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半月后滦营
月夜清寒,莽莽平川。
夏雪鸳呆呆遥望天际,乌丝如静水,泛着幽冷的微光。
等了许久,暮寻缓步而来,
“为何这么晚?”夏雪鸳责怪,又瞧了瞧他身后,问道,
“人呢?”
暮寻迟疑片刻,拱手回道,“已出发。”
她急了,
“那…那为何无人唤我,我在此地等了一个时辰。”
暮寻不语,面露难色。
夏雪鸳脸色徒然阴沉,冷冷喝道,
“暮寻,你竟私自行动,你眼中可还有我这个护法?”
“护法…此去凶险万分…”
“凶险?你这么做,可是奉少宫主之意?”
“并…并非…”暮寻目光飘忽,不敢与她对视。
“文训都放心于我,你又何必多此一举?你该知道,助文训复国,达成夙愿,这一日我盼了多久…”
她向前走了几步,逼视着暮寻的脸,厌恨的语气中夹杂着委屈。
“请护法息怒,暮寻知错。”暮寻单膝点地,恳切道。话未落,早有一阵幽风掠过头顶,
“还不快走——”
望着那抹倩影消失在漆黑夜色中,暮寻眼底闪过一丝阴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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郾城军营
一个士卒晃晃悠悠的走出了营房,瞬间,昏沉沉的睡意就被隆冬寒冷的空气,刺得消散殆尽。
士卒打了个寒颤,哆嗦着裹紧衣衫,朝旁侧的茅房走去。
忽然,眼前有道黑影飘过,士卒吓得激灵一下,揉揉眼睛,紧张的四下观望。
夜,无风,乌云蔽月,整个军营似蕴着一层霭霭雾气。
半丈之外哨兵的身影,皆朦胧难辨。士卒壮着胆子,大声吆喝道,
“嘿,你们可看到…有…有什么玩意飘过去了…”
哨兵们立刻抖擞精神,四下搜寻,皆无所获。
“我说你大晚上,吓唬人干甚,”
一个哨兵不耐烦的抱怨。
士卒也不敢回嘴,暗暗疏了口气,可往前没走两步,他忽然又停了下来,战战兢兢的转回头。
但见自己身后,横七竖八的躺着几个人,正是…刚刚抱怨自己的哨兵们。
士卒额头冒出一层冷汗,这才发现,自己周围不知何时,围上来一圈人形黑影,在雾气中,轻飘飘的如风筝,双脚悬空。
士卒一屁股瘫坐在地,话还没嚷出口,便被飞来一物穿透了喉咙。
紧接着,那些黑影,霎时间如缕缕烟尘一般,向军营各个方向散去。
只剩地上的士卒,抽搐了两下,便栽倒在地。
鲜血从颈间不断涌出,幽暗的瞳孔中,充满了深渊般无穷无尽的恐惧。
终于,
一阵夜风搅散雾气,
天边,露出渗着寒光的冷月。
百里军营,笼罩在如同地狱一样阴森恐怖的气息中,幽幽的血腥味道,正随风悄悄蔓延…
三日后胤城中军府
天蒙蒙亮,蔚迟慌慌张张的奔入大堂,朝着案后的洪霸,急呼道,
“大哥,大事…大事不好…”
从未见他此番模样,洪霸一惊,
“何事如此慌张。”
“有…哨兵来报,今晨城外几十里…忽然出现滦国大军,恍如天降…正向我行进…不出两个时辰…便…便兵临城下…”
蔚迟擦了把额头的冷汗。
“什么?几十里?不可能!百里外的探马干什么吃的?为何现在才来报?”
洪霸拍案而起,大喝道。
“近日来…城外大雾弥漫,今晨…才发现昨夜城楼上站岗的哨兵…皆被暗箭射杀…”蔚迟吞吞吐吐,似如鲠在喉。
洪霸斥道,“已然是这番境地,你我兄弟还有何事不敢直言,速速讲来!”
“这…这…此事甚为诡异蹊跷…”蔚迟面色骤白,颤声说道,
“有…有士卒私下在传,三日前,郾城军营也起了大雾,两…两万人的队伍…一夜之间…全都死了…无声无息…雾散了之后…守将潘将军的人头…就被高悬在城门之上…城…城上皆换上了滦国的旗幡…无声无息啊!”
洪霸大惊失色,直瞪着蔚迟问,
“两万大军全军覆没?无声无息?…人怎么死的?”
“喉咙被穿透…瞳孔放大…都直勾勾的瞪着眼睛,像…像见了鬼一般…死相…极其恐怖…百姓和士卒们都说…是…是百鬼夜行…杀人夺魂…”
“百鬼夜行?”洪霸燃眉越蹙越紧,思量着,
“若真是鬼杀人,还能割喉放血?这明明就是被暗器所伤?什么百鬼夜行?放屁!”
“可…可军营四处…除了…士卒的尸体…找不到任何暗器…”
“鬼杀了人,难道还要把旗插上城楼?人头割下来示众?”洪霸面露鄙夷,忿忿然骂道,
“连连战败,滦主竟使上这些歪门邪道的伎俩,迷惑人心,亏我洪霸还尊他一声枭雄,呸!你且传令下去,军中不许再传此谣言,谁再敢提什么鬼魅杀人,动摇军心,统统砍脑袋!”
蔚迟原地没动,愁苦的回道,
“大哥啊,咱们现在,哪还有军心可以动摇啊,五万兵马已然调去戌城,此时…城内不足三千…皆是山上的弟兄。”
“城外滦军来了多少人马?”
“少说…也有三四万…大哥…要早下决定啊…这…这要是滦军将城围了…想弃城脱身都难…”
二人登上城楼,向远方眺望。
果然,见一望之地,旌旗蔽日,黄沙漫天。
滦军之雄壮,犹如黑云压境,快速向城下行进。
“三四万…”洪霸忖思片刻,用毅然决然的口气,一字一字铿然道,
“这胤城乃是殿下和弟兄们拼着性命取下来的,就这么弃城逃回宛城,有何颜面去见殿下。”
蔚迟迟疑片刻,朝着洪霸爽然一笑,
“大哥若有此意,那事不宜迟,趁滦军驻兵未稳,人困马乏,咱们今夜杀他个措手不及,若能取了主将的首级,没准还能以少胜多。胜不了,搅他个天翻地覆再死,也不赔本儿。”
“大哥知道,你我弟兄那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交情!”
洪霸用宽厚的手掌,在蔚迟的臂膀上重重拍了两下,眼中泛着感激和深情的光芒,
“三千兵马硬拼,那就是带着弟兄们去送死哪…为今之计…最好的法子便是趁滦兵还未围城,往东投奔戌城。戌城少说也有八九万兵马,联起手来,打个漂亮的翻身仗。”
“好!我这就集合弟兄们!”
教军场
蔚迟全副武装站在队伍前面训话,
“弟兄们,跟大家说句实话,咱们哪就快被包围了。滦国也算是看得起咱们,来了几万人的队伍。”队列中一阵哗然,蔚迟不慌不忙的站上高台,提高了音量嚷道,
“弟兄们,咱们都是土匪出身,当年跟着洪大哥入伍当兵为的是什么?明面上讲什么保家卫国,天下太平,那都是冠冕堂皇的漂亮话,要问我蔚迟为什么?俺自小是太阳底下多个影儿,阴凉地方一个人哪,即无亲又无故,一把长刀闯江湖。那时候不怕死,想着有一天血流干了,也就在哪个土凹子里一闭眼,完事了。后来遇上俺洪大哥,待我情同手足,肝胆相照,我啊…反倒怂了,不敢随随便便的死。大哥做土匪,我就跟着做土匪,铲恶霸除地主,为百姓们讨个安生日子。大哥参军,我就跟着参军,在翌王麾下当个副将,这几年混战沙场,杀敌无数,我蔚迟觉得活得越来越像个样儿了。如今,滦军想跟咱们硬碰硬,逼着咱们向外冲,咱们哪,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咱们出北门,绕过长水村往东,投奔戌城。会合了兵马,再跟他们决一死战,到时候战胜了,那就能过上舒心顺当的日子,战败了,拉上滦兵做垫背的,也算是死的轰轰烈烈。让滦国见识见识,咱北缙土匪的厉害…”
蔚迟正讲得心潮澎湃,热血翻涌,洪霸忽然接了话,
“弟兄们,实不相瞒,此一去,凶险万分哪。我军兵力不足,时间紧迫,要即刻启程。若是被滦军追上,当要冲杀在前退怯在后,以一当十,才有望脱身。咱们皆是一个头磕在地上的兄弟,临此绝境,大哥绝不勉强,有不愿意的,这就可以离去,脱了这身军服混迹成平民百姓逃出城便罢。”
队列鸦雀无声,连半声耳语都闻不到。洪霸目光如炬,扫视着淡淡晨光下,一张张正容亢色的脸,心下,百感交集。
忽然,有人高呼,
“大寨主二寨主都不怕死,俺们怕什么?活着跟着闹一闹,死了全当睡大觉呗。”
一阵大笑打破了紧张严峻的气氛,
“既然如此。”洪霸一挥手,喝道,“马卸鸾铃,即刻出发——”
胤城,北门暗开。
洪霸胯下马手中枪,与蔚迟率领三千兵马,一人不少,精神抖擞,斗志昂扬的出胤城,朝北而去。
洪霸深思熟虑,滦军此时还未到南门,出北门再绕行向东,抵达戌城,虽然路途上远了些,确为最稳妥的路线。
洪霸领队在前,策马狂奔。
蔚迟带着三千队伍紧随在后。
晨时出发,行到午时,到了长水村。
探马来报,
“洪大哥,长水村没有官兵,也没有滦军,只有百姓。”
“好!”
洪霸面有喜色,看来这滦军占领了胤城,也就如了心愿,还未出兵追赶。
绕过这小村向东,行五十里达到戌城,便算脱了险。想到这,他策马带领队伍挺进了长水村。
村子里面,果然不见一个滦军,洪霸吩咐弟兄们,在此食粮喂马,稍作休整,自己和蔚迟来到村中一棵大槐树下,下了马。
军卒们行了半日路程,皆有些乏了,见此地没有敌军,精神些许放松。
有的席地而坐,嚼着干粮,有的坐在道旁屋檐下,擦拭兵器,有的干脆靠在石头上,闭目养神。
忽然,村外一声信炮响亮,紧接着四面八方,杀声大震。
村外放哨的兵卒慌慌张张来报,
“大哥,村外有滦军骑乘坐骑,向咱们包抄而来。”
“集合队伍,随我应战!”
洪霸大喝,跨马持枪朝着村口冲了过去。
因为无所防备,三千缙军一阵慌乱,而滦军骑兵,此时正摇旗呐喊,从四面蜂拥而至。
领头一人,手举铜铁锤,纵马在前,直奔洪霸,乃是滦国大将哈逻瓒。
洪霸心知情况不妙,迎面遇见哈逻瓒,只想几招将其挑落马下,带队伍尽快转移,二人在村头一交战,这哈逻瓒的武艺也非等闲,铜铁锤来势凶狠,招招疾紧…
滦军与缙军已然战在一处,众寡悬殊,没过多久,三千缙军便被滦军杀散,队伍被分割得七零八落,陷在包围之中。
洪霸与哈逻瓒激战,是铆足了力气,兵刃相碰之音振聋发聩。
哈逻瓒招数虽然精进,但十几回合之后,直感觉膀臂发麻,虎口处传来阵阵剧痛,心中暗道,此人力道非凡,绝不可与他莽战。
而此时的洪霸,心中急躁不平,心挂蔚迟和众弟兄,恨不得一招将对手置之死地。哈逻瓒稍一失神,被金枪划伤左肋,鲜血直流,他颤叫一声“不好。”
策马向村外败走。
洪霸没追,拨转马头,又朝着滦军的包围圈杀了回来。
他抖动手中虎头金枪,时而似金龙搅水,时而似白蛇吐信,枪扎处众将落马,马到处无路自开。
终于,见蔚迟在不远处,正和一名滦将战得难舍难分,洪霸马到近前直刺滦将后心,大喝道,
“蔚迟,带着兄弟们走!”
“大哥!你先走!”蔚迟语气坚定。
洪霸不由分说,带马挡在滦将面前,命令道,
“休要多言,这是军令,这交给我,你且先去戌城等我!”
“大哥…”蔚迟不敢多言,挥舞大刀领着身后的队伍,杀出一条血路奔村口逃去。
那滦将哪里是洪霸的对手,几枪便被挑落马下,滦军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朝洪霸包抄上来,洪霸一面厮杀,一面策马向村口方向闯。
洪霸这匹马,乃千里良骏,此时逢遇恶战,确显现了本领,在滦军之中,这马的速度十分惊人。
有时候滦军将洪霸包围,这马跑不出去,便一声长嘶,前蹄一抬,后蹄一蹬,“蹭”的腾空而起,踏着三四个滦军步兵的身子,跃出了重围。
洪霸杀出村口,方才意识到,滦军之多犹如洪水泄流,源源不绝。
他带领队伍,才破重围,便又遇拦截,破拦截,亦再陷重围。
这些滦军皆是久经战场,训练有素的队伍,缙军即便斗志昂盛,终究是寡不敌众,弱不敌强,三千兵马被冲得四分五裂,无法指挥,几番突围,跟在洪霸身后的仅剩百余。洪霸只得竭尽全力向着戌城方向厮杀。
忽然,前方树林之中涌出来无数人马,洪霸看似不好,忙拨转马头,就见身后有一队滦军拦住了归路。
这个时候,从密林深处,八匹高头战马拉动着一庞然大物,缓停于官道正中。
轮宽十尺,台高一丈,此乃攻城之用的战车,高台之上伫立一人,身穿褐紫华服,头戴褐紫玉冠,怀抱令旗,在乱军之中艳色耀目。
此人身后,八面明黄旌旗,随风招展,朱红色的“柴”字格外醒目。
柴?这滦主驾下何来“柴”姓的将官?
洪霸心中暗道,抬头朝战车上望,正撞上一对清冷疏离的眸子,冰冷目光里夹杂着侧目天下的蔑视。
但见此人二十几岁的年纪,身长八尺有余,生得剑眉星眸,俊逸脱俗,身无甲胄却尽显气宇轩昂,凛凛英气。
“你是何人?”洪霸抬枪点指。
柴文训唇角微扬,勾一抹似有似无的冷笑,
“本座乃三军主帅,奉陛下之命收复三城,顺便取尔等首级,以慰战亡众将在天之灵。今日天兵到此,已成包围之势,还不速速下马被俘。”
洪霸虎目圆睁,向四周观瞧,滦军已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确难以脱身。
他心中暗想,即便突围无望,也不能就擒被绑,大不了拼他个同归于尽,一死了之,绝不做阶下之囚。
想到这,洪霸纵声大笑,如龙吟虎啸震得近前滦军的鼓膜嗡嗡作响,连退好几步。
他将虎头枪一颤,朝柴文训高喝,
“你这厮暗设伏兵,仗着人多势众就想令我洪霸投降?啊呸——阴险狡诈之辈,你有本事,便下来与俺一战,看你个细皮嫩肉的白面小生,能有几合勇战!”
洪霸一面讲,一面飞快环视四周,寻找出路。
这时候,四面的滦军都已经箭上弓弦,对准了洪霸等人。
洪霸心想,若是要冲,便要从这相对兵少的左翼突围,而此时,高台上的男子正气定神闲的注视着自己,神色从容,似毫无防备,倒不如拼上一拼。
说时迟那时快,洪霸双腿一较劲,马蹭一下子蹿到战车前,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抬起,惊得周围的滦兵纷纷退怯。
洪霸手拧金枪直朝柴文训足下刺去,柴文训足尖轻点,腾空而起,又如一片树叶轻飘飘的落回原地,他朝着洪霸微微一笑,
“既然无意归降于陛下,那本座与将死之人便再无话可讲…”
洪霸正要开口,忽然左翼外围一阵大乱,有一支队伍正从外向里冲杀,为首的正是蔚迟。
紧接着,乱军之中飞出一支冷箭,直射柴文训咽喉,柴文训也不侧目,箭近在迟尺的瞬间,他化掌为勾,将箭杆牢牢擒住,眼中仍含着波澜不惊的笑意。
这时候,洪霸趁乱闯出了包围,与蔚迟纵马飞奔,带领着残余的队伍向戌城逃去。
战车旁的哈逻瓒伤口已包扎好,他朝着柴文训急切道,
“元帅,快下命令,让我追上那洪霸杀得片甲不留!”
柴文训轻挥袍袖,淡然开口,
“将军无须焦躁,你只需带兵跟随他而去,护送洪将军抵达戌城,本帅自有安排。”
“这…得令…”哈逻瓒心中疑惑,也不敢多言。
想这南唐国师虽年纪轻轻,却深得陛下赏识,将三军帅印亲传其手,并下令若违帅令者,就地正法。
而如今看来,此战,处处占尽先机,将北缙猛将戏耍于股掌之中。此人确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智,自己不禁暗暗钦佩。
与此同时,戌城,中军府
寝室之中,烟雾缭绕,空气中飘散着浓重的血腥气味。
武胜正跪伏在一地舞姬的尸身间,瑟瑟发着抖。
“鬼…爷爷…鬼爷爷…饶命…饶命…”武胜磕头如捣蒜,手忽感一股温热,身前一舞姬的粉颈不断向外涌淌着鲜血,染红了青石地面,沾得他满手都是。
“啊——”他一声惊呼,本就是一张面如死灰的脸,更吓得五官扭曲。
暮寻嘴角露出邪魅的笑,低垂下眉目,冷冷言道,
“元帅的话在下已然传到,你且好自为之。”
“是…是…小的明白。”
说罢他颤颤巍巍起身,从案上拾来一枚褐红色的锦盒,跪爬到暮寻脚下,奉于头顶。
暮寻接过锦盒,其中,乃一枚白玉官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