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宛城翌王府别院
不知道为何,
苏伊桐感到这几日格外的漫长。
院中的这株梨树,
朝暮间,便如雪铺白一地。
她再没去过槭临轩,
他也没有来,苏青宇也没有。
一日前,她去佛堂拜祭王妃,
发现高门紧闭,还上了锁。
她想问,可门口冷清得连个侍卫都找到。
只得悻悻而回。
郊野破庙晨
夏血鸢睁开惺忪的睡眼,才舒展几下酸痛的臂膀,就听到角落里传来一阵幽幽的笑。
她一怔,几步来到火凤身前,美目霎时间撑得硕大,惊呼道,
“文训,你快来看!”
但见火凤侧躺在地,
一动不动。
就连呼吸的微弱起伏都没有。
直瞪瞪的眸子,像死人般空洞,
可刚才明明是他在笑,
夏血鸢目光诧异,
明知他一息尚存,
仍忍不住去探火凤的鼻息。
他的脖颈、前胸、手臂赫然布着密密麻麻的血痕。
破烂的衣襟,被冷汗浸得透湿,
一缕缕凌乱的发丝夹杂着血污和泥土,
粘着湿漉漉的面颊。
整整三天,毒已三重,
这种地狱般的折磨,
本就非常人可以承受。
而这魅者却鲜少发出声响,
特别是在夜里,
安静得令她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即便是当年的文训…
百年之毒,
乃是灵隐宫之圣法,
怎么可能连一个少年的意志都摧毁不了。
突然,火凤干裂的猛唇抽了两下,
“哇”的呕出一滩血水,他幽幽一笑,用涣散的目光斜晲着夏血鸢,
“怎么了,姑娘舍不得我死啊?”
沙哑的声线,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阴森诡异,
令夏血鸢脊背发凉,
“你不说,就休想死。”夏血鸢冷喝。
见火凤挣扎想要起身,柴文训拽起他的衣领,拖着他靠到一根石柱上,淡然开口,
“这毒还尚浅,若你现在说出来,本座便赐你死个痛快。”
火凤深陷的眸子里逝过一道凌厉的锋芒,继而愈发的暗淡。
他缓缓合上眼睛,鄙夷的念道,
“还有…什么下三滥的伎俩,全…使出来吧,能活着多好啊,哪有嫌命长的。”
柴文训发出唏嘘的冷笑,
“虚夷老族竟有如此高徒,确是令本座钦佩。只不过你的主子,未必配得上你这份赤诚忠义。”
他语气含着深意,
火凤并没有理会,
干脆别过头,
柴文训等了片刻,正欲再开口,火凤扭曲着的眉宇忽然开始剧烈的颤粟。
一条条紫黑的筋脉从额头暴起,迅速蔓延至脖颈,火凤掐住自己的喉咙,疯狂的撕扯着皮肉。张得近乎夸张的嘴,不断的向外呕着血水,就像有什么活的东西,正在搅拌着他的五脏六腑,横冲直撞的想要冲出他的皮囊,将他撕裂。
没过多久,他浑身抽搐了两下,失去了知觉。
毒,已入骨。
这灼脉噬髓般的剧痛,终是熬不过了。
混沌中,
火凤渐感面颊微暖,
他吃力的撑开眼皮,触了满手湿凉,
是…青苔…
他扑棱一下坐起身,
发现自己正平躺在一块大青石上,
周围棕绿幽深的密林。
这苔藓为暗紫色,泛着一股微微的腥气,人称“灯芯草”,乃是月凌山独有,师父说可吸游魂,聚散魄。
可人的魂为什么会散?
师父不回答,
他便也不再多问。
望着眼前雾气昭昭的林子,
火凤心潮澎湃,
月凌山啊,我回来了——
一个跟头翻下青石,
他如脱兔般向着苍健粗壮的松柏树林纵跃而去。
“师父!徒儿…徒儿…回来了…”
火凤跑得气息凌乱,手撑住院里的大水缸重重喘着粗气。
水中倒影着人影,眉目清秀,意气风发,他得意一笑,定睛细细端详着。
“臭小子!舍得回来了——”
一声清朗的喝,火凤回身,但见一袭颀影长立,乃是位面如冠玉的白衫公子。
“师父——”火凤纵至近前,恭敬叩首。
公子脸色一沉,冷哼道,
“你还记得回来。”
“徒儿几次回山,师父皆闭关不见,”
火凤眸色晶亮的凝视白衫公子,
“现在见到师父,平安无恙,徒儿总算放心了。师父…”
话未语完,白影御风朝后山飞去,火凤急忙纵身追了过去。
跟随白影来到一山坡。
晨光煦暖,茵草涟涟,
清风送着缕缕醉人的花香,
轻抚过火凤湿热的面颊。
这惬意的春光,令火凤心情愈发舒畅。
遥望不远处,一方白玉石亭。
便是平日来师傅传授心法之圣地,
火凤三蹿两跃来到玉阶下。
不由得心中大喜,
但见白衫公子对面,
一人紫袍金冠,气宇轩昂,
正悠然品茶,乃是翌王赵宗奕。
“殿下!火凤不知殿下驾临月凌山,有失远迎,望殿下恕罪。”火凤匆忙下跪。
赵宗奕满面春风,温语道,
“快起来。”
白衫公子也是一笑,点头道,“凤儿,过来坐下。”
在二人中间的石凳上坐下,白衫公子提起玉壶,火凤忙接了过去,恭敬的为二人斟上七分。
白衫公子点点头,面露悦色,朝火凤言道,
“殿下已在这等了足足七日,你却才归山,真是不懂规矩。”
火凤一愣,拱手正欲开口,赵宗奕微笑道,
“无碍,本王平日里鲜有闲情,饱览北缙的山河春色。这几日在月凌山,与前辈饮茶观景,直感心旷神怡,反倒觉得不舍得时间过得太快。”
白衫公子回道,
“老朽亦独栖多载,不问世事,能有性听殿下畅谈家国天下,也是意犹未尽呐。”
二人一阵朗笑,你一言我一语的畅聊起来。
火凤深深凝视着赵宗奕,目光透着如春日一般温润融暖的光。
他又望望白衫公子,满面崇敬。
他甚至一时妄想,
时光能停留在此时此刻,
师父、
殿下、
月凌山。
恍惚间,听见白衫公子冷咳两声,
“凤儿,殿下在等你回话。”
火凤旋即转醒,望见赵宗奕正眼神灼灼的注视着自己。
“额…殿下所问何事?”
赵宗奕面色骤沉,点了点桌上的纸,问道,
“你查了这么久,可知此物是何来历?”
火凤拾起纸,见其上绘着一圆双龙奉日之纹,
他一笑,爽言回答,
“殿下交代火凤的事,自然查得透彻。此物乃是北缙皇族的信物。”
“哦?皇族的信物?那为何本王没有见过?”赵宗奕皱眉狐疑。
“回殿下,此玉佩之料称为“华碧”,乃是绝世美玉,世间无双。圣上命能工巧匠细琢成三块玉佩,除了自己以外,还送给了平王赵崇瑜和老王爷赵崇霆。皆刻有双龙奉日之纹。而据火凤所查,平王的玉佩还随身携带,而老王爷那一枚早年在东征陇海之时就已被不慎摔碎。而…圣上那一枚,比起其他两枚存有些许不同,双龙所奉之日,乃是玉石本身的一处丹红,恰如其分,浑然天成。与殿下让火凤去查的玉佩,一模一样。”
“继续说下去!”赵宗奕急切追问着,
火凤眨了眨晶亮的眸子,又道,
“此玉落在樾族部落的一个采茶女的手里,那女子名叫樊花,是樾祖里最美的女子,称为“圣女”。
樾族自古来有个习俗,圣女年满十八,便要将冰清玉洁身子进献给天神之子,也就是御族长老,算是…对天神的敬畏。可这…樊花…却在行礼之日…被发现已非处子之身。”
“竟有此等事?”赵宗奕目光诧异,
“樊花死活不肯讲出奸夫是谁,长老便一怒之下,欲将她处死。行刑之时,在其身上搜出这枚刻着龙纹的华壁。长老见这玉色稀绝,自然不是俗物,那时候御族境外,缙、夏、烽、三国为争燕霞六州,战事频繁。这玉佩说不定是哪国皇族贵胄之物。既然留了如此贵重的信物给樊花,说不定哪天还会回来。樾族自古以来,都是个与世隔绝的小部落,无甚兵力,长老怕引火烧身,便将樊花囚禁,再做打算。谁知,十月后,奸夫没等来,无人问津的樊花却在善心大发的狱卒掩护下,偷偷产下了一个男童。这简直是对天神的大不敬!长老发现后,恼羞成怒,对樊花施焚刑,火火的烧死在天神庙前。那孩子…却不知踪迹…华壁也随之下落不明。”
赵宗奕面呈欣喜之色,
“如此说来,这…男童…是圣上之子?”
火凤不假思索的点点头,
“回殿下,那苏青雨本该姓赵,他便是缙帝之子。”
“是…是…”赵宗奕的声线激动得有些颤抖,他起身,将那花纹展在手中,细细端详了好一阵,又道
“此事,可还有别人知晓?”
“请殿下放心,”火凤起身跪拜,掷地有声的回答。
“此乃皇族绝密,火凤怎能与外人言!”
“好——”赵宗奕敛了悦色,看向一旁的白衫公子,说道,
“前辈的高徒确为本王立得大功,他日必有重谢。”
白衫公子起身,朝着跪在地上的火凤冷冷一笑,如玉的面庞霎时间罩上了鬼魅的雾霭,火凤一愣,瞪大眼睛惊诧的望着白衫公子。
“你可还有话说?”白衫公子话语冷厉。
“没有。”
火凤的眼眸渐渐暗淡,
“火凤先行退下,他日…再与殿下举樽共饮。”
说完,
他突然错身朝着来时茅屋那个空荡荡的方向挪转几寸,倾伏在青石地上,
过了一会,用意味深长的语气轻轻念,
“徒儿…拜别师父了…”
霎时间,
火凤感到喉咙剧痛不已,
呼吸困难。
眼前的白衫颀影,拂风散尽,
取而代之的是张如鬼魅般阴森的面孔。
柴文训钳着他的喉咙,冷冷的瞪着他,
继而勾起邪魅一笑,
“本座说过,你若说出来,便赐你个痛快。”
说完,“咯吱”一声脆响,
他拧断了火凤的颈骨。
几乎是与其同时。
惊空遏云的鹰唳之声,响彻天际。
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近,
夏血鸢箭步跨出破庙,
一黑影如箭,俯冲直下。
“文训,快走…”
险避过夙儿凶猛的攻势,夏血鸢慌乱的扯起正蹲在火凤身前,蹙眉忖思的柴文训,身形闪逝。
知汝远来未太迟,
好收吾骨归月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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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
皇宫寝殿
一抹余晖融暖,洒在赵崇琰威严的面庞上,现出几分温润之色,他正垂眸看着身前几个婢女,小心翼翼的整理着身上华贵的褐金龙袍。
扫见身旁的林禄海,不仅是在摇头,还打了个哈欠,赵崇琰面色骤冷,将手一摆,婢女赶忙叩首退出殿外。
“这件又怎么了?”赵崇琰沉声斥喝。
林禄海不慌不忙近前,噙着笑附身道,
“圣上啊,这件啊…倒是尽显圣上的尊贵…可奴才担心少主见到会…敬而远之啊。”
“哼。”赵崇琰虎目圆瞪,随即焦躁的踱起了步子,不耐烦的念着,
“上一件你说什么衬得朕严正冷厉,那孩子会望而生畏。这身又是敬而远之!朕折腾了五六身,你倒说说,到底该怎么穿!”
“哎呀,圣上莫要动气。”
林禄海手提玉壶,翘着兰花指为缙帝斟杯暖茶,奉到身前。
“奴才自然知道,圣上急不可耐,这心思早就飞去槭临轩了。奴才的意思是啊,这慑人心神的并非金冠龙袍,而是圣上这副不怒自威的龙颜。”
赵崇琰接过玉盏,急问,
“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禄海温语,“老奴那一日去见少主啊,穿得是粗布素袍,吟得是轻言软语,处处都用着心思。可老奴看得出来,少主仍是战战兢兢有所防备。您现在要御驾亲临槭临轩,若是不能以对常人之心对待少主…老奴只怕会欲速而不达啊…”
赵崇琰若有所思,林禄海又道,
“圣上既已决定收少主为义子,并公告天下,那便要做得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才好。”
“哎…禄海哪…”赵崇琰虎目温润,涌动着细碎的光亮,
“你可知这一月来,朕的心情乃是朝暮如年啊,总想着与他见面之时的情景…朕想要将所有亏欠他的,都补给他。可是…为了保全于他,朕又不得不隐藏他的身份。朕…朕…痛心哪…收他为义子,乃是迫不得已…好令他归姓为赵。可那是…那是…朕的亲生血脉啊,是朕在这世间唯一的骨血哪…朕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啊,视他为普通人哪。”
赵崇琰激动得嘴角微微颤粟,语调也近乎哽咽。
“奴才知道,奴才知道。”林禄海赶忙搀赵崇琰坐下,
“圣上哪,如今最重要的,是隐藏好少主的身份,那道长的谬语便不再是圣上的心病。这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圣上这番心意,少主早晚都会体会到。依奴才看啊,若是此去槭临轩,圣上无端端的收一个无品无阶的草民为义子,还是太唐突…众议成林,悠悠众口岂能封得尽。若是少主的身份被泄露…节外生枝,可就麻烦了。”
赵崇琰沉叹,林禄海又道,
“圣上不如…先在奕儿军中为少主安排个军职,奕儿与圣上心意相通,定会助少主多做出些政绩。到时有了由头,再收为义子,册封为王也就顺情合理多了。”
赵崇琰点头,忽得愁眉一展,又蹙得更紧,“初次与他相见,朕岂能空着手,应要带上件礼物送给他,送什么好呢?”
林禄海笑道,“眼下还有三日,圣上莫急,珍宝阁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要不奴才陪您去选选?”
赵崇琰没有回答,只起身兀自踱起步来。
良久,一声朗笑,
“你不是说那孩子拜了骥儿为师吗,那当是习刀了。这从军入伍,怎可无马无刀?且将朕的麒麟兽和金焰刀赐给他!”
望着赵崇琰郑重其事的模样,林禄海彻底泄了气,无可奈何,
“哎呀…圣上,万万不可操之过急…圣上将御用之物随便赐给一个平民,那根见面就收他为义子,有什么区别。”
说着又极小声的叨念,
“再说,少主身子骨单薄,那金刀未必耍得动。要赐…也该赐给奕儿!”
“大胆!”赵崇竟然听见了,琰勃然大怒,惊得林禄海“扑通”跪倒,叩首就像啄米,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赵崇琰沉着脸也不瞧他,过了好一会才理他,“起来回话。”
林禄海垂眉敛目的起身,不再言语。
沉默良久,赵崇琰沉言开口,
“朕当然知道,你对奕儿的心思,朕又何尝不是啊,这些年来朕一直将他视为己出,当成亲生骨肉一样对待。朕收那孩子为义子后,便会将此消息公告天下四海,那便是…让奕儿安心做他的储君…这天下仍然是他的…”
说着,赵崇琰目光变得深邃,浑浊的眼底氤氲出一片薄雾,
“禄海啊,朕…老了…只希望能将自己的孩子安排得身名两泰,能食甘寝安,无忧无虑的在朕身边生活下去。”
林禄海眼圈一红,双掌捂住赵崇琰微颤的手掌,重重的点头。
“圣上放宽心吧,奴才虽然只见过少主一面,却看得出来,少主对奕儿甚是钦佩敬仰,若是…成为了奕儿的皇弟,少主便更会紧随着奕儿,将来啊,必定会变得和奕儿一样优秀。他们两兄弟啊,就会像当年的圣上和老翌王那样。”
此番话,
听得赵崇琰龙颜大悦,
他用手捋腮下银髯,
哈哈哈的朗笑起来。
缙帝三日后御驾亲临的消息,霎时间令王府上下乱作一团,李管家指挥着众婢女侍从,出出进进,紧锣密鼓的筹备着。
就连苏伊桐的别院也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金缦虹绫、张灯结彩,妆点得宛如过节般喜庆。
院里的梨花,终是谢了。
被侍从婢女忙碌的脚步,碾作了尘土,
苏伊桐呆望着一树空枝,怅然若失。
突然,
槭临轩来人唤她。
这是数日以来,
他第一次召她入府。
不知不觉更新了这么多了
火凤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好心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