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翌王府别院
睁开眼,那玻璃围栏下,悬浮着薄薄的雾气,林海市的斑斓夜景,此时朦胧而迷离。
苏伊桐竟有些激动,终于,她的梦里,不再有血雨腥风、刀光剑影。
取而代之的,是范家豪宅,一片静好。
“我说大小姐,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黑色软糯的高领羊绒衫,将范金华无瑕的肤色衬得更加白皙,他微微翘起的嘴角,如两片淡红色的花瓣,
“花花,”苏伊桐直感自己在笑,口中柔语道,“你长得甚是好看啊。”
那是他从没见过的范金华,长长的睫毛颤了又颤,面颊随即透出两片红晕,避着自己的目光,小声嘟囔道,
“那什么…咱就不能好好说话吗,我跟你讲的是什么,娱乐圈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说着他抄起水晶茶几上的IPAD,用修长的手指拨弄了几下,正欲张口,忽的眼睛睁得硕大,面露喜色的大声叫道,
“这…这…初初,初初,赶紧的…快来啊,峰回路转了嘿!”
“来啦,来啦。”初初穿着鹅黄色的针织线衣,一路小跑的赶了过来,撂下手中的果盘,接过IPAD顺着范金华的手指念了起来,
“苏伊桐火是有原因的,米娜连发三条微博,主动立证姐妹情谊,打破不和传言…”
初初眼眸晶亮,用难以置信的语气,惊叫道,
“这…这报道是十分钟前刚刚发的,太神了…这简直太神了。”一声冷哼,自己的身子斜斜靠在了洁白无瑕的羽毛靠垫上,手指缓缓旋转腕间的钻石表盘,语气里透着一股参透先机的得意,
“本小姐有言在先,像米娜此等心胸狭隘之人,目光也必然如豆般浅薄,今日,本小姐于记者面前的一翻言辞,虽显得莽撞无章,却字字维护于她。她若再不主动与我言和,便成了众矢之的,贺姐的稿子不是不好,只是…太过矫揉造作。既然是逢场做戏,总要做得真真切切,方能,打动人心。”
话刚落,耳畔响起掌声。
范金华朝自己投来赞许的目光,抚掌说着,
“厉害,真是厉害,绝对的演技派。”
“你们现代人这点伎俩把戏,也能算得上尔虞我诈?于本小姐的年代,九牛一毛。”那话语朗朗,充满了得意。
“嘿嘿嘿…夸你两句,你就拽了,我告诉你啊,这才只是刚刚开始,阶段性胜利而已…”范金华挑了枚最大的草莓,用叉子插着递到她手里,煞有介事的说道,
“咱也谦虚点,别以为古代就多高的智商,我们也不是没见识过,来,初初,放一集琅琊榜给大小姐温习温习…”
范金华正笑着反驳,忽的面色徒然大变,眼中溢满了惊惧,抓住自己的胳膊,急急问道,
“你刚才说的什么?九牛一***王家呢,帝王家是怎样的…是不是会好一点…告诉我…”
花花,信她吧。
苏伊桐幽幽念着,
你可知道,殿下的弟弟在潭下埋伏暗兵,企图谋害殿下…杀了…殿下的母亲,
而他的同党,竟然是我别院中的婢妇,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殿下那一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惨死在面前,他手刃自己的弟弟,慕容将军杀了二公子带来的所有随从。
他们的尸体…皆被抛入寒潭之中…就连陈妈,我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二十四人,我数得过来的,就足足死了二十四人…
空气中充满了血腥气,那根剧组的道具血浆不一样,
血可漂橹…是真的…
所有人…皆以为…行舟遇了风浪,船翻…溺水丧命…
而我…还有苏青雨…便成了这场政变中,仅存的证人…
不…是活口…
花花,你听得到吗?
苏伊桐倒吸口寒气,缓缓睁开疲惫的双眼,泪如泉涌,顺着眼角汹涌而淌。
不,花花啊,你最好不要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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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门外,沉花在唤,苏伊桐支起身子,抹去面颊的泪水。
房门轻启,便看到和范金华一模一样的面孔,苏青雨正悲悲切切的望着自己。
才忍住的泪水,再次决堤。
她一把抱住苏青雨,嚎啕大哭起来,沉花吓坏了,忙退出门口,急急关上了门。
“姐…”苏青雨站得笔直,双颊透红,悬在半空中的手臂,无处安放,紧张得抖个不停。
待她才顺理了气息,瘫坐在凳子上,支着下巴问,
“你怎么来了?”
“哎…”苏青雨揉着眼睛,一副睡不醒的模样,
“这数日来,槭临轩本就是清冷悲凉,众人皆大气都不敢喘,这也便罢了。昨日,殿下竟一夜未眠,从寝殿中传来断断续续的琴音,听得我浑身发毛,诉不清的难受…我…我实在待不下去了…姐…要不…你去看看殿下吧,再这般下去,我真怕殿下…会病倒。”
“你…不怕吗?”苏伊桐神色异样的盯着苏青雨。
“此话怎讲?”他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我和你…是仅存的活口啊…”她压低声音,念了一句。
苏青雨“刷啦”从凳子上站起来,
“不…不可能…殿下对姐姐宠爱有加…姐姐怎能如此想…二公子谋反一事,是我…我…先发现的…是我…通知的彭武和师父前去营救殿…二公子身为殿下的手足弟兄…却狼子野心…手…手足弟兄…”
许是越说越没有底气,苏青雨的声音小的好像文字,直至如鲠在喉,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溢满了恐惧。
苏伊桐摇着头,涩然苦笑。
她何尝愿意以如此恶意去揣度他的心思…只是…她回想起太多,古代历史中可以证明政治斗争残酷无情的故事。
帝王家,何为真情,何为假意,何为忠义,何为背叛,她脑中早已是一片混沌。
直觉身临深渊,说不定会是谁,随手便将自己推下去。
“殿…殿下…该不是丧母不久,还没腾出功夫去想…这…这…”
见苏青雨已然被吓得面无血色,她释然浅笑,拍着他的肩膀宽慰道,
“别怕…我只是猜测…更何况你知道的只是殿下这一个秘密…而我…知道两个。”
“谁…谁怕了…”苏青雨强装镇定的坐了下来,反驳道,“我本来就是个刺客,被捕那日便一心求死…我才不怕。”
“哦?”她秀美轻挑,戏虐道,
“那我便告诉你,殿下啊…害怕青蛙…这可是军机大事啊,你想…两军对战,主帅的软肋是不是绝密资料…现在咱俩公平了…都知道两个秘密…要死一起死。”
“姐!!!”苏青雨简直崩溃了,拧着眉毛,无可奈何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戏耍我…”
她笑得甚是夸张,一双莹莹美目深幽处藏着凄惶与无助。
就在这个时候,沉花急急叩门,
“公主…殿下…殿下派人来了,要…参见公主。”
二人皆打了个寒颤,苏伊桐朝着苏青雨使了个眼色,他忙正肃容颜,深吸口气,将房门轻轻开启。
但见门口站着个侍从,手端楠木托盘,满脸堆笑。
“小人参见公主。”那侍从恭敬的走进房间,将托盘放下,向着苏伊桐附身行礼。
“快起来吧。”苏伊桐目光直投在托盘之上,被丝锦遮着的凸起之物。
侍从忙将丝锦揭开,露出来一个茶盏,血红色,鲜亮得刺人眼目。
侍从双眼忽然射出两道寒光,嘴角浮着似有似无的诡笑,冷冷说道,“殿下见公主久病在床,特命小人前来送一杯定惊茶,还请公主切莫辜负了殿下的美意。”
苏伊桐身子猛然一震,直向后退去。
定惊茶…
对…
古代帝王都是这么干的,想让一个妃子死…
最常见的便是赐她毒药或白绫…
那妃子还要跪地谢恩…
当着老太监面,吞下毒酒,让人家回去复命…
不料,就是这一失神的功夫,侍从麻利的退出了门口,还随手将门关了个严实。
“他…他不看着我喝吗?”苏伊桐怔怔的呆立在茶盏前,泪,若离珠,止不住的滴落。
苏青雨整个人也懵了,又好像忽而清醒箭步蹿了过来,快速端起茶盏,仰头蹙鼻将茶吞尽,好似灌了一杯烈酒。
刚入喉,人便斜斜向后栽去。
“苏青雨,”苏伊桐失声惊叫,扶着他哽咽道,
“你…怎么这么傻,你喝了有什么用…我还…还不是要死…你怎么这么傻…”
苏青雨浑身冰冷,将她的手紧紧握着,嘴唇蠕动,却不语半句,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青雨…青雨…你感觉怎么样…哪里疼…”苏伊桐哭得更凶,
“没…没什么…”他的眼眸渐渐暗淡,
“扑通”身子坐倒在地,已是僵硬的嘴角勉强扯起一丝笑意。
“青雨…不…不要…”苏伊桐搂过他的身子,泣不成声。
忽然,门外传来那么一句轻佻的吆喝。
“这位小兄弟,殿下这定惊茶下了肚,当真如此痛苦?要不,你再细细品品。”
闻得此话,苏青雨扭曲的脸,霎时间舒展开来,“扑棱”从地上坐了起来,双手急急的把肚腹处摸了个遍。
然后他深深吸气又反复吐纳了好几次,才看向泪流满面的苏伊桐,尴尬的笑笑,
“姐……这…这好像就是普通的…定惊茶…”
虚惊一场,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苏伊桐搂着苏青雨的脖子,泪还是止不住。
苏青雨安慰了几句,待她终于破涕为笑,他才正了正衣襟,开门就见那侍从竟然不在门口,而在对面的廊檐下,远远朝着自己坏笑。
苏青雨顿时怒上心头,疾步奔了过去。
“你是何人,敢戏耍公主。”揪住那侍从的领子,苏青雨大声斥道。
侍从邪邪笑着,不慌不忙的搭上苏青雨的手腕,鄙夷道,
“蠢钝如猪,可怪不得别人。”
“你!你究竟是不是槭临轩的人,我为何没见过你!”
侍从微眯的双眼猛然一瞪,苏青雨顿感手腕剧痛无比,一股浑厚的力道,霎时间将自己的胳膊反拧到背后,骨头似要被生生折断。
“哎呦…”他颤叫,
侍从松了手,舒活两下肩膀,端出一股长辈的腔调,语重心长道,
“这翌王府你才混了多少时日,没见过的多了去了。殿下近日来心情沉闷,郁郁寡欢,公主这般避而不见,恐为不妥吧。你且去劝劝公主,无须杞人忧天,殿下对公主一往情深,又一心一意,她切莫辜负殿下一番情意才好。”
“你…你究竟是何人…”苏青雨揉着自己红肿的手腕,直瞪侍从的脸。
“苏青雨!”背后传来苏伊桐的呼唤,就在这一瞬间,那侍从身形一闪,纵上廊檐。如一只敏捷的猫,三蹿两跃的没了踪影…
傍晚,余晖脉脉,苏伊桐终于出了闺阁。
跨出别院门口,但见一个白影驻马踟蹰。
她忙上前,行大礼参拜,满怀愧疚的言道,
“锦儿见过殿下…”
赵宗奕纵下马,将她扶起,
“数日未见,为何锦儿与本王如此生疏?难道忘了,你我之间,无须大礼。”
他的手掌,温热如往常,她愈发羞愧,低垂着眉目,不敢瞧他。
他不言,她亦不语。
良久,赵宗奕将缰绳甩给随从,牵起她便走。
“殿下这是…殿下骑马来,我还以为是要出去。”
“本王是想着与锦儿出去逛逛,但…真见到了,又改变了主意。”
“为什么…”
他不回她,四目相接,那明眸虽映着暖暖柔光,如瑰丽的晚霞一样,令人向往和沉醉,但她亦能感觉到,那眼里挥之不去的忧伤。
她的心隐隐的痛,不忍再看。
才进槭临轩,一抹倩影姗姗向门口迎来。
慕容慈…我的天。
她下意识的想将手抽出,反被他稍施力道,难动分毫。
眼看慕容慈愈来愈近,她只得倒吸口寒气,昂首备战。
“殿下久出未归,原来是去找公主了,慈儿等了一下午,”慕容慈噙着礼貌的笑,朝苏伊桐颔首道,
“公主总算来了,慈儿伴在殿下身旁多日,殿下始终少言寡语,未见笑颜。想来,慈儿还要劳烦公主,多花上些心思和时日,照顾殿下。慈儿这便回府去了。”
说罢,向赵宗奕翩然一拜,缓步离去。
就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慕容慈的嘴角还残留着浅浅笑意,但是苏伊桐还是在那从容淡然的余光中,察觉到了一股戾气。
打了个寒颤,她惶惶然望向身旁的赵宗奕,他眼中,亦溢满了困惑。
“殿下…慕容小姐…似乎与往常不同。”她脱口而出。
“莫怕,本王心意已决。”
“什么…殿下是什么意思?”
“锦儿随本王来。”
来到正堂,他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中,茶香四溢,那是…陈妈的双薰草…
“锦儿可否与本王讲讲,关于那陈妈的事。”他沉声开口,她捧着茶杯的手一颤,慌乱的将杯子撂到了桌上。
“锦儿无须害怕,”
他捋过她额前的碎发,随手将一枚碧绿通莹的玉簪插上了她的发髻,轻声道,
“本王与锦儿已共赴生死,又有何不可直言。本王痛失至亲,方知人生苦短,当要惜时如金,至爱之人亦须好好把握。”
“殿…殿下…”苏伊桐直感心乱如麻,似有诉不清的思绪,缠缠绕绕勒住自己的喉咙,开不了口。
“这些时日,本王一想起那婢妇与锦儿同在别院朝夕相处,心中便…惶恐不已啊。本王只想弄清楚,那婢妇是如何潜在和亲的队伍之中,混进翌王府。”
“陈妈…是…我在和岘庄…遇上的…那时候我见她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便想着留在身边也没什么…就…就…”
她秀眉紧锁,吞吞吐吐的叙着。
“和岘庄…究竟发生了何事?”他语气淡淡,目光却灼然如火凝视着她。
“我…我被采花贼假扮的丁庄主…虏进…密室之中…然后…然后…”她神色紧张,嗫嚅不语。
他紧握她的玉手,目光转而柔和,
“锦儿莫怕,告诉本王。”
“然后…然后是…陈妈在危急关头…救了我…她将那采花贼…杀…杀了…”
“本王记得,锦儿那时身边有个侍卫随行,姓…柴?”他恍若无事的念,她的心霎时间提到嗓子眼,
天呐…他…
为何突然提到…师父…
这方向不对啊…这该怎么回…
“那柴侍卫当时,可在现场?他可与陈妈联手对敌?此人与…陈妈之间,可有?”
“没有…没有…柴侍卫平日就少言寡语,对谁都冷漠如冰,陈妈跟他几乎没说过话…绝对…绝对不是一伙的…”
她还是慌了,脑海中搜罗的所有说辞都来不及讲,只慌乱起身,急急辩解着。
赵宗奕心下顿时酸涩一片,却不露声色,只将她的手握得更紧,牵起笑意道,
“既然如此,本王便不再问了,不如…锦儿坐下来,听本王弹首曲子如何…”
本无意触碰,残念,却在“和岘庄”三个字出口一瞬,丝丝寥寥,随袅袅琴声一起,翩飞入脑。
血浸白衫,唇如纸色,他正单膝跪在地上,额上,豆大的汗珠密密渗出,他在她面前,忍受着两肋剧烈的锐痛,整个人燃着倔强孤傲的冷焰。
“师父…不要…不要…”
她顾不得衣衫狼藉,只想就这么紧紧抱着他,共赴黄泉,离开这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可她终是得了救,陈妈坚毅的目光中流露着一丝关切,手上的刀,鲜血淋淋。
陈妈若处心积虑潜伏在自己身边,饭食、双薰草、皆可投毒…想谋害殿下,又何必与二公子联手…如此大费周折?
苏伊桐幽幽一叹,她实在有太多疑问没有答案了。
忽的,赵宗奕指尖急拨,琴声铮铮如刺,令她转瞬而醒。
他黯然,剑眉微蹙,目光低垂,眸子里点着淡淡的孤冷,瞧得她心头一阵酸楚。
月凉如水,静静的洒在凄寒的庭院中。
琴音,婉转空灵,却沁不进她与他之间,那死灰一般的沉寂中。
终于,她的泪,悄然而落,顺着香腮静静的滑下。
琴音戛然而止,“锦儿…”他轻唤,
“都怪我…都怪我…是我的错…”苏伊桐失控了,捂脸嘤嘤的哭了起来,
“陈妈是我带来的…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到底是谁…那天…我本应该在王妃娘娘身边护着她…我不应该下水的…都怪我…这一切都怪我,如果没有我…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掌心轻轻婆娑着她的发髻。
她直哭到凝噎,泪浸得白袍一片温热的殷湿,抵着他的胸膛,断断续续吃力的念,
“对不起…对不起…”
待她终于平静,他抚着她面颊的泪水,惜惜然语道,
“昨日有人前来听琴,一曲过后,与本王直言,抚琴倒不如上阵杀敌…没想到…今日一曲还未奏完,便把锦儿惹得哭了…看来,本王确实不善琴艺啊…”
苏伊桐一怔,朦胧的泪眼中,是他尽是疼爱的英朗面庞,她更是心酸,摇着头喃喃哽咽,
“本该是我…安慰殿下…现在还要殿下反过来安慰我…”
“如今…锦儿在本王身边,心事有人述,抚琴有人听,已…足够。”
赵宗奕眸色幽深,淡然浅笑。
他心意已决,余生只要她。
又怎舍这满腔哀怨欺她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