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焦糊美人
离开山门的日子过得很快,一转眼已经过去数月,萧椒师兄弟四人也离开了尘息门的地界。
萧椒自幼生活在尘息门中,尘息门规矩很严,门下弟子不能随便离开止禹山,萧椒以往到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止禹山的外山了。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天高地迥,山河辽阔,他这一路上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早在离山的第一天,萧算和萧冬两个藏不住事的就告诉了萧椒,他要历的是情劫。
萧椒完全没有表现出对自己前途命运的担忧,反而听得双眼泛光,飞快就给自己捯饬了一身锦衣,这一路上他是看谁都像他情缘,如果不是师弟几个给他拉着,这不靠谱的大师兄还不知道要浪成什么样子。
师父说红尘滚滚容易迷人眼,果然很对。萧逗每每看到自家师兄散德行都要感慨一句。
这一日,萧椒四人行至一座荒丘。
这地方离天风门的地界不远。天风门与尘息门同为“四门”之一,又向来关系和睦,谷山真人同天风门掌门关系更是亲厚极了,于情于理,萧椒他们一行晚辈都是要去拜会一下的。
但是四位少年修士还没启程,便被一场倾盆大雨困在了这荒山上。
荒山上人迹罕至,幸而还有一座小小的神祠能让他们躲躲雨。
“神龙祠……”萧椒看着爬满蜘蛛网和灰尘的牌匾,牌匾上三个字已经斑驳,他花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认出来,他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腰间别的那枚玉佩,“叫神龙祠,也没见供奉着神龙啊。”
借着师弟们点起的篝火,他看到那本该陈着神像的地方空荡荡的,地上却杂七杂八倒着些石块。萧椒勉强看到了石块上一些粗糙的纹理,像是随意发挥雕刻的波纹。
他又看了好半天,才看出那些纹样是龙鳞——那些石块拼起来应该是只盘着的龙。
这之前被供奉在神龙祠的“正主”,比起他腰上别的那个来说简陋得不是一星半点儿。
萧椒挑了四块大小合适的石块,把它们挪到了篝火边,然后不甚讲究地坐到其中一块上。
萧逗:“……这不太好吧?好歹也是神明的石像。”
“不过是人们杜撰的神明罢了。”萧椒把自己的外袍脱了架在火上烤。其实他动动手的事衣裳就能干了,但他不想辜负这堆暖烘烘的篝火。
“再说,真龙早就灰飞烟灭了。”
远古的神明陨落在千万年前,真龙一脉也在其中,传说里说得光怪陆离,但其实这世上甚至没有什么能证明他们是真的存在过。
止禹山上倒是供着一窝传说中的“真龙蛋“,据说是先祖当年上仙山蓬莱请来的,一直被当做镇派之宝。但这镇派之宝萧椒也偷偷溜去看过,不过一些半人高的圆润石块罢了。
那些石头除了圆了点,跟别的石头没有什么不一样,也不知是先祖从那座山里刨出来的。
小破神祠外的雨噼里啪啦地下着,才是申时,天便已乌压压地黑了,篝火的光透过没有门板的门传出去,湿漉漉地只照亮了方寸之地。
萧算也跟着坐下,默默地给火堆添了块柴——这柴来自神龙祠那块破烂的门板。
“二师兄,我们连人家门板都拆了,就不用在意这些了吧?”
萧逗:“……”挺有道理。
他终于也被说服了,默默对塌了一半的神龛拜了拜,才一撩袍子坐下。
如注的暴雨足足下了两个时辰,萧椒心大,烤干了外袍便裹着睡觉去了。
等他一觉醒转,篝火已经燃过了一阵子,余烬都快凉透了,萧椒左右张望了一下,并没有看见三个师弟的身影,周遭一片安静。这时候外头的天已经是真的黑了,呼啸奔腾的狂风压弯了神祠外的树木,发出凄厉的声响,却更显得周遭诡异寂静。
萧椒皱了皱眉,四下查看了一番。神祠里没什么痕迹,附近也没什么危险的气息,所以那三个应该是自己离开的。不过他们三个去干什么呢?萧椒不觉得三个师弟能没良心到把他一个人扔下的地步,况且包裹都还在。
他想了想,捏了个手决把四个人的包裹藏好了,提着剑走出了门去。
萧椒走出神祠才看到,神祠的后头,有一块天是红的,红得不太正常。
是那种泛着一点血色的红法,穿透层层叠叠的云层,染出了一张高悬于天幕之上的“血盆大口”。乌云低低压下来,在狂风里变换着形状,那点红光却在那方天空上丝毫不动。隐隐还有电光在那附近的云层里闪动。
萧椒的第一反应是:有大妖历劫。
但他身为一名修士,并没有从这天降异象里感受到一丝的不祥之气。
别说不祥之气了,这附近甚至连半点妖修的气息都没有。
萧椒想,师弟们没准就是去查看这个事去了,就算不是,他们见到这不对劲的红光也一定会过去的。
于是他御剑朝着那道红光行去。
寻人而来的少年修士一路飞驰,行至半途,突然有电光由东至西劈裂了整个天空,毫无预兆地照亮了整片天地。
那一瞬间,萧椒看见了一个人影,就在前方的一棵歪脖子老树下站着。
他御剑飞得不高,堪堪压在那些叶子上还挂着水珠的树木的尖尖儿上,因此刚刚闪电的光落下之时,他一眼看清了那是个有一头长及脚踝的黑发、身着一身样式古怪的白衣的男人。
电光灭掉之后,雷鸣猝不及防地炸开。
萧椒从剑上跳下来,把剑握在手里,有些警惕地盯着那树下站着的人。
又一道闪电!
那人像是被惊动了,他微微回过身,仿佛隔着千里万里地望过来。
萧椒怔在了原地。
那一眼像是来自深渊之中,又像是来自六合之外,惊雷和电光都拢进了那双眼睛里,被那点漆黑吞噬殆尽。
偏生那人又生了一副极好的容貌,有鸦羽般的睫毛覆在那双眼上,他神色是冷冷的,世间万物皆不能入他的眼似的,隐约的几丝雷电汇到他眼尾,落成时隐时现的一点朱砂,几乎有种能摄人心魄的艳。
萧椒站在离那棵树不近不远的地方,一时之间只觉得周遭的风都涌向他,他心里忽然升起一点没有头绪的慌乱,有个古怪荒诞的念头不合时宜冒了出来,他想:我是不是见过他?
电光闪烁之下,连这林子里都被照的如白昼。
那人一动不动,就那么站着,仿佛游离化外的孤魂野鬼,凉薄冷艳、置身事外。
风起云涌、电闪雷鸣,树枝张牙舞爪地摆动着,却又被风雷压弯了腰,呜呜咽咽地瑟缩着。
雷声一声比一声压得更近,也一声比一声狂躁急切。
那人又微微仰头望向天幕,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他往后退了半步。
终于,八方电光惊雷都狠狠朝一点劈下,歪脖子老树不堪重负,噼里啪啦地倒下,垂死挣扎般颤抖着。
落下的惊雷最外围,恰好没挨到萧椒的脚尖。萧椒脑子一时还没回转过来,下意识地就要往前扑,却被一道冰凉却堪称温和的银光挡了挡。他看着那人连表情都没变一下,便从冰山美人被劈成了焦糊美人。
但哪怕是被劈糊了,对方也仍然是那样站立的姿势,仰头望着天,像是在暗中较着劲似的。
青烟从雷阵中袅袅升起。
萧椒:“……”这就是书里说的天妒红颜吗?
虽然一时没能近前,但萧椒看清楚了,这是九天玄雷,乃是……雷劫中最狠的一种!
在千丈峰舒卷堂蹭课听学的时候,萧椒听前辈们讲过,说这玄雷发紫光,威力巨大,一道雷能劈散一个金丹修士的元神。这是天劫,天道示警,无论于大能或是大妖而言都凶险非常。
不等萧椒反应,暴躁的天公犹觉一道玄雷不够似的,又接二连三地砸下来一连串,整个林子都被劈得明明灭灭,大雨才浇透的树木成片被劈断,雷阵有扩大的趋势,萧椒也眼看着就要被波及。
但这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回过神来,却并没有往外躲,居然妄图拼着天打雷劈闯到天雷中心去救人。
萧椒捏着自己的佩剑涤尘,踏入雷阵,当即体会到了一阵强大的威压,那是来自九天的震怒,几乎能兜头把凡人压成齑粉,萧椒勉强扛着涤尘接了一道雷——那其实只是那道雷一个虚无缥缈的尾巴,却将萧椒掀了个跟头,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修士当即一口血吐了出来。
“找死?”雷声轰鸣里有个声音低低响起,先前阻拦过萧椒一回的那道温和冰凉的白光从雷阵中心扫出来,不由分说将这不知好歹的年轻人击飞,萧椒毫无抵抗的余地,被甩出了雷阵之外。
幸而这时萧椒的师弟们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及时接住了他。
三个师弟还因为萧椒身上残存的雷电余威被电得抖了抖。
“小辣椒,你干什么?”萧逗是知道这家伙天不怕地不怕,但他从未发现自家师兄还有这等上赶着找天打雷劈的喜好。
此时顶着一头被雷劈得炸得乱七八糟的鸡窝头,又刚才吐出一口血的萧椒仍然要往里冲:“救人啊!有个人在里面……”
听他这么说,三个师弟神色复杂。
“不可能,是个人的话早就劈成焦土了,你冲进去也没用。况且能引这九天玄雷的,不是大能就是大妖,你倒去裹什么乱?”
他们来的时候没有看到有什么“人”,甚至活物都没看到,天雷降世,就算能说明这雷中央有个什么玩意儿,他们也不可能让萧椒去寻死。方才萧椒能在雷劫中捡回一条命已是实属不易了,哪怕他是仙门小辈中的翘楚,但他终究不过一个还有漫漫修行之路的凡人修士罢了,贸贸然再让他闯进去,恐怕雷阵里的家伙没事他自己就先成灰了。
玄雷足足劈了两刻钟才罢休,期间萧逗一直想拉着师兄弟们走人,奈何萧椒死活赖着不肯离开,那道轻飘飘扫了他一下的雷尾只是让他受了点轻伤,似乎并没有把这不知危险两个字怎么写的家伙震慑到,反而叫他对里头历着雷劫的人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好奇心。
然而久久不停的玄雷叫萧椒越等越心急如焚,雷每每落下一道,他心里就更凉上几分。
等雷终于要停的时候,萧椒甚至觉得,他恐怕连个焦糊的美人都捞不到了,两刻钟未曾间断的雷劫,那人恐怕半片衣角都不剩。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雷劫停下之后,被劈焦了的土地上,那位他亲眼看着糊掉了的美人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身形笔直,宛如大雪压枝的松,又如一座毫无生气的玉石雕像。他仍是那样的姿态与神色,除了……那身繁复古怪的白袍被劈得稀烂,挂在他身上像块聊胜于无的破布。
那块破布什么用都没有。
那人终于把与上天对视的目光收回,远远地又看向萧椒。
乌云飘走,露出了一轮圆月,月亮生着毛边,但月光却清澈极了,照出那人眉心一点发着隐约浅金色光华的印记,萧椒被那点光晃了晃眼。但也只是一瞬间,那光芒便消失不见,唯留月华流淌了一地,未被殃及的树梢滴下了一粒水珠,响声清越悠长。
萧椒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在天雷之下还能面不改色的,不管对方是人是妖还是别的什么,都是他们惹不起的大人物。不过萧椒是谁,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辣椒,这世上就没他不敢惹的。
但他开口时,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喉咙有点干,也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敢、敢问阁下……”他本来下意识要问对方姓甚名谁、什么身份,出口却变成了:“阁下感觉还好吗?”
止禹山上,师父师叔师祖师兄师弟们加在一起都没让他这么不自在过。
萧椒想,自己一定是被天雷给劈傻了。
那人像是隔着雷劫余威下微温的青烟在打量他们这一群人,良久,他终于又动了动。
他轻轻点点头,答:“心旷神怡,神清气爽。”
是一把清越冷冽的好嗓子,有点低哑,又有点空灵,说不出的好听。就是这答话有点像是被雷劈坏了脑子。
萧椒不知被戳中了什么笑点,咧嘴乐了:“嘿嘿,高手就是不一样。”
然而这不一样的高手刚轻飘飘答完话,转身要走,便一头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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