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这其实是一桩美得不行的买卖。
神秘的甲方不但出手阔绰,而且连合同都没签,按理来说这要是遇到骗子,那肯定连镯子本体都吞了,毕竟都不是小价钱的物件。不过姜宝乐还是尽心尽力的做好了她的修复师工作,取了昂贵的白玉给缺块打底,又用纯金点缀镶了花纹。
俗话说的好,绿配银,红配金,这上等血玉本来从色调上来说就偏暖,自然镶金花。只是这雕刻什么图案,可是苦恼了宝乐整整三天。
等完工,宝乐伸了个懒腰,才发现太阳都快下山了。她从抽屉里把黑帽衫留下的地址条拿出来——这地方离夫子庙不算近,在紫金山里,整座山都被开发成旅游项目了,但按这纸上的地址导航确实是在山里。
她来南京读书四年都没听本地的同学说过,这山里还能有私宅的,毕竟紫金山什么地方啊——明孝陵、中山陵,那是先辈英杰的陵寝之地,不过从风水上来说,盘龙卧虎也的确是风水宝地没错。
早早关了元宝斋,宝乐将血玉镯放在紫檀木盒里,准备开车过去。
车在崎岖的山路上开了一段,围绕着龙脖子路从下到上一圈又一圈的开,一开始还能遇到几辆旅游公交和来爬山旅游的人群,随着往山里开的越来越深,人烟也逐渐稀少了起来。要不是导航告诉她没走错,她都有点怀疑,山里还能开到这种地方?
又开了一段,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山路也越来越窄。按理来说紫金山海拔不过四百多米,但她却感觉越来越窒息。小姑娘本来胆子就不大,这种送货上门的活也是第一次干,现在想想那黑帽衫哪哪都透着不对劲,要不是看他长得好看,色令智昏,色令智昏……
……
目的地终于到了。
那应该是一座老宅,中式大门,围墙围了一圈,看不清里面宅子的样子,门虽紧闭,倒是门口一左一右还挂了两盏红灯笼勉强打着光。看门的石像雕的是一种像麒麟却不是麒麟的神兽,那是南京城有名的护城兽辟邪,这小东西在中山门前有个个儿老大的,所以但凡经常路过中山门的,对这神兽都有点印象。
宝乐把车停到门口一辆奔驰的旁边,虽然是夏末,晚上却难免寒凉。她今天没穿旗袍,因为考虑到晚上要来送货,她穿了比较休闲的碎花裙子,裙子不长,这会儿她有点冷。
打了个哆嗦,小姑娘把紫檀木盒抱在怀里,不情不愿的上前。她轻轻执起门上的铜环,在铜片上扣了扣,或许是周围太安静了,声音在夜晚听来十分清晰。
扣了门,门里也没别的动静,她就只得再扣,来来回回扣了四五次,又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阵脚步声,有年代的红木门从里面被打开。
开门的是位穿着中式长袍的老人,正和蔼的看着她笑。老人精明干练的外表,带了一只金丝眼镜,拖着一条金链子系在耳边的眼镜腿上。这幅打扮,像极了上个世纪的贵族老管家。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半天,宝乐才把紫檀木盒子递过去道:“我是元宝斋的,修复血玉镯的那个……”
老管家没伸手,只是往后退了一步:“东家在等你,随我来吧。”
本来宝乐是挺想见一见那天的黑帽衫的,但是这里从宅子到人再到这压抑的氛围,都在时刻打击着胆小的宝乐,她现在一点也不想进去。
老管家道:“东家准备了酬劳,总得见上一面才能给您,况且这镯子许是要再改改也不一定。”
宝乐咬咬牙,点了点头:“麻烦老人家带路了。”
老管家笑了笑,在她进门后关上了门。
……
宅子里面和外面完全不同,这是宝乐没想到的。从外面看宅子阴森恐怖,但宅子里面除了挂了好多暖色系的灯笼,还有现代的落地小庭灯,烛火摇曳,照的路和屋子都很通透,一下子多了几分烟火气。宅子是典型的江南园林式结构,小桥流水雨花石,假山荷塘四角亭,可谓一步一景、移步异景。
宝乐跟着老管家弯弯绕绕走了几圈,才在一栋比较大的屋子前停下,宝乐猜测这是主人会客的主厅。
两人进门,老管家取了拖鞋给她,这屋子的玄关倒是和普通人家的没什么两样。虽然有些什么价值不菲的老物件装饰,再加上整体装修也是偏中式的,但到底和古代的屋子不一样,更加偏现代一些。灯是现代水晶灯,角落还有柜式空调,最重要的是,她在门边发现了门铃监视器。
监视器正拍着她进来的门,说明这户人家是有现代门铃的,可她刚刚还傻乎乎的扣门,难怪老人给她开门时一直在笑。
宝乐觉得自己蠢透了,红了耳根,面上确实假装镇定。
“小姐可吃过了?”老管家慈爱的问了一句。
宝乐摇摇头。
老管家笑道:“正好东家准备开席,要不一起?”
宝乐惊慌:“这怎么好意思……”
这时内室传来一个声音:“可是元宝斋的小姐到了?”
老管家回道:“是的,东家。”
宝乐愣了一下,原来老管家口中的东家说的不是那日的黑帽衫小哥,听声音应该是位上了年岁的老太太。
“请吧,小姐。”老管家朝宝乐做了个请的动作。
宝乐左右为难,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
漆木柜架为玄关和内室做了隔断,一席锦绣长帘分为两片,从柜架拱形开口处垂下,隔断室内与室外,长度约有一米。
老管家十分绅士的走在她前面,为宝乐撩起右半边长帘。宝乐毕竟也在夫子庙混了有些时候,一眼就瞧出门帘的绣片是南京有名的云锦,这玩意儿老贵了,有“寸锦寸金”之称。她之前一直以为,这是南京旅游的土特产,买来放家里做纪念的,没想到还真有人能用来做门帘。果然是贫穷限制了想象。
“注意脚下。”老管家提醒道。
宝乐吞咽了两下口水,这才注意到内室做了错层设计,有两级台阶,和玄关的石砖不同,内室是纯实木地板。
朝老管家感激的望了一眼,姜宝乐重新深呼吸,调整了心态踏上台阶。
……
随着完全进入内室,映入眼帘的是朱红色的雕花门梁和背景墙上震撼人心的二龙戏珠图,这是秦淮河畔红墙上的画作,缩小了摆进屋里。
宝乐只匆匆瞧了一眼,那戏的“珠”白润圆滑,不知什么材质,没准是夜明珠也不一定。
室内的正中央有一张圆桌,衬着置景的色调,铺着一张红色的桌布。围着桌坐了约莫七八个人,男女皆有,女的多穿旗袍,男的多为西装,大家围着一张桌,却又都是不苟言笑,神情肃然。他们身后还站着几个端着盘子的佣人,像极了古代贵族用餐时的场景。
为首上座的,应该就是刚才开口的老太太,从她的声音和眼角的细纹来看的确是上了年纪,甚至一袭青丝早已斑白,不过她烫着上个世纪颇为流行的大波浪卷发,身材也没有像别的老太太一般发福,而且穿着深色布制的长旗袍,样式是民制。
这个老太太,不是普通人。
宝乐的直觉告诉她,此地不宜久留。
老太太似是一眼瞧出她想溜的意思,在她开口前抢先道:“小姐,怎么称呼?”
“我姓姜,老夫人叫我小姜就行。”宝乐眼珠一转,并没有说出自己的全名。
老太太微微抬起头,也不说话,倒是将她里里外外瞧了个遍,也不知道她到底想瞧出个什么名堂。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仿佛故友一般,也是让宝乐浑身都不舒服。
“老胡。”
老管家走到老太太身后,低俯身答道:“东家有什么吩咐?”
“给姜小姐准备一副碗筷。”老太太回头,又露出符合她这个年纪的和蔼来,以长辈的口吻对宝乐说道:“姜小姐也不要客气。”
胡管家应了声,走到宝乐面前,伸出手:“姜小姐把玉镯先给我,上座吧。”
上座好说,可这一桌子满是不认识的人,还各个年纪都比她大,尤其为首的老太太,总那么盯着她,一直也没移开过目光。
她只能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餐桌上。
桌上有个透明的转盘,她这一看,怪怪这四冷荤、四热荤、四大碗、四小碗、一汤二点三盘,可谓是道道玉盘载珍馐,只能说不愧是江南大户人家的晚餐。可惜时不对人不对,就算这么丰盛的晚餐,她现在也是一点胃口都没有。
胡管家给她送了碗筷过来,连碗筷都透露着一股子的不简单。碗盘中央绘着青蓝色的泼墨山水图,色彩鲜艳,画工精细。瓷碗白皙通透,光能从上方透过碗壁投影在下面的盘子上。筷子下半段是不锈钢的,上半段的瓷纹明显和盘子是一个画风。
鉴定完毕,这是景德镇特产的青花瓷餐具套装,一套四位数起步。
这个认知让宝乐对这顿饭更抗拒了。
老太太发了话:“都别愣着了,起筷吧。”
胡管家为老太太递过筷子,然后自己又取了佣人盘中的另一双干净筷子,竟是在位上位者布菜。老太太只吃他夹来送到自己碗中的食物,细嚼慢咽,一瞧啊,那年轻时准是一位深闺大小姐。
众人也纷纷起筷,宝乐不好意思搞特殊,拿起筷子,却没有夹菜的欲望。
桌上的转盘,胡管家会在固定时间拨转,宝乐观察到几乎所有人都只夹面前或者左右两道的菜,而且夹菜速度很快,夹哪个也十分有讲究。就比如水晶包子这道菜,第一个人选了12点钟方向的那个,如果有人还要夹,他一定会夹走1点钟方向的那个,全程用时不会超过两秒,又快又准。
这桌人绝对秉承了一点,食不言。饭桌上除了夹菜和咀嚼的声音,安静的可怕。
宝乐象征性的吃了两口青菜,就感觉饱了,倒不是她食量小,而是真的食不下咽。还不如她现在去泡一碗红烧牛肉面窝在她那个小屋,一边看《终极笔记》,一边嗦面来的香。
……
好在这顿沉默的晚餐并没有持续太久就被打断了,玄关传来了开门声,有人自外而来伴随着一股冷风,夹杂着南京夏末夜间的寒气,
“奶奶中途拦了我的人,可也不派人和我说一声。”
对比来的人,宝乐口中咀嚼的青菜突然就不香了。
黑帽衫这次改穿了一身白,白色的衬衫,还有白色的薄坎肩。他没戴帽子,也把脸露了出来,但他的脸色好像比三天前差了很多,也不知是不是衣服把他衬的太白了,嘴唇几乎没有血色。
“看你急吼吼的来,还以为什么事,”老太太放下手中的汤碗,看向宝乐,“好孩子,奶奶就不留你了,去吧。”
宝乐如释重负的放下筷子,朝老太太点了点头,才准备起身,还没站稳,一只手递到了她面前。宝乐突然想起也是这只手,之前在她最无助和害怕的时候,将她保护在身后。一时心绪乱飞,控制不住的心跳加速,整个人也紧张起来,可她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紧张。
宝乐红着脸把手放在他的手心里,那人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出了气氛诡异的餐桌,将她带出了灯火通明的屋子。
……
不过好景不长,这样不错的气氛并未持续很久。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宅院的走廊上,从出了门他就不再牵着她了,就像在元宝斋一样,刻意保持着一段距离。他腿长,步伐虽然不快,宝乐要追上还是用出了小跑的架势。她紧紧跟在他的身后,这里大的像迷宫,她倒也不想走丢,走的越快灌进衣裙里的凉风就越多。安静走了有一段,宝乐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身上好像没有上次闻到的檀香味,这个发现也不知道代表了什么,只是她不由皱了下眉头。
“血玉镯……”
“我知道,”他温温和和的开口,“在我奶奶那儿。今天太晚了,你现在下山也不安全,不如今晚住在这里,等明天再做安排。”
宝乐“嗯”了一声。虽说这个宅子也处处透着诡异,但现在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如果真让她这个时候赶夜路下山,确实不如先留下,从长计议。
更何况他们钱还没付呢。
两人又一时无话,各自走着。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前面走的人因为这句话顺利停下了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宝乐喜欢他的侧脸,高鼻梁的人从侧面看都好看。
“我叫姜宝乐,元宝斋的姜宝乐,”宝乐见他不说话,又重复了一遍,“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们瞧起来年纪应该差不了多少,不排除这位小哥天生长得嫩,但同龄人总是好相处一些。宝乐自认自己长得有几分可爱,一般人被这样的小姑娘主动问名字,也多半不会不答的。
他的确答了,淡淡一句。
“沈忘言。”
沈忘言,沈忘言……忘言。一开始接触这个人的时候,姜宝乐还很年轻,那个时候她就在想,他名字中的忘言二字为何意。读了几年书的她,对于这两个字的第一印象是陶渊明的《饮酒》,“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一句。可想想又觉得可能人家父母只是觉得这样取名好听,这富丽堂皇的大家宅邸,可真同陶渊明“结庐人境,采菊东篱”的意境靠不上一点边。
……
他们几乎横穿了整个回廊,转角有一处独立的院子,院墙的门匾上写着“软香居”几个字。事实上这样的江南园林建筑里有很多这样独立的小院,有的大能容几间屋子,也有的像这么小的,院子里只有一间主屋。主屋外面没有锁,沈忘言为她推开门。
“墙上有灯的开关。”沈忘言提醒。
宝乐摸索了一下,打开开关,“啪”的一声整个屋子都亮了起来。屋子左边是卧室,右边是书房和茶室,正中间摆了两张椅子一张桌子,背后是王羲之的墨宝,也不知是真货假货。
“屋里应该有热水和洗漱用品,”沈忘言站在门口,“门可以反锁,好好休息。”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好好休息”四个字并不像字面那样让人放心。
不过宝乐还是回以一个十分恰到好处的礼貌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