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当街行凶
寒府。
西苑的厢房里,身形壮硕的莲儿静静地躺在通铺上,脸上毫无血色,脖颈上缠着厚厚的绷带。
寒诺与李言若进屋时,寒孚正在嘱咐两名婢子看顾她。回首见主子前来,忙上前来招呼,快速地禀道:“幸而肉厚,只切开了一半皮肉,无性命之忧,可能是受了惊吓,还昏迷着。”
寒诺的目光往床畔扫了一眼,问道:“抓到人……”他的话一顿,猛然转头望向屋子的另一侧。在进屋时的视野盲区里,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身穿短打紫衣的女子。看她的容貌该是十七八的年纪,可那双直勾勾盯着寒诺的眼神里,却闪烁着复杂难辨的寒光。
“四姐。”慢他一步进屋的李言若已经朝女子扑了过去,亲昵地拉着她的手,秀眉紧蹙地埋怨道:“什么时候又做糕点给我吃?”
寒孚低声道:“是世子妃出手相救,那杀手剑挥了一半止住了。”
他说这句话的功夫,那厢何四妹已经三言两语哄了李言若出去,上前来福了福礼。
寒诺这才看到她的腰间悬了一柄紫色菱形纹路的剑,剑身不过才两尺长,配上她的身高,倒是正好。
他微微颔首致意,随即跨出门一步,沉声喝道:“让寒浅立即来见我。”吩咐完这句话,他方回身同何四妹说:“多谢世子妃出手相救。”略微顿了一下,他抬眼,直直地盯着眼前身材娇小的小女子,语气忽然变得阴森:“世子妃怎么会恰好出现在莲儿被刺的现场?”
在他冰冷目光的注视下,何四妹那张不过巴掌大小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复朝他俯身行了礼后,方道:“在小女交代前,可否请寒主司先听一个故事?”
寒诺静静地看着她,负在身后的十指下意识地开始跳动,思维也随着他的动作快速转动起来。好一会儿,他将何四妹请到自己的北苑书房,着人上了茶水,静下心来听她的故事。
那是何四妹十岁的时候发生的事,年纪不大,但足够她将那一片十里莲塘牢牢地印刻在脑海中,以及那一双将她身生母亲推进塘中的手。
崇奉三十三年的六月,各地旱灾不断,田垄地间裂土开封,辛苦了大半年的庄稼遇火便着,但距离皎城百里远的何家莲塘里,却是一派兴兴向荣的景象。满池青碧色的莲叶间,亭亭立着硕大的莲蓬以及零星的莲花。
何家阖家至庄上避暑,何四妹母女二人也随着来了。她们在何家地位不高,需要帮着做些家务才能换来三餐饱食。
那一日烈日炎炎,她随着母亲跟着家中仆人至塘中采莲蓬,因困乏的很,便将小舟摇进了莲花深处,借着莲叶的遮蔽瞌睡。她是被远处的嬉闹声吵醒的,双眼还惺忪着,从莲叶间望了出去。
何四妹讲到这里的时候,双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腰间紫剑,用力到骨结都泛出白色;她紧紧地绷着面部表情,就像是一根绷紧到了极致的弦,只要有一点点外力,就会绷断。
寒诺坐在案后,案上铺开的是他抄写的《国策》,结尾处正是一句:物有自然,事有合离。
何四妹的双唇颤动了半晌,却仍旧吐不出一个字来。她颤抖着手捧过案上的茶,茫茫地往嘴里送了一口;那温和清香的茶水如丝绸般滑入喉咙,将她满腔的悲愤也压了下去,方有力气继续开口说道:“莲叶遮挡住了何微雪的人,但她手腕上那串红珊瑚石的梅花珠子,整个钧天也寻不出几串来!我听到母亲的呼叫声,连忙将小舟划了过去,还是没能赶得及……”
何四妹的双眼已经微微发红,眼眶中的泪水从眼睑滚落到了紫衣上。她深呼吸了两口气,抬袖狠狠地擦拭干脸上的泪痕,方继续说道:“母亲的尸体和着满池断莲杆泡在泥水中,何微雪早已没了踪影,而等到官府来询问时,在场那么多人,竟然异口同声地说……”她的声音再次顿了一下,这一次,满含了怨怼:“他们竟然说,我母亲是自个儿掉进水里的!”
寒诺见过太多生死,对一条生命的消失没多少感觉,何四妹那满腔的悲怆与愤怒也并未引起他的共鸣。他只是冷静地分析着她的目的,分析着这件事与眼下挽桃之死的联系,分析着她的话是否可信。
他的冷静令他像极了冷血动物,浑身都散发着冰寒的气息。他静静地等着何四妹从回忆的悲痛中抽离,然后淡漠地问:“故事讲完了,世子妃是否应该说一说,莲儿受刺的事?”
在他冷静地说出这句话后,何四妹明显地怔忪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她简单地收拾了自己的仪容,端出落落大方的笑容来,说道:“我所知道的也不多,只是阿酒让我将莲儿打晕藏起来,昨儿个又传信我将她放出来,但是要保证她的安全。许是莲儿那里,有这件案子的关键性证据吧,否则那些人怎么会如此疯狂,竟在承乾街上动手。”
寒诺的手指下意识地跃动着,无规律地敲击着梨花纹的桌案,心思也随着何四妹的话而快速地转动。
承乾街是皎城主街,前后贯穿了皇宫,每隔十丈便有哨兵把守,兵马司的五人巡逻小队每隔一炷香便会出现,这人选择承乾街下手,是艺高人胆大还是有别的原因?而莲儿又隐瞒了什么?还是说她知道些什么,是连她自己都未曾上心留意的?
李盗酒究竟想要做什么?他想通过一个小小的婢子之死,达成什么目的?难道真如他说的那样,想要颠覆乾坤?
“四姐,东西准备好了。”
李言若的声音从院子里飘进屋来,伴随着一阵轻快明朗的脚步声,她蹦跳着进屋来,也不管寒诺,径直拉过何四妹往外去。一边还抱怨道:“寒府也太简陋了,只能勉强凑合着,等下次我备全了还要叫你过来。”
何四妹展眉看向满院子的红绸,微微一笑,不置一词。若是连寒府备下的东西都能称之为简陋,那她从前生活的何家小院,便是牛栏猪肆了。
她走出门外时,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案后兀自沉思的寒诺,轻声问道:“寒大人身为提刑司主司,掌的是刑典律法,听到这么一桩杀人命案,就没有想过要将凶手绳之以法吗?”
寒诺抬眼望出去,却见她早已在李言若的拉扯下晃身离去,轻飘飘的话语似真似幻地在屋子里回荡着。
正如老太师所言,寒门子弟,外可御虎狼,内可安民生。可对于寒诺而言,满目繁华抵不过边塞一抔黄沙,朝堂明争暗斗不见血,却比战场腥风血雨更令人胆战心惊。他既无心锦上添花,也不想雪中送炭,只要不动寒门,不动国之根本,任凭他们闹得满城风雨又何妨?
无论是十年前的那桩旧案,还是如今挽桃的死,都是牵一发动全身,无论是蒋家还是李家,都不是那么好惹的。虽说寒门不惧,但也没必要自去招惹祸端。
“大哥!”随着这远远地一声呼唤,将寒诺的思绪从无形的争斗中拉扯出来,他眸中寒光一凝,双眼循声望去。
“云中龙凤果然有东西,你猜我……”寒浅人未到声先至,等他看到寒诺那张铁青的脸时,下意识地闭了嘴,手里拿着的东西也往身后藏去。
寒诺淡漠地开口:“有人在承乾街行凶,还顺利逃脱了,兵马司是摆设吗?”
寒浅一扁嘴,不无委屈地道:“你也知道,老太师将我塞到兵马司就是装装样子的,上头有蒋允北压着,我是半点权力都没有。”
寒诺双眼微眯,寒浅低头说道:“我承认是我懒散了,可承乾街的防卫,一向是蒋允北亲自布防的,我若再去插手,岂非自讨没趣?再说,昨天到现在,我不忙着云中龙凤的事吗?”
寒诺的脸色并未因他这番辩解之语而缓和下来,反而是加重了语气,道:“将来上了战场,你也是这般不作为吗?”
寒浅往后退了一步,嘟囔一句:“有你在,哪里……”
他的话还未说完,听见院子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下意识地闭了嘴。紧接着,一抹倩影转入了屋子里,很是殷勤地将一盘翡翠绿的糕点放到了寒诺跟前的案上,“你尝尝,四姐的手艺最好了。”
李言若的目光扫到寒诺手下的那本书,以及宣纸上的字,笑道:“莫非你也被罚抄了?”她幸灾乐祸地笑的前俯后仰,含糊不清地说道:“每次皇兄一生气,我抄《女诫》,阿哟就抄《国策》,没想到你也有今日!”
寒诺不动声色地扫了寒浅一眼,没说话。
李言若也看到立在门边的人,顺手抄起一块糕点,垫脚塞进他的嘴里,“你也尝尝,这个比云中龙凤的要好吃多了!”
寒浅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寒诺,后者依旧漠着一张脸,低头看书。他将那一块甜美酥脆的糕点含在口里,只等着李言若转头同寒诺说话时,默默地、不动声色地将那块糕点取了出来,握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