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皇城寝殿
龙榻之前,赵宗奕愁眉深锁,注视着李大人将一枚枚银针小心翼翼的刺进赵崇琰的天灵。
赵崇琰微眯双目,纠蹙的眉心、歪斜的嘴角,都止不住的微微抽搐。
不时,有泪水划过他眼角深邃的皱纹。
一炷香后,
李大人收起针囊,赵宗奕忙轻挥袍袖,示意李大人殿旁回话。
“禀殿下…圣上乃气血逆乱,风斜善行…导致的血溢于脑…”
“你是说…中风。”赵宗奕问。
李大人点点头。
林禄海只觉得耳畔嗡嗡的作响,身子踉跄到晃了几下,几乎摔倒。
赵宗奕忙上前扶住林禄海,
这时,龙榻上传出一声悲呼。
众人急围了过去,但见赵崇琰紧绷着的面颊,此时已有些扭曲,他正极力瞪大着泪眼,直勾勾的凝着赵宗奕,嘴角剧烈的抽搐,似有话要说。
赵宗奕忙附下身子,颤声道,“伯父,奕儿在…”
一连串带着哀怨的呜咽声,从赵崇琰的喉咙里震出,他用尽了力气,却始终无法道出一个字。
赵宗奕坐在龙榻边,握紧了赵崇琰的手,
“伯父之意,奕儿心中明白。请伯父放心,奕儿绝不会令您失望。”
赵崇琰眨了下眼,泪,又如决堤般汹涌。
赵宗奕凝滞的目光里,点着幽遂难辨的光亮。
恍然,半月擦肩。
月凌山
三月,林子里的春光很美,草茵芳飞的季节,一片生机盎然。
他扮得一俊美公子,青袍缓带,身姿颀然。缓踱至林边陡峭的石壁前,瞧见一蓝衫背影正蹲身在两丈多高的石沿边上,全神贯注。
突然,一声鸣啼尖锐刺耳,那蓝影如闪,嗖嗖嗖的蹿了下来。
“叫你别动,偏要动,摔下来怎么办!”
火凤怀里,乃是一只翎羽狼藉的雏鹰。
“徒儿见过师父。”
“你这劣徒,不去采药,在这耍甚!”他冷斥。
火凤轻轻跪了下去,
“师父莫气,这雏鸟从崖壁上掉了下来,伤了翅膀,我想先将它医好,送回去。”
“哼,妇人之仁。”他看向他怀中之物,不由得眸色一亮,视线竟再也移不开。
“你是在何处看到它?”
火凤指指方才跳下来的石沿子,
“徒儿亲眼看着它摔下来,若是再快一些,就能接住它。真可惜…”
他仰望高崖,意味深长道,
“既然是它命是如此,救来何用,放回去。”
火凤将那雏鹰搂得更紧,连连摇头,
“师父,它伤得不轻,飞不起来便会饿死的…不如…不如…让凤儿留下它吧…”
“不行!”他断然拒绝,
“月凌山从不养闲人,放回去!”
“它又不是人…再说了…它也吃不了多少饭…师父,凤儿觉得它与我甚是有缘,留下吧。”
他用手捋了捋那雏鸟的头顶,好言求着。
突然,火凤“啊”的尖叫一声,指尖霎时被血浸染得鲜红。
雏鹰挣脱了怀抱,正扑棱着受伤的翅膀,奋力向石壁上蹿。
火凤气得直跺脚,
“嘿,你这损鸟儿!”
见那雏鸟屡屡摔落,火凤飞身跃起,在半空中接住了它。
“哈哈哈哈哈,”他仰天大笑,
“恩将仇报,这金隼倒是颇得为师之心啊。”
“金隼?”火凤眼珠滴溜一转,
“师父,即使如此,不如将它留下来吧,收它为徒行吗,它便是凤儿的师弟。”
他冷吭一声,“本门从不收女子。”
“啊?雌…雌的啊…”火凤怔了怔,捧起挣扎着的雏鸟,细细端详了好一阵,又呵呵笑道,
“魅者本就千般幻化,是师弟是师妹又有何异?更何况…它是个损鸟儿。”
他指着崖壁,吩咐道,“放回去!”
见火凤执拗着不肯,他横眉立目道,
“若再不松手,它便会被你活活连累死!”
火凤一愣神,雏鸟乘机挣脱,
“师父此话何意啊?”
他幽幽一叹,
“这金隼虽身小,确为鹰中傲种,凶猛无比,烈性难驯,振翅凌空,一日千里。幼鸟羽翼未满,就会被母鹰抛下悬崖峭壁,有的折断了翅膀,有的则被活活摔死…”
“这是为何?虎毒还不食子啊!”火凤惊道。
“你懂什么?这金隼的骨骼再生之力极强,翅膀折断后,若仍能忍着剧痛不停的振翅飞翔,使血脉充盈,不久便会痊愈。而痊愈后的翅膀,则好似死后重生,强壮坚韧,可直击长空,翱翔九天。”
火凤惊讶的望着那竭尽全力扑腾的雏鸟,目露崇敬之色。
再回头,他已无影。
“那…那便叫夙儿了啊?”火凤朝着头顶交错的枝桠大喊了几声,笑意盈盈的来到石壁前,盘腿坐了下来,
“来,早说你我有缘,师弟,来来来师兄给你鼓鼓气啊!”
草屋内,一声凄厉的鹰啼,白衫公子从睡梦中惊醒。
夙儿正站在窗棂上,扑扇着翅膀。
“可是…好了?”
虚夷老祖急切的问,夙儿一跃飞出窗外,他忙抱起榻上火凤蜡黄的尸身,追了过去。
月凌山石崖下
暗夜,浓沉。
惨白的月光,
笼罩着这片深幽静谧的松柏树林。
时而有风,
从高耸的树顶掠过,
发出一阵阵庞然缓慢的沙沙声,
宛如巨大的沙海,波澜过顶。
夙儿扑扑啦啦的落在林中那块巨大的青石上,仰颈一声悲鸣。
这青石表面平坦宽阔,天然形成一张石床。火凤正平躺其上,双眼紧闭,四肢松弛,
若不是蜡黄的面颊和脖颈上,已然现出点点淡青色的尸斑,他真好似是睡着了。
距火凤头前不远处,几十枚铜钱摆出一副复杂的图形,其中心之位,点着两根引魂香。
环青石周围一圈,也点着几十根香。
白衫公子环望四周,月光下,青石周围皆是望不到边际莹亮的紫,他仰观苍穹,用指尖掐算着。
片刻,冰颜牵起一抹微笑。
今夜,乃是一年中,灯芯草引魂聚魄的灵力最强之时。
白衫公子足尖轻点,飞身轻落于铜钱阵中,盘膝而坐。
指尖捻着细碎的白色粉末,围着面前的引魂香香,小心翼翼的撒了一圈,随后,在两根引魂香的中间,插上了第三根。
此时,只感一股幽风从火凤身体中往外吹,烟雾同时往四外飞散了一下,又恢复了正常。
火凤的尸身,霎时变得僵挺。
口念咒文,白衫公子指尖的符纸,
腾起了白烟,此时无风,那烟雾却缓缓朝火凤的尸身飘了过去,绕成一个圈。
等了片刻,身后渐渐响起,枝桠微颤的窸窣声,他抬头望了望天色,苍凉的笑道,
“来了!”
就在这时,“嗖”,地上一枚铜钱,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道崩飞了出去。
紧接着,尸身周围的香,折断了五六根。
白衫公子目光惊骇的盯着面前的铜钱阵,但见铜钱剧烈的颤着,发出“哗啦啦”的脆响,又有两枚崩飞。
他大呼不妙,箭袖中褪下两张符纸,
口中念道,
“荡荡游魂,何处留存,三魂早降,七魄来临,回来!”
话刚落,一股阴风从头顶“呼”的直灌而下,白影灵闪躲到一旁,阵局霎时间被风卷得七零八落,夙儿尖鸣的飞上半空。
风势愈发劲猛,风声鹤唳,又好似卷着人的哭号声,令人头皮发麻。
阴风就像饥肠辘辘的野兽,扑向白衫公子,白影在高枝间纵跃躲避,风过之处,枝桠“噼啪”折断,就连夙儿也被卷出了一丈外,狠狠甩在树干上。
“凤儿…”白衫公子落在火凤尸身前,掐指急算,不由得脸色大变,额头瞬间冒出了冷汗,
“不可能…这不可能…”
劲风呼啸而来,
他猛然腾起,一掌将那青石同火凤的尸身一起震碎。
血光,四射。
风势骤弱,好似迷失了猎物,在几棵树干之间慵懒的打着转。
突然,有道白光腾空而起,穿透阴风。
白衫公子将匕首直插入一棵树身上,粗大的柏树开始微微的摇晃,他直感一股冷冷的阴邪之气从刀刃传上刀柄,逐渐向自己的身体蔓延。
匕首插入树身的部分,剧烈的震动,想要从树身挣脱出来。
白衫公子的眼底像是着了火,一片赤红灼烫。
血丝,
从他握着匕首的虎口,
缓缓渗了出来。
“你就在这儿吧——”
随着他喉咙爆出的怒喝,林间忽而恢复了平静,如死,沉闷。
夙儿歪歪斜斜的降落在他的肩头,散落了一地翎羽。
周围的空气,弥漫着刺鼻的腥味,
灯芯草,皆化作满目乌黑,
月的银冷,
映在他凌厉的深眸里,
就像是…泪。
可他明明不曾真的为谁流过泪,
白衫公子用手抹着眼角的一点温热,
怔怔失神。
良久,他望着自己的手掌,
发出了一阵悲凉的笑声。
他手中乃是一枚成色粗糙的玉石,
借着惨白月光,有团黑气若隐若现,游走其中。
人的魂魄,
竟然真的会散,
三魂七魄乱了位,
若是用引魂香招了来,
无法聚回原样,
便会化作厉鬼,
无法超度,
永世,
不归轮回。
凤儿啊,究竟是谁如此阴狠,要了你的性命,竟连同魂魄都要打散。
白衫公子霍的扯下了脸上的面皮,现出一张苍老,皱纹深刻,又阴森至极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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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后宛城
圣上开疆扩土,
平定北土,雄霸天下。
有一独子,幼年流落民间,
受尽流离饥苦。
相认在即,
少主惨死于丕脔神箭下。
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痛,
乃是世间至极,
如噬心锥骨。
圣上悲痛欲绝,一病不起。
说也奇怪,
本就是秘而不宣的消息,竟不胫而走。
几日内,在宛城的大街小巷之中,传得沸沸扬扬。翌王府自然也在其中。
管家、侍从、丫鬟、婢妇,大家谁也不敢相信,槭临轩中,那个每日拖着扫帚打扫庭院的俊俏侍从,
是北缙的龙脉…
巷井出谬语,
翌王为保储君之位,
暗杀少主。
此话传进王府,
引得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也无人敢报。
暮去朝来,金飞玉走…
转眼,又过了一月。
一日清晨,高墙外马蹄铿然。
杨副将慌张来报,大队兵马将翌王府围得水泄不通。
“哪里来的兵马?”
“禁军。”
闻得调兵之人,竟是素来与世无争的平王——赵崇瑜。
赵宗奕微微点头,幽遂的眸子里划过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
胆敢在这个时候前来趁火打劫的,除了自己这位叔父之外,也难有其他人。
也罢,龙脉被暗杀,兹事体大,平王赵崇瑜身为赵氏皇族,有所行动也在情理之中。
他朝着愁眉苦脸的杨副将扬扬手,慨然道,
“随他。”
待杨谬退下,赵宗奕忍不住的一阵冷笑。
他想不到这宿敌柴文训,
倒是与自己颇有着几分默契,
不但杀了人,还这般迎合着自己的心意。
他本无意争位。
奈何造化弄人,
闫家满门血债,冤魂不散,
若不以赵家千里江山作为偿还,
他恐再无颜披着这身富贵,苟活于世。
如今障碍虽然铲除,帝位也垂手可得,
可夜长梦多,
谁人能保龙脉曾现世的消息不会透露?
节外不会生枝?
逆水行舟,一篙松则退千里,
这名不正言不顺登上的江山,
终难坐得安稳。
倒不如授人以柄,再反客为主。
平王赵崇瑜此时佣兵夺权,
真可谓天随人愿。
今朝含冤负屈,受千夫指,万人骂。
等到水落石出,昭雪于天下之时,
一切也便愈发的顺理成章。
蜚语如潮,惑人耳目。
翌王赵宗奕只独坐槭临轩,
仰目,观景,
垂眸,品茶。
那么的悠然,那么的气定神闲。
而此时,一墙之隔正是另一番景象。
虎牙将军彭武带领三千精兵,与三千禁军对峙在王府门前。
彭武头戴青铜盔,身披青铜甲,胸前护心镜闪闪发光,内衬大红战袍,足登银底战靴。一口三庭板门,刀头白似雪,刀缨红似血,就像半扇门板一样,挡在了那扇肃穆恢弘的金漆铜门前。
他横眉冷对,杀气腾腾,大有要决一死战的气势,哇呀呀的一串鬼叫,直把对面的禁军,吓得拔腿后退。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万分紧张时刻,慕容骥纵马赶来,厉声斥喝,
“市井街道皆是良民百姓,怎可刀枪以对——”
来将默而不语,彭武大怒,
“翌王府也是你能围得了的地方,俺看你若不是想要造反,那便是活腻歪了。你来看!”
“唰唰唰”刀光如闪,大刀头在头顶搅起一阵小旋风,彭武用刀头点指府门口的玉石台阶,嘿嘿的笑,
“尔等胆敢上前半步,脏了俺家殿下的地方,老子便要一刀劈裂他的脑袋,用脑浆子给这擦干净——”
彭武这话并不大声,只将做狱卒之时拿着火钳子拷问重刑犯,用的那一股子阴恻恻的语气使了出来。确是万分的慎人,众禁军们皆吓得腿软,将惶惧的目光齐刷刷的投向领兵的将官。
那将官名叫薛良,乃是宫中禁军统领,他拱手向慕容骥,凛然说道,
“末将只是奉令牌之命包围翌王府,并不想与中军府为敌,更不想伤及无辜。”
听其语气中略有无奈,慕容骥伸手按下了彭武的刀头,
“既然是奉命行事,那便退到一里外,还翌王府个清净。”
“这…”
见薛良迟疑不决,慕容骥将面色一沉,他朝着皇城的放向一拱手,正色道,
“圣上龙体欠安,已闭宫静养数日。这禁军令牌在此时落在无甚兵权的平王殿下手中,难免非议。你身为禁军统领此等要职,难道不懂千思百虑,审时度势的吗?今日,本将只让你退后一里,莫要扰了殿下清幽,并未难为你违令撤兵。他日,若是圣上追究起来,尔等一人蠢钝,还要赔上身后数千禁军的身家性命,可是忍心?”
薛良脸色骤然大变,一愣神的功夫,彭武双腿一较劲,这匹枣红马“蹭”的蹿至跟前,前排的禁军本就提着心吊着胆,见彭武马到了,皆是一个激灵,不等薛良开口,“刷拉——”向后退了一丈多远。
薛良无奈,只得拨转马头命令队伍朝街角撤去。
“骥兄,这…这…满天飞的谣言蜚语,皆是冲着殿下来的,现在该如何是好!平王这老头,可不是个厚道人,俺估摸着武胜的事他是记上殿下的仇了。不过…那猴崽子…竟然是…太子?骥兄…你有没有听殿下说起过?”
彭武望着慕容骥,两道燃眉拧成了疙瘩,慕容骥思量片刻,
“无论是真是假,绝不可再放任谬语肆意传播,损殿下之名,惑三军之心。”“哎…”
彭武长叹了口气,
“现在最重要的,是平王那老头!这可是有备而来的,先是包围翌王府,想要困住殿下,紧跟着可就是皇城了。嘿,骥兄,你说咱们在这折腾了一上午,殿下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
慕容骥默而不语,只抬头仰望着面前高大的金漆铜门,深沉的眼眸里涌动着复杂的光亮。
众议成林,猛如刀枪,若是此时轻举妄动,
恐会给殿下更添了麻烦。
看来,眼下这乱局,也唯一人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