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剔刺与远行
万历四十七年七月初二,宜出行。
白沙镇,周府
清晨,天气晴朗,周常氏便张罗着往马车上装载包裹,包裹已经快要占满马车了,周憧憬这一趟出门所去甚远,据说一来一回超过四千里,仅是花费在路上的时间就是月余,这是周憧憬第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她十分担心。她自从嫁给周憧憬,就没有离开过白沙镇,离家最远的时候,也不超过十里,难以想象离家两千里是什么样的情景。
除了担忧,她也很害怕。倘若,周憧憬出远门,长子不在家,二子、三子还未成年,家里不就没个当家做主的男人了嘛。这万一家里有事需要拿主意,该去找谁呢?
周憧憬回答,家里家外的事,都由老夫人做主。由此可见,周憧憬已经将家事全推给了老娘了。
临行前一天晚上,周憧憬将二子、三子叫到跟前,说道:“这一次,为父离家三月,家中诸事都由你们祖母管着,无需担忧。只有你们的母亲,让我内心担忧,你们作为她的儿子们,要照顾好她!”
“父亲尽管安心。”周仲信信誓旦旦地说道:“母亲最担心的还是父亲在外的安全,如果父亲能够一月寄回一封家书,想来母亲也就不会那么忧心了。”
周憧憬先是点点头,又皱着眉摇摇头,说道:“怕是很难!”然后,看到周仲信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一动,眉头舒展开了,笑着问道:“你有什么主意?”
周仲信好整以暇,说道:“父亲能寄家书回来是最好的,我们都盼着父亲的音讯;若是事不可为,孩儿可替父代笔,权且安祖母和母亲的心,只是,这只是权宜之计,父亲平安归来方为正理!”
周憧憬想了想,周常氏并未读书识字,也难以分出字迹,若有书信归来,必然找二、三子宣读,这就不易出错了。如此推测,这的确可暂解心忧。
周憧憬不禁点点头,笑呵呵地对周仲信说道:“此计甚好,可解我忧。而且,我观你前几日收拾镇中泼皮也是很有手段,有拉有打,镇中百姓多为你叫好!我亦觉得家中出了一位麒麟儿!”
周仲信嘿嘿一笑,颇有些不好意思;而周憧憬亦是开怀大笑。
这次收拾镇中刺头,周仲信是谋定而后动,以有备攻无备,焉有失败的道理!唯一可虑的,就是要避免镇中人人自危,所以,他需要一个能够服众的借口,而这个借口早已经传遍白沙镇了,那就是镇中有人私通绑匪。
起初,镇中百姓肯定是不太相信的,可是三五日过去了,周家总是天未亮就敲锣吵醒全镇百姓说事情已经有眉目了,并从周家流传出来好几个版本,直指村中几个刺头,这一下,镇中百姓开始动摇了,觉得还真有可能啊!何况,他们每次睡的正酣时被铜锣吵醒,真是不胜其扰,烦不胜烦,于是,他们觉得正是这几个刺头,才使得大家不得安宁,不仅远离那几户刺头人家,还对他们飞短流长,几日以后,全镇百姓居然都说那几户刺头人家私通了绑匪,而且传得跟真的一样,并请周家将他们绑了送官!
然而,周家并未有掌握真实有效的证据,而且,周仲信意在立威,非是杀人,否者,大可以栽赃嫁祸。所以,周仲信将肯跑来周家服软的刺头安抚了一番,留在身边听用;将未肯服软刺头连通家人驱逐出了白沙镇,让他们背了黑锅,随后,宣称这是庶民的胜利!
镇中百姓庆幸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自然是如释重负!而对于自己能够揪出叛徒,也是与荣有焉,同时,为了证明自己是正确的,不知觉地,他们和周仲信站到了一起,开始对周仲信歌功颂德,称赞其料事如神!惩奸除恶!有侠义之风!
于是,周仲信顽劣的形象便一举扭转了过来!周家人亦觉得十分欣慰!
这便是整个事情的经过!周仲信捕风捉影,将镇中刺头连根拔起!
事情传入周憧憬耳中,他也是有一番感想,自己的二子自幼便聪慧异人,只是此前用在了玩闹上面,现在刚一踏入正途,便显现出卓越的才干!周憧憬十分地开怀,不禁想到这是祖宗之德啊!
日上三竿,马车,行李已经准备妥当。
周憧憬也已经交代完家事了,又行至周仲信身边,说道:“你所献之策,我已经交代下去了,勿要出错!”顿了顿,又笑着说道:“此番远行,我当仔细寻回一门生计,兴旺周家,至于那番薯,我也会尽力取回。”
言毕,周憧憬自觉再没有牵挂了,便转身上了马车,马车缓缓启动离开了众人的视野。
此次前往福建承宣布政使司,周家准备了一辆马车,三匹老马,共计六人同行,包括三名壮丁,一名马夫,周憧憬和一位叫做胡庸的三旬行脚商人。
胡庸,祖籍也是在河南承宣布政使司河南府,早年父母双亡,年轻时,游手好闲,不事生产,致使土地荒芜,喜欢到处游荡,倒腾点小买卖,手里有了那么一丁点的积蓄,于是,他便琢磨着自己能够娶上媳妇,当时,河南境内天灾不断,粮食减产,百姓携家带口逃难,争先嫁女,所以,即便胡庸是那么的不着调,也讨了一个健壮的媳妇,有了一对子嗣。
胡庸成了家以后,也难以改变喜欢游荡的本性,恰逢难民、逃户南下求生,他便跟随难民,离家去了江浙一带,倒腾些稀罕的玩意,做起了二道贩子,往往数年才回家一次。
胡庸到了江浙一带,犹如游龙归海一样兴奋,南直隶开放的商业环境,繁华的闹市正是胡庸所向往的,内心也不再受到压抑。只是,南直隶的纸醉金迷与他根本沾不上边。初到此地,胡庸缺少本钱,也没有门路,只能倒腾些新奇的玩意,去到偏僻的地方,走街串巷做起了货郎,收益很低,难以攒下几个钱,但是,胡庸依旧乐在其中,十年过去了,他将南直隶附近走了个遍,足迹涉及福建、浙江。
胡庸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不出意外,他将这样继续生活下去。而最近几年,河南承宣布政使司内灾情愈演愈烈,胡庸所娶得的那健妇胡氏,原本还能靠着家里的十亩良田养活自己和一对儿女,可是,最近几年,日子一年难过一年,村子里的健壮青年全都逃走了,剩下的都是安土重迁的老人,他们不愿意走了,死在家乡也好过死在路上,不做那孤魂野鬼!
眼看着家里已经无米下锅了,一对儿女原本纤瘦的身材,现在竟饿的浮肿了起来。胡氏不能眼看着胡庸无后,遂决定带着一对儿女南下逃难,在途经白沙镇时,被周家收留做了砖窑坊的厨娘,至此,胡氏领着一对儿女在白沙镇住了下来。
而那胡庸已经连续两年不曾回家了,十分想念妻子和一对儿女,可是,他还是没有攒下钱财,此时,正值年关,他躺在客栈的床榻上,浑身冰冷,耳边传来儿女呢喃的声音,脑海中浮现着过去十年的荒诞。
这一夜,他发烧了,但是,却顽强地活了下来!
次日,胡庸决定回家,以后也不会再踏足江南了。于是,他将这两年攒的一些本钱换成了礼物,满心欢喜地回到了河南府的家里,只是,村落里既无人迹,也无炊烟;他跑回家里,家里空空如也,屋顶布满了蜘蛛网,地面积了厚厚的灰尘,看起来已经有很久没有住人了。
胡庸面如死灰,跪在地上,狠狠地扇着自己的脸颊,泪水哗哗地往下流。如此自虐了一会儿,他起身去往卧室,想找找家里还有什么线索,却是看到正面墙上正挂着一张黄纸。
胡庸祖上还是很厉害的,曾祖父在朝中做过大官,只是,祖父不肖,输尽了家产,举家迁出了祖宅,来到了这偏僻之所,胡家彻底衰败了;传到胡庸父亲的时候,胡父读书很有天赋,三十岁时,考中了举人,本来胡家有望中兴的,可是,没多久,胡父胡母染疾相继而亡了。
所以,胡庸是读过书的,只是,真要说肚子里有多少学问,却也未必,但只论识字,那是易事!
黄纸上说,胡氏请里正代笔,家里已经无米下锅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双儿女饿死,她要带着儿女逃难去了,沿着胡庸曾告诉她的去往南直隶的路线,哪里可以活下来,他们便留在哪里了,等着胡庸前去找寻他们。
胡庸看过大喜过望,立刻动身,沿着自己去往南直隶的路线一路打听,最终在白沙镇里一家团聚。以后,白沙镇里就多了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胡庸。
胡庸见识广,善与人交流,卖货之时,身边总是围着一帮孩子,要听他讲故事,胡庸所讲的,皆是他过去十年间荒诞生活中趣事。这些趣事,小孩子听着热闹,周仲信听了,却是感觉正瞌睡时,有人递给了块枕头!
于是,周仲信约胡庸在茶馆一聚,问及他在江南的所见所闻,胡庸对周家是充满感激的,且这些只是举手之劳,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先生可曾在福建承宣布政使司见过番薯?”
“番薯?”胡庸微微皱眉,喃喃道。这个名字,他应该是听过的,可是一时间就是想不起来。
周仲信见他皱眉思索,心中有些狐疑,难道番薯还未有传入中国,又说道:“番薯来自于海外番邦,据说是由福建长乐人带入我国的。”
胡庸这才恍然,以手扶额,哈哈一笑,向着周仲信拱手行礼,说道:“小人想起来了,小人的确在福建长乐见过番薯。公子在家中安坐,便知千万里之外的事情,小人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周仲信莞尔一笑,放下心来,摆摆手,说道:“先生谬赞了,还请先生详细说说番薯之事。”
胡庸点点头,意味深长地望着周仲信,笑呵呵地说道:“公子容禀,小人曾去长乐县贩卖货物,在那里的田间看到了一种藤状作物,正是公子所说的番薯。当时,小人并未在意,还想着带一些番薯回来,让一双儿女尝尝鲜。在进入长乐县后,却是发现当地百姓街头巷尾议论的都是番薯,小人听过之后,冷汗琳琳!暗呼侥幸!原来,官府贴出告示,对于夹带番薯离开长乐的人,一经发现,就会羁押!”
“这是为何?”周仲信微微皱眉,心里有一种不满,你陈氏所种的番薯也不是从吕宋岛夹带出来的?你陈氏推广番薯不也是为了活人?现在,为何禁止外传?周仲信一时间有些懵逼!
胡庸不知道周仲信从哪里听来了番薯的事情,他大概也明白周仲信的心思了,他听当地人说过番薯的事情以后,也动了和周仲信一样的心思,可惜,他思索后,果断放弃了!现在,周仲信也打起了番薯的主意,就是不知道,他决心有多大?
胡庸故意停顿下来,查看周仲信的神色,见其未有失望,反而显得有些焦急,心中不禁有些欢喜。
“据告示上说,番薯还是以块培育,推广缓慢,陈氏正在研制以茎培育,很快就会有成果的,希望有意栽种番薯者,再耐心等待一段时间!”胡庸如是说道。
“先生以为这话有几分可信?”周仲信直截了当地标线出对官府的质疑,官府的话有些避重就轻了,推广缓慢,也是在向外推广啊!关键是向谁推广!大地主?布衣?
“小人以为官府说的大抵是可信的,关键在于,公子是愿意等着番薯由福建推广到两千里外的河南,还是愿意想办法现在就取回来!”
周仲信惊讶地看向胡庸,胡庸报以微笑,随后,两人不禁开怀大笑,惹得众人侧目。
“请先生与我同去长乐取回番薯!我必厚薄先生!”
马车缓缓前行,胡庸坐在周憧憬身侧,不言不语,脑海里却回荡着周仲信这句铿锵有力的话,顿时,他便觉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他感受到了尊重和器重!
所以,当他得知周憧憬将替代周仲信去往长乐取番薯时,心里充满了遗憾,信心也在动摇了,但他仍决定跟随而去!
这是一种奇怪的心理,按说,周憧憬地位更加尊隆,又是周仲信的父亲,此行当是更为有把握了,但是,胡庸心里反而没谱了!
胡庸心里暗想,应当是周憧憬与他谈论番薯时,并没有那种十分在意的神情和势在必得的决心!
“此行怕是不会那么顺遂,也不知道能否取回番薯,但我会拼尽全力,绝不会辜负公子的!”胡庸在心里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