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狂躁抑郁的乌云和五芒星
他哽咽着说,看到自己的爱人吊悬在中间,就那么四肢张开地被拉伸着。
人啊,处于没有胜算的弱势处境,难免害怕;居于有胜算的强势地位,可能就会是兴奋了。
不拘泥地肆意成长,这可能是所有生物通用的最优选项。
保护还是束缚
空空的督导是个“码农”。每当有阶段性的突破或遭遇瓶颈时,空空都喜欢去找督导聊聊,趁机蹭茶喝。
这次的案子没那么简单。
“你越界了,赶紧收手!”督导正色喊停,但表情旋即从严肃转为平和,微笑着说,“如果换了原来的我或者面对之前的你,肯定会是这个回应。”
“哈哈哈哈,那你这次是要话锋一转的节奏吗?”空空大笑着,属于追着阳光要灿烂的那种。
督导其实没有多厉害的实操经验,也不具备精神科临床资质。但也说不清为什么,他给空空的感觉像个圆融而通透的高僧,没啥挂碍。面对督导,空空感觉就像看着一面平整洁净的镜子,没有凹凸和模糊。一切都是客观呈现,一目了然。两人的关系很难说得清是亦师亦友还是半君半臣,但毫无疑问的是,督导的独到视角对空空而言有相当的助力。
“是啊,我支持你的想法。界限这个东西是动态的,既是保护也是约束,因人因事而异。而所有的显性的‘法’背后都在遵循着隐性的‘理’,所以当你能看透并运用‘理’的时候,自然就法无定法了。再说,如果我不支持你,你就收手不做了?如果我打算叫停,你能停得住吗?”督导微笑着等空空的回应。
“你猜对了。我的确是有了决断才来找你碰撞的,需要你帮忙掂量和提示一下。对了,你有没有发现你近来变得经常夸我了,不像之前各种耳提面命。”空空有啥说啥,和督导之间不需要藏着掖着。
“是啊,你有没有想过是为什么?”督导点到为止。
“这还用说,肯定是我功力见长、道行渐深呗!”空空抓住一切机会嘚瑟。
“没错,你现在是在遵循内在规律的基础上接案子,而不是模仿着表浅的套路走流程,所以我支持你的越界。”督导说得很认真。
“这个鼓励有点担待不起。不过我的确是企图挖掘深层的内在规律。”空空点点头。
“支持只是一方面,更关键的则是提醒。你现在做的事早已不是光凭一腔热血就能完成的。当然,我确定你是有勇有谋的,但谋略是否得当还无法断言。毕竟这个案子涉及的领域已经不完全属于心理学,很可能已经到医学的范畴了。你用心理学的实操经验和假说推演,是不是贴切,能不能奏效,会不会出事故,这些在我看来都是未知数,而你也要估量一下有多少把握。”督导语气很沉稳,空空想得很深刻。
“我知道,但我选择不考虑这么多。对精神科医生的处方和医嘱我不做任何评述,我就纯粹当个心理顾问就好。毕竟她已经有十年精神药物史了,让她接着吃,一辈子就搭进去了!只在量表的正常指标上看热闹,不从产生这个情况的源头找门道,这不就是典型的南辕北辙、缘木求鱼吗?”空空说着说着有些情绪了。
“你说的有道理,但万事万物的存在也都是有道理的。可以扬汤止沸,也可以釜底抽薪,但脱离目的谈手段,其实也未免偏狭了。”督导从身姿到语调始终端正。
“对,我同意。我是对萌发端倪的时候视而不见、不去着手,之后拖成问题又依赖药物去抑制的现象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空空自我剖析着。
“咱们就事论事吧,你对这次接的双相障碍案例有什么想法和措施?说说看。”
“双相就是通常说的躁郁症嘛,已经是精神科医生主导的领域了。我找了好几位资深的从业者探讨过,他们说,到了这种程度,心理方式介入只能是辅助,大前提是不能擅自停药,理论上要由精神科背景的从业者操作。”
“嗯,我觉得这也是对患者和心理师的保护,精神科医生们的意见你怎么看?”
“我当然会让来访者遵医嘱正常服药,也会让精神科医生朋友在线作为第三方的观察者。但我专注的点放在心理问题的成因和从根子上解决的方案制订。换句话说,就是要找到躁郁症如何从常见的心理困扰发展而来的源流。如果能找到这个来访者症状一步步加重的演变历程,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也许可以用升级版的心理困扰解决方案来搞定这类被称为‘心理癌’的重症?”空空试图把想法表述清楚。
“嗯,他们还说了什么注意事项吗?”督导接着问。
“有位会催眠的精神科医生告诫我,躁郁症慎用催眠,因为可能激发和活化狂躁相。”空空答。
“你怎么考虑?”
“这个可能是临床的业界共识吧,我确实不清楚。所以我会找这位医生商榷催眠方案,催眠的时候也会找他作为全程外援。”空空说。
“所以现在的窘境是‘有资格的医生未必愿意也未必能搞定,而愿意试试的空空又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资格’,于是你采取了一个折中的手段?”督导总结着情况。
“也只好如此啦,毕竟现在让我去学个精神科不太现实,而来访者那边的状况也耽搁不起。”空空有些无奈。
“精神科医生会使用催眠的多吗?”督导接着问。
“很少。而且医患比例从来是僧多粥少,根本忙不过来,哪儿有那工夫一个个做催眠。平时基本都用不上催眠,自然也就不必非得学咯。”空空也理解精神科医生的苦衷。
“催眠是必须得在情绪稳定期间进行吧?”督导问。
“理论上当然是,但我保留自己的态度。毕竟情绪稳定状态不太好度量,何况所谓的稳定是不是也意味着思维呆滞?我不确定,所以也不准备强调情绪稳定状态,不稳定说不定能够更好地暴露信息。反正只要不是狂躁到打砸抢烧或者低落到要死要活的极端状态,但凡对方能实现基本的沟通,我就照常进行。”空空把自己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什么打砸抢烧、要死要活,不至于那么夸张吧?”督导怀疑空空描述中有渲染的成分。
“当然没这么夸张,否则我哪儿敢接啊,说的就是这么个意思。”空空笑道。
“是不是要找他的家人配合?”督导问。
“当然需要家人配合。其实这个案例的委托人就是她的爱人。这类案子往往都是家人委托,很少有当事人主动求助的。”空空说。
“这是个普遍现象吗?有大数据可供分析吗?”督导的科学精神和码农思维总是能提醒空空去掂量自己手里的小样本信息究竟有多少含金量。
“我还真问过精神科医生这个问题。他们说躁郁症确实很少有主动求助的。虽然他们也都是根据自己临床经验的小样本得出的结论,但我觉得也具有足够代表性了。”空空没被督导问住。
“很好,你准备当面进行还是远程?用什么技术?”
“还是用远程催眠造梦吧。毕竟隔得远,来回成本太高了。对了,说到这儿,我还想起件事来。前两天我翻看档案,原来之前我接过一位双相障碍的来访者,还是当面的。”
“记录完备吗?”督导问。
“嗯,这个当然不含糊。而且当时我还不太会用深度催眠的技术,所以也是用浅催眠造梦。”
“那是刚入行没多久的事?”督导似乎有点不敢相信。
“嗯,是的。那时候就已经是用潜意识定向投射,找到情结再调适的思路了。”空空回忆了一下,答道。
“一入行就接双相障碍,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效果如何?”督导问。
“也就是盲目乐观罢了,不过结果倒还不错。”说起这个,空空倒是挺开心。
“那你怎么会第一时间没想起来呢?”督导有点不解。
督导不解是有理由的。以往空空每当有做得漂亮的案子,都会找他推敲一番,这个案子也理应被提及。
“这不是单一来访者,是夫妻分别进行的案子。相对不常见,所以大概是被这个标签先入为主了。还可能是当时我对躁郁症这个词不够敏感,基本没啥概念吧。而且当时那个躁郁症只是家小医院的诊断,没有足够权威性,所以没太引起我的注意。”空空想了想,说。
“夫妻俩都是双相?”
“只有妻子是双相,丈夫刚开始是委托人。”
“刚开始是……后来丈夫也来了?”督导努力跟上空空的叙事节奏。
“说起来还挺戏剧性的。我们来试着复盘吧,顺便给下个案子热个身。有劳看茶!”空空喝着茶,酝酿着这个案子该从何说起。
五芒星中的自杀“囚徒”
委托人是丈夫,核心困扰是妻子有自杀倾向。他把妻子的资料发了过来。
妻子28岁,朋友圈非常小。
读了大学,工作一般。
读书时期,她的父母就离异了,常年不在家。
之前怀孕的时候,他的妻子就曾以“世界太黑暗复杂”为由,想堕胎。双方父母极力反对,孩子才有机会生下来。
怀孕的时候,妻子曾经清早起床就跑出门去,最后在河边被家人找到。她心情稍微平复之后,医生建议她去寻求心理干预,但最终也没去。
孩子刚出生的时候身体有点小问题。妻子于是一直后悔,反复说“当初打掉就好了”“再也回不到以前了”“现在压力太大了”,最近又出现了自杀倾向,总觉得自己生了小孩以后难找工作,也很难再找对象。
丈夫分析原因是家人对妻子关爱得少,他也经常不在家,在外面也没挣到什么钱。
“我当时就犯嘀咕,她不是结婚了吗?找啥对象,是在为离婚后考虑?”空空自己边说边问。
“我估计是。”督导倒是淡定得很。
“嗯,我向她丈夫求证,的确如此。丈夫觉得妻子并非真正想自杀,只是想引起家人的注意,想得到关爱。”
“你当时得到这些信息后是怎么考虑的?”督导问。
“一面之词而已,兼听则明。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狂躁抑郁和自杀倾向,找深层的原因咯。”空空说。
“嗯,从哪些突破口找?”督导问。
“那就一大把啦。比如成长环境对性格形成的影响,社交圈小的真实性及原因,夫妻关系不够理想的原因,双方在生活中的压力感,家庭的收支情况。还有两个关键问题,一是家人对妻子关爱少的相关信息,二是整个大家庭的关系和结构与孩子具体的健康情况。”
“嗯,不错。”督导示意空空继续。
“你想问的并不是突破口吧?”空空发现光是自己在说。
“对,我的注意力不在结果,在于你整个思维过程。因为你现在并不缺乏达成好结果的能力,我只需要分析你在过程中可以优化的部分就可以了。”督导的眼神让空空有一种在他面前无所遁形的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程序,而督导是支持程序运行的后台代码。空空脑海中浮现出《黑客帝国》的画面,虽然自己不是尼奥,但也觉得很酷。
“那你可要盯紧了。”空空继续复盘。
那天,空空与委托人本来约好了下午3点见面,但到了约定时间却接到委托人的电话,说他妻子正在家里找结婚证和户口本要跟他离婚,想和空空商量着改期。
“改什么期?这都要离婚了,是要改成后会无期吗?”空空想到这儿,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推测,决定验证一下。
“要不,换你过来?你不妨试试征求妻子的意见。问问她,你先来寻求心理干预,请她等你这边的消息,先把离婚的事缓一缓,她愿不愿意?”空空和委托人在电话中沟通。
15分钟后,丈夫赶到空空的工作室。
在空空看来,这意味着妻子同意了刚才的提议,这让空空对自己的推测更有了信心。
相互简单介绍情况后,丈夫同意先放下委托人的身份,作为来访者接受心理介入。
“是不是神转折?还没开始就差点结束了?”空空跳出叙述者的角色,对着督导笑得一脸尴尬。
“应变能力不错,你的推测是什么?”督导问。
“不着急说嘛,你自己先推测一下,咱们接着复盘。”空空不正面回应。
那时候,工作室的邻居在装修房子,因为隔音效果不好,咣咣当当的声音时断时续,而当时的空空刚入行,段位很低,还不会把噪声作为资源来提升催眠效果。幸好噪声对浅催眠的影响不大,所以催眠还是顺利展开了。
放松导入后,空空请丈夫去寻找妻子变成现在这个状态的原因。在梦境中,这个原因可能是一个场景,也可能是一个生命形态……
丈夫看到了一个生命体。
刚开始这个生命体是黄色的,有一层层光晕笼罩着。
突然,生命体消失了,像雾气一样!
“找不到了。”来访者说。
深度不够,阻抗太强,真麻烦。空空有点无奈,只好陪着来访者的阻抗兜圈子。
在梦境中,回溯时间并非难事。
空空带着他重新找到化成雾气前的生命体。
“有棱角,硬硬的、黑色的,是一个五芒星。”来访者在空空的引导下描述着,从轮廓到细节,“五芒星上还有一个黄色的环。”
空空请他把手放到那个黄色的环上,去感受一下这个五芒星的属性:是生命的一部分,是生命本身,还是生命的外壳,或是别的什么?
来访者不想接近那个五芒星,因为他感觉那个五芒星就是他的妻子。
“你能让五芒星变成人形吗?”
“不能,她在五芒星的里面。”来访者皱着眉头,表情中除了悲伤,还掺杂着些什么。
在五芒星里面,意味着五芒星是壳?那么里面的人是蜷缩着还是伸展的?空空有种不祥的预感。
空空让来访者逐步褪去五芒星外形的黑色,使它慢慢变成一个透明的壳。
这个过程消耗了一段时间。现实当中的空空看到,闭着眼的来访者无声地流下泪来,知道他在梦境中已经看到了壳里的状况。
他哽咽着说,看到自己的爱人吊悬在中间,就那么四肢张开地被拉伸着。
维特鲁威人?空空马上意识到这个景象与其说与达·芬奇的著名画作相关,不如说更像五马分尸的撕扯。
空空不祥的预感应验了。来访者说,妻子的四肢和头部对应着五芒星的角,其中四个角是双方的父母在拉扯着,他的父母是挨在一起的两个角,而他妻子的父母则是对面的两个角。
当空空问及剩下的一个角时,来访者从哽咽变为抽泣。
“是我自己……”来访者哭出声来。
空空静静地等来访者平复情绪。
眼泪的宣泄代表能量的释放,就像火山喷发之后终会沉寂,来访者的抽泣声渐渐平息了。
“那个黄色的环是什么?”空空适时继续了对潜意识信息的探索。
“是孩子。”来访者已经基本平静下来。
孩子既是希望、寄托,也是负累、禁锢,让一个被这么多力量拉扯着的妻子无所适从,所以出现了双相情感障碍的症状。
空空之前的推测得到了初步验证,他把自己的推测向来访者表述了出来,也获得了他的认同。
继续推进,空空请他把妻子从五芒星中解脱出来,之后再问妻子有什么打算。
妻子说想离开这里,离开五芒星,也离开那个孩子。
“如果她离开了,五芒星和黄色的环会有什么变化?”空空问。
“那个黄色的环变黑了。”来访者说。
“意味着什么呢?”
“孩子被社会侵蚀了。”来访者想表达的具体意思,空空不太确定,但能理解个大概。
那么让她离开似乎不是很好的对策,空空请来访者提出其他的解决方案。
“妻子可以把孩子也带走,由我来赡养双方父母。”来访者如是说。
空空明显感觉这是幼稚而执拗的推脱之辞,于是让来访者抽离出来旁观,看看梦境中此时此刻自己的年龄。
“是个四五十岁满脸沧桑的老人。”来访者描述着。
心智尚且幼稚,外表已然沧桑?空空琢磨了一下,接着让他分辨那个沧桑的自己心理年龄多大。
“二三十岁。”来访者说。
空空不确定这个信息是否真实,因为这个信息显然暴露了来访者自己的内心,而要来访者当着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心理师的面坦言自己心智如孩子般幼稚,这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如果不进入深度催眠,当面咨询时的阻抗确实没那么轻松搞定。”空空暗自思量着。
空空接着请来访者问问那个沧桑的自己此时在想什么。
“他没有想什么,他是一具雕塑。”来访者说。
瞬间僵化?那是像肌肉绷紧的戒备状态吗?很可能又是阻抗。
空空让来访者在这雕塑上洒点水试试,结果雕塑整个融化了。
要命!僵化还嫌不够,居然直接遁形了?这是有多不愿意面对自己刻意压抑的真相啊!
空空琢磨着雕塑的材质:石头、木头不会融化,未经烧制的泥才会是这种效果。所以雕塑只是看起来硬邦邦,实则没什么力量,也很容易被塑形。
空空让来访者回溯时间,看看雕塑者是谁。
来访者看到了一个长得十分美艳的女子,戴着斗笠,披着披风。
“她一手拿着铲子,一手拿着一个锥子。”来访者观察着细节。
“每个道具、每件服饰都能转化为信息,里面隐藏着潜台词。”空空引导着来访者逐一解析,将各个潜台词分别变成一句话:铲子是“我恨你”,锥子是“我不想活了”,而斗笠、披风这些掩人耳目的装束则是“让我去死”。
此时,来访者也认出了这个女子,虽然面貌不一样,但是他意识到这是他的妻子。
一位是被五马分尸般拉扯,一位如泥塑般被拿捏雕刻,都不容易……空空知道,光用“一个巴掌拍不响”给这类“互相伤害”的纠葛贴标签意义不大,只了解了一方就拿出方案,也不太合适。
时间关系,空空从梦境中唤醒来访者,回到现实。
两人谈起梦中的场景,来访者也意识到,他让妻子把孩子带走,只是不想让孩子成为自己的负累而已。由自己赡养四位老人的提议,只不过是个托词,为了减轻道德上的负担。事实上,他觉得自己还没能成熟地面对这个社会,赡养老人更是不切实际。
空空再顺嘴一问,来访者还真就不养家,而是拿父母的钱花。
“对了,您的妻子怎么突然要去办离婚,发生了什么吗?”空空觉得他今天的失约似乎有隐情。
“昨晚她情绪又失控了,我就找了个心理师到家里。她对心理师不理不睬,最后心理师和我们家里人说她精神有问题。然后今天她就死活不来了,而且说家人是想把她逼疯,所以要离婚……”
不搭理人就是精神病,这是啥心理师?从空空了解到的信息来看,委托人的妻子似乎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那个心理师的判定让她失去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换了谁也会爽约。
当沉默变成无效抗争,再不爆发就只能灭亡了。
空空突然觉得这个案子既易如反掌又无从下手。
简单来说,问题成因逐渐明朗,只要能积极调整以夫妻关系为主的家庭关系,困扰自然就顺势化解了。复杂的是,要解决的核心很可能是让一个经济不独立、人格待成长的丈夫变成顶天立地的当家男人,具备承担责任的能力和观念。这个艰巨的任务让空空很是有点“前途光明看不见,道路曲折走不完”的感觉。
“推演终须验证,别先入为主。先试试能不能直接了解他妻子的困扰吧。”从当天咨询的情况来看,空空初步判断,来访者妻子的大多数问题和困扰都是环境所致,她很大程度上可能是个无辜的受害者。所以,空空建议来访者把整个催眠过程叙述给妻子听。
“复盘告一段落,你怎么看?”空空问督导。
“总体挺顺的,其实是每个阻抗出现的时候你都润物无声地化解了,挺不错的。”督导说着,点了点头。
“我目前不需要鼓励,直接说重点就好。”空空不买账。
“好,你会不会对他妻子的处境产生过度的同情而导致判断出现偏差?”督导问。
“有这个可能。过度同情肯定会导致偏差,当时我也意识到了这点,有相应的考虑。”空空说。
空空对和督导喝茶复盘已经摸着门道了。他能把自己抽离出来,对任何观点、视角都没有遮掩,也不会因此产生情绪上的波动而进行争论,只是像看剧中人一样来剖析。空空刚入行时,他和督导的交流大多是针锋相对的碰撞和摩擦,到后来全都化作会心一笑的灵感火花。空空觉得,这并不是自己态度有了什么转变,而是自己的能力确实在提升。
“一个巴掌拍不响,但当我发现了其中一个巴掌无论是换了谁都很容易拍响的时候,就不妨先进行着重剖析。但话说回来,我判断她是无辜受害者只是在‘很大程度上’,还需要进一步了解具体情况,不会太有倾向性,毕竟在这块领域我也没啥情结嘛。”思考了一会儿,空空接着把话说完。
“好,我只是提出问题,你思考答案。你如果没有疑惑和顾虑就成。”督导的身份很像顾问。
“嗯,没问题。你不问我刚开始的推测是什么了吗?”空空反过来问督导。
“你猜我为什么问你关于过度同情的问题?”督导也不正面回应。
“老奸巨猾!咱们接着复盘。”
积灰的清水房
“你猜他的妻子后来参与咨询了吗?”空空还没开始叙述就表情浮夸地问督导。
“你都这么问了,应该是有下文的嘛。”督导依然语气平稳。
“我猜是来访者和妻子说了我强调的初步结论和催眠过程之后,他妻子觉得我比较对路,才转念同意的。”空空又开始嘚瑟了。
“嗯,催眠对信息的获取不仅高效而且具象,如果丈夫把全程的细节都说给妻子听了,妻子应该会比较有感触。”督导点了点头,说。
第二次预约,委托人准时带妻子来到工作室。
比起丈夫的身高,妻子的身材要小巧得多。
这次是妻子作为来访者。她有些感冒,选择躺在躺椅上,拿了个抱枕抱在胸口,进入催眠状态。
空空回想着,自己当时的催眠水平确实太不堪了,只是反复使用放松导入法,过载导入等技术都没有掌握。但也有好处,那就是经历了放松导入中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在逐一化解中,积累了不少经验。而弊端也显而易见,那就是来访者的阻抗若不善加利用,导入的阶段难免磕磕绊绊。
磕绊归磕绊,最终还是顺利进入了梦境。
来访者发现自己在窗边,窗外是绿化带,楼层分不清是二楼还是三楼。
回头看看,自己所处的是一间清水房。
“没装修没装饰没家具,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空空思量着,向来访者寻求验证。
来访者又扫视了一遍,确认了之前的说法。因为除了墙,清水房里啥都没有。墙壁也就是水泥上刷了层涂料,窗户看起来是茶色的,用手一摸,才知道是很脏的灰……
积灰彰显的是抑郁程度。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信息是从潜意识中投射出来的,改变了信息,也就改变了潜意识。
来访者提水桶、拧抹布,开始大干一场。马上她就发现窗户擦起来很困难,几经擦洗之后,窗户只是稍微干净了一点,效果并不尽如人意。
“还是挺脏的。”来访者说,声音里隐隐透着无奈。
“那还能怎么办?擦干净为止啊!”空空暗想,但话从嘴里说出来就变成了平静温和的语调:“继续吧,灰积得厚,不好擦很正常。慢慢来,不用急。”
来访者继续擦洗,终于把位置低的部分搞定了。位置高的地方,她要站在椅子上擦,似乎总是擦不干净。
“我感觉自己力气太小。”说着,来访者哽咽了起来。
“生活不易,能力不足,备感无助啊!”空空当时想着,同时感觉当面催眠时看到眼前大活人抽泣比远程听到抽泣声受到的冲击力要大多了。
“投射是写意的,原型是写实的,这哪里是在擦窗户嘛!”空空跳脱出来,和督导说道。
“是的,你已经能识别这种语言的信息,自然就透彻了。”督导点头,接着问,“你有没有分析过,为何当面的冲击力比远程要大?当面催眠有啥优缺点?”
“这个问题问得好,我觉得吧,有这么几个点可以掰扯一下。”空空完全适应即时问答的节奏。
“一来,咱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大活人哭,当面的视觉感官通道就妥妥地接收信息了。打比方说,如果把远程催眠的听觉刺激当作宽带,那么当面催眠的听觉加视觉刺激大概就算是光纤了。带宽大大拓展,传输速度也就快了嘛。”
督导点点头,示意空空继续说。
“当面催眠的优势嘛,带宽大,减少了信息遗漏的可能。但劣势也在于此,带宽太大,心理师的处理器可能会应接不暇,导致重要信息的遗漏。”
“没错,信息太少是困难,信息太多是灾难。”
“远程催眠的优势则是极大地降低阻抗咯。就像面对可以倾诉的树洞一样,来访者只用自身困扰与心理师的专业能力进行对接。毕竟没有任何私人信息的暴露,所以也就没有顾虑的必要啦。”
“远程催眠有弊端吗?”
“你这么一问,那还真就有。比如说如果真需要验证信息,仅通过梦境投射出的视觉其实还是有局限的。只要来访者摸着了‘内语’的门路,想做掩饰并非难事。不过我们这是从理论上光说技术,不问动机啊。你说谁会故意花钱过来骗心理师玩?反正我就是手艺人嘛,如果真有人花钱来骗我玩,我倒是不吃亏的。”
“还有吗?”光从表情上看不出督导的问题是意有所指还是信马由缰。
“我再想想……还有就是心理师容易一开始就处于信息缺失的被动状态。”
“怎么说?”
“你看不到来访者,很多重要信息可能无从得知。看不到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也减少了验证对方是否在掩饰的途径。”
“很好,那我再问,这些信息是必要的吗?会不会也容易成为干扰信息?你接了这么多案子,很多也没有用到当面催眠的方式,照样做得很好,凭什么?”
“嗯……你把我绕糊涂了,你到底想说什么?”空空一脸茫然。
“你看我这个比方对不对路啊。心理师和来访者就像身处大河两岸,共同的目的是此岸的心理师协助彼岸的来访者进行规划设计和建设改造。那么视觉、听觉这些感官通道就像桥和船,连接两岸,让来访者和心理师可以你来我往、互通信息。”
“嗯,听你这么说,‘隔阂’是不是从‘隔河’演变过来的?除了桥和船,还有空中索道、河底隧道或者空运甚至量子传输,当然量子传输目前还没实现。”空空不是故意岔开话题,只是思维发散得不太受控。
“嗯,没错,但感官通道只是手段,并非接案子的目的本身。通过桥和船运输材料,终归是需要时间的。如果按你说的量子传输,一个按钮,此岸的材料直接出现在彼岸,就好像心理师在案子中可以不听不看不说,直接在来访者潜意识中输入信息就搞定了,那么桥和船这些手段是不是就可以不用了?因为目的已经达到了。”
“事好像是这么个事,但隐约觉得哪里不妥,一时又说不清。”空空思考着。
“你想起来再说,我先接着讲。不说量子传输,就说桥和船。假设桥足够宽或者船足够大,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单是用桥或用船就能搞定?”
“嗯,可以这么理解。手段终归是为目的服务的嘛。”
“对,我们的着眼点是目的,而不是手段。那么你刚才说来访者懂‘内语’就能做掩饰,我看未必。就像你也会说英语,但两个英国人当着你的面用英语交流,如果他们不希望让你得知信息,他们能做到吗?”督导问。
“当然能。只要他们语速一快,我就傻眼了。要是再加点口音和俚语,或者再来点典故什么的,对我而言基本就成另一门语言了。哦,你的意思是让我打消顾虑,只要能通罗马,一条大路就够了?”空空有点理解督导的意思了。
“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就是我不理解你为什么不够自信?是怕一条路通不到罗马就走到黑了?”督导问空空。
“这个问题还真是有点意思。我考虑着多几个感官通道的参与就相当于多了几条路一起尝试,既确保案子的成功率也不耽误自己的成长速度。任何心理师面对一个新的案例,都不敢说能有100%的成功率,既然都是盲人摸象,那为什么不能多来几个盲人一起摸?信息的丰富有助于提升成功率嘛。”空空振振有词。
“你又绕回去了,现在不是盲人摸象多多益善的问题,毕竟寓言的结局还是落在谬误上。更何况,象何必摸?找个视力正常的一看就行了。我倒觉得你现在的状态更像盲人调音师,屏蔽了视觉,甚至嗅觉、味觉、体感知觉,却能更加专注地对音准进行把握。类似的例子还有失聪的品酒师和失语的画师。你接手的案子有这么高的成功率,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失败的案子未必是因为感官通道不够,而成功的案子却很可能归功于感官通道的集中?”督导的视角让空空愣了神。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深挖这个感官通道能实现的效率就好,不必贪大求全?”空空不完全确定督导想表达什么,试探着问。
“嗯,不仅如此,其实梦境只是屏蔽了视觉的感官通道,但没有屏蔽视觉的效果。这又是手段和目的的关系了,对吧?”
“是啊,不去看外形,直接投射潜意识成像嘛。VR技术叫虚拟现实,造梦的意向催眠不就是IR吗?ImageReality,想象现实。”
“嗯,按佛家的说法,这叫直见法相。”督导平时就喜欢焚个香、品个茶、编个程、参个禅,随口说句话,常常就让空空很服气。
“哇,一下子就变得好高端了。”空空感觉自己被夸得有点飘飘然了。
“可不是吗?你现在还真就不是低端玩家了,何必再循规蹈矩呢?”督导语气有力。
“我感觉你变了!原来你是各种让我‘步子迈小点,小心扯着蛋’,各种拦阻和劝诫,现在好像比我还激进,是受什么刺激了?”空空揶揄着。
“那倒没有。因为刚入行的时候你是凭直觉拍脑袋,我不知道你的玩法,又没有案子验证。怕你盲目热血,担心你撞得头破血流,所以让你慎重些。现在你的成功率摆在这儿,而且你的方法是有一套理论假说和思维逻辑在支撑着的。我觉得没啥大问题,当然就鼓励了。之前也不叫拦阻和劝诫,只是提醒而已。”督导说得有理有据,空空感动得有点无言以对了。
“你说得好有道理,咱们接着复盘吧。”
再接下来,空空让来访者尝试用自己的方法弄干净其中一块较高的玻璃。
她选择拆下来拿到水龙头下冲洗,这样灰尘变得容易擦拭了。
擦好之后,窗户透亮,来访者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感觉很舒服。
之后,空空让她在清水房中找一面镜子。
她发现镜子就在窗户对面的墙上。从镜子里能看到窗户上有窗帘,她并不喜欢,于是把窗帘取掉了。镜子里映照出窗外的远方,是好看的绵延起伏的群山。来访者也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精神萎靡,手里拿着一把菜刀。
画风突变啊!菜刀!空空心里咯噔了一下,毕竟在梦境中手持菜刀的来访者就在面前。
“我系着围裙,背着孩子,正准备做饭。”来访者接着说。
“我的姑奶奶,下次断句可别这么惊悚了好吗?我胆儿不够肥!”空空心里舒了一口长气。
空空问来访者,有什么问题想问问镜子里的自己吗?
“你幸福吗?”来访者问镜中的自己,对方没有回答。
空空建议来访者解读镜中自己的表情。
“如果说自己觉得不幸福,可能会有很多人说我不知足。可是无论如何,我确实不是很想要这种状态的生活。”来访者终于找到了答案。
这次催眠的时间差不多了,之前梦境中擦窗户用了挺久的时间。空空抓住这个契机,唤醒了来访者。
至于来访者自己想要的幸福是什么、心中的纠葛又该如何拆解,留到以后再继续探讨吧。
毕竟经营幸福不只需要态度,更需要能力。
空空和来访者聊了这次进入梦境的情况,整个过程来访者都情绪平稳,叙事条理清晰。就自己“被躁郁症”的现状,她分析了家庭、工作和自己的原因,并解释说因为只是初步诊断,也还没开始吃药。
空空没有提建议,毕竟不是自己有权干预的领域。但在他看来,当事人的情绪和行为是由具体现实问题和自身观念产生,不着眼去解决现实问题和观念本身,而是用药物去抑制情绪和行为,未免有舍本逐末的嫌疑。
“你怎么看?”复盘结束,空空问督导。
“你问的是什么,这个案子的过程还是你最后的观点?”
“你这么反问一下我倒是省事了,就当我都问吧。你想到啥直管说就好。”
“从后往前说吧,你的观点我是赞同的。搞得精神崩溃了再拿药物抑制,确实治标不治本。但话说回来,事若至此,既然目前所有方式都无力回天,那缓解和拖延终归是聊胜于无。”督导的评判总是让空空觉得很公允。
“嗯,心理师其实更像中医的‘治未病’,在神经症向精神症发展之前就解决问题。”空空附和着。
“这个案子还有后续吗?”
“没了,之后就再没联系。”
“说不定这夫妻俩通过梦境找到想要的答案了。”督导说。
“是啊,这样最好。”空空答。
“你会不会有点失落?毕竟案子没有得到常规意义上的完结。”督导追问。
“刚开始会有一点,但心理师只是受雇于人,是陪伴登山者爬山过坎的向导和脚夫而已,总不该在别人已经决定要独自上路的时候还强行营销吧?!”空空答道。
“嗯,那就好。接下来那个有断断续续十年精神药物史的案子,祝你好运啦!”督导给空空鼓劲。
十年精神药物史
春末夏初,户外的阳光已经充沛得有些灼眼了。女巫清早收拾完庭院的小花园,回屋打理起喜阴植物来。落地窗前的钢琴上放着两三盆精致的小盆景,和窗外的高大乔木相得益彰。空空坐在琴凳上,看着窗外的广玉兰郁郁葱葱,阳光被层叠的碧绿叶片打磨之后,只剩下斑驳的宜人光亮,洒落成满地的灿烂。
空空的钢琴水平很烂,甚至不如有些初学的儿童。不但不能视谱,就连挑挑拣拣之后才敢拿来练习的曲子都难度很低,而且还得一个一个小节地硬爬,即便这样,进展还是很慢。他之前玩的都是单音和节奏乐器,虽然喜欢音乐多年,对和弦还是一窍不通。30岁,终于鼓起勇气厚着脸皮接触钢琴这个乐器之王,也没准备恶补童子功,只打算混熟几首曲子,对和弦至少别太陌生。但越是接触这七白五黑十二平均律的88个键,就越意识到“靠谱”的神奇。两个相邻半音出来的和弦就是不和谐,而几个三度音的和弦听起来就会很舒服,这实在让空空觉得有趣。这和人际关系有些相似,有些人能合得来,有些人就是看不对眼。但也有些不同,琴键上的和弦之间是相对平均而固定的,而人际关系当中的和谐既可以是前呼后拥,也可以是形单影只。
比起钢琴曲谱来,手头这个案子对空空来说还是挺没谱的。毕竟这是双相障碍,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躁郁症,属于精神医学领域公认难以治愈的“心理癌”范畴。空空想,既然躁郁症不是类似中彩票一样的突变事件,那么或许可以通过了解这位来访者躁郁症萌生和发展的过程,反其道而行之,来个釜底抽薪。
小玉整理好的前期资料已经被空空反复看了很多遍:
“38岁的女士,已婚已育,大学文化。焦虑和抑制量表的程度很高,经常失眠,总是高兴不起来。人际关系差,符合社交恐惧的症状。不能和同事正常交流和相处,总是请假在家,逃避上班。容易紧张焦虑,被别人议论,会觉得很没面子,表情也会变得不自然。特别听不了别人说自己坏话,比如说自己是神经病。”
换了谁都不太乐意听到这样的评论吧?空空寻思着。
来访者罗列了一堆药物名和自己的服药体验:不少药物的效果挺好,但副作用显著,不能长期吃。还有几种药物越吃越难受。这些药物都让她很是苦恼。在南方某著名医院的精神科被诊断为双相障碍一段时间后,她自行停药,之后病情复发。
“现在每晚还是只能用药物抑制,还是不能上班!特别痛苦,真的好希望您能帮助我。我现在也在吃精神药物,但也不能做到放松!希望您能给我推荐新药,我不吃药好像不行,麻烦了!”
“我还就真没有资质和能力开药,难道她从未尝试过心理视角的探索吗?”空空在思考怎么把她这通篇“药药药”的节奏调整过来。
改期不如撞日
第一次催眠本来约到周末早上10点,但来访者提前一刻钟说还堵在路上,问能不能改到10点半。
还能怎么办?空空表示OK!
等到10点40分,还是没有她的消息。
空空觉得无休止等下去也不是个事,建议改期。
来访者在11点10分回复:“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我可以拒了这个案子吗?”空空在心里抱怨。不知道是助理的前期接洽有疏漏还是来访者的时间观念有问题,这样的来访者让空空心情有些不爽。“算了吧,改期不仅要再担等一个多钟头的风险,还可能让本就有社交恐惧的她产生心理包袱和挫败感。”
空空想到这是有十年精神药物史的双相障碍,小情绪被抚平了,平静地回复来访者:“可以的话,咱们现在开始吧!”
连线通话,第一句话,空空先告诉来访者:“我是不开药的。”
之后慢慢向她解说催眠、心理动力学的原理,情绪的产生和功能,以及对于狂躁、抑郁、社交恐惧等问题的基本解决思路。来访者的理解能力不错,能跟上空空的思路。
空空在给她介绍完梦境的投射原理之后,开始了催眠。简单的放松后,她看到的是黑色的能量球,随后能量蔓延到全身,呈现出灰色。
灰色是典型的抑郁代表色,空空意识到,这是经验,也可能是刻板印象,于是刻意没把这当成标签化的结论。
空空请她从狂躁、抑郁和社交恐惧中选择一个作为切入点。
“选抑郁吧!”她考虑了一小会儿,做出了选择。
在梦境中,来访者抽离成了旁观者,发现“抑郁”郁结在自己的头部,也是一团灰色的能量。她将“抑郁”毫发无损地移出体外,放置在旁边。那团能量变成了一只老虎,再接着变成了一个30岁左右的女性。
果不其然在头部。如果说一个两个来访者的投射说明不了问题,那么大范围高比率的趋同则意味着某种规律了,空空边琢磨边继续着进展。
老虎变成的女性名叫“愤怒”,能够表达自己的想法,并对自己的情绪负责任,也可以很好地与人交往。
有意思,听起来与来访者的状态截然相反,但这与愤怒有什么关联呢?空空还是没有头绪。
“你为什么要待在我脑袋里?”来访者问“愤怒”。
“我一直在啊,从小时候就在。”“愤怒”平静地告诉她。
空空让来访者拨动左手腕的时光表盘,回溯到“愤怒”第一次出现的时候。
当时,来访者五岁。也不知道因为什么,被父母训斥了。之后父母给了她五块钱,让她去买一个记不清了的东西,强调不允许出任何差错。这让当时的来访者感觉恐惧。
五岁,自己那么小的时候,父母苛责过自己吗?空空完全没有印象,也不知道是选择性遗忘还是确实没有。当然更可能是自己忘性大。空空想了想,发现自己五岁时似乎还不怎么记事,只有零星的记忆。
“神经大条也挺好,傻了吧唧没烦恼,说的就是我吧!”空空总是保持着高度的自我解嘲精神。
这个人情练达的“愤怒”,大概不会在一个五岁孩子的脑袋里一出现就是三十岁吧,很可能也是随着时间慢慢成长的。于是空空请来访者继续拨动表盘,寻找这个女人的成长印记。
“到我十岁左右,又有一个事儿。”
当时在读小学三年级的来访者买了生日礼物去送给同学。那是深秋临冬的季节,挺冷的,她到同学家的时候,同学家里没有人。
夕阳西下,年幼的来访者也没有同学的联系方式,就在门口孤零零地等,感到很孤独很无助。
会不会是来访者对人际境遇比较敏感脆弱?空空回忆了一下,自己童年时期也有过不少无助的经历甚至被孤立,但似乎没造成太大心理创伤。
是愤怒于自己能力弱、运气差,还是别的什么?空空让她继续拨动表盘,找到了“愤怒”的下一处成长印记是整个初中阶段。来访者离家住校,初中三年都有无依无靠的感觉。
具体的场景是初一时的某一天,不记得因为什么事了,她坐在一座水塔下面,感觉自己孤苦无依。
空空琢磨着,这是来访者确实遗忘了还是在刻意回避?会不会有什么创伤事件发生?于是再次追问事由。
来访者说:“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那种很孤苦的感觉。”
但愿只是普遍性的青春期忧伤吧!空空选择不再追问。
接下来的印记是在义务教育完成之后,来访者还在继续上学,说自己害怕受到别人的攻击。
“别人的攻击?”空空请她解释一下。
“就是别人说我哪儿做得不好,哪儿没做对。”来访者说。
“言语攻击——如果真要把言语攻击也当成攻击,那我早死了1000回了!”空空忽然觉得自己的厚脸皮也是好属性,至少能让他保持安全感。
展开一个具象化的场景,是来访者十七八岁的时候。在班会上,每名同学都站到讲台上,对着全班同学做个小演讲,似乎只有她觉得很害怕,怕自己说错话。
下一个印记就到工作之后了,来访者怕别人说自己有缺陷。
“什么缺陷?”有了前面的“攻击”做铺垫,空空问得很淡定。
“就是我太老实。”来访者说。
大概是反应不太快,甚至有点木讷的意思吧!空空结合着语境这么理解。
“再之后的印记是结婚,之后有孩子了。孩子生病的时候,我看着很心疼,也很担心害怕。”来访者说。
“这种担心害怕的感觉是跟你小时候被父母苛责的感觉一样吗?”空空试图找到一些含金量高的线索,毕竟之前的印记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是的。”来访者说。
“为母则刚,孩子生病时的担心害怕可能只是无助,而不再是畏惧他人的指责。”空空想着。
虽然不知道“愤怒”因何得名,但至少知道了“愤怒”从出现到一步步成长的“前世今生”,处置起来也就有方向了。空空简略向她解释了这个叫“愤怒”的抑郁其实是她自己心理能量的一种存在方式。
话锋一转,空空问:“心理能量的存在方式有点像投资,你觉得自己抑郁的投入和产出如何?”
来访者听得明白,自己反思道:“这种存在方式对改善自己的现状确实没有什么帮助,反倒是占用了相当大的精力,随时都被它牵制着。这种投资很不理想,我想改变。”
想改变就好办啦!空空终于感觉搭上了顺风车——来访者有改变的意愿是最关键的。
接下来,空空让来访者把“愤怒”还原成灰色的能量,再转变为她喜欢的绿色,步骤有点循规蹈矩,为的是可以循序渐进。
做完慢慢来的重复功,空空让来访者再搜寻一遍头部刚才藏匿着抑郁能量的地方。
“灰色的能量已经小了很多。”来访者说。
差不多了,先告一段落吧,这不是一次能搞定的案子。因为时间的关系,空空决定把她唤醒。
唤醒之后,空空和来访者协商:“如果你决定要继续,那么四次催眠的周期必须完整。”
空空的考虑是,从这次回溯来看,还没有发现来访者有什么不得了的创伤经历和记忆,那么她目前呈现出来的“双相障碍”很可能是一种生存策略。而一种生存策略能让她用十年精神药物史作为代价,那么无论她对自己的状态是否自知和自控,一旦真正触及核心的情结,还会像今天的进展这么顺利吗?空空觉得既不可预期,更不能太乐观。
来访者答应了空空的提议,这似乎和空空从精神科医生朋友们口中获悉的躁郁症患者基本不愿意求助的情况有所不同。
但空空很清醒,接下来的三次催眠是和时间赛跑、与来访者角力的机会,要在有限的机会中挖到根源所在。
倒计时开始了,嘀嗒,嘀嗒……
对峙皇帝新装
第二次预约准时开始。
“药停了一阵子,状态就不好了。”来访者说。
“什么时候停的,是全部停了吗?”空空问。
“就是前两天开始停了一颗,白天只吃一次药,状态越来越差劲,根本就无法……”她叹着气。
“那我们是这么聊聊,还是直接催眠继续去找困扰的根源在哪儿?”
“催眠好像对我作用不是很大,我觉得……”她停顿了一下,说,“我只能靠药物。”
“药物本身是不解决根本问题的。”
“或者是她根本不想解决问题。”空空的话刚出口,脑袋里就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我知道,但这个问题我不想……”来访者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我好像从小到大都是这个样子,无法跟人相处,我就喜欢一个人待着。我好像是属于那种回避型人格障碍,我觉得我就是这种。”
空空琢磨着她的反应,感叹她还知道回避型人格障碍,真是久病成医。或者,其实是久治装病?
“人格障碍只是标签而已。从你家人提供的信息和你跟我交流呈现出来的状态来看,你用不着对号入座。”空空对此倒是不以为然。
“我觉得我就是这样子的。所以说我无法上班,就想在家里面当个主妇。”来访者表达着她的愿望。
“我小时候还装病不想上学呢,只不过那时候不知道躁郁症而已。”空空的念头一闪而过。
坦白说,来访者想过怎么样的生活,其实对空空而言完全无所谓。因为人生如果全靠一个正确而标准的答案来衡量,那这个世界该多无趣多悲哀!但来访者的丈夫才是委托人,他给妻子安排的是个轻松的闲职,现在的意愿是希望妻子能正常上班。其实丈夫的立场很好理解,作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她回避社交活动的心态会影响家庭社交和亲子教育,更何况,光是靠丈夫一个人养活全家老小,这样的经济压力就不是谁都能承受得起的。
“你现在可以躺在椅子或者床上,把眼睛闭上吗?”空空没有接她的话,直奔主题。
“我已经躺着闭上眼睛了。”来访者倒是提前进入了状态。
“你去找刚才说话的人。”空空补充着,“就是刚才说,我就是这样子,我就是不想,或者不能跟人接触的那个人。”
“就是我现在这样子。”安静了一段时间后,来访者说。
“你能看到的是自己,是吗?”空空需要确认。
“对呀。”
空空觉得这大概算是分类排除法吧。从来访者的反馈来看,她的人格是完整统一的,接下来找到情结就行。如果她看到的是性别、年龄和自己不一样的子人格也无妨,直接切入展开就好。
“我们接下来去寻找你不想跟人打交道的原因,如何?”
“可以。”来访者刚说完,空空听到话筒里传来“笃笃笃”的敲击声。
“我隐约听到你那边刚刚有敲门的声音,这个敲门声会影响我们的交流吧?”
“没有敲门声,你听错了,没有。”
“好的。深呼吸,允许自己变得更加放松,好吗?”
“我能不能把窗户的隔音玻璃关一下?外面有点儿吵。”
来访者在交流技巧上确实有点生硬。空空想,刚才的敲击声和现在的窗外杂音明明就是同一个声音,但现在没有否定对方的必要。
“嗯,很好。关好窗户,顺便提醒家人一个小时内不要打扰你,好吗?”
“好的,好的,谢谢。”她起身去叮嘱家人,再关好门窗,“老师,已经弄好了。”
空空进行着放松的导入,来访者进入状态。
“你能在梦境中看到自己躺着的放松状态,对吗?”
“能够看见。”
“接下来我想请你找一找那个无法跟人打交道,或者说你认为自己无法跟人打交道、无法去上班的原因。找找它,它像一团发光的能量,藏在你身体的哪个部位?”
“大脑。”来访者稍作分辨,有了反馈。
“你看看这团发光的能量是什么颜色。”
“灰色。”
“又是灰色?”空空心想,进一步问:“这团能量有多大?”
“很大很大,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在你的大脑吗?喘不过气来的也可能是胸口。请你确认这团能量在哪儿?”空空问。
“在大脑那里。”
“我们和上次一样,把这团灰色的能量毫发无损地从你的大脑中移出来。先放到一边,我们再对它进行处置,好吗?”
“好。”
“你能做得到,对吗?”
“嗯。”
“那团灰色的能量移出来之后,请你赋予它生命。静静地观察它的变化,慢慢地发现它变成一个怎样的生命。”
“空虚。”她长叹着气,说。
“什么?”空空没听清,问。
“我说我整个人都很空虚,我感到这样好像不是办法。催眠对我来说……真的……好像没有效果。我不会——我无法进入这种状态。不好意思,我真的是没办法。”她说了一段有点儿长的话。
“换句话说……”空空刚准备接话就被打断了。
“我真的没办法,我都没有想象出什么,我真的想象不了。你说的能量,我真的……这太抽象了,我根本就无法想象,真的。”她强调了很多个“真的”。
“这个恐怕不是抽象,恰恰相反,是具象。这是你潜意识里……”空空话没说完,再次被打断。
“我真的无法想象。”来访者再次强调,声音变大了。
“我猜你能够想象到,但是你不想解决这个问题。”不管来访者是不是人格障碍,空空觉得她打算“回避”了,于是开始直言不讳地追击。
“我感觉这个问题无法解决。”来访者说。
有意思!如果真的认为无法解决,何必寻求精神药物和心理干预呢?空空揣摩着来访者“回避”的节奏,再次迎面出击。
“不,是你不想解决。”空空的语气中没有丝毫的退让。
“不是不想解决,真的是不能解决,没——法——解——决。”她一字一顿地说了最后四个字,“我现在情绪很不好,我觉得你的这个催眠对我一点用都没有。真的,老师,我不是说你怎么样,或者说我怎么样,我觉得自己没救了,已经没救了。这样子对我一点用处都没有,真的,我就是这样想的。我不想耽误你了,老师。好不好?老师,我不想……我就是情绪很不好,不知道怎么说。”她的语气从开始的激烈而坚决渐渐变成了哀求。
刚才是准备进入狂躁模式吗?空空本来还揣度着如何应对,谁知道来访者的态度一下子软了。
“觉得问题无法解决很好理解,我接过不少有难度的案子。但如果你真的想改变自我,这条路是很多人尝试过,能走通的。而且你刚才能够想象得到的那个颜色,绝非抽象,而是个很具象的形态,这都是你潜意识的投射而已。只有想不想解决、愿不愿意面对,没有想象不出来这一说。”空空温和而不容置疑地表述着。
“但是我只能吃药,只能去住院……我只有这样才行,没别的办法了。”来访者继续坚持。
“怎么感觉这是我小学二年级就玩剩下的套路呢?”空空还是觉得自己的童年更劣迹斑斑。
“我们做个假设,有没有这种可能性存在:就是除了吃药住院的方式之外,你不相信或者不允许有其他的方式能够解除困扰?”空空问。
“我相信有办法,但是催眠没用。”来访者很执着。
“真的没用吗?你之前那次的反应和其他来访者很像,之后的反馈也挺积极的,而且情况有了改观。”空空顿了顿,继续说,“有没有这种可能性?你想继续躲在药物和医院这个大斗篷里面,宁愿被‘有病’包裹着,也不敢或不愿去面对斗篷外面的人际关系?”空空温婉而坚实地试探着来访者的情结。
“对,我就是这样,我就是不想去上班,也不想在家里面对家人。”来访者袒露想法。
这就摊牌啦?不兜圈子啦?不过,她说的是不想在家里面对家人?之前不是说想在家里面当个主妇吗?大概是出于家人希望她能“正常”上班的压力吧,空空觉得这是细枝末节,没有深究。
“嗯,这很好理解,你觉得自己现在的状况OK吗?”空空刚问完就觉得自己很傻,这明显是个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选择嘛。
“没有,我没有觉得现在这个状况是OK的。”来访者说。潜台词大概是:那我还有什么办法呢?被当成精神病至少比面对人际关系的痛苦要少一些。
空空能感受到这个语境,同时也觉得来访者掩饰的手法不高明。“我觉得不OK”和“我没有觉得OK”,两种表达其实有明显的区别。
“如果你的目标是不去上班,不必与人相处,那么精神药物对你来说确实是不错的手段。但你可以跟助理要一下我们上次的咨询档案,按照进展,两个周期左右你就能正常应对人际往来。但是现在的关键在于,你不愿意或者说是不相信自己的社交能正常起来。”
“不是我不愿意啊,老师,我不吃药睡不着。”
“吃药和睡觉?这又扯到哪儿去了,我们明明在聊社交好吗?”空空仿佛面对的是没写作业而和老师斗智斗勇的二年级的自己,明明已经穿帮却还负隅顽抗咬紧牙关不松口的样子。
“正常服药呗,心理干预和精神药物在这个维度上完全不冲突。你敢不敢坚持下来?两个周期之后见分晓。”
“我觉得好像是没用……”来访者的语气变软了些。
“安眠药解决的不是‘失眠’的根源,而是‘现在睡不着’的问题。而催眠刚好反过来,未必能让你‘此刻睡过去’,但是能找到并消除‘一直睡不着’的原因。当然了,前提是你作为当事人有求助改善的愿望,而不是我过来求着你改变,我也就是一个助手的角色而已。”空空打着比方。
“我知道,我知道,老师。”她打断了空空,“但是我觉得越来越难受,我不会想象那些东西,希望接受很具象的任务。”
“我们做的不就是很具象的任务吗?没有人让你做任何抽象的事情。”
“或者是我对具象的概念范围太大?在她看来端茶倒水洗衣做饭才是具象?”空空边说边反思。
“行吧,我们再开始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叹着气,语调中露出被压抑的急躁。
来访者调整了一下状态,重新开始。
“放松,关注那团灰色的能量,赋予它生命,再人格化。你看着能量团慢慢变成人的形状,慢慢变得清晰,慢慢能够分辨性别、年龄、外形,慢慢的,你能看清了。你分辨一下这是一个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她的年龄是?”
“跟我一样。”
“跟你一样,嗯。你给她取一个名字好吗?你问问她,她喜欢……”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现在心情很不好,我做不了了,这个对我没效果。”她突然打断了空空的话。
“是你不敢面对而已,你不敢面对要正常社交的自己!”
回避、退缩,以求自保,这种生存策略在自然界中比比皆是,能缩到壳里的生物基本都精通这一套。
“不是,这个对我一点作用都没有,我完全不是这样子的。老师,我今天不做了。我今天不想做了,我真的不想做了。”来访者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音调都不一样了,像变了个人一样。
“没有问题,这个我不会强迫你。如果下次预约,请在确保自己情绪平稳的情况下进行。”空空的语调一如既往地平稳,像没有涟漪的湖面。毕竟空空捏住了来访者的底牌,料定她的狂躁肯定会有分寸。
“好,好,我今天心情很不好,我做不下去了,真的是做不下去了。”来访者的语速很急切。
“嗯,提醒一下,目前这个阶段,药物对你而言还有很强的功能支撑作用。谨遵医嘱,不要擅自停药。”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老师,我真的……我无法做下去了,很难受,我下次再做行吗?”来访者的语速快得话都有些含糊。
“没问题。”刚触碰到情结就有这么过激的反应,难度确实不小哟!空空长吁了一口气。
“好的,好的,谢谢老师,我实在是……不好意思。”来访者在得到空空的答复后也松弛下来,态度又开始有礼有节起来。
“别客气,没事的,下次再会。”
收线之后,空空照例把全程录音交给小玉整理。
“这次怎么只有十几分钟?”小玉还没打开文件就提问。
全程听完,小玉声音有点胆怯,问空空:“怎么这么激烈?换了我可能会hold不住,刚才听得我都在冒冷汗。”
“你在怕什么?”空空一脸不当回事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可能有情结,需要你帮我做一次催眠。”小玉若有所思。
“是怕言语冲突,还是怕冲突之后的关系破裂,或是冲突升级的肢体伤害?”空空把可能性摆出来,让小玉方便对自己的不安全感进行对号入座。在空空看来,小玉作为一个已经能独立接案子的催眠师,得慢慢习惯于自我挖掘和疗愈,而不是轻易依赖和求助于别人。
“应该……都有。”这个回答让空空觉得小玉的纠结并非空穴来风。
“嗯,自己先试着剖析看看,玩不转再约我。”空空现在的心思还放在如何理顺应对刚才那位来访者的策略上,毕竟时间已经过半了。
乌云和“法师”
时隔一周,第三次催眠准时开始。
上次的催眠即便不算不欢而散,也差不多算是无疾而终、无功而返。
“这次你想探讨的是什么困扰?”空空试探着问。
“困扰就是怎么样才能让我去上班,开开心心地生活。”
“你想去上班吗?”来访者的回答有点出乎意料,空空追问。
“其实一点都不想。”来访者倒是坦诚。
“既然不想,为什么把它称为困扰?不想上班就不去不就完了吗?”空空很是不以为然。
“但是要赚钱呀,要养家呀,否则生活质量就会大打折扣的。”来访者很直接。
“比起上班的痛苦,你觉得生活质量下降的痛苦更严重吗?”
“我觉得上班的痛苦更严重。”
“上班的痛苦更严重,那就选择让生活质量下降,不用去上班了呗。”空空半认真半调侃。
“我也是这样想的。”来访者附和着。
“那为什么还要寻求咨询呢?”空空觉得这个来访者不靠谱的同时也觉得这件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啊,但是好像不上班还是觉得……唉……在家里,就是这样子是吧?”来访者有点语焉不详。
“其实我们要探索的是困扰的根源在哪里。比如说,同性恋者的困扰有两类,第一类是因为他的性取向跟别人不一样而痛苦,另外一类是他为这个性取向本身而痛苦。同样,你的情况也可以理解为两类痛苦,一个是为自己没有正常上班的能力而痛苦,另外一个是因为不能上班带来的后果而痛苦。你觉得自己属于哪一种?”空空直接提供选项。
“第二种。”来访者不假思索。
“那就找一个可以在家,不用去当面应对各类人群的工作方式,不就好了吗?”空空丝毫不觉得这是个问题。
“嗯,好吧。但是这样的工作好像很少。”来访者的回答让空空觉得她不仅情结深重,更缺失能力。
“很少?那是万恶的旧社会。现在是互联网时代,旅行路上挣钱,居家办公,这样的工作多得一塌糊涂好吗?”要不是空空觉得她不太可能成为心理师,就直接拿这个职业举例了。
“哦。”来访者弱弱地回答。
“要解决问题有一百种方法,要回避问题有一百种理由。你心里到底是怎么考虑的?”空空似乎嗅到了来访者准备逃避的气息,再拖拖拉拉闲扯没意义,决定步步紧逼。
“好好好,我就是不想上班,没办法。”来访者也干脆来了个“爱谁谁爱咋咋”的摊牌。
“这句话毫无疑问可以理解为你的一个生存策略,这跟蜡笔小新说‘我就是不想上学,没办法’基本没区别。”
“……”来访者没有回应。
“坦然地接受自己不想上班的想法,我倒觉得挺好的。你是因为家庭因为社会舆论的压力才觉得痛苦吗?被指责说这样不好不对?”
“我没有家庭的压力。我就是觉得,不上班就没有经济来源,生活质量会大打折扣。其他的我倒不觉得。但也有一点,别人说这么年轻就在家天天玩,人家可能会有这样的舆论。”
她说的人家如果不是家人,难道是左邻右舍?那有啥好在乎的?空空不解,继续问:“他们的说法,你认同吗?”
“我也有点儿认同。”来访者语调有点无辜。
“你如果认同,那自然是会有思想包袱的。”
“是啊,上班也痛苦,不上班也痛苦,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来访者陷入两难。
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两难选择总是让空空想到陈胜吴广起义时经典的动员词。
“如果哪个都痛苦,都难以抉择,不如换一个思考方式,选一个更好承受的痛苦,或是能得到更大收益的选项咯。纠结在中间肯定会得躁郁症的,换了谁都一样。此时的躁郁症往往就是个幌子,就像自欺欺人的皇帝的新装。”
“对对对,我觉得你说得对,躁郁症就是智力有问题。”
“怎么扯到智力问题了?思维好跳跃啊,我倒怀疑自己是不是智力跟不上她。”空空心里直打鼓。
“我讲话直,但是无意冒犯。毕竟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利害关系,对吗?你觉得存不存在这种可能性——这完全不是智力有问题,而是你把躁郁症当遮羞布,实际上想要告诉大家,我是一个弱者,是更需要关爱和同情的受害者,这样就有充分的理由纠结于上班和不上班之间。”
“……”
“我只是一面镜子,不是那种会让你看到喜欢的画面的哈哈镜,更像一面魔镜,会让你看到真实的自己。”空空接着以自己为例,说自己也会因为工作太忙而烦闷,但更享受在迎难而上的抉择后搞定一切的快慰。
“那意思是说,我还是得上班去。”来访者似乎对这个抉择很敏感。
“当然不是。你完全可以习惯舆论压力和生活品质下降啊!”空空把那个关于算命的段子搬了出来:有一个人,三十几岁了依然事业无成,工作也找不到,事业也做不成,一直赚不到钱。于是,他去找算命先生算个命看看。算命先生说:“你啊,将会一直穷困潦倒,直到40岁。”那个人听了,眼睛为之一亮,心想有转机了,马上问:“然后呢?”“然后喔……”算命先生慢吞吞地说:“然后你就习惯了。”
“哦,明白了。”来访者总是若有所思却让话题戛然而止,空空不打算再费劲周旋了,准备切入主题解构情结。
“其实从你之前的谈吐,我没有发现你有什么沟通障碍或者缺陷。”
“从小到大我都不愿意接触人,我只愿意一个人在家。”来访者的回应在空空看来更像找到了逃离“抉择”话题的救生通道。
“会不会像我不愿意接触太难的数学题一样?因为我玩不转,每次一接触,就会备受打击?”空空顺着她的话问。
“但我现在是在一个比较稳定的单位,我觉得挺可惜的。”
“可惜什么,因为收入和退休金吗?”
“……”来访者沉默着。
“其实你的工作也是闲职,权当去玩不也无所谓吗?大不了干点儿活,受点儿气,遭点儿罪嘛,但又不是冲那些气和罪而去工作的,你说呢?”空空继续说。
“这句话说得很好。”来访者回应了。
“这句话好不好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如何获得抉择和行动的力量。我并不是在给你一个具体的指向,谁规定上班就是对,不上班就错?”
“嗯,从小到大我就不喜欢和人家玩。第一个我得不到快乐,第二个我不想让人家说我。”
“那接下来我们在催眠中对这两个状况做个了解,有必要的话我们把这两种状态调节一下,你觉得如何?”
“可以呀。”来访者倒是爽快地答应了。
“你希望调节成什么呢?”
“调节成愿意去上班吧。”
“或者说是愿意与人打交道?”空空建议换个更宽泛的概念。
“可以啊!”
“再具体点,比如说跟人打交道的时候不再恐惧,而是勇敢地去面对并提升自己。”
“对对对,可以啊!”来访者的语调有点小兴奋。
“你确实愿意吗?”
“愿意!愿意!”来访者回应得很利落。
怎么有种峰回路转的感觉?空空感觉画风变得有点突然,来访者瞬间变成积极的状态了。
“接下来的催眠过程中可能会遇到一些小的障碍和曲折,需要你用意志力去克服,可以吗?”
“可以。”来访者调整了室内环境,躺好,闭上眼。
“我对你的印象非常深,因为你脑海里浮现画面的能力是非常棒的。”空空客观叙述,同时积极暗示。
“但是我觉得催眠那一套作用不是很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来访者说。
“或许是你的潜意识不希望能产生作用,就像裸体的皇帝披着透明的新装,对揭穿自己的声音装作听不见一样。”空空没把事态比拟到来访者身上,猜想这样也许能让她更好地理解和接受。
“哦。”来访者应了一声。
“第一次跟你接触,我就推测到了那个情结在哪里。留出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让你自己酝酿着面对和公布,而不是由我来戳你的痛处。接纳自己,其实挺不容易的,但是你现在似乎做到了。从这点上看,你还是挺了不起的。好的,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放松导入之后,空空问道:“你能感受到自己在房间里所处的空间位置吗?”
“能。”
“非常好。请你以类似上帝的旁观者视角,看着你自己体内的能量循环,就像你能够透视一样。看看这个能量的循环,更像是气体还是液体?”
“气体。”
“很好。接下来,你观察一下,能感觉到这个能量循环的颜色吗?”
“灰色。”
“来访者潜意识的世界着实阴暗啊,她每天承受的恐怕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精神压抑和窒息。”空空想。
“现在请你找一找,你害怕别人批评的那团能量藏在你身体的哪一个位置。是头部、胸部、腹部、四肢还是在哪一个具体的器官或位置?”
“脑部。”
“很好,它的颜色是?”
“黑色。”
“我们对这个能量能进行怎样的处置呢?有两种方案供你选择,一个是我们飞进这个能量当中去,从内部把它解构;另一个是把这个能量毫发无损地移出来,在外面对它进行处置。你更倾向于哪一种?”
“移出来。”来访者略加思考,选择对策。
“很好,你来完成这个步骤,把它毫发无伤地移出来。”
“拿出来了。”
“非常好。你可以做一个深呼吸,舒一口气,我们已经完成了一个很关键的步骤。接下来我们可能会面临一些挑战、一些阻碍,但是你能用自己的意志力把困难克服掉,可以吗?”空空比往常多设置了阶段性的小结和积极心理暗示,算是对来访者可能的突然性“回避”做出的提前防范吧。
“可以。”
“非常好。接下来,请赋予这团黑色的能量以生命。你慢慢地观察它的变化,看看它变成一个怎样的生命体。”
“一朵乌云。”
似曾相识哦!梦境里,乌云对空空来说一点也不陌生。
“一朵乌云?酷!我在梦境中见过很多次乌云,你来找一找这朵乌云的上面或者是里面藏着谁。”
“藏着谁?”
“对,这朵乌云本身不是一个生命,对不对?”
“嗯,乌云里藏着人的脸。”来访者有所发现。
“你认识这个人吗?”
“认识啊。”
“嗯,他是谁?”
“可能是我的同事吧。”
“可能?这张脸是确定的一张还是在不断变化的脸?”
“确定的,是同事。”
“男的女的?”
“女的。”
“很好。她的年龄比你大还是小?”
“比我小。”
“她是你的领导吗?”
“不是。”
“只是你的同事,是吗?”
“嗯。”
“她现在情绪如何?”
“她情绪很好。”
“嗯,那你看到她情绪很好,你的情绪如何?”
“我的情绪很差,她情绪好的时候我就情绪很差。”来访者说。
“为什么你的情绪要跟她捆绑在一起?你问问那张脸。问问她,‘为什么你开心我就不开心,你不开心我就开心了?’”空空觉得有趣又好笑。这不是典型的小学生式纠结吗?
“可能是人家说的那种不对盘吧,跟她相冲。”来访者自有解答。
三观不搭,八字不合?一个“相冲”就概括一切了?空空不认同这种下结论的方式。
“有意思,不过‘相冲’这样的说法太含糊,我们试着解析看看。你问问她是什么时候产生这种不对盘的感觉的。”
“从一开始。”来访者说。
第一眼就结下梁子了?效率有点高啊!空空表示很服气。
“你看她是不是跟你生命中出现过的哪一个人很像。”空空相信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开始追溯源头。
“从来没遇到这样的人。”来访者说。
别,这样的语气就全都归责于同事了,弊大于利!空空的推测是有理由的,淡定地说:“一定有相像的人。这只是张脸,不是一个完整的生命体。所以可能只是一层面具,后面可能有一个甚至是一系列的人。”
“好像是以前的同事。”来访者有所发现了。
“以前的同事是……”
“是在老家时候的那个同事,也是女的,比我大。”
“那接下来,找一找以前的这个同事和现在的同事,她们有什么相似之处,好吗?”
“我觉得她们不是很善良,都是比较有攻击性的,很歹毒的那种。”
“歹毒”,这个词的程度不轻。
“有意思,你再一次抽离出来,看看这个评论同事很歹毒的自己年龄有多大。”
“30岁左右。”
“是你现在的样子吗?”
“不是,我现在已经快40岁了。”
“那你30岁的时候发生过什么吗?”
“没有,就是觉得她们素质差,心眼比较坏。”
“她们是怎么给你造成这个印象的?”
“就是说一些话吧。”
“嗯,你注意看,她们说的这些话像是什么样的武器?”
“像棍子,打鱼的那种。”
打鱼的棍子?就是一棍把活蹦乱跳的鱼砸晕的那种大棒槌吧,之后才方便开膛破肚。空空庆幸自己还有点生活常识。
“棍子,属于钝器,不是锐器对吧?”
“嗯,不是锐器。”
“你的洞察力很厉害。那么既然她们拿着棒子,你有没有什么防御的措施?”
“我就随时提高警惕。”
“请分辨一下,你提高警惕是属于害怕地被动应对,还是积极地直面问题?”
“害怕。”
“嗯,人啊,处于没有胜算的弱势处境,难免害怕;居于有胜算的强势地位,可能就会是兴奋了。”空空揣摩着与外界呼应的心理规律。
“那我们试着把被动变为积极如何?”空空提出建议。
“可以。”
“比如你既不去招惹她们,也主动保持安全距离,可以吗?”
“但是在办公室就三个人在那儿坐着,怎么样能够离她远一点?”
这个“她”不知道是指哪个同事,不过无所谓。空空选择继续进展,说:
“远一点不是指跟她的物理距离,是把心放远一点。”
“心远一点?”来访者不解。
“对,不用把你的心思放在她身上,她怎么样与你无关。这就可以了,不是件难事。”
“你这句话很好。她怎么样与我无关,我怎么样与她无关。”来访者认真复述着。
“嗯,保持陌生人的距离嘛。全世界有几十亿人,你在乎得过来吗?世界上不就两件事?一件叫‘关你屁事’,另一件叫‘关我屁事’。”
“这句话说得很好。”来访者的语气很兴奋,就像初次听到这样的“心灵砒霜”一样。
“现在你可以试着把那两个同事和那朵乌云的能量,转化成你自己能够驾驭的能量吗?”空空推进主线任务。
“可以。”
“好,你希望能量是什么颜色?”
“我就是听那个算命的说,我应该用黄色和土黄色。”
算命的?这又是哪儿冒出来的角色在抢戏份?空空觉得案情开始往荒诞方向发展了。
“算命的?”
“是一个江浙地区的法师。”来访者说。
“江浙?法师?法海?”空空脑海中浮现着画面。
“他说我将来的十年,运很不好。”
“他能做法事帮你转运不?如何收费?”
“不收钱的,他是我朋友以前的一个朋友。”
“对,一般光算命都是不收钱的,后续才是收费的增值业务。这种不可证实或证伪的论断往往能引发巴纳姆效应。当然啦,把自己的状态归结于这类原因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可以给自己减压。‘大家来评评理啊,不是我不努力不争气啊,是命中注定我有此一劫。’这样一来,责任就不在自己啦,多轻松愉快。心理学称之为外归因。”空空调侃着。
“是哦,有道理。”
“因为他说你命不好,你就信了他的邪?弱者才信命,强者信自己。”
“嗯,弱者才信命,强者信自己。他不是说我命不好,他是说我还有十年运不好,之后就能转运。”来访者喃喃说道。
“你信他的话吗?”
“有点信,又不想相信。”来访者似乎挺容易纠结。
“你注意看,你大脑中一定有那个法师的能量,你找到他所在的位置了吗?”
“嗯,对,就在我的头脑里啊。”
当然在,受这个观念影响这么大,情结太明显啦!空空丝毫不觉得意外,给来访者建议:
“很好,就像刚刚处置同事的能量一样,移出来吧。”
“好,移出来了。”
“你希望未来的十年像他所说的那样运不好,还是想不受负面影响,自己创造好运?”
“我要创造好运!”听语调,来访者好像燃起了斗志。
“非常好。你不妨对着那个法师的脸,指着他的鼻子说‘我马上就要好命好运,你给我闪一边去’。”
来访者铿锵有力地复述着,气势如虹。空空甚至有点担心如果隔音不好,家人会不会误会他们发生了激烈的言语冲突。
“说完这些话,感觉怎么样?”
“感觉很爽!”来访者感觉挺不错。
“嗯,自己掌握命运当然爽。既然你选择做强者,接下来你要考虑自己很充沛的状态下,能量是什么样的颜色。”
“我现在就是受他影响,觉得应该是黄色。”
“不讲应该,你喜欢这样的黄色吗?”
“不喜欢。”
“那你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好吗?”
“好。”
“如果纯粹从你个人喜好来讲,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
“紫红色。”
“非常棒,那就用紫红色如何?”
“可以。”
“来,我们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身体里的能量调节成紫红色。”
人在催眠状态下能沉浸于潜意识中。来访者在梦境中只需跟着空空的引导专注于想象,想象带动体内整个能量循环起来,让紫红色的能量流通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无论是手指脚趾还是皮肤发梢,都流通着充沛的紫红色能量。
“等你完成了可以告诉我。这可能需要一些时间,但是我相信你能够搞定。”空空做完引导,提示来访者,然后开始静静地等待。
“差不多了。”来访者的效率高得出乎意料。本来空空估计她少说也得需要十几秒,于是关了麦克风,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结果才刚喝,来访者就OK了。空空赶忙咽下去,差点被呛着。
“好,你的节奏确实是快。那么接下来有两个选项,一个是黄色的法师的能量,另一个是乌云中拿大棒的同事的能量,先处置哪一个?”
“拿大棒的同事。”
“好的,请你在梦境中把双手伸出,摊开手掌,把拿大棒的同事和乌云吸附到你的手心,然后开始转化为紫红色的能量。”
转化的过程依然很顺利。
“差不多了。”不一会儿,来访者告诉空空。
“好了吗?”
“嗯。”
“那接下来进行第二个步骤。刚才你已经尝试过了,把这些紫红色的能量吸收到你的身体里,并且纳入到整个身体的循环中,渗透到你的每一个细胞。”
“嗯,差不多了。”来访者的速度快得让空空不禁要怀疑她是否停驻在潜意识当中。
“很好,你感受一下体内的能量和你吸收之前有什么变化吗?”
“轻松了一点。”
这才轻松了一点,得有多少情结啊?看来这根本就不是大boss!空空掂量着十年精神药物史的难度,做好了抽丝剥茧打持久战的心理准备。
“可以了,接下来我们要处理那个法师和他所谓的预言。还是一样的方式,把手伸向他,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在你的手掌中开始转化。”
“差不多了。”这次没有瞬间完成,但也只是一小会儿的工夫,来访者就有了回应。
调适得这么快是因为受暗示性强吗?所以平时才容易被法师和同事这类的外界因素影响?
“节奏真的很快,你在潜意识的调整上很有天赋。好的,跟上次一样,把能量流通到你的每一个细胞中。”
“嗯。”
“现在感受一下你身体内的能量,和一开始的做一下比较。”空空适应了来访者的效率,持续推动进度。
“又觉得轻松一点了。你说的话我觉得挺好。世界上的事就是两种,‘关你屁事’和‘关我屁事’。”
情结虽然多,但是从这个进度来看,两个周期搞定应该问题不大。空空粗略评估着,接着说:
“既然你现在能量充沛,我们再来透视一下。在你的头部、胸部、腹部、四肢,还有没有其他的能量团值得关注?”空空瞄了一眼时间,发现得益于来访者的高效,还剩余15分钟。
“就是头部,还是觉得很压抑。”
“只在头部是吗?看看头部还藏着什么样的能量让你感到很压抑。”
“就是别人的看法吧,说我不正常,议论我这个人为什么不上班呢,年纪轻轻在家玩?”
“有什么人在旁边念念叨叨,一直议论着对吗?”
“对呀。”
“这团能量呈现的是什么颜色?”
“都是灰色。”
统统都是灰色的情结,这也太压抑了吧!空空都觉得来访者不容易了,也想来个一锅端,于是建议道:
“我们能不能把头部这些灰色能量全部都拿出来?这个工作量可能有点大,可能会用到更多的时间。但没关系,我相信你能够做得到。我对你有信心,你觉得呢?”
“可以,好了。”来访者又是瞬间完成,空空怀疑自己刚才的表述词不达意了,也在思考来访者的这些表浅情结会不会只是些挡刀的马前卒,真正的核心情结藏匿着,尚未触及。
“好的,我们先给这团灰色的能量赋予生命,慢慢地观察它变成什么样。”
“……”来访者沉默着。
“它在慢慢地变化对吗?”
“对,又是一团乌云。”
这次的案子拍成电影,背景音乐该配孙燕姿的《天黑黑》还是莫文蔚的《阴天》?在这次的梦境中,空空史无前例地遭遇了高频的灰色和乌云。
“正常,这一次乌云里藏起来的是谁?”
“没有。”
“有,能量一定会变成生命体。”
“……”来访者又沉默了。
“这次的乌云和上次的乌云有区别吗?”空空觉得自己应该帮她一把。
“好像没什么区别。”
“上一次是黑色的,这一次灰色的能量变出来的也是黑色的乌云吗?”
“差不多。”
“好的,那我们让乌云里的人出来,看看都有谁。”
“还是那些人。”
“是同事还是朋友?”
“同事。”
“这次她们对你的议论不一样吗?”
“不一样。”
“上次同事是有明显攻击性的,说你上班的时候不太合群;这次她们在背后议论纷纷,说你不去上班不靠谱。都是这几个同事吗?”空空边猜边问。
“对对对,是这几个。”来访者表示肯定。
“既然你已经做好决定,要当人生的强者,那就得去搞定这一切。因为她们没有资格再占用你的能量,对吗?把能量吸附到你的手中,开始转化。”
“哦。”这次来访者的进展似乎没这么顺利,回应得挺慢,声音也有点弱。
“她们的能量似乎还挺大的,对吗?”空空揣测着。
“对呀。”
“没关系,相信你能搞定。”
“我也觉得我能。”
“再大的困难,只要开始去面对了,就会越变越小,对吗?”空空实在找不出什么话,只好熬鸡汤。
“再大的困难,要是去面对了,就会越变越小,对的。”来访者复述着。
“何况你调适潜意识的天分很高。再大的负面的能量,都可以被转化并且为你所用。我很看好你。”空空给来访者鼓劲。
“差不多了。”
“转化完成之后,你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对吗?”
“对。”
“嗯,吸收到你的身体里,纳入到体内的能量循环,渗透到每一个细胞,让紫红色的能量更加充沛。”
“完成了。”
“好的。我们今天共同搞定了三个情结,包括同事的攻击、法师给你的命理暗示以及舆论的议论纷纷。你做得非常好,效率特别高。这次的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准备把你唤醒了。”
“好的。”
唤醒来访者,空空提着建议:
“现在你的心理能量充沛,那不妨尝试着慢慢去面对一些力所能及的人际关系,并且及时跟你的丈夫沟通和请教,相信他会非常积极地鼓励和配合你的。”
“嗯,可以。”
“今天我们的效率非常高。谢谢你的全力配合。”
“谢谢老师。”
“别客气。心理师只是向导,带登山者走一条更便捷的路;也像一个脚夫,帮登山者分担一些小的负重。但是登上这座山的人,只有你自己。慢慢来吧,进展挺顺利的。”
“好的。”
“那我们下一周的档期由你来跟我的助理确认。不必你的丈夫约时间了,可以吗?”
“可以的,谢谢老师。”
收了线,空空掂量着这次搞定的三个情结。虽然都不大,但从来访者的状态来看,似乎一切都往好的趋势走。空空倒不怕拉长战线,反正只要每周有进展,哪怕再多情结也能愚公移山。更何况在梦境中,自己有移山填海的本事呢。
莲子和藕节
小玉告诉空空,第四次催眠是由来访者本人预约的。
空空觉得这是个好现象,毕竟这是自愿求助的标志之一。而一旦自己从被迫应付转变为主动求助,问题也就从双方的较劲变成了合作,不再像之前那么棘手了。
“最近还在正常服用精神药物吗?”空空开始了话题。
“嗯,在服用。”
“今天你准备探讨些什么呢?”
“第一个好像就是不能上班。”
还是这个话题。空空有些许的无力感,毕竟前三次的推进似乎没有显著的成效。
“不能上班?还是不想上班?”空空问。
“就是无法跟人接触,有三个同事在办公室里,我就得出来,就不能做事,就什么都不想说,就是觉得融入不了,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奇怪。”来访者说。
此时既可以进到梦境还原场景找情结,也可以直接对话找逻辑线索。空空觉得来访者的困扰并非单一情结所致,于是选择了后者。
“干吗非得融入同事?”空空没觉得有必要和所有工作相关人员正常社交。
“现在我也觉得没有必要去怎样,但有时候人家说些什么我就觉得人家在说我。”来访者说。
“这个情结上次不是处置过了吗?”空空思索着,问道,“你觉得人家在说你,这个事情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还是真的有人在说你?”
“是真的有人在说我。”
“哦,是真的?人家说你什么呢?”
“就说我这个人很怪呀什么的。”
“说你很怪,那你会有什么反应呢?”
“我就不知道怎么样应对,然后会生气,然后表情就会不自然。”
空空突然想到《孟子·梁惠王》中的类比: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而来访者很可能属于既不能也不为的类型,所以除了解构情结,还需要锻炼能力,工作量着实不小。
“嗯,生气导致表情绷不住,这是正常的反应啊。那如果把你换成我的话,我在你的岗位上被别人议论,我会是怎么样的反应?”
“我觉得你应该不是很有所谓。”来访者想了想,说。
“对啊,他们说我怪,关我什么事?我工资会少拿一分钱吗?不会。只要我的工作没毛病就OK了。我跟同事有什么关系呢?同事又不是你挑的,凭什么非得相亲相爱无话不谈呢?不就是个挨得近的陌生人吗?从本质上说,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空空噼里啪啦说了一堆。
“但在这样的环境里,人很压抑很不开心,我觉得我应该做到无所谓,但是我做不到。”
“别急,这件事的对策起码可以有十条。当你有三条以上的对策,就可以在比较中选出一个最好的。比如,可以换工作嘛,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工作环境。”
“虽然现在换工作好像不太可能,但是我确实正在考虑换工作。”
“考虑换什么工作呢?骑驴找马再跳槽?从这个驴子上下来,前提是要找到马,至少要有个马的方向吧?你找到下一个工作了吗?”
她会不会只是拿换工作当幌子,实际上打算不工作?空空留了个心眼,把话问得很活。
“没有。”
“有方向了吗?”
“下一个工作就是从头开始吧!”
不幸言中,四十岁没有任何打算却要从头再开始?表示不看好。空空也替她无奈。
“除了调整心态和换更好的工作,还有什么对策?”
“我也不知道。”
“肯定还有对策的,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请假。”
“你觉得请假的好处是什么?”空空问。
“暂时逃避。”来访者的回答出乎空空的意料。
“这四个字非常精准,那请假的坏处呢?”
“即使请假在家里,心里也很不舒服,知道迟早要去面对。”
“是的,请假是一个对策,但似乎不是个很好的选项。如果我是你,还会有怎么样的对策?”空空继续牺牲自己,给来访者提示。
“改变自己。”来访者说出的这四个字,让空空很振奋,仿佛从牛车直接换乘高铁,仿佛再穿过一条隧道就能达到胜利的终点。
“改变自己,非常好,把这四个字写下来。怎么个改变法,你接着说。”
“改变自己就是……融入这个环境,也看到自己不喜欢的人的优点吧。但是我觉得自己的性格已经形成了。”
“看到同事的优点,是你对那些不喜欢的人的办法对吗?其实也没必要刻意去迎合,多累啊!如果换了是我,忙完工作之后低调一点。同事们聊着,我跟着听,跟着笑,就OK了。”
空空怕来访者直接融入同事们的想法太一步到位,达不到会产生挫败感,过犹不及,于是提了这个折中的建议。
“对,这点很好。还有吗?”来访者问。
咦,怎么突然反客为主了?空空一下子被来访者搞蒙了。
“别问我,问你自己呀。”比起说教,空空更乐意启发,强化来访者的主动性。
“嗯,没了。”
“好像也够用了,对吗?我们刚刚分析了四点对策,你记下来了吗?”
“第一个是努力做到无所谓,但是做不到。第二个是换工作,也做不到。第三个是请假,但也不是很好的对策。第四个是改变自己,低调一点。嗯……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来访者记录得很准确。
“你目前常用的选择是第三种吧,但似乎只是权宜之计。你觉得另外几种有更适合的吗?”
“相比之下,可能是第四种吧!”
“这不是很对路吗?鼓掌!”空空有点开心,“同事又不一定是朋友,工作就是工作,八小时之后,谁认识谁?你和自己喜欢的人相处就好啦。”
“但是待在办公室里面真的很难受。”
“让你难受的是工作还是工作的环境?工作让你有成就感吗?”
“工作没有成就感,但主要还是因为环境,周围的人我不喜欢。”
“上班八个小时,你要忙几个小时?”
“两三个小时吧。”
这么清闲?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无事生非?空空觉得自己应该翻个白眼。
“那剩下的时间你一般在干吗呢?”
“我就只能坐在那里。”
难以置信,就算是坐禅也成宗师了吧!空空感觉自己又被打开了脑洞,但还是继续往下问:
“坐在那里干吗?”
“她们就在那里闲聊,我就不知道要干什么。有时候就坐在那里发愣,就觉得难受。我又不想看电脑,然后就看看书,有时候到外面走一走,就这些吧。”
“这不是挺好的吗?有时间看书,有时间思考,这样的工作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不过你刚才说自己会坐着发愣,这个发愣是你对人际关系的排斥导致的,还是没有足够的兴趣爱好去打发时间?这是两个明显不一样的问题,对吧?”
“我本身不喜欢和别人打交道,第二个也是没有自己的兴趣。反正这两样都有吧。”
似乎触碰到关键点了,空空感觉自己之前可能绕了不少的弯路。
“重点是第二个,你没办法跟别人相处,会不会是因为你没有跟自己好好打交道?”空空问。
“跟自己打交道?”来访者重复着,有些不解。
“对,你听过性格有内向和外向之分吗?”
“听过。”
“你觉得自己属于哪一种?”
“当然是内向。”
“可事实上,外向和内向是种很片面的说法。其实这是两种能力,外向就是和别人相处的能力,而内向自然就是与自己相处的能力。你现在的困扰恐怕不只是和别人难以交往,更重要的是与自己也没好好相处。”
“哦。”来访者回应着。
“所以接下来我们可以选择一个比较容易的点开始着手。你想选择锻炼跟人打交道的能力,还是跟自己相处的能力?”
“与自己怎么相处?”来访者不是太理解。
“简单来说,就是独处的时候不会觉得不爽。比如你喜欢看书看电影看电视剧,喜欢写点文字。比如喜欢旅行,于是提前做攻略了解那里的风土人情,等你到了目的地就感觉来到了一个既新鲜又熟悉的地方。比如喜欢沉浸在音乐里,除了欣赏还可以自己填词谱曲玩乐器,等等。”
“我觉得只要与自己相处就好了,别人怎么样我真的无所谓了,管他呢。”来访者说。
“对啊,能与自己相处好,别人也就没有那么要紧了。现在你的困扰不就是与自己、与别人都难相处吗?”
“哦……对。”来访者想了想,表示认同。
“你被确诊为所谓的双相障碍,但这是表象的症状,而不是深层的症结。你也能感觉到药物可以抑制情绪但无法解决问题,甚至根本就没有触及困扰本身,不然你不会那么轻易地停药,对吗?”
“对。”
“从我接过的双相障碍的案子和精神科医生朋友反馈的信息来看,躁郁症患者就像一个深陷泥沼的人,奋力挣扎却徒劳无功,所以会狂躁;筋疲力尽却觉得现实灰暗,所以会抑郁。而你深陷泥沼的原因大概就是内向和外向都还不能得心应手的双向困扰。”
“好像就是这样的。”来访者表示认同。
“下一次开始,我们重点训练能力,遇到了情结再顺便解构。就从你选择的如何与自己相处开始,好吗?”
“好。”
结束了通话,空空来到庭院中,发现女巫正在刚挖好不久的小水池边打理着水生植物。
空空凑过去看,小水池里,莲子和藕节上都抽出了稚嫩的细芽。
“莲子和藕节都能长成新的植株吗?”空空问。
“对呀,就像播种和扦插。生命力强大吧?”女巫微笑地望着水池里的根根嫩芽,这场景就像一幅恬静的油画。透过女巫的眼眸,空空仿佛能看到袅袅的莲花和田田的荷叶。
而水中的生态也让空空觉得应景,狂躁抑郁的双相障碍也好,内向外向的双向困扰也罢,都不过是生命缺少一个适合的出口而已。就像莲子和藕节都能发芽,这个出口也从不固定,只有一个不变的方向——只要还没死,那就好好活。
空空拍下了眼前的水中生态图发给来访者,并附上文字:不拘泥地肆意成长,这可能是所有生物通用的最优选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