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怒随我

喜怒随我

年过四十的杜太后穿着宽大的深色衣袍,鬓发乌黑,眼角微垂,宛如寻常官宦人家的主母。只有微微上挑的眉梢和正襟危坐的模样,才显得出是天下最尊贵威严的女人。

“明儿,”她慢悠悠地说:“你是皇帝,身边人就是天家的颜面,怎能容下这等狐媚妖冶的祸害,怕不是天下之福啊。”

夜儿抿出一丝冷笑,悄然攥紧了手心。看守的老太监见了,登时一顿尖利的怒斥灌进她耳朵,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怎么着,太后训导,还敢不服?”

太后倒也不动怒,只语调平平地问:“哀家问你,何为德言容功?”

夜儿莫名其妙:“回太后,妇德是女子娴静谨慎,知耻守礼;妇言是好言应对,不急于抢白;妇容是衣饰整洁,妇功是勤于劳作。”

“道理倒是懂得,可当众乱抛媚眼,卖弄风情,且不说你羞不羞耻,我大昊国几时有过这样的礼数?再瞧瞧你的仪容,可称得上整洁?后妃虽然不必亲手劳作,但也应当侍君勤谨,岂能与帝王随意玩笑?”

夜儿蓦地抬起眼,还没开口,就被堵回去:“老婆子说一句,你就要顶一句,这便是你的妇言?”

适才她又笑又闹地跑进尚膳监,鬓发早已蓬乱,又做糕沾了满手粉面儿,竟叫她吃了个闷亏,只得强忍着低下头去。

“楼淑女不受教,哀家也不来说你。”杜太后缓缓扯出皇帝手中的衣袖:“但你这性子,着实不适合长居宫中,明日一早,便请自去吧。”

“母后!”夜儿还没开口,钟启明就先急了:“不是她狐媚,也不是她对儿臣不勤谨,是儿臣,儿臣心里有她!”

太后深深叹了口气,一挥衣袖,老太监便架着夜儿强行往外拖。钟启明越发拽着她不放,急惶惶地伸长脖子对着太后:“儿臣,儿臣已经答应——”

夜儿早已攥着满手的汗,呼吸都急迫起来,却见他猛地回过头:“叫什么?”

“呃?”她一时怔住,钟启明更急了,“你叫什么!几岁了?”

“楼、楼夜雪,十八岁!”夜儿几乎被人大力提了起来,满心火烧火燎地挂念着陶源,却不得不在拼命挣扎的当口,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眼。

“好!”钟启明扑通跪下,顺势将她也拉下来:“儿臣已经答应,封雪姐姐为贵人,君无戏言!”

“明儿!”太后惊得直立起来,顿了顿,又缓缓坐下:“不成。宫里再也容不下一个没规矩的女人害了皇帝!”

夜儿也震惊莫名,拳头骤然一松,舒着气看向身边的钟启明。这一把,总算赌赢了。

“那,不封就不封,只求母后多留她一阵子。将来她还不好,儿臣定要亲自撵出去。”他气喘吁吁地紧走几步,顺势滑跪在太后座下,扭股糖似的缠磨着:“母后,就依了儿臣这一回吧,往后儿臣叫她加倍孝顺母后,好不好嘛……”

太后被他缠得没法子,只好无奈地笑:“好了,当着这些人只顾痴缠,威仪都不要了。”

“母后!”钟启明眼睛一亮:“您答应了?谢母后开恩!”

他拉着夜儿急忙要走,却又被一声慢悠悠的“明儿”叫住。只见太后垂着眉眼,指尖慢吞吞地打着圈,从描龙绣凤的座上划过。

“皇帝爱重的人,哀家不便插手。不过既然留在宫里,今夜就让这丫头去孝先殿跪着,当着列祖列宗,好好想想往后吧。”

“是。”夜儿极快地勾了勾嘴角,却听钟启明脱口道:“儿臣也去……看着她。”

“皇儿可是忘了,明日还有叶太傅留的课业要交?”

钟启明一拍脑门,顿时成了热锅上的胖蚂蚁。

这一夜,夜儿默默跪在历代帝后的牌位前,闭眼理着心中的千头万绪。忽听殿门“吱呀吱呀”地响,她愕然回头,只见钟启明抱着厚厚一沓纸笔,做贼似的猫着腰进来:“嘘!”

“皇上这是做什么?”夜儿用气音悄悄问,眼看他呼呼的喘着粗气,将纸笔摊了一地。

“这可是你说过的,”他大大咧咧地往她身边一跪,笑得见牙不见眼,“见面分一半。”

夜儿怔了半晌,“嗤”地笑了:“哪有这等道理。臣妾罚跪一宿,难道皇上分一半,就可以只跪半宿了?况且皇上还有功课要做——”

“呶,这不就是?”钟启明一扬圆乎乎的下巴:“朕说可以就可以,两不耽误。”

“这么多?”夜儿灵光一闪:“臣妾也算念过几年书,既然皇上要分一半,臣妾就替你写一半,如何?”

“聪明!”钟启明手舞足蹈:“叶太傅要朕把《大学》这篇抄六十遍,正愁没人帮衬呢。”

夜儿一笑,将将濡湿了狼毫,就见他费力地收着小肚子,才勉强撑在地上提笔。无奈一低头就挡了烛火,他笔尖一颤,一颗乌油油的墨点溅在纸上,才抄了几句的素笺就这么废了。

“不成,暗魆魆的,朕都认不清字了。”钟启明抬头瞧瞧高挂半空的烛台,忽然说道:“不如咱们对跪着写,正好光照在纸上,亮堂!”

夜儿眼尾一颤:“这怎么使得?”

“怎么使不得,牌位上都是皇帝,朕也是皇帝,跪朕与跪他们有何不同?”钟启明不由分说地挺着肚子换了方位,吓得夜儿忙迎着他对跪,简直哭笑不得。

“瞧,这不是挺好,像不像你们民间夫妻拜堂?”

“像——”夜儿半歪着头,指尖从颈间轻轻滑过,唱曲似的拖长了声调:“若是太后知道,只怕要拿臣妾的项上人头告祭列祖列宗了。”

“雪姐姐,”钟启明冷不丁露出哀恳似的神情,小声道,“别怨母后……”

夜儿顿了顿,幽幽地望着他,摇了摇头。

“臣妾并不怨恨太后。只是看皇上有亲娘记挂,即便赌气也不失亲近,一时有些羡慕。”说着她捡起那张写废的素笺,一看便又笑出了声:“更羡慕皇上,有字如此,还能叫太傅刮目相看,刮到两眼生疼。”

“好啊你,敢取笑朕!”钟启明扑上来就挠她的胳肢窝,夜儿又笑又叫地闪躲:“皇上饶命!臣妾以往也是一笔烂字,虽然练好了,倒也不难学出皇上的神韵,管保太傅分不出来。”

“朕不爱这些。”钟启明闹到满头大汗才停手,咬牙道:“但往后就算写断了手,也得练出一手好字给你瞧瞧。”

两人埋头苦干,熬到后半夜才堪堪写完。夜儿如释重负地一翻身,却见钟启明还跪着不动,神色煞是古怪。

“皇上?”

“腿麻了……”钟启明抽着嘴角说。

夜儿忍俊不禁,忙咬着唇去拉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让他瘫平在地上:“疼了吧?”

钟启明点点头,有气无力地点着膝盖。

“那,臣妾揉揉?”

于是,在钟启明高一阵低一阵的呼痛声里,夜儿熟练地帮他揉开膝上的淤青:“起来动一动,明天就不疼了。”

见他仍旧闭着眼装死,夜儿趔趄着爬起来:“皇上不动,臣妾可就不客气了。”

“你想……干什么?”

“臣妾还能干什么,”她故弄玄虚地转了转手脚:“当然是——活动筋骨啊!”

话音刚落,她转身拍着巴掌,踏着节拍,轻快地跳起舞来。可惜手腕写得僵硬,膝盖处也酸疼着,以至于两腿一扭一扭,说不出的滑稽。

钟启明哈哈大笑,索性也起身跟着乱舞。两人疼着,笑着,时不时地相扶一把,又揶揄几句,仿佛只要无人打搅,就能这样地久天长地过下去。

次日傍晚,夜儿正在榻上打盹,忽然被一阵纷杂的脚步声吵醒。隔着纱屏懒懒地望去,于贺竟亲自带着一群小太监,拎着大大大小小的食盒,鱼贯涌入屋里铺开了长桌。顷刻间,百十只盛着美酒佳肴的杯盘碗碟都已安放妥当,听不见一丝瓷器磕碰的轻响。

“这是?”岳琅瞠目结舌。

“皇上说,要和楼淑女共用晚膳,就摆在这怀秀宫。”于贺笑眯眯地躬身一揖:“楼淑女,恭喜了。”

“于公公客气。”夜儿强打着精神回了一福,婉拒道:“可惜这屋本就不大,又摆满了御膳,怕是委屈皇上,连下脚的地儿都没了。”

“哎呀,楼淑女真会说笑,”于贺没听懂似的打着哈哈,“今夜大喜,还怕日后住不进富丽宽敞的殿阁吗?”

一听“大喜”,夜儿活像被一瓢冷水浇上头,霎时没了困意。

“岳琅,取些金锞子,请于公公吃酒。”她缓缓歪回榻上,声音虽软和,却带着莫名的寂寥。于贺连忙推让,但听她沉吟道:“上次在御花园,幸得公公提点,我才不致伤了身家性命。我心里感激,只是没个好机会向公公道谢。一会儿,还得烦劳公公多照应。”

“好说,好说。”于贺痛快地收了礼,笑开了花:“难得楼淑女不拿架子,往后兴许还得求您照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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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家丫鬟白切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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