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童学艺
这天午后,夜儿正懒洋洋地压着腿。或许是午后的日光太过和暖,没过多久,她脖颈轻轻一歪,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
半梦半醒之际,陡然听到有人疾步赶来,压低了嗓门催促道:“一个个都打起精神来,叫庄主瞧见,不怕死么?”
夜儿浑身一颤,转身便瞧见,薄庄主心血来潮似的踏入她们学艺的院子。
舞姬们红着脸百般殷勤,恨不能扑上去将庄主团团围住。夜儿却惴惴不安地缩在众人身后,生怕再触了“引诱庄主”的霉头。
待音奴睁着惺忪的睡眼闻讯赶来,众人都愣了愣,纷纷埋下头去,忍笑忍得肩头轻颤——不知为何,她两颊上竟抹着几道黑乎乎的炭灰,配上笑语逢迎的媚态,活像个蹩脚的丑角儿。
音奴浑然不觉,依旧笑眯眯地娇声细语,要舞姬们轮番献艺,以博庄主欢心。
难得薄云开兴致大好,竟不计较她当众失仪,只扬起下颌微微一哂,示意她去照照水盆。
瞧着音奴忽红忽白的面色,他倒像是越发添了趣致,凛冽的眼眸有意无意地越过众人,朝夜儿瞥来,瞥得她后心滚过一串冷汗。
转眼舞姬们纷纷登场,满院里莺歌燕舞,煞是热闹。
夜儿趁机便要溜走,却不防两名舞姬含笑拉住她双臂,一唱一和:
“夜儿!庄主难得瞧咱们献艺,你怎么要走?”
“瞧你胡旋舞跳得甚好,此时走了,未免不识抬举。”
院中一片寂静,夜儿只觉得身后两道目光如芒刺在背,只得挤出一丝笑:“奴才不敢。”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回过身来,无意间踩住她们的脚尖,用力碾了碾。
歌姬疼得蹙眉咧嘴,正要掐住她的手臂,却见夜儿倏地上前两步,顺势跪在庄主面前:“只是奴才学艺不精,怕污了庄主的眼。不如来日……”说着,无助的眼风便向音奴抛去。
料想庄主不至于与她纠缠,而音奴不愿她在庄主面前逗留,自会设法助她脱身。
“无妨。”薄云开斜睨一眼,似乎瞧着她的窘境颇有意趣:“只管舞便是。”
音奴接口道:“既是庄主吩咐,你自当从命。”
夜儿甜甜的笑容险些僵在脸上。
胡旋舞急速旋转,极易眩晕,她又时常饿得眼花,舞步还未练得纯熟。
见庄主竟铁了心要看她献艺,夜儿只得赔笑点头,伸手去卸腿上的沙袋。哪知音奴已击鼓扬尘,雪上加霜地补了一句:“不必卸了,省得耽误。”
现世报么?她不忿音奴率先讥嘲她的容貌,才会趁她午睡,小小地作弄一把。谁知竟当着薄云开的面,叫音奴加倍出丑,更添嫉恨……
夜儿哀叹之余狠狠斜了音奴一眼,小心翼翼地笼着袖口站起身,随着鼓点踮起足尖,一手扶腰一手高擎,两腿交叉地踩出几个舞步。
鼓声渐急,她闭了眼开始旋转。午后的日光铺天盖地地洒下,将她素色的衣裙染成淡金,袖口的浅紫色丝带随风翻飞,恰似那日迎面飘落的紫藤花。
鼓声骤停,转眼又疾速响起。夜儿却在这莫名的顿挫之间,舞步一错,头晕眼花地打了几个旋,一枚暗器好巧不巧地甩出袖口,冲薄云开飞袭而去。
众人大惊失色,夜儿眼前一黑,已被牢牢按在地上动弹不得。薄云开面有愠色,挥袖丢出“暗器”,竟是一截焦黄的烤鸡腿!
音奴柳眉倒竖地冲上前,一掌打在夜儿脸上:“下作奴才,竟敢对庄主不敬!这鸡腿哪里来的?”
听庄主不悦地清了清嗓,她才转头赔笑:“庄主莫怪,舞姬照例是不能吃饱的。这小蹄子饿急了偷东西吃,没曾想在庄主面前露馅,虚惊一场。”
薄云开置之不理,缓步走到夜儿身边。众人识趣地退开,只见他随手取下夜儿腿上的沙袋,任她口角沁血,满面紫涨地伸手去拦,也无济于事。
薄云开攥着沙袋,用力一揉便破了口,一泻而下的却并非细沙,而是一粒粒炒熟的瓜子儿。
众人神色各异地瞧着,薄云开嘴角绽开浅浅一缕笑意,丢开假冒的“沙袋”,俯身盯住夜儿涨红的双眼:“你,便是这样学艺的?”
夜儿初次瞧见庄主笑起来的模样,那样亮烈夺目,她却吓得魂不附体。
薄云开似乎极欣赏她无地自容的模样,勾一勾嘴角,笑意愈浓:“可记得我说过,若再敢任意妄为,该当如何?”
若再敢任意妄为,这双腿便是不打断,也要跪断的。
夜儿耳边“嗡”地一响,蓦然记起他的警告,霎时方寸大乱:“求庄主……”
情急之下,她竟气噎喉堵,一个字也说不出,只管跌跌爬爬地叩头不止。庄主历来杀人不眨眼,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犯在他手里,只怕小命要葬送在今日了。
恍惚之间,夜儿几乎听得见自己幽怨的挽歌。
半晌,头顶却传来似有还无的一声轻叹:“你究竟何日才肯顺服些。”
夜儿怔了怔,险些疑心听错,口中却毫不犹豫,牢牢抓住这一丝缓和的口气:“明日,不,今后每日!”
眼前的黑色衣角顿了顿,迤迤然晃了过去。
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夜儿双腿一酸,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瘫坐在地。
众人议论纷纷地散去,她才敢喘着粗气回头望去,院中早已不见了庄主身影。
他果真走了?竟这样雷声大、雨点小地轻饶了她?
“别看了蠢丫头!”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揪住夜儿的辫梢。
夜儿失声痛呼,却见一名总角少年叉腰站在她身边,一张粉嫩面孔挂着嫌恶的神情,赫然便是薄云开身边那多嘴促狭的书童。
果然,庄主是不会就此轻饶的。
“又是你?”夜儿劈手夺回辫梢,跳起来瞪了书童一眼,丧气道:“说吧,又该打多少?”
书童一怔,哭笑不得:“谁要打你,我只做过一遭监刑官,你便这样小气记恨,全不念我半分好?”
这小子不是来监刑的?
夜儿满腹疑云,草草端出一副谢恩模样:“奴才谢过庄主不罚之恩。你若不是奉命来责罚我的,那只管请便。”
说罢她拔腿便走,身后的书童却懒洋洋地补了一句:“你与庄主究竟有何干系,竟叫他如此失望。”
夜儿心口仿佛被针刺了刺,满腹疑云总算解了。她抬手缓缓拭去嘴角的血痕,回头向书童步步逼近:
“那日庄主命我去书房,是你想将我献给庄主,才擅自叫人替我打扮,是么?也是你替音奴通风报信,叫她进屋撞见我花红柳绿的模样,误以为我勾引庄主,是么?或许你只是讨好庄主,可未免看低了他,更错看了我!
“你料想,若非庄主对我有意,怎会命一个下等奴才进屋侍奉?我只是个奴才,连命都是庄主的,何况其他?可唯独这件事,非得两厢情愿不可,你可曾问过我乐不乐意?
“更可恶的,你见庄主并不动心,便叫音奴来献媚,换我脱身。可是这一换,换出了漫天流言,连篇谎话,不光是我,连庄主的名声也糟践得一塌糊涂!”
夜儿多日的愤懑、冤屈一起涌上心头,自以为声势骇人,却见那张牛乳般的嫩脸上满是惊异,忍不住咬牙拧了一把:
“你还问我与庄主有何干系,若非你多事,庄主与我隔天隔地,哪里来的干系?”
“胡说八道!”书童捂着脸,泪眼汪汪地跳脚:“流言又不是我传的,主子狠狠骂了我一顿还不算,你还要如何?若不是,若不是妙妙替你担惊受怕,我才懒得管这闲事,如今却叫我枉做小人!”
夜儿愣了:“你认得妙妙?……你究竟是谁?”
书童恨恨地叹口气,回敬了一个白眼:“我叫莫守缺,是随侍主子的书童。浣衣房的管事莫嫂子,是我的远房婶子。”
原来,夜儿冒雨护花那一夜,莫嫂子只当她逃了,闹得沸反盈天。莫守缺去浣衣房告知夜儿下落,正碰上妙妙被拷问。他见妙妙无辜受苦,忍不住求情安慰几句。奈何妙妙听到夜儿再次冲撞了庄主,越发心惊胆战。
莫守缺这才私自做主,将夜儿收拾齐整,盼得庄主怜惜宽恕,好叫妙妙安心。谁料庄主另有打算,更平添了一连串变故。
“你——”夜儿一时语塞:“你早说啊。我一直困在这院里,也不知妙妙怎样了。”
“她离了你这没心肝的,好歹有我照应。主子说你好歹不分,我今日才信了。”
“庄主他,他这样说么?”
“主子性情如何,待你如何,你该心知肚明。他盼你学艺有成,替自身、也替他挣一份颜面。你今日的作为,他会高兴吗?”莫守缺又叹一口气,走了。
飒飒西风吹遍整座院落,夜儿只觉得手足发凉,脸颊却越发滚烫,轻轻触碰便痛得倒吸凉气。她却顾不得伤势,两手稚拙地拈起针线,仔细修补着沙袋,末了填入一抔沙土,紧紧缚在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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