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下山历劫
邱采白奉命到晖月峰上寻人时,萧椒并不在。
他是在同尘堂前一树花开正茂的古槐树上找到的人,繁茂的枝叶间坠了一簇一簇的花朵,清风绕树,葱茏的绿意间投下一片斑驳的阳光,萧椒就躺在树影婆娑间。翻开的书盖住了他的脸,只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垂下衣袂,在风里摇曳如流云。
许是连风都想捉弄他一下,把书页吹得哗哗作响,书本不堪其扰“啪”地掉到了地上。
邱采白在槐树下弯腰捡起落到地上的那本书时,额角狠狠一跳——只见那书封上四个龙飞凤舞狂放不羁的大字写着:邪门歪道。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书。但他还未发火,草草一翻却见书页间没有只言片语,每一页密密匝匝都画满了歪歪扭扭的乌龟。
邱采白把还没来得及发的火生生咽了下去。
乌龟邪门不邪门他不知道,但是这位跑到槐树上看乌龟的仙试新晋榜首脑子应该是不大好使。
邱采白觉得书有点烫手,但是一时扔了也不是,拿着也不是,只好捏了个诀掷到萧椒怀里,把人砸醒了才道:“萧师弟,掌门传你去议事大殿。”
萧椒坐起身:“邱师兄,掌门师叔有什么事?”
“去了你就知道了。”
少年人把那本书往兜里一揣,恭恭敬敬道:“有劳邱师兄。”
萧椒一走进议事大殿,头皮都开始发麻——试问谁被一群长辈端庄威严地凝视着,腿不会抖呢?萧椒是个胆子极大的,但是显然也不太能承受这种场面。
他一眼看见了自家师父,心下稍安。
但随即他一颗心又重新吊了起来:师父这个点在议事大殿,准是赶上飞霞峰的事,连晖月峰都没回就被几位师叔叫过来的。
他觉得这次师父带回来的“惊喜”可能会是惊吓。
师父和师叔们都高高坐在座上,一道道目光尽数落到萧椒身上。
萧椒也知道飞霞峰的事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过去,他十分知趣地低头跪下,尽量不去火上浇油。不管砸飞霞峰大门的事是谁的过错,师叔们认定了要罚他,他也没办法。
“萧椒。”贺寄松坐在主座上,肩膀上站着的那只色彩艳丽神色倨傲的花孔雀也跟着他一道居高临下地看着萧椒。
“弟子在。”萧椒低着头,看不到他掌门师叔的神情,有些紧张。
贺寄松叹了口气:“飞霞峰的事,你……”
“我可以解释!”萧椒立马就要跳起来,“是钟铭远动的手,弟子只是能力不足,没挡住!真的,邱师兄可以给我作证!”
立在一旁的邱采白默不作声退了半步,他非常想说:“我没有,我不能。”
“小辣椒。”程谷山叹了口气,用难得深沉的语气接过了贺寄松的话,“飞霞峰的事,你也有责任。”
“是……弟子知错。”
“但是念在你自愿将飞霞峰的山门背上山来,也算将功折罪。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萧椒当然不是自愿的,让他把山门背上来这事,还是程谷山差遣萧冬他们去传的话。
程谷山包庇得明目张胆,收到几位师兄妹警告的目光,他也不甚在意:“不过为师和你师叔们商量了一下,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萧椒抬头看他师父。
“为师夜观天象,算出你近日或有一劫待历,明日你便下山去吧。”
萧椒:“……?”
他又抬眼看了看在场的几位师叔,见师叔们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此时掌门并一众师叔都在场,萧椒当然不能拂了自家师父的面子,他端端正正行了礼领了命。
下了议事大殿,萧椒跟着师父一起回晖月峰。
山风轻拂,仙鹤高鸣,半路上他没忍住悄悄问程谷山:“师父,您又发哪门子疯?”
程谷山人高马大的,他背着手走在前面,而他身后的少年人身量还没长开,只堪堪到他的肩膀。
少年微微仰头去看他师父的后脑勺。
程谷山回头赏了他一脑瓜崩:“没大没小!”
他目光又望向云雾缥缈的青山远景,眼中是萧椒看不明白的高深莫测。
“历劫乃顺应天命,积累修行,于你大有裨益。百年来你未出山门,不知人间几何,不入世何谈出世……”
“师父……”萧椒印象里的师父可不是这种故作高深的人,他都有点怀疑眼前的师父是不是谁假冒的。
“好吧,是你几位师叔说你这修为近百年毫无长进,连钟铭远一招都接不下来,叫你滚出山门好好修行一番,若再无进益就别回来了。”
萧椒:“……”
能确定这是他师父本人了。
“谁让你平时不好好修行还爱调皮捣蛋?听你师叔们说我不在山中的时日,你拆过会客堂的屋顶,拔过你掌门师叔那只孔雀的尾巴,差点把飞霞峰的灵药圃薅干净,还把晔灵峰的幻境碎了,这次又拆飞霞峰山门……”
程谷山越说越气:“你是跟山中野猴学的这一身臭毛病吗,尘息门中哪个弟子跟你似的?”
他说完想起来,止禹山好像没有野猴子,止禹山的猴子都听话得很,萧椒这身臭毛病可能是天生的,赖不到猴子身上去。
萧椒认真回话:“三位师弟都跟我似的。”
程谷山额角跳了跳,心里更气了:“……为师我统共就收了四个徒弟,三个都是被你带坏的!趁早给我收拾包袱滚下山去!”
萧椒有点委屈,他从没觉得是自己把师弟们带坏了,但他也看出师父心情不佳,为免师父真的被他气出个好歹来,他只好乖乖答:“好吧师父。”
“把那三个也都给我带走,眼不见心不烦。”
“好的师父。”萧椒转念一想,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师父,这次你云游归来给我们带了些什么?”
程谷山揉了一把他的脑袋,语气居然十分慈祥:“‘藤条焖猪肉’要不要?”
萧椒虽已辟谷但依然嘴馋,他丝毫没察觉出不对劲,眨巴着眼睛问:“好吃吗?”
程谷山嗤笑一声,手边无端多出了一截粗壮结实的藤条,拿在手上就要抽萧椒。萧椒反应极快,一步跳出几丈远,同时他也明白了藤条焖猪肉是个什么,连声怪叫:“师父我错了!”
程谷山也就吓唬吓唬他,没打算真的动手,见把这不听话的大弟子唬住了,他便将藤条收了起来。
“听说这次大比的奖品是龙首玉?”程谷山背着手问道。
听到师父这么问,萧椒自觉地就把腰间的玉佩解下来要上交,却被程谷山轻轻推了回来。
程谷山就着萧椒捧着玉佩的姿势端详了片刻,淡淡评价道:“确实是好东西。早年‘三宗四门’的说法刚兴起的时候,七大仙门的掌门聚在一起商议出了每百年举办一次大比,用以评选优秀仙门子弟,这些年为了这大比,各门各派都献出了不少宝贝,这龙首玉应该是隐心宗的东西。隐心宗……”
程谷山停了停,萧椒飞快接道:“我知道,他们擅长心诀,主张修行修心,不为世间五色所惑,不被人生百味所迷,·那什么……‘定心猿,锁意马,心不动,气自圆’。”他看书时大概也只是囫囵吞枣地看,此时有心想在师父面前展示一下,却没想到一时差点卡壳,颇为尴尬。
“嗯。”程谷山点点头,“隐心宗的法宝都是辅助心法修行的,这龙首玉你收好,或许以后用得着。”
萧椒点点头,摸索着凑到师父身边,又想起来个事:“那师父,您这次回来要待多久?”
程谷山听他问这个,无端叹了口气。
“待到你历劫归来吧。”
师父的语气有一瞬间听来遥远又疲惫,像是快要化在山间清风里一样。
然而清风轻飘飘就吹过了,程谷山话里的什么东西也像清风一样,没在少年修士心里掠起一丝波澜。
晖月峰上,同尘堂前,那些杂七杂八的蔬菜长势不算喜人,但也不算太差,萧椒四人时不时浇浇水,收了一季之后又会按原来的样子种上。
程谷山一路行来,见这些菜苗自顾自地生长着,停住脚多看了它们两眼。
萧椒十分狗腿地凑过来:“师父,等会儿我择些菜来,叫你尝尝我的手艺。”
“哦?”程谷山颇有些意外,“你学会烧菜了?上次我记得你差点把为师打的灶烧了。”
“放心师父,不就是烧菜吗,小意思。”萧椒拍拍胸脯,“您就等着吃吧!”
萧椒说让师父等着吃,便真的凭一己之力做了一桌丰盛的素宴出来,一眼看去倒是像模像样。
萧逗跟萧算萧冬轮番夸了一遍他们大师兄,程谷山就听着几个弟子鬼扯,也不表态。
萧椒最后端出来的是几只咸蛋,那些蛋每个都有拳头那么大,圆润光滑,蛋壳是莹白的,像是琢磨得圆润又养了许多年的好玉,看起来很是可爱。
程谷山觉得那蛋有点眼熟。
萧椒先给师父分了一枚,还没给自己挑个大的,师弟们就围上来抢。
咸蛋正好一人一枚,不多不少。
师弟们一拿到便迫不及待地开动,几人里最稳重的萧逗一时居然也没顾上师父,他拿筷子敲破了一头的蛋壳,手上的蛋露出纯净无暇的蛋白,向里一戳,便有红红的油从蛋里冒出来。一看就很香。
程谷山在凡俗中吃过咸鸭蛋,那滋味是真的绝。他也拿筷子敲蛋壳,跟着徒弟们一块开吃。
“你们怎么还会搞凡俗这套?”程谷山吃得美滋滋,同徒弟们闲聊。
“是小辣椒看您搜罗回来的那些书看会的。”萧逗回答。
程谷山没料到自己大徒弟还是这么个看书都能看会做菜的妙人,他深觉自己之前可能埋没了萧椒的这点天赋。
“有一技之长,也算不错。”程谷山心情颇佳地点评,“但这蛋是什么蛋?”
入口顺滑,让人吃了一口便欲罢不能,凡俗那些咸鸭蛋的滋味根本不能同这比。
“是山头的仙鹤下的蛋。”萧椒听到师父夸,一时有些飘飘然,顺口便十分骄傲地接道。
然后他被他师父喷了一脸油。
“仙鹤的蛋?!萧椒!”
程谷山差点没被这两口蛋噎死。
止禹山养的仙鹤不是凡品,乃是珍贵的异兽,统共不过那么几只,一只仙鹤十年最多下一枚蛋,萧椒就给拿来饱口腹之欲了……让掌门知道这臭小子干了这等事,恐怕又少不了一顿重罚。
意识到自己嘴快说漏了的萧椒:“……”
被师父吓得噎到的师弟们:“……咳、咳咳!”
“不是,师父,你听我说。咱们这养的仙鹤它们都是雌鹤,这蛋孵不出小仙鹤的!”萧椒飞快把最后一口咽下去,一溜烟跑出老远。
小王八蛋连养殖之术都在书里学会了,挺有能耐。程谷山气不打一处来,化了藤条出来,撵着萧椒打。
萧椒边跑边挨打边哭:“师父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一顿饭磕磕绊绊吃完,程谷山找了萧逗、萧算、萧冬三人谈话。晖月峰的四名弟子没一个靠谱,但是程谷山思来想去,有些事他还是要交代一下的。
程谷山拿出了一枚罗盘,交到萧逗手里:“这是姻缘罗盘,你们这次陪着小辣椒下山把它带上。”
萧算和萧冬没有多想点头就要答是。
萧逗比他们谨慎一点,接过罗盘问:“师父,这姻缘罗盘是?”
“帮你们大师兄历劫的。他这次要历的便是这情劫。”
——情劫!
师兄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有些懵。
“上回千丈峰的钱师兄不就是去历情劫,差点没回来吗?”
他们不太懂什么是情劫,只知道以往同门的师兄师姐们但凡有历此劫者,不是半条命没了,就是整个人都疯癫了。
“那小辣椒岂不是危险?”萧逗拿着罗盘,神色凝重,“师父,要我们去把对方的法力先废了吗?”
程谷山:“……”
他忘了他的这几个弟子都是白痴。
“倒也不必,给你们这个是希望你们能帮衬一下你们大师兄。世间之事唯情之一字最难勘破,这情劫也分好与坏,经营得当便是好事,皆大欢喜。若真应了那个‘劫’字,便是下场惨烈两败俱伤。”
程谷山叹了声气:“况且你们大师兄是个胡闹贪玩的,红尘滚滚,能轻易蒙了他的眼睛,你们也多看顾他些。”
第二天一大清早,在山间的清风与鹤唳里,萧椒和三个师弟被他们师父扔出了止禹山。
程谷山站在内山山门边上,眺望着几个弟子打打闹闹地远去,薄雾缭绕,他想起昨夜占星阁中被他隐约窥见一角的命运,无声地叹了口气。
山门缓缓合上前,萧椒似有所感地回了回头,只看见一段未来得及消散的光——山门闭合,入内山的路便也看不见了,一眼望去是漫山遍野葱茏的绿,有山花开得零星。
步出山门的萧椒一行少年人并不知道等着他们的是什么样的一番际遇。
清风低吟,追着他们走了长长的一段路,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消散。而那条羊肠小径通向之处,是天高地阔,也是前途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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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条焖猪肉是调侃语,类同竹笋炒肉丝。
“心不动,气自圆”——《修真图》:“心不动,炁自圆”
至于仙鹤的蛋是我瞎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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