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殊途同归
“你待怎讲?”宇文亮一贯从容不迫波澜不兴的白净面皮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惊诧,“来船是押送陈王交还我朝的?”
从江防大营中派来的信使禀道:“是的,将军。来船上插着南陈的大使节符,停泊在我军水寨之外的江面上,放了小船过来通报是这么说的。”
“可有文书凭证?”宇文亮又问。
“来人说有南陈的国书和我朝给予的通行文书,可是必须面呈将军。”
“哦,你再说详细点。”
“是!来人称,前番他们派往长安朝贺小皇帝大婚的使者,与大皇帝陛下达成了什么协议,同意将叛逃过去的陈王交还给我朝处置,此番就是押送陈王过来。而他们负责押送的士兵不能入境,还须请将军协助安防并护送陈王到长安,兹事体大,所以务请将军亲自接见。”
宇文亮沉吟了一会,淡然的说:“好,知道了,你先下去休息,本官自有安排。”
关于北周原陈王宇文纯的交还事宜,是在淮南战役的进行过程中办理的,所以宇文亮并没有事先获知,更没有来自朝廷的公文。叛王宇文纯的到来是个意外因素,本来已经将一切安排就绪,只等明日迎接前来上任刺史的宇文弼,没想到却被半夜从卧榻之上叫了起来。此刻的宇文亮已睡意全无,披着大氅在卧房里来回踱步。
这一突如其来的情况让宇文亮喜忧参半,心绪变得有些混乱了。喜者,他可以趁机救出被羁押中的陈王宇文纯,可获三利。其一,陈王毕竟皇族近枝,声望地位就远在宇文亮这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宗亲之上了,有了陈王就等于有了一面大旗,造反不再像唱独角戏了;其二,五王与天元皇帝的积怨甚深,这早不是什么秘密,有了陈王,五王联合声势更大,可形成大势所趋的燎原之势;其三,陈王原在封国的既有势力并未完全失去,有陈王一声号令,济南就能与黄城遥相呼应,被夹在中间的韦孝宽就算逃过袭杀也没那么可怕了。有了这三利,宇文亮即将开始豪赌就多了不少筹码和几分胜算,怎能不叫他心动?
不过令人忧虑的是,陈王居然被南陈遣送回北周,可见两国是达成了某种谅解,这也就意味着宇文亮计划中的退路可能被堵死了。未思进先思退,这是宇文亮多年宦海浮沉总结出来的经验,何况是竖反帜、叛朝廷这样的惊天之举,不考虑好退路怎么行?宇文亮原本想,万一谋反失利,便以黄城周边两州数郡投靠南陈。南陈新败,丧师失地,若得他宇文亮来投,不仅大片土地失而复得,还平添了数万精兵强将,无论怎么想,也断无不纳的理由啊。有了南陈做后台,自己扼守黄城,前有汉水可为屏障,后又长江可为倚仗,进可攻退可守,不愁没有翻身之日。须知黄城原本就是为了军事目的而建的要塞,三国时期,刘表为荆州牧,为防东吴来侵,命黄祖在江汉之口择易守难攻的地势筑城,故名黄城。所以只要有南陈为靠山,宇文亮是有信心守住黄城的。可如今看来,这个靠山未必靠得住了。连叛逃过去的北周封国亲王都被遣送回国,宇文亮自忖还没有陈王那样的身价,自己投奔过去可能连遣归都不用了,可能立即就地正法了……
思来想去,宇文亮白净的面皮上渗出了一层白毛汗,终于停止的踱步,下定了决心。陈王宇文纯的不期而至,一方面增加了胜算,另一方面断绝了退路,这处境也可以说是像极了韩信的破釜沉舟、背水列阵,不成功则成仁,拼了!最后的选择终于决断,宇文亮长出了一口气,精神松弛下来,正感到有些困倦,此时却听见了公鸡报晓的啼鸣。
无独有偶,同样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就听到第一声雄鸡报晓的,还有与宇文亮隔江而望的南陈贞毅将军周法尚,他同样度过了一个无眠之夜,也同样下定了一个决心,这个决心也同样是——造反!
周法尚出身将门世家,祖父周灵起,历任南梁直阁将军、义阳太守、庐桂二州刺史等职。父亲周炅历任为定州刺史、平北将军。周法尚少年时便“好读兵书,果劲有风概”。十八岁时,他就成为当时南陈始兴王陈顼的中兵参军,也就成了陈顼篡权承继帝位的功臣,后被加封为伏波将军。其父周炅去世后,周法尚监定州事,督率其父本部兵将,拥有了实权。后因屡立战功,又是陈顼皇帝的旧臣,仕途上一路顺风,累迁使持节、贞毅将军、散骑常侍,领齐昌郡事,封山阴县侯,邑五千户。
这样一个深得重用的方面大员居然用了一夜的光景就决定背叛朝廷,实在是被逼无奈的绝望之举。昨日下午,还在洞庭湖上督练水军的周法尚,本就一个心思,要趁北周军在北岸刚刚站稳有所懈怠之时予以偷袭,以解他不得参与江北防御的抑郁之情。谁知他却接到了一个五雷轰顶的消息:其兄周法僧全家被朝廷拘捕,左卫将军樊猛正率军溯江而上,向他扑来。
一开始周法尚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个消息,自己和身为定州刺史的兄长无过无罪,而此时大敌当前,正值朝廷用人之际,怎么可能忽然内部难?但接二连三的探报不断传来越来越详尽的信息,迫使他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不可思议的无妄之灾。据探报称,朝廷认为他要谋反,要叛投北周,所以决定先制人,逮捕其兄周法僧的同时兵来讨。可自己没有谋反啊!也从没想过要背叛朝廷啊!凭空遭此不白之冤,周法尚百思不得其解。
综合各方面的消息,用了整整一夜,周法尚总算理出了头绪。毫无疑问,是那个和自己素来不睦的长沙王将自己逼上了绝路。南陈长沙王陈叔坚,是皇帝陈顼的第四个儿子,生性顽劣。陈叔坚就任长沙王后便与镇守巴陵的周法尚为邻,稍一接触,周法尚就现这个皇子与其兄陈叔陵完全是一路货色。现已在建康做为皇储的始兴王陈叔陵,也曾坐镇长沙,他在长沙期间,可谓无恶不作,至今都让当地百姓谈之色变。酗酒、yin乱,横征暴敛,尤其令人指的是专好盗墓。新来的长沙王陈叔坚是有样学样,他二哥爱干什么,他就跟着干什么,虽然他们哥俩相互视如仇敌,什么都较着劲,互不相容,却在业余爱好上“英雄所见略同”。为此,从小门风甚严的周法尚打心眼里就厌恶陈叔坚,从不予配合到不相往来,从背后鄙夷到当面顶撞,从私下龃龉到上书弹劾。周法尚和陈叔坚的关系越来越坏,面对方面大员和骄纵的爱子,陈顼虽两边安抚,还是没有丝毫改善。周法尚料定,无缘参加淮南保卫战,就是陈叔坚给他下的蛆。若有他率领的水师入汉水参战,何至于惨败至斯?若不是看着大敌当前,周法尚率兵奔袭长沙为民除害的心都有。这可倒好,想着你陈家天下的安危,打起十二分精神驻防长江,还日夜练兵以图反攻。而陈家的败家子却趁北周兵至长江的机会,诬告我周法尚暗通周军,企图谋反。这可真人叫人哭笑不得啊,周法尚一方面哀己之不幸,另一方面也怒陈家败家子的不争气,竟在自家危亡之际还在泄私愤而自毁长城。
“唉!南朝之亡指日可待了……”周法尚长叹一声,想起了昨晚长史殷文则最后对他所说的话:“乐毅当年辞燕归赵,实在是被逼无奈身不由己啊。如今将军的处境与乐毅无异,还请将军不要犹疑,早作决断哪。”
乐毅的事迹,为将者无有不知者。那乐毅在燕国为将时,面对强齐,连下七十余城,几乎将齐国从地图上抹掉,这等神奇的战功,始终是后来兵家津津乐道的事迹。也就是这个有大功于燕国的乐毅,居然轻易地就被齐国的离间计给陷于难以自保的危局之中。燕国新君不再信任乐毅,派人前来接替他。当时的乐毅就面临两种选择,屈从或逃亡,返燕必死,不如逃亡,所以他去了赵国。
周法尚觉得,自己的战功虽然还不能跟乐毅相提并论,但也算是有大功于南陈的。此时自己的处境却比乐毅的还要恶劣,不是要被取代,而是要被征剿,连自白的机会都没有。自己能做的选择也与乐毅有所不同,乐毅那时还有别的国家可以容身,他当然不会做出倒戈投齐这样失节的选择。而自己非陈即周,只能在过去的主子与过去的死敌之间做出选择。既然如此,只身匹马去投北周,不但有违自己道统的家教还未必能受到北周的待见。那不如率军北投,并在投奔之前再带上一份大礼——击溃杀奔而来的樊猛所部。
决心已下,一夜不曾合眼周法尚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虽然他的眼睛里血丝密布,须间已悄然增加了许多银丝。他抖擞精神顶盔冠甲,深吸了一口气走出了卧房,接下来就看自己这么多年来在军中的威望了。他坚信,自己严于律己、善待部下、甘苦与共的一贯作风,今日将挥出最大的效用,让全军心甘情愿地跟随他弃暗投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