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草堂门口,
苏伊桐探出头,
望见一蓝衫身影正盘坐在蒲垫上,闭目养神。
怕扰了他的清修,她像个小贼蹑手蹑脚的靠上前,静静跪在他身前。
不知过了多久,直跪到双膝生疼,烛影下这张严肃的面容,除了眼睑微微颤过几下,始终静如止水。
苏伊桐的娥眉愈蹙愈紧,长吸口气,终于开口。
“仙医…我又来了…我…跪了很久了…可我不是来求您救他的…我是来辞行的。”
察觉到眼皮下,他的眼中微微一动,苏伊桐心中窃喜,忙发出一声沮丧的叹息,
“明日一早,我便带着我师傅,下山去了。我呢…也真的想开了…”
她干脆身子向后一坐,
“哎…霜风说他身上的是陈年伤患,我还不信,可我这么一回想,有好几次…他都在我面前一副痛苦难耐的样子,我还以为是不舒服,病了,现在才知…是这么回事啊…”
虽然语气淡淡,可她的眸子里还是蓄满了哀伤,一面用手揉着僵痛的膝盖,一面苦笑着念,
“他真傻,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中了箭,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能活多久?今天不死,明天也会死…这身折磨人的伤痛.…也会跟着他一起死…”
苏伊桐冷咳两声,正了神色,
“这样也好,人死了,一了百了。他常跟我说,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万物之道,在于相生相克,唯独…他这残躯…无解啊…哎…”
说到这,她起身,悠然踱起了步子,
“我的家乡呢,也有一位先人,此先人不是医者,更不是神仙,却也主张以格物致知的理念,洞悉世间万物。也就是…实践出真知…致知在格物者,言欲尽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也就是呢…这行先于知的意思。”
苏伊桐用锐利的目光扫过仙医的面庞,见他神色静中有变,她用玉臂撑住桌案,探身向他,语气不阴不阳,
“我先前苦求于您,希望您可以保住他的性命…确是有些自私了。百姓称您仙医,我想您定是救过很多人,现在退休了,隐居在这么高的地方,享受着世人敬仰,世人尊您,赞您,爱您。您想救谁,不救谁,都是您的权利。不过呢,我不懂医法,却也知学无止境,然则问可少耶,这句话的意思。您若救他,便只是一条性命,您若不救他,他死了…这百年难这遇的一次实践出真知的临床机会,可就这么没了…您一世行医,这求知欲…难道…不会日日夜夜灼烧着您吗?如果真不是…那我便下山去了。”
说罢,苏伊桐站起身,恭敬的向仙医深深一作揖,然后装出无比释然的模样,转身便走。
背后响起沉而哑的声音,
“姑娘这般能言惯道,不过是希望用这激将法让贫道救他性命。贫道早已说过,命数在天,无人可逆。就算今日救他,他苟延残喘的时日,也寥寥无几。”
她回头,长长的睫毛微颤,眼里泛起点点朦胧的泪光,
“几年也好,几日也罢,活着便是好的…我都会陪他。”话落,径直走出门口。
仙医睁开眼,用幽邃的目光送着她走远,他长叹,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唯这情爱之毒,无解哪。”
茅草屋
“霜风…霜风…我回来啦,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说仙医他会不会改变心意…”
苏伊桐箭步跨进房,
“人呢…”
她环顾房内,不见霜风,便急匆匆地朝另一间房奔去。
床榻上,他已不在。
夕草庐
草堂内,灯烛通明,恍如白昼。
仙医用二指轻拨开柴文训的眼皮,但见瞳仁涣散,沉如死灰,再去探他的脉搏,脸上不禁现出惊讶之色,继而连连摇头。
“师尊,可还有救?”霜风难掩急切。
仙医面色一沉,冷斥道,“你可告诉那丫头,他身上的是毒?”
霜风忙拱手深揖,
“徒儿怎敢多言。”
仙医闷哼,“那你却放她进来。”
“师尊息怒,徒儿乃是见那姑娘对此人情深意重,终日以泪洗面…又心知师尊本意在救人,所以才作个顺水人情。”
仙医面色稍缓,又手捋须髯,沉声道,
“先祖有训,不救当死之人…可这是灵隐宫的传人哪…本门历代祖师,皆抱有二道归一之愿…为师怎有束手旁观之理哪…”
他朝霜风使了个眼色,霜风立刻会意,将柴文训的上半身扶起,双掌抵住他的后背。仙医并拢二指,轻触柴文训的眉心,只见他双眼微眯,腮下稀薄的银须,开始簌簌的颤抖起来。
一股强大的气,正由指尖缓缓灌入。
片刻间,仙医纠结的双眉间,现出一道极细的黑线,忽隐忽现。
额头氲起薄薄的雾气,又凝成豆大的汗珠,顺双鬓淌落。
渐渐的,柴文训的身子开始剧烈的颤抖,眉心的黑线愈发浓重,宛如有一道锋利的刃,转瞬便可破体而出。
柴文训仍混沌难醒,脸上尽是痛苦之色,牙关咬得咯咯咯直响。
突然,柴文训身子大震,喉咙随之迸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吼,如飓风般迅猛的劲道从胸膛扑出,而他的脸此时好像恶鬼一样狰狞。
仙医躲闪不及,整个人被气流冲出狠狠撞上塌围。
霜风亦被震得血气逆涌,呕出一口鲜血,他慌忙的起身去搀仙医。
“无碍…”仙医摆摆手,不可思议的目光投向此时在塌上,瘫软如泥的柴文训。
“师尊…这便是灵隐宫的毒吗?”
霜风神色惶惑的蘸去嘴角的血丝,
“灵隐宫世代以毒为圣,以法为尊,有此奇毒,理所必然。只是…”
仙医紧锁眉头,
“只是为师想不通,为何会以毒共生,自寻死路啊…难道说……夏族对毒之执念,已深至此般境地?”
“因欲而执着,执着过甚,引火烧身。师尊可能救他?”
“为师方才想将他的毒逼出来,却发现这毒已化作了他的骨血…”
“宛如唇齿相依,分不得。”霜风皱眉,自言自语,
仙医回身,沉眸骤亮,紧紧凝着霜风,
“你知道?”
“师尊莫怪,徒儿在茅屋也曾擅自按师门医理,针疗,气灌,药食,欲护其心脉,将毒逼出他体内,皆是徒劳。”
手捋须髯,仙医朗笑着赞许道,
“好,你敏而好学,为师又怎会怪你。为师倒是要考考你,如何才能保住他的性命。”
霜风上前拨开柴文训的眼皮,又以双指化过他的脖颈,面露难色,
“这冥渊下的劲风,会渗入骨隙之间,若是常人,还可以内力将寒气逼出。可他体内的毒,本就阴寒之极,此时,毒气攻心,五脏俱衰,若是强行将毒逼出,恐怕他会立刻送命…徒儿…恐怕…回天无术…”
仙医没有回答,在房内踱起了步子。
“仙医——仙医——”
这时候,院外飘来了一声声急躁的呼唤,紧接着是用力拍门的声响。
“仙医啊——开门啊,我师傅是不是在这?回答我,他是不是在您老这里啊!”
“仙医啊,回答我!您可是要救他?您一定要救他啊!我求求您了!只要您救他!我什么都愿意做——”苏伊桐的语气,七分担忧三分期待。
听着如百灵鸟般悦耳的呼喊,一声紧过一声,飘荡在草堂内。霜风呵呵笑出声,又现出黯然之色,
“若是师尊也无法救他,徒儿恐这姑娘会悲痛欲绝。”
仙医略一忖思,
“灵隐宫世代单传,若是他死了,这世间万毒之法,便会随之失传。先祖二道归一的夙愿,也永远无法实现,你且用银针先行封住他的穴道,待为师另寻他法。”
“可…”霜风将目光投向庭院,面露担忧。
仙医阴沉着脸训斥,“勿要分神,她喊累了,自然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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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缙槭临轩
六年前,
破晓,翌王府内,
一身影急匆匆穿过迂萦纡缦回的回廊,来到槭临轩寝殿。
那人跑得气喘吁吁,勉强顺理气息,轻叩殿门,“殿下?末将有要是禀报。”
本以为会候上一阵,却不料话音刚落,殿门便开了。
见来人是副将杨谬,翌王赵宗奕目光炯炯,
“可是捉住了?”
“是,回殿下,晨时有人坠入笼网,从其身上搜出了官印。只是…万万没有想到…”杨谬的语气透着难以置信。
“本王倒要亲眼瞧瞧,是谁屡次三番戏耍本王!”
赵宗奕不等他说完,抄起开裳,箭步跨出门。
想这三月,戒备森严,固若金汤的书阁,却屡屡被窃,而且每次失窃的不是别的,皆是翌王印。
这翌王印乃军中重令,可调兵遣将,亦可斩伐罪讨。
赵宗奕雷霆盛怒,责令杨谬捉拿贼凶寻回印鉴。
可谁知,才不过几日,翌王印又完好无损的出现在书阁的梨木书案上。
怪哉?
一月后,印鉴再次失踪无影,又是不过半月归于原位。
这令翌王赵宗奕心中疑绪重重,百思不解。
杨谬连月来苦苦追查,这贼凶屡番出入王府,竟不曾留下任何线索。
难道,是鬼魅作案不成?
将印偷去,再归还?
实在是匪夷所思。
这天下哪会有鬼,纵算是鬼,当是内鬼。
赵宗奕暗命两名心腹,避过众人耳目,深夜里在书案下暗暗设下机关陷阱,只待那来无影去无踪的“鬼贼”自投罗网。
果是捉到了,赵宗奕步履生风,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见见,这落网的究竟是人是鬼。
来到正殿,见一众侍卫正持刀围着个身型微胖的老者,此人身穿丝缎长袍,头束一根羊脂发簪,俨然不是普通百姓。
走近跟前,赵宗奕不由得大吃一惊,正是自己府上的老管家——李瑜。
定定的睨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赵宗奕实难相信面前的竟是李瑜。
此人为人忠厚老实,谨小慎微,入府五十载有余,从家丁升到管家,就连微错细故都鲜少有,绝不可能有如此胆量,犯下这满族抄斩的重罪,其中定有隐情。
屏退旁人,赵宗奕拾起张圆凳,在李瑜身前坐下。
这李瑜伏跪在地,低垂着头,身上满缠着布满荆棘的绳网,他微胖的身子只稍稍一动,便立刻被刺得生疼,呲牙咧嘴的嗷嗷叫唤。
赵宗奕面色沉静如水,他不语一言,只用凌厉如刃的目光紧紧凝着李瑜的脸。
李瑜叫上几声,一抬头,四目交接的片刻,空气如死灰般沉寂,赵宗奕望见那惶恐的眼神里还隐着一缕深不可测的诡异。
赵宗奕垂目,用手捋弄着发冠垂落的朱缨,冷冰冰的声音里透着些诡异,
“本王确也没想到,布下这天罗地网,擒住的竟是府中之人,这监守自盗的罪名,恐怕不仅仅是满门抄斩。你有辱王府清名,本王这便要将你碎尸万段!”
“殿下,老奴冤枉啊…老奴乃是看这书阁的门窗有些松动,便想要进来查看一番,老奴是怕那贼人再来盗印哪,老奴自幼便长在王府之中,对老王爷还是殿下都是忠心耿耿,此心日月可鉴哪…日月可鉴哪。”
李瑜语气悲切,老泪纵横的念个不停。
赵宗奕站起身,围着李瑜悠然踱起了步子,
“本王自幼得你悉心照料,每每闯了祸母妃要责罚之时,也幸得你以身替受。本王记忆犹新,五岁那年,本王失足跌落荷花池,你奋不顾身的跳下去,将本王救起。如此说来,你也算是你也算得上,是本王的恩公了…”。
赵宗奕用锐利的余光,飞速扫过李瑜的面颊,
“真想不到,你的水性如此之好…”
李瑜一听此话,身子抖得更是厉害,哆哆嗦嗦的回答,
“殿下…您怕是记错了…老奴不会水啊…殿下落水时年纪尚幼,这…人多影杂的…该是…记错了,这救殿下的另有他人。老奴虽是冤枉,但也绝不敢欺瞒殿下半分,老奴不是贼啊,只求殿下开恩,留下老奴的狗命。”
赵宗奕幽沉的眸子火星燎起,他霍的扯住了李瑜的衣领,死死盯着那双浊目,薄唇轻掀,他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说得对,本王确是记错了,你生于辽州,那地方长年干旱,你自然不会水。可是,本王也从未失足落水!你日日随在本王身边,怎会记错?你根本就不是李瑜!”
李瑜微怔,浑身猛然一振,身形霎时间缩瘦几圈,紧缠着的绳网刚被抖落在地,这人就好像一条活鱼般,从赵宗奕手中脱出,滋溜蹿上书案。
赵宗奕疾跃到墙边书柜前,触动机关,“嗖嗖嗖”周围墙壁中射出无数道冷箭直射那李瑜。
李瑜身形如电,左避右闪间,身子竟未离得书案半步,俨然是副悠然玩闹之态。
待箭阵停歇,他蹲在书案上朝着赵宗奕邪邪笑,
“在下确是没想到,殿下也爱这奇门遁甲之术。”
见过此人的身法,赵宗奕快步来到近前,抚掌道,
“好身手——”
话落,趁其不备,刷啦一道寒影,青锋剑迅猛如闪再直取李瑜咽喉。
李瑜将身稍稍一侧,剑锋擦过,赵宗奕直感手腕一震,好似被股浑厚的力道嵌住。
定睛一看,此人竟用双指牢牢夹住了剑刃,翻腕欲挣,剑刃却纹丝不动。
李瑜脸上划过鄙夷之色,“堂堂翌王殿下,竟还要偷袭?”
“阁下的武功高强,令本王甚是佩服,可否报上姓名。”
纵然心中不悦,赵宗奕难掩爱将之情,他撤回青锋,目光恳切。
那人又是一笑,声线也骤然变了样,如高山流水那般清朗透彻,明明就是个少年。
“无名小辈不足以道,在下屡次三番盗取王印乃是为了黎民百姓,万不得已才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不要见怪。”
“哦?”赵宗奕微笑,
“既然为了百姓请命,那定是有冤情,本王还请少侠言明,这样本王才可识得民间疾苦。”
闻得此言,那人翻身跳下桌案,撩袍单膝跪倒在赵宗奕面前,
“回殿下,辽州大旱,颗粒无收,百姓食不果腹,叫苦连天。朝廷发放的赈灾粮米皆被辽州贪官私换成了牲口吃的麸糠和草料,发放给百姓。而粮米则转手卖给了奸商,贩卖于市,一斗便要二两白银啊。州衙怕百姓告状,将辽州四城门封闭,百姓们状告无门,买不起白米,想要不挨饿,便要同牲口一样,去嚼那麸糠。在下情急,才想盗取王印,假冒殿下之令,命那些贪官开仓放粮。”
“岂有此理!”赵宗奕怒斥,
“本王早就有令在先,浮筷落人头!赈灾之事重中之重!这帮狗胆包天的畜生,竟敢如此鱼肉百姓,辽州一干人等死不足惜!”
赵宗奕朝那李瑜投去了赞许的目光,瞬间又蹙眉问道,
“只是…为何你要屡屡造访本王府邸?莫不是这王印用得甚是顺手?”
那人先是一怔,随后“噗嗤”笑了出来,赵宗奕瞬而察觉到他齿色斑黄,与那真正的李瑜毫无二致。
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惟妙惟肖的易容之术?
赵宗奕心中赞叹不已,俯身将他搀起,
“起来吧,既然少侠为的是黎民百姓,盗印之罪本王便不再追究。”
那人清澈的眸子里划过一道惊讶的光亮,随后抱拳拱手,
“谢殿下。”
赵宗奕面色温润,
“少侠这身装扮,恐不便在此久留,先行回去,本王定会给辽州百姓一个交代。不过,那李瑜此时身在何处?”
“殿下放心,李瑜身在柴房,安然无恙。”
那人正正衣袍,阔步走向门口,赵宗奕急赶两步,
“本王有意结交像少侠这般侠肝义胆之人为友,可愿告知名姓?”
他侧头,微蹙眉宇迟疑片刻,又转瞬舒展,轻声道,
“火凤!”
“火凤!”梨案上,赵宗奕猛然从梦中惊醒,额头布满了冷汗。
他起床步到窗边,
苍穹浩瀚,却是无星,
只一勾冷月,陷在薄云中浸着阴冷的光。
赵宗奕久久凝视着窗外的一池碎萍,
目光凄然。
夜浓如墨,万籁俱寂,
唯有,他心中悲嗥,响彻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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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城郊野林间
春去夏来,林生茂密。
天空被葱郁交错的枝桠,割成一绺绺水蓝色的绸缎,斑斑驳驳的光点散射而下,如一双双匿在曳动枝叶间,明澈的眼。
高高俯瞰着林间,正有两匹快马由远至近。
头前引路的将军,身材魁梧健硕。
胯下枣红战马,头戴青铜盔,身披青铜甲,大红的披风风中飞扬,正是虎牙将军彭武。
只见他一面策马沿着小路飞奔,一面扭头回望身后,嘿嘿的乐。
身后紧随着白马,四蹄腾踏,赵宗奕金甲红袍,眉宇间英气凛凛。
林间百鸟嘤咛,宛如欢歌笑语,扑面而来的风里有一股令人舒心的清爽,赵宗奕将身子伏得更低,马速愈快,风声愈响,他却感到了久违的安宁。
微微的眯起了眼,他多希望这一腔愁绪,能随树影擦身,一同飞逝而去…
“吁——”
奔至一处开阔的空地,彭武怠住缰绳,拨转马头。
他在马背上展臂扩胸,又扭了两下腰,朝着赵宗奕笑道,
“哎呀…这有日子没跑得如此痛快,俺这身筋骨都疲软了,”
说着,彭武摘下马鞍桥下的板门刀,颠了颠,
“嘿嘿,连刀都重了,俺寻摸着,要是再这么下去,这叱咤风云的彭将军,那可就废了。”
彭武反手持刀,抱拳拱手道,
“所以末将今日,特邀殿下过上两招!”
赵宗奕也亦舒活了两下筋骨,肩头脖颈的骨节,咯吱咯吱的响。
望见他俯身提枪,彭武霎时间精神抖擞,哇呀呀的鬼叫,他双腿一较劲,这枣红马蹭的蹿到了近前,如半扇门板大的刀头,直劈赵宗奕面门。
彭武本以为翌王赵宗奕定会硬碰硬,以枪相阁。不料赵宗奕原地立马,不避不闪,眼看刀头带着一股劲风盖顶而下。
他突然手拧金枪直刺彭武咽喉,彭武大惊,他急忙撤刀,将身子向后躺仰,一道金闪在鼻尖三四寸高处扫过,疾风削得彭武的糙脸生生的疼,他脸上大现惊惧之色。
心中暗道,
这…这番斗法,岂是不要命了…
就算是沙场血拼也不过如此…
殿下果是性情大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马蹄翻腾,尘土漫天,兵刃磕碰之声,犹如一声声炸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就连矮处的枝梢都簌簌的发着抖。
金枪猛似蛟龙入海,一招快过一招,一招狠过一招。一团金光呼呼带风,缠着彭武上下纷飞。
彭武处处加着小心,此时的赵宗奕仿佛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以刀相阁时,彭武的虎口传来一阵阵酥麻之感。
他虚晃一刀,圈开战马,在空地上绕起了圈子。
赵宗奕杀得正是兴起,他抬枪指点彭武,大喊一声,
“你这懦夫,跑甚!快来与本王分个高低胜负!”
“嘿嘿,”
彭武一边兜着圈子,一边吆喝,
“俺这刀那是用来上阵杀敌的,遇见自家兄弟,便不好使唤了!殿下若是想见识俺的能耐,那还不容易?待到战场上,俺老彭催马在敌营中溜上一溜,保准儿将那主帅的脑袋提来给您!”
闻得此话,赵宗奕紧绷的皮骨瞬而松弛下来,胸中一股暖意油然而生。
他将金枪卸下,抹了把额头的人热汗,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彭武催马至前,气喘吁吁道,
“殿下,这人困马乏,不如去潭边歇歇。”
潭边
碧潭生烟,远山含黛。
微潮的风中夹杂着泥土的清香。
赵宗奕伫立在潭边,注视着平静的湖面,目光空然。
忽然,“扑通”一颗大石块投进湖水中,激起圈圈涟漪。
他一怔,回身瞧彭武正捧着满怀的石块,步伐轻快的小跑至前。
“来来来,别闲着,俺老彭有烦心的事,就喜欢往水里扔石头,这扔的越远,心里越舒坦。殿下也试试?”
望着他笑嘻嘻的拾起块石头,递了过来,赵宗奕嗤之以鼻道,
“你个莽夫,能有何愁事?莫不成是哪家戏园子的角唱得不够好?”
“嘿嘿,殿下看不起俺?”彭武嘴一撇,正色道,
“俺虎牙将军,思量的皆是忧国忧民的大事!”
赵宗奕摇头一笑,抄起他手上的石块,卯足了力道,挥臂向湖心掷了出去。
石块划出一道长长的曲线,没进几丈外雾气蒙蒙的湖面里,许是距离太远,连水声都听不清。
赵宗奕长长的望着,深沉的目光隐着怅然若失的落寞。
等上许久,他默然不语,只望着湖水失神,彭武偷偷瞟了眼赵宗奕,他自然看不透他满腔愁怨,早已萦织成网,密密麻麻,解不开,理还乱。
彭武只得好言宽慰几句,发誓将公主寻回来。听到“公主”二字,赵宗奕的心如针刺般阵痛,锦儿已失踪整整三月之久,他时常在梦里见到,她身披霞衣头戴凤冠,娇媚含羞的站在自己面前,却在触手可及的一瞬,幻散无踪。
那冥渊深不见底,坠下去的人,怎还有命回还?
每每想到这,她留在他胸膛上的刀伤,便痛彻心扉,他不曾怨过彭武,只恨自己没能照顾好她。
如果时光倒流,他定要将她牢牢护在身边,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半步。
一声幽幽长叹,怎能倾尽哀思。
“回去吧…”
赵宗奕皱了皱眉头,兀自朝林间走去。回身见彭武呆立不动,
“还不走?”。
“俺记得那日,在这水边儿上,那小子扮成俺的模样,脑袋上还插了朵红彤彤的花儿!招摇过市,辱了俺的威名!”
彭武的语气,有些打颤,
“这小子许久没回来了,俺这债都没得讨!殿下,火凤究竟去哪了?俺最近总是心神不宁,担心这小子出了什么事,殿下…”
“够了!”
赵宗奕冷言打断了彭武,那名字,令他的整个人微微颤抖。彭武霍的跪倒身躯,急切道,
“殿下勿要恼怒,俺自知暗令不可窥,可俺…真的…时常梦见他…满身是血的躺在地上,满身是血啊…不管殿下派他去了哪里,是何要紧的事,俺老彭寻思着,不如先唤他回来…”
“住口——”
赵宗奕抽出青锋剑,剑刃直逼在彭武的咽喉前三寸处,斥道,
“本王的军政要务,何时轮不到你在此胡言乱语,火凤去向何方,何时归来,与你何干?别以为…本王不敢杀你!”
青锋泛着寒光,刺在彭武的眼里,心上早似中了剑般鲜血淋漓。
赵宗奕斜睨着彭武,
“今日后,你只须将公主寻回,没有本王的吩咐,不许再踏入王府一步!否则,杀无赦!”
“这…这…殿下莫要动气…俺老彭是心急…”
彭武万万没有想到,赵宗奕会有如此激励的反应,他颤着嘴角,勉强牵起尴尬的笑,却望见赵宗奕目光里,透着彻骨的寒。
彭武的身子徒然一颤,笑容瞬间僵硬,只张着嘴怔怔失神,终于,他迎着剑刃,拱起了手,一字一字沉沉道,
“末将遵命…末将…只是…”
不等他讲完,赵宗奕手腕一颤,剑刃向前又探上一寸,
“够了,本王不想再听!”
霎那间,空气仿佛凝固般霜冷,彭武一双虎目渐渐暗淡,赵宗奕“刷啦”收剑入鞘,径直朝林间的战马走去,头也不回…
“想俺老彭,狱卒出身,却和金枝玉叶攀做了兄弟,想来赖得是殿下年轻时的恩典…俺老彭竟忘了本,得意忘形了…”
彭武跪在原地,久久保持着拱手姿势,那呵呵呵的笑里,浸满了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