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夕草庐
雪气皑皑,苍苍浩瀚。
不远处,
霜风那仙袂翩翩的身影,
宛如腾云驾雾。
苏伊桐恍惚有种置身于仙境的错觉。
不知走了多久,雾气骤散,眼前现出一座恢弘的院落。
门上高悬“夕草庐”。
步进庭院,但见青竹弄影,苍松斑驳,满目的清雅。
霜风止步,指着一间高大素朴的茅屋,
“尊师就在那里,姑娘自己进去便好。”
望向肃穆的堂门,苏伊桐有些迟疑。
“你…不带我进去嘛?不需要引荐一下吗?你说你师父不好说话…我就这么冒然前去…”
霜风摇头笑道,
“姑娘多虑了,你二人皆是师父仙游之时所救,在下只是奉师命照顾在旁而已。”
“那我该如何称呼他呢?”
“尊师道号三宗,姑娘可唤他作道长,或是与世人一样,称他一声,仙医。”
“仙医?”苏伊桐明眸发光,她曾多次听李大人讲起“仙医”,语气中溢满崇敬,“他老人家,早已参透格物之法,超脱凡俗,医术之高深,可起死人,肉白骨哪。”
“三宗道人就是仙医啊,那师父定是有救了!”想到这,她迫不及待的奔进了茅屋。
虽是茅草铺顶,青泥围壁。
可这草堂梁悬足有两丈之高,白幔低垂,晨光轻洒,一阵清风穿庭,阵阵浮影斑驳,尽显静肃。
细看,那沉寂动空气中,似有一抹抹缥缈的尘烟幽浮,如丝、如缕。
不愧是仙人住的地方…苏伊桐四下观望,却不见半个人影。
难道不在?
苏伊桐急了,拔腿在空旷的草堂中寻找了起来。
“仙医…仙医…仙医——”
从轻声试探,到高声呼唤,无人应她。
忽然闻得阵阵响动,苏伊桐寻至旁门,见庭院里,有一清瘦的背影正手持扫帚,垂头扫雪。
“请问…您是仙医吗?”
那人回身,苏伊桐的心霎时凉了半截儿。但瞧他面色黝黑,束发竹簪,胡须稀薄。
看上去年纪不过花甲,身骨却是格外的单薄消瘦,套一件青衫长袍,松松垮垮的垂到了地上。
“老伯…您好,请问仙医在哪?”
苏伊桐颔首,礼貌的问。
老者目光深邃,“在下便是三宗道人。”
深沉的声线中又透着诡异的沙哑,令苏伊桐心头一颤。
她定睛打量了老者片刻,丝毫没有电视剧中的老神仙那般道骨仙风之色,倒像是仙医的仆从。
望见她眼中的狐疑,老者手捋须髯,露出慈爱微笑,
“仙医,那乃是世人对贫道的谬赞,贫道法号三宗。”
“您真的是三宗道人吗?那就是霜风的师尊了,”
苏伊桐二话不说,扑通跪倒在老者身前,
“道长,我求求您,救救我的师父,他快要不行了…”
“起来吧。”三宗道人语气骤冷,
“世人称您为仙医,您定能救他的性命,求求您。”
三宗道人摇头,“当死之人,贫道从不救。”
望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肃冷面容,苏伊桐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她探出手,小心翼翼的扯住老者的衣袍,潸然泪下,
“他不是什么当死之人,他本来好好的啊…是被我连累的…如果不是我…他根本不会受伤,坠崖…我求求您…只要能救他的性命,我什么都可以。”
三宗手捋须髯,他垂眸,凝着身前哭得梨花带泪的女子,良久,异样的语气念道,
“魇可梦中醒,尸骨不复亡啊。”
话落,将袍袖一挥,苏伊桐顿觉天旋地转,转瞬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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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府
承恩候之女被贼人掳去,下落不明。
慕容延昭大怒,遣重兵以寻之。
近月来,宛城四城门紧闭,处处戒备森严。
街头往来穿梭巡逻的军队,燥如沸粥。
日梭如箭,转眼一月,除了那枚如翠玉般莹润的蛇鳞,再无丝毫进展。
思女成疾的慕容延昭终日惶惶而度,坐立不安。
就连性情沉稳的慕容骥,亦是六神难安,寝食俱废。
一面扩大寻找的范围,一面张贴布告,四海寻找识得此蛇鳞之人。
一日,彭武领着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子,来到中军府,面色阴郁。
“可是有冤难申的苦主?”
慕容骥不解。彭武拨浪了两下大脑袋,又点着头,
“哎…这边刚丢了公主,那厢又丢了大小姐,如今的宛城哪…乱做了一锅粥。虽说这罗闵平日里,也是个草包饭桶的官儿,可好歹还能审上几桩案子,如今可好,人被斩了,这府衙里的又各个被鞭子抽得遍体鳞伤,下不来床。骥兄哪,你可不知道,这大街上有冤难申的百姓啊,多得很哪。俺呢,巡山也巡得心烦,见这女子在县衙门口,哭得最为可怜,便带到这来给骥兄瞧瞧。”
慕容骥脸色一沉,心中暗斥这莽夫识不得大体,眼下自己已然焦头烂额,怎还能为市井小案分神。
但见女子跪在地上磕头不止,声声哀求自己为其捉拿杀母之凶,慕容骥心头发软,唤那女子起身,令其将冤情诉清。
这女子姓刘,其母刘氏乃是宛城街头走门串户的医婆,人称“刘婆子”。
刘婆子于一月前失踪,家人苦寻不见,府衙无所作为。七日前,一樵夫上山发现了刘婆子的尸首,死因乃是被一剑穿膛。
凶徒将尸首埋于人迹罕至的高坡上,若非宛城郊外连降暴雨,致山石滑坡,尸体恐很难被发现。
母亲被害,女儿自然悲痛欲绝,可尸体停在府衙七日,始终无人问津。这女子只得捧着状纸,跪在府衙门前苦等。
听着女子的哭诉,无非是桩杀人越货的小案,慕容骥起初并未放在心上,只想将其打发走,却望见彭武正用异样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堂下军卒腰间的佩刀,若有所思。
慕容骥屏退左右。
“骥兄,这事有蹊跷,俺老彭憋不住啊。”
才将堂门闭紧,彭武便拧着眉头,凑到了慕容骥身前。
“俺进府衙,见过刘婆子的尸体。看伤口一剑穿膛不假,可这行凶的刀,那可不是一般山匪鼠寇用的,俺怎么都看着,像是…杨谬的柳叶斩哪…这伤口很窄,两边啊薄得很,且不出血。”
慕容骥自然知道,柳叶斩——杨谬家传之刃,虽不如绳曲那般超凡绝世,确也如出一辙,皆是轻灵巧琢的物件。
彭武闲来无事之时,总爱向杨谬讨来把玩把玩,对这柳叶斩甚为熟悉,他之所料,足以为真。
“杨谬?杀了一个平民百姓?”
慕容骥踱步自语。
他深沉的眸仁,霎时紧缩了数圈,紧睨着彭武,
“难道是…”
彭武点点头,
“那女子说,刘婆子是被人一大早押上官家的马车的,他最后见的人便是…殿下…”
彭武附耳而语,“骥兄,你说奇怪不奇怪,殿下秘宣一个平民百姓?再暗中杀之…这…想一个市井医婆,会知晓殿下什么秘密?俺总觉得…自王妃娘娘出事之后…殿下便有事憋闷于胸…性情也与从前大不相同。”
彭武蹙起燃眉,现出困惑之色。慕容骥面色淡然,心中却百感交集,回想罗闵被斩,鬼棚大火,杨谬流放,和眼下的医婆被杀,这一桩桩一件件,皆与慈儿犯的错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赵宗奕那溢满仇怨的目光,又刺进慕容骥的脑海,令他心中酸楚难当,他看他,就像是不共戴天的宿敌。
幽幽一叹,慕容骥摇头道,
“近来祸事不断,殿下早已心力交瘁…我想…他只是暂时失了常性。”
说着他朝向彭武,
“我此时不便出面,不如你常去槭临轩看看?”闻得此话,彭武一瘪嘴,将身子退回到圈椅上,不再言语。
慕容骥走过去,拍了拍彭武的肩膀,
“为兄知道,一日未寻回公主,你心中之愧便难以疏解。可殿下此时,正需要你的开解。”
彭武颤了颤唇,似有千言万语被生生吞咽回喉,只化作一声沉闷的叹息。
那日自己若是快上几分,便能将公主救回,这一切也就不会发生。
原以为翌王会狠狠追究自己失职之过,没想到,他却自始至终没吐半句责难之词,他只是冷言肃面以对,全然不见了往日的亲善。
翌王愈是这般不发作,愈令彭武羞愧不安,若再寻不见公主,他真恨不得以死来谢罪。
心烦意乱,彭武只得将话题一转,
“骥兄,你说…火凤这小子…多长时间没露面了?”
慕容骥微怔,既而将愁眉蹙得更紧,“
足有三月了…就连夙儿也迟迟未归。”
“哎…是啊…也不知道这小子干甚去了…以往离开,皆会煞费苦心的戏耍上俺一番,算是个道别,这次偷偷摸摸的人就走了?骥兄?你若是知道他去哪了,可别瞒着俺啊。”
彭武语中,难掩落寞之情。
“火凤不受军令,素来只听令于殿下,他的去向若不与人言,那便只有殿下一人知道。”慕容骥摇头。
彭武虎目放出狐疑,语气异样道,
“俺一在殿下面前提起火凤,殿下便厉色以对。俺总有那么一种感觉,殿下似乎不想听及俺提到火凤…俺这阵子心绪不宁,做梦总会梦到火凤…俺梦见,他躺在地上…七孔流血,用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俺…”
说着,彭武不禁打了个寒颤,片刻,又咣当一声,将身旁梨桌拍得哗哗作响,
“不行,再这么下去,俺快要憋死了,若是火凤再无消息,俺就要向殿下求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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缥缈峰
“姑娘?姑娘?可是醒了?”
霜风在木榻前,声声唤着。这女子眉宇轻颤,面呈痛苦之色,似是梦魇难脱。霜风刚想去探她的玉腕,苏伊桐猛的坐起了身,失声叫道,“师父…师父…”
“姑娘,你可好些?”
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先前醒来的茅屋,苏伊桐神情沮丧,她抓住霜风的袖子,摇头念道,
“霜风,我求他…我在雪地里跪了好久,我好话说尽了,他就是不肯…然后…我又晕了…霜风,你告诉我,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求求你!”
见她下床又要跪,霜风忙后退两步,用羽扇托住她的玉臂,
“姑娘,在下早就说过,尊师不会救他,无论姑娘去几次,尊师的决定,也不会改变的,在下实在爱莫能助。”
这几日,她连续去了三次夕草庐,那三宗道人的心肠,硬如磐石。含泪哭诉,雪中长跪,伏地叩首到额头渗血,所有电视剧中告哀乞怜的法子,苏伊桐统统试过了,无果。
她体虚气弱,每次都是晕倒了被霜风带回茅屋,昏迷上几日,才能苏醒。
“不…不行…我必须救他!”苏伊桐一面念,一面径直朝门口走。
霜风在身后叫住她,“姑娘为何不想想,尊师为何不救?”
“是啊!世人称他为仙医,该是悬壶济世,救人于病痛的大善人,怎么会见死不救。霜风,到底为什么,你总知道原因的对吧。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为什么可以救我,却不救我师父…”
霜风侧过头,他不忍去看那盛着泪水而愈发明澈眸子,
“在下早就说过,他的命本就不是自己的,师门有训,当死之人,救不得。”
“什么叫命不是自己的,你说清楚!”
苏伊桐霎时后背发凉,他箍住霜风的双臂,紧张的追问,“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看来姑娘并不了解此人,又为何口口声声称他为师?”霜风用疑惑的目光,扫过苏伊桐的面颊,
“姑娘可知他姓字明谁?何方人氏?”
“我知道…他姓柴啊…南舍,我们都是从南舍来的…他是我的陪嫁…”
苏伊桐忽的将话语顿住,脑中飞快的盘算起来,我该说我是南舍公主苏韵锦吗?
还是…翌王妃,我现在是逃犯啊…若是暴露了身份…不但救不了师父…有可能还会被送回宛城?
见这女子目光飘忽,迟而不语,霜风淡然开口,
“既然姑娘不想说,在下也不再多问。只是这人心叵测,佛口蛇心之徒,数不胜数。在下要好心提醒姑娘一句,莫要真心错付才是。”
不料,这话竟惹怒了她,俏脸满是愠色,
“什么人心叵测,我与他的过往,你又了解多少?他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他屡屡救我于危难,九死一生。如果不是受我所累,他根本就不会坠崖。如若,像你说的那样,他的命不是自己的,那我的命,便是他的。”
霜风愕然,见她星眸满是坚毅的死志,他有些手足无措,只得尴尬的笑笑,
“是在下失言了。”
苏伊桐面色稍缓,蹙眉求道,
“霜风…求你告诉我…我到底该用什么办法…才能打动仙医啊…”
“姑娘有所不知,本门先祖以格物之法俯仰于天地,道法高强…曾命天膺,救苍生,唯独不救当死之人…”
“何为当死之人?”
“生而命薄,自寻短见,视人命如草芥之辈,皆为当死之人。”
“生而命薄…自寻短见…”
自言自语念着霜风的话,
苏伊桐眼前,浮现出一片绿草茵茵。
往事如昨,历历在目。
天水郡,他陪她湖畔放灯。
她含一抹娇羞,笑着望向他,
那天,是她的生辰。
微澜慵懒,载着一只一只莲花灯,愈漂愈远,
融融橘暖,流光连天,这景色美得令人痴醉。
而她,却只看见了他,俊美如玉的面庞。
可是,他的眉梢有些颤,
身子也在发抖,细细密密的汗珠正从额头上渗出,
“师父…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无碍。”
命…不是自己的…
那时候,你在强忍着痛苦…是吗…
可是…到底为什么…
和岘庄疗伤之时,她见过他的胸膛上,有深深浅浅数十道伤疤,令人触目惊心。
心底一阵怔忪,苏伊桐眼底霎时泛起薄雾,又化作晶莹的泪珠,滚落而下。
她只知道他是个侍卫,对人淡漠而疏离,却不知他身后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或者…劫难和伤痛…
苏伊桐抹着脸颊,哽咽道,
“蝼蚁尚且偷生…死中求生…怎么算是当死之人…这不公平啊…如果他死了…我也不愿苟活…若我自寻短见…便也成了当死之人,对吗?这是什么逻辑…难道,仙医是铁石心肠吗…救死扶伤还要精挑细选对吗…”
霜风避过她哀怨的眼神,欲言又止,他轻步踱出茅屋,面对着皑皑雪色,沉吁出一声叹息,
“先祖定此门规,自然有他的道理,后辈又怎能违背啊。尊师…他已超尘脱凡,十年前便已不问世事,行医救世全由我代之。此人体内的伤乃是陈年旧患,诡异至极,就像有无躯之灵,宿于其身,相辅相成,唇齿互依。我想就连尊师也不曾见过…不瞒姑娘,在下何尝不想亲见尊师出山救人。”
霜风回身,沉静的眼底突的闪过一道慧黠的光亮,
“万般皆为法,素手难画沙…既然这天下间真有如此奇象…倒不如…不如…”
傍晚,夕草庐。
“锁门了?”苏伊桐用力推了推院门,
“嘿…这老爷子…怕是烦透我了…”
苏伊桐回身,向霜风投向了无助的眼神。
霜风笑着上前以掌相抵,手腕轻颤,继而点点头,
“嗯…确是锁了。”
“嘿,”
苏伊桐冷瞟了霜风一眼,心想初见此人,通身清丽出尘的仙气,没过几日些许熟络,便现出几分玩世不恭的模样。
“我还不知道锁了,我是问你咱们怎么进去。”
“在下若是与你一同进去…恐怕…这事情便难成喽,姑娘冰雪聪明,自然有方法进得去。”
霜风身形闪晃,不见了踪影,快到犹如凭空消失一般。
“喂…霜风…你不帮我开门,又送我来…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不认路的嘛…真…可恶…”
苏伊桐气急败坏的拍了下门板,但听“吱扭”一声,门竟现出一道缝隙。
“开了!”苏伊桐喜道,她回顾四周,自然寻不见人,只得轻念一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