去了,就是你吧。”
“实不相瞒,长乐宫张贵人是奴婢的姐姐,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再者,”星梦轻叹一声,无奈道,“我既已入宫,嫁妆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了。”
朱祐樘微微蹙眉,“你既知道会如此,为何还要随她入宫当宫女呢?”
“在南京的时候也有人这样问过我,”一想到自己的身世,星梦极力克制住内心的波澜,低眉道,“这事说来话长了。我娘曾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和不得已,但只要信命不认命,那这辈子就够了。”
朱祐樘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
他能够体会到,在这淡淡的忧郁里埋藏的是不能言及的痛楚。
就像他自己,从过去险些被堕胎的婴孩,丧母无助的幼童,到如今未知前途命运的太子……面对漫漫征程,自己只有去坦然面对。
信命不认命,这话很久未听到了,却是发自肺腑的忠告,唤起了那段心底的记忆……
星梦见他默然不语,以为他已无话再对自己说了,便俯身行了个礼,“殿下若无其他吩咐,奴婢便告退了。”
“等等,”朱祐樘将几案上的那锭银子递给她,“你的月例。”
星梦接过银子,放入袖中,轻声道:“奴婢要回去交差了,请殿下切记太后所言,万事珍重。”
“我会记得的,”朱祐樘点了点头,“下次来的时候,你直接找李广便是,他会带你进来的。”
星梦愣了一愣,有些惊讶,“殿下觉得,我们还能再见面么?”
“哦,你不这样觉得?”
迎上他那清澈的眸子,星梦莞尔一笑,微微颔首。
“殿下,殿下,奴才有急事求见。”一阵叩门声促然响起,打断了殿内两人的密语。
李广在外头静候着,见殿门徐徐打开,来开门的正是刚才进去的那位长乐宫的张宫人。星梦给李广行了个福身礼后,便出了门去。
目送着她出了东宫宫门,李广方才进殿,朱祐樘朝他做了个手势,两人复又回到了书房。
“怎么了,找本王何事?”朱祐樘靠在椅背上,拨弄着手上的白玉扳指。
“殿下,不好了!”李广跪在地上,一时间涕泪纵横。
“到底怎么了?”朱祐樘觉出气氛有些不对。
“陛下他……他准备明日召集群臣……要……要废了您!”
“什么?”朱祐樘猛地站起来,脸色铁青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本王怎么一点儿不知道!”
“事情太突然了,”李广连连摇头,哽咽得喘不过气来,“刚刚陛下召见了怀公公,想要立兴王为太子,问他怎么看此事,结果老头子执意不肯,现在……现在已被打发到凤阳,去守陵了。”
“怀恩……”朱祐樘不禁念了一句。
打从出生起,这个老太监就一直任劳任怨地守护着他,而今为了他却惨遭贬斥……
这样想着,朱祐樘绕到桌前扶起地上的李广,苦笑道:“兴王?万氏无子,为了废我,她甘愿与邵宸妃联手,立祐杬为太子。好啊,看来,这次是志在必得了……”
李广颤微微地站起身来,“殿下,上有皇太后,下有亲贵朝臣,再说陛下尚未下诏,此事应还有转寰的余地……”
朱祐樘摆了摆手,“没用的,圣意岂是这么容易收回的。现下,只怕是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本王,此时此刻不能出一丝乱子。这样,让何鼎去仁和公主那儿传个话,叫她忍住性子,暂时什么也别做。再让萧敬去跑趟广福客栈,告诉他们,立刻找个由头关门歇业。”
听了这番话,李广也不顾什么礼节,急忙反驳道:“殿下,咱们此时什么也不做,难道要坐以待毙么?”
“本王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现下什么都不能做,”朱祐樘在桌前踱了几步,缓缓道,“父皇既想废我,却迟迟未下诏,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还没有明确的理由,不能服众。现下有多少人想要本王的把柄,这时候言官一句“太子失德”,你知道是什么分量么?”
“殿下所言甚是,那……前朝的几位阁老也不用联络么?”
朱祐樘摇头道:“现在人心浮动,本王不能依靠他们,你马上去东厂,让陈准天黑后过来趟,我有事嘱咐他。”
“是,殿下。”
待李广出去后,朱祐樘又回到桌前坐下。他从怀中取出那串黑玛瑙佛珠,不由想起了母亲,心下沉凉许久。
独自靠在太师椅上,他凝望着藻井上的那条四爪蟠龙。
多年的沉浮造就了他温文尔雅的心性和克制冷静的头脑,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一旦被废,不但再无出头之日,而且极有可能性命不保,而那些曾经舍命保护他的人,都将枉死……
而要想阻止这一切,就得试着揣摩父亲的心意,弄清楚皇帝执意废掉自己的真正原因。
其实,早在这日未时,皇贵妃万氏宫中,已然万事俱备。
昭德宫内,年逾五十的万贵妃与皇帝共用午膳。
皇帝起先津津有味,见坐在一旁的万贵妃没怎么动筷子,只是失神地看着那八宝攒汤,一时竟流下泪来。
“贞儿,你怎么了?”见此情景,皇帝也放下了筷子,轻抚着她的肩,“好好的怎么没胃口,是不是人不舒服?”说着,就要吩咐一旁的梁芳去请太医。
“陛下,臣妾没什么,只是一时失神了,”万贵妃说着,用绢帕拭去泪水,从一旁布菜的宫女手中拿过勺子,给朱见深的玉碗里盛了些汤,“来,陛下尝尝这个,是新来厨子的手艺。”
朱见深看了看眼前的人儿,见她将玉碗递到自己跟前,刚才的梨花泪眼已换作了强颜欢笑,于是接过那碗,一饮而尽。此时见她又站起来给自己夹菜,便给身旁的梁芳递了个眼色,不一会儿,宫人尽数退下。
待万贵妃坐下,朱见深一把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侍长别瞒朕,今日一定是遇到烦心事了,快跟朕讲讲。”
“呵,真没什么事儿,臣妾只是触景伤情罢了。”万贵妃看了看那一桌菜肴,缓缓道,“记得从前幽禁在南宫的时候,那时候还是代宗在位,有一次,陛下说想喝这八宝攒汤,贞儿就偷偷跑去了孙太后宫里,连夜带了一席菜回来,其中就有这道汤,陛下当时可高兴了,还记得么?”
“那时候,朕不知侍长是冒死出去,想来都觉得后怕……”
朱见深环住她的腰,把头轻靠在她背上,“外头人人都觉得侍长与朕相差十七岁,不应承恩多,可他们谁能明白,在南宫的那些年,只有侍长与朕相依为命,日夜陪伴。那段日子,朕这辈子也忘不了,卿在则朕心安。”
“有陛下的这句话,臣妾,此生无憾了。”万贵妃看了看皇帝,憔悴的脸上黯然神伤。
“贞儿,你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不告诉朕,有什么事,朕给你做主!”皇帝显然有些急了。
“事关太子,”万贵妃看了看皇帝,蹙眉道,“今儿陛下上早朝的时候,梁芳来禀告臣妾说,侍卫在皇城东安门口逮到一人,鬼鬼祟祟想要打听太子近况,当时就被锦衣卫扣了下来,讯问下得知,那人是广福客栈掌柜的弟弟,最近生意不好,想问东宫借些银子。”
“广福客栈……”朱见深一时二瓜摸不找头脑,低声重复了一遍。
“陛下忘了,就是上次那个掌柜柯氏,仗着众多朝臣亲贵在场,得理不饶人,害得臣妾胞弟被陷害斗殴的那事儿。”万贵妃不住抹泪道。
“真是岂有此理!”皇帝猛地一拍桌子,脸涨得通红,“上次的事儿闹得满城风雨,朕对太子就有所怀疑,这次更好,区区一个商贩居然敢直接去向东宫要钱。来人,传梁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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