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阴差阳错
醉红颜
第一章
阴差阳错
(1)
正月天气,阳光虽好,寒风吹面仍凛冽如刀。
庆和堂新来的伙计汪生正立在药铺内捣药,敦厚圆实的面庞挂满了疲惫之色,手中的药锤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
店中的火盆炭火正旺,蒸腾的热气夹杂着浓郁的药材异香扑面而来。管事的李旺困意难当,以肘支面,在捣药声中好梦正酣。
“李管事,抓药!”冷不丁,一素色身影携着茉莉幽香掀帘而入,仿佛受天气的影响,连声音也清冽冰冷。
李旺闻声,不由打了个激灵,未及睁开眼便点头哈腰,接下来人手中的药方。
他瞄了一眼埋头捣药的汪生,趁着抓药的空当走过去压低声音说:“你且暗暗瞧瞧,这位就是那谪仙般的小姐,只是……”
话未说完,听见来人一声轻咳,他连忙走向橱柜取药称重。
汪生向来老实敦厚,稍稍抬头偷觑来人,只瞧了个侧面,便觉心神荡漾。情不自禁转头正视,偏巧与来人打了个照面。眼神相撞之下,他浑身一哆嗦,忙移开目光,紧了紧身上的棉布小袄,低头机械地捶捣着药材。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不经意看去,如坠千年寒潭,点漆似的双眸竟无一丝温度,任是貌美如仙,也令人不敢直视。而汪生却像是中了蛊毒一般,心中虽惧,仍忍不住再看,抬头时却见来人已提了药包如风一般掀帘而去。
“小……小姐……您慢些……”沐云卿提药刚一出门,便与尾随而至的丫头平儿撞了个满怀。
只听一声脆响,腰间玉佩应声滑落,而主人却未曾注意,淡漠地扫了她一眼:“母亲病重,刻不容缓,你身子弱且慢慢跟着便是了,早该叫了安儿跟来。”
说完她稍提内力,疾步而去。
“小姐……玉佩……”平儿眼尖,忙弯腰捡起地上的龙纹佩饰追了上去。
怎奈她家小姐自小习武,功力奇高,任她跑得气喘连连追去却连影儿也没见着。突然脚下一软,不知踩了什么东西,一个重心不稳向前倒了下去。
“小心!”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抱了个满怀,低浑的声音带着别样的魅惑。
惊魂未定的平儿落入陌生男子怀中,又羞又急,涨红了脸,伏在那人胸前不敢抬头,手中紧紧地捏着那枚玉佩。
“七弟好艳福,府上姬妾成群不说,偏是出来散心,便有佳人投怀送抱!”此时,一位锦服青年男子跟了上来,话语中满是调侃之意。
那人并未答话,目光正落在平儿手中的云龙飞天玉佩上,好生眼熟。
他心下一动,紧紧抓住平儿的玉腕连声逼问:“这玉佩可是你的?”
平儿本就胆小体弱,手腕被他紧紧钳住,钻心般疼,眼中涌现一层水雾,嗫嚅着:“是……是……是我家……”
不待她说完,陌生男子手臂一紧,将她紧紧带入怀中,低头轻嗅了嗅,双眉一轩低声道:“果然是这种幽香……”
“公子……请放手……”平儿一时情急,终于说了句较为完整的话。
陌生男子仍是不放,清俊的脸庞渐渐压下,眼光幽深,似要摄人心魄:“敢问姑娘芳名。”
似是受到其蛊惑,平儿呆呆地望着他,口中讷讷吐出:“平……平儿……”
男子闻言,墨黑的眼眸凝为一点,似喜似狂地说:“是你……真的是你……”他话未说完,只觉眼前银光一闪,一柄寒剑便架在了自己项上。
“放开我家平儿!”来人语气虽淡,听起来却生硬冰冷,未见其面,便觉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小姐!”趁男子愣神之际,平儿慌忙挣开束缚,匆忙躲向来人身后。
方才在一边瞧热闹的锦衣青年见七弟项上架着寒剑,忙上前解围:“姑娘,不过是一场误会。”
沐云卿黑眸一瞥轻蔑地说:“哼,不过纨绔子弟。本姑娘要事在身,不跟你们一般计较。”说罢,手中稍一用力,便在那男子颈间留下一道血痕。
“这才几年光景,那丫头竟出落得如此貌美,只是性子越发的桀骜冷酷了。今儿一瞧,竟有当年玉面将军沐天行的遗风!”锦衣男子望着主仆二人远去的身影,不由感慨地说。抬眼瞟了瞟自己兄弟颈间的“红线”,却是讥讽一笑:“七弟果真是艳福不浅,受这等绝色佳人一剑,就是死了,也甘愿。为兄在一旁瞧着,倒真是艳羡!”
那名男子居然不以为意,只盯着二人消失的方向出神,半晌才拿起手中的玉佩喃喃道:“平儿……平儿……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锦衣男子闻言,面色一冷,走近他身前低声说:“你再这样折腾下去,母后那边可真就不好交代了!”
(2)
黄昏时,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午时的大好天气逐渐转为阴霾。
京城北郊的竹林,枝叶随风沙沙做响,深处突起的一阵笛声凄婉缠绵,衬得这冬日更为萧瑟。此时,只见一素色身影起伏跳跃,眨眼功夫便进入竹林深处,待到眼前出现一处木屋,这才静止不动,立于碧竹梢头,轻功之好,令人称奇。
望见梢头轻盈若仙的身姿,坐于屋顶上的人这才收起玉笛,提力一跃,同样立于素衣人对面的竹梢部。
素衣人急不可耐地开了口,语气仍是生冷清冽:“师兄,姜国的动向查得如何了?”
对面的青衣男子浓眉微蹙,不悦中带了些无奈:“云卿,这三年你越发的冷酷无情,见了面,连声招呼也不打了。”
“师兄,姜王老贼现状如何?他已近垂暮之年,必不甘心对我朝俯首称臣,算来算去,也该有所行动了吧?”沐云卿秀眉微挑,由梢头纵身跃下,身姿轻盈曼雅犹如天女下凡。
“如你所言,这老头暗中行动,想必秋日免不了一场战事了。”青年人也随之跃下,离她三步之遥站定。
一身缟素的沐云卿恢复了平日清冷,淡淡地说:“那就依计行事吧,秋日便要那老贼的项上人头。”
“师妹,夫人身体越来越弱,你还是多多关心她吧!军中上下不乏有将军生前的袍泽战友,我去打点妥当,必取来那老贼项上人头,为他报仇!”
“杨天青,你胆敢自作主张,休怪我无情。父亲之仇,我要亲手来报,还有京城内那一个个喜乐安宁的贵人,我一一来给他们报应!”沐云卿闻言,心头狂怒,厉声呵斥对自己一向宠爱有加的师兄。
“你这又是何苦,若是将军在世,定不愿见你变成这副模样!”青衣人苦笑一声说道,“你一个女儿家,怎生有我方便混迹军营,况且夫人身体孱弱,多年缠绵病榻,若是得知你的打算……”
“母亲她……时日不多了!”云卿不复刚才的疾言厉色,生冷的语气也变得柔软许多,偏偏添了些寂寥心酸。
“她竟然……”杨天青惊诧至极,万万没料到夫人的病已到了这步田地。
沐云卿别过头沉默片刻,才缓缓说道:“你先在军中好生打点,秋日之战,我必不会错过!”
杨天青心中疑惑,担忧地问:“你意欲如何?”
“哼,新皇登基未及三年,根基尚且不稳,若是发生战乱,唯一可以依仗的便是其弟瞻王。到时候他上万大军出动,我何愁找不到机会混入军中?”提及此,沐云卿冰冷的面色渐缓,唇角微挑,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
“可瞻王向来治军严谨,你武艺虽好,若要混入,却也困难!”杨天青点了点头,仍是眉头深蹙。
“师兄不必担心,时日尚多,待我慢慢筹划。只是要烦劳你多注意姜国的动向了!”见他并无异议,沐云卿才放缓语气,“天色已晚,若无它事,我便回去了!”
言罢,不待杨天青做答,脚尖轻点,几个起伏跳跃,那抹素色身影便消失在竹林深处。
天上的积云越发浓厚,遮住了幽暗的星光,寒风轻袭,打在身上冰冷刺骨。杨天青望着白影消失的方向轻叹一声:“云卿,你这又是何苦!”
从何时起,那个冰雪聪明、俏丽可爱的小师妹竟变得这般冷酷无情,果真是应了当年庙外游僧的那句话了吗?
黑漆暗沉的天空将皇城连绵起伏的宫殿熏染成一派墨色,不复白日的气势恢宏,却如沉睡的巨兽一般,沉静却不失威严。御书房内,明灯高照,馨馥的龙涎香由殿两旁的青铜仙鹤口中徐徐吐出,萦绕连绵,越见迷蒙。
皇帝坐于上首望着眼前的七弟苦笑:“果然不如我所料,你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如此一来,倒要向母后如何交代?”
提及此,他声音越发沉郁:“近日她凤体违和,你可不要轻举妄动!”
立于下首的男子便是当今圣上的七弟楚瞻,自新皇登基,便被其视为国之梁柱,权倾一世,风光无限。
只见他不羁一笑,向皇帝抱拳说:“这事嘛,自然是有劳皇兄您了,若是您下旨赐婚,母后应无异议吧?”
皇帝见状,扬眉朗笑:“七弟好不知足,你府上姬妾诸多,还需我下旨赐婚?”
楚瞻将眉一挑,给了他一记白眼:“还不是三哥您的主意,竟将那群心怀不轨的莺莺燕燕塞到我府上,害得我整日烦扰不堪。”
“谁让你天生潘安之貌,胸怀子建之才,武比玉面将军沐天行呢?”皇帝促狭一笑,“说起来,今日你只看上了那个叫平儿的姑娘了?”
“正是如此!”楚瞻点了点头,郑重说道,“还请皇兄成全!”
“今日你倒让我成全,往日里母后为你挑的王贵之女数不胜数,你却一一拒之,如今却要为一使唤丫头央我赐婚,实在是太过荒谬!况且,那个平儿样貌虽说得过去,但比起她家小姐来,却是云泥之别,只可惜……”
“只可惜那位小姐身有隐疾,否则早就成了皇兄的枕畔佳人了!”这下,轮到楚瞻讥讽他了,“也不知是人家小姐真有疾病还是不愿嫁入深宫!”
皇帝闻言,并不发怒,反而朗声一笑:“她容貌虽美,却是位冰雪佳人,如此桀骜难驯,别说是朕了,这满城俊彦虽是倾慕,却也是敬而远之。否则,何至于芳龄十七,尚无人登门提亲?”
“哦,如此说来,是位无人敢娶的小姐了?”楚瞻思忖片刻,计上心来。
皇帝楚衡见他唇线微扬,面色骤冷:“你该不会是要拿她来做挡箭牌吧?”
“既然她桀骜不驯,那就用来治理府上那些不安分的姬妾。我瞧着平儿姑娘,个性柔弱,若有她这样的主子坐镇,别人也不敢伤她。况且,我这不也是解了她老大未嫁的尴尬吗?”楚瞻微笑着,檀墨般的眸中散发着魅邪光芒。
“哼,若要她应了提亲,简直比登天还难,你还是自求多福吧!”皇帝轻蔑一笑,摆了副看好戏的神态。
(3)
沐府的内院正室,一灯如豆,门边的红泥小炉正嘟嘟地冒着热气,药香弥散,雾气缥缈。守在炉边的沐云卿利落地将药倒入碗中,小心地捧至床边:“母亲,该喝药了!”
斜靠在床头的妇人虽是面色苍白,瞧上去仍是风韵无限,依稀看得出年轻时的美貌。
“云儿你为了沐家日夜操劳,长此下去,会累垮的。”喝完药,接过女儿递上来的丝帕轻拭唇角,这位二品诰命夫人才缓缓开口。
“将门无犬子,女儿我怎会如此羸弱?母亲您忘了,年幼时,我也曾随父亲在军中行走,又拜在名师门下,也算是小有所成。”云卿一改往日冰冷雪色,温柔而自豪地说。
沐夫人一脸忧色,伸手轻抚着女儿垂在肩侧秀发说:“若不是当年我执意不肯让你入宫,谎称你身有顽疾,今日你早该嫁人了。”
“母亲,孩儿只想伺候您左右,以尽孝道,别无他想!”云卿心中一颤,素手搭在母亲腕间,思及她时日无多,心中大痛。
长夜难眠,寒风肆虐,母亲睡后,沐云卿只着一身素白中衣,立于正院一丛修竹之前。宽大的袍袖被风卷起,随着身后乌发飞扬,宛如月下仙子。
从小就随侍沐夫人左右的月香缓缓地走到她身前,轻咳了一声,将手中斗篷披到她身上。
“月娘,深夜来此,可是有事?”沐云卿见她衣着齐整,手提纱灯,知道此行必有目的。
“小姐,您为何要如此执着?不看僧面看佛面,为了夫人,您也要好好保重才是。”昏暗的灯光,照得月香神色诡异,面上那一双赭色眸间闪烁着神秘的光芒。
云卿别过脸,抬头望着天上重重阴云:“母亲如此,还不是因为父亲过世大受打击?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她语气坚定、掷地有声,听得月香不住摇头:“小姐,你有事不知,其实老爷他……还有夫人……”
“月娘,您怎么到这来,夫人正找您呢!”月香正犹豫着是否把那些陈年往事抖落出来,没料到丫头安儿却跟了过来。月香无奈,道了声安便随着丫头安儿去了。
室内的安息香袅绕,让人昏然欲睡,而此时,沐夫人却精神大好,目光紧锁在月香白净的面庞。
“月香,这么些年,我可曾让你受什么委屈?”半晌,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幽愤厉声质问。
月香低着头、垂着眼睑低声答道:“夫人待月香亲如姐妹,这些年月香备受您拂照!”
“既然如此,那就将烟云往事埋在心里吧。云儿本性桀骜,若是被她知晓,不定要闹出什么乱子来。这些年,我未曾踏入宫内半步,怕的就是那里人多口杂。”沐夫人端了架子,直视着她,压低声音说,“今日你就在这里起誓,若是泄漏半句……”
数日后,天气转暖,和煦的阳光将沐府染上了一层淡金。置放在正堂的一箱箱聘礼在日光下更是夺人眼目。上好的楠木箱子皆用绯色纱绸装点,由里到外,透着浓郁喜气。
沐夫人坐于高堂,打发了下聘之人后,却再也撑不住了,连声咳了好一阵才止住。三年来,无一家上门提亲,令她忧心。今日有贵人来下聘,却更让她焦虑。
看着面前一应礼单,虽都是这世间珍奇贵重之物,可下聘之人却是风闻欠佳的瞻王。若是换作以往,她常入宫与太后相谈,还可找借口拒之,可如今,该如何是好?普天之下,谁不知瞻王大权在握,又极受皇帝倚重,实在是不好得罪。更何况,他竟是那人的儿子……真真是孽缘……
“母亲……这是何故?”沐云卿刚踏入正堂,便见这一室绯色,不由惊诧地问。
沐夫人将面前礼单往云卿面前一推:“瞻王府来人提亲下聘,你且瞧瞧。若是不愿,为娘便入宫去说,定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云卿将手中长剑一放,拿起礼单略扫了几眼,冷哼道:“这位王爷好大的手笔,真不枉为国之柱梁。”
冷嘲热讽的言辞尚未出口,只见她秀眉微蹙:“母亲,竟是瞻王府的?”
“素来瞻王府内不甚安宁,听闻他府上几房姬妾,争风吃醋,时常闹得轰轰烈烈,就连市井也有些传闻。如此这般,为娘怎能让你嫁入那里?”沐夫人凤眸微眯,满面的不悦与焦虑。
沐云卿突然想起几天前与杨天青的会面,心内不由盘算起来。她捧着礼单细细瞧了一番,冷笑一声:“瞻王的眼光果然是精妙,若娶了正妃,那几房姬妾又算得了什么?”
“云儿你……你竟是应下了……万万不可啊!”沐夫人闻言大惊失色,女儿素来眼高于顶,这些年一心打点沐府,虽是耽误了一些时日,可也不能这样屈就。
“有何不可,沐家也算是名门,嫁入府中作为正妃,也算是门当户对。况且父亲虽逝,威名尚在,他未必敢不以礼相待。就算是他府上不甚安宁,不过几名侍妾,能有多大能耐?”沐云卿打定了注意,上前握住了母亲的手,竟难得显出俏皮之色。
“云儿,嫁入这府中,与入了后宫又有何区别?早知今日,当年倒不如让你进宫。”沐夫人又恼又急,言语中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母亲莫急,女儿自有分寸,日后定不会受半分委屈!”云卿温言软语,劝了好一会儿,才让母亲平静下来。
胳膊拧不过大腿,自打沐天行亡故后,沐夫人伤心过度,身子日渐虚弱,府中大事皆由沐云卿做主。因她从小行走于军中,做事一向雷厉风行,颇具其父遗风。
“千不该,万不该,当年不该由着父女二人的性子让她去习武!”回到房中,沐夫人摇头长叹,思及沙场战死的夫君,胸口泛起阵阵疼痛。
(4)
云卿一人在房内徘徊许久,这才拆开安儿悄悄递上来的信函。真没想到,这位瞻王还有这么一手。
“沐府与瞻王府素无瓜葛,怎么突然生出这样的事端?”带着如此疑问,她拆开了标由自己亲启的信函。
细细看了一遍,顿觉周身冰凉,下意识摸了摸腰间,却是空无一物。没想到,她不过信手取来替代遗失之物的玉佩竟成了信物,偏偏不巧,却被他给撞见了。
没想到啊,几年前的事情,他还记得一清二楚。若不是信中点到,她早已抛之脑后。这世上,还有他这般重情的人,确实少见!所幸当年自己假托平儿之名,否则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若假嫁王府,想必秋日沙场之事便可顺利解决,也免得自己绞尽脑汁仍是不得要领。”沐云卿微微一笑,犹如一树梨花绽放,只是这美,太过寂寥冰冷。
不料这位传说中的多情王爷却是如此耿直,信中言语恳切,直接道出了他的目的。他虽重权在握,却无半丝胁迫,取舍之权,却交于自己中手中。
想到父亲的大仇、母亲日渐衰弱的病体,云卿心头怒意上涌,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姜王上官赭,你且好好保重,待秋日亲手将你斩于马下,以报父仇,了却此生之愿!
大婚当日,已是初春天气,柳牙初吐,娇嫩可爱。偏偏那日天色阴郁,临行前,沐夫人心中不舍,暗自垂泪许久,才现身相送。看着瘦削羸弱的母亲,云卿亦是难舍难分。若不是那场战乱,想必自己出嫁之日,府上必是喜庆热闹。父母坐于高堂,目送女儿出嫁,其中的喜乐安宁,这一世,她再无缘体会了。
当晚,瞻王在众人的恭贺声中喝得微熏,脑中却一片清明。心心念念这么多年,就要达成所愿,自是心情畅快,唯一的遗憾便是无法给她正妃之位。他未曾想到,皇兄口中那位将门之女,竟如此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之前虽未谋面,却平添了几分好感,这样大度的女子,怎会被众人形容成那般冷酷无情?
一想到皇帝得知她应允时的神情,楚瞻心中的得意便飘然而起。有谁能想到,那位九五之尊下巴快要惊掉时的模样!
掌灯时分,碧琳殿内红喜烛高照,瑞兽熏炉中龙涎香连绵馥郁,袅袅轻烟吞吐,将寝殿宣染成缥缈仙境。云卿头顶凤冠,额前珠玉累累,蒙于喜帕之下。一身的绯色华缎,如红云一般堆叠,在烛光下散发着珠玉似的光泽。
听见殿门被人轻轻推开,她终于忍耐不住,伸手一扯,将喜帕拽下。
瞻王进殿,刚巧撞上这一幕,望见璀璨珠冠下那张精致而冰冷的容颜,心差点漏跳了一拍。佳人虽美,却并非自己心仪之人,而乍见如此貌美之人,难免心有所动。
“今日真是委屈小姐了!”瞻王平日阅尽美人无数,谁知见了她却不知如何开口,因此说话时并不抬眼看她。
云卿倒是泰然自若,取下头上珠冠,一头乌发顺肩披下,光可鉴人。她并不为意,随手除下身上繁冗嫁袍,竟露出里面素白中衣,腰间的银色丝带流光婉转,更显不盈一握。
待将满身的嫁饰悉数除去,她才接口说道:“不过是担个虚名,况且王爷开出的条件甚为优厚,又哪来委屈可言。”
说完她抬眼直视着他,纵然面前男子丰神俊秀,宛若神祇,也难让她那颗冰冷生硬的心起丝毫波澜。
楚瞻刚才所言不过是句客套话,未曾想她并不领情,心中大为不悦,之前平添的好感也随之烟消云散。
“小姐如此爽快,看来之前谈及之事必是全数应下了?”他斜眼看着她,语气颇为不佳。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云卿说着,由袖中取出一精致短刃,提气一掷,顿时脚下金石崩裂,短刃也随之化为两截,“如若有违,云卿便得此下场!”
她此番惊世骇俗的举动令楚瞻大骇,手心冷汗直冒。习武之人断剑之意,他自是知晓,不过一句掩饰尴尬的话,竟让她做出此举。想起那日皇兄讲起她时,一副可敬可畏的模样,这才深有感触。
若枕畔之人如她一般,这日子,怕也不好过了。复又想起平儿的温婉娇俏模样,他才轻舒了口气。
眼前冰冷佳人得罪不起,看来也只能笼络了。他想了想,由袖中掏出一只绣袋,放置桌前:“这里面三根金簪,在府中除了正妃的尊荣,便是以外的三个承诺。它日若有所需,你尽管开口。”
云卿也不客气,看也不看便将绣袋收下,盯着他问:“什么要求都能答应吗?”
仿佛承受不住她眼中冰寒之气,楚瞻双眼微眯郑重道:“违逆天下之求不可,其他有求必应!”
“即是如此,那就多谢了,以后平儿之事,我也会多加照拂!”云卿心满意足,倦意微露,盯着喜桌对面的小榻看了一会儿,又不经意地瞟了他一眼。
楚瞻会意,转身取过一架小巧屏风,将内室隔成两半。隔着水墨屏风,他才略觉坦然:“累了一天了,你也休息吧。是本王有求在先,那床,由你睡吧!”
云卿并不客气,只嗯了一声,便将床铺整理妥当,翻身向里睡了。
古来有个规矩,新婚当晚,任由红烛燃至殆尽,寓意颇深。瞻王身形高大,卧于榻上略显局促,听着屏风那边响起一阵窸窣声,须臾便归于沉寂。
想着往后三月,每晚受此“优待”,他不由苦笑。他这番正人君子的做派,真是对不住京城里风传的“佳评”。一位风流成性的王爷,与绝色之妻共居一室,竟然……
好在三月后,他可得偿所愿,寻觅多年的佳人在怀,那是何等的美事!
(5)
翌日清晨,碧琳院内热闹非凡。府内的几房姬妾打扮得花枝招展,到此给新妃请安。一个个暗想着,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风流不羁的王爷定下心来,三媒六聘,郑重其事地迎娶了正妃。
她们个个自恃姿色上佳,又常听瞻王夸奖,将她们形容得堪比月中仙子。如此一来,几位美人免不了争风吃醋、相互挤兑。如今新妃入府,几个人竟不约而同携手前来,大有同仇敌忾之势。
令她们大为诧异的是,刚踏进院门,便见一素色身影携着凌厉剑气突袭而来,吓得几位花容失色,胆小的,已是瘫软在地。
云卿收了剑,接过安儿递上的茶水,一饮而尽,这才让目光移到几位娇客身上:“不知几位姐姐前来,云卿多有得罪了!”
方才叫嚣着要给新妃下马威的几人,惊魂未定,眼尖的见了云卿容貌,更是自惭形秽,不复刚才的嚣张气焰。
回到殿中,云卿换了件紫色常服,只用一白玉簪将乌发挽于脑后,更显气韵高华。如此简单随意的装扮,却生生将几位精心打扮的姬妾比了下去。
“果然绝色,难怪被皇帝远远打发的五主子至今对她念念不忘!”位于下首的蓝裳女子悄然打量着云卿暗自道。
另外几位,眼光也在泰然坐于上首的新妃身上游离不定,待看进那双幽森冰寒的眼眸,都觉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地拉紧了身上的披帛。
“姐姐们入府得早,以后云卿还请各位多多指教。”云卿打量了下首几人,心中略略有了底。这几位,果然如传闻那般,没一个省油的灯。真不知这位可怜的王爷,是怎么周旋于她们之间的。
思及此,云卿心中好笑,原来越是大权在握,身边的人越是危险。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了一番,纷纷献了厚礼才相继而去。出了院门,几人再无当初的斗志,各自怀着心思回房去了。
用完了早膳,才见瞻王悠闲地踱入殿中,见她一身素服,浓眉微蹙,仍端了笑脸问:“西北两院的那几位,一早儿都见过了吧?”
见是他来,云卿向平儿递了个眼色,才见平儿怯生生将茶水捧到他面前。直到昨日,她才知道那当街揪住自己不放的,竟然是赫赫有名的瞻王。
楚瞻的目光在平儿身上逗留了好一会儿,这才扬起头追问:“见过之后,你做何感想?”
云卿明知他的意思,却偏偏装傻充愣,轻笑了声答道:“几位姐妹姿色上佳,温婉有礼,王爷真是好福气!”
楚瞻闻言,惊异地扫了她一眼,见着她眼中促狭,心中微微起了怒意。
云卿心情甚好,并不跟他计较,使了个眼色,遣退了平儿与安儿,这才曼声道:“王爷的算盘打得真是精细,您如此苦心安排,我先替平儿谢下了!可见昨晚那三根金簪,并不是白给的。”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楚瞻讶异于她的精明,不过见了那几人一面,便能知晓她们的底细,这样的女子,未免聪明得可怕。
“平儿跟随我多年,我自会保她平安,只是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这府里,到了适当的时候,可是要肃清肃清了。堂堂王府,白白养了这么多细作,难怪皇上敢将重权交于王爷手中!”云卿三言两语点破了玄机。
“那此后就烦劳你了!”瞻王闻言,心中油然生出敬畏之情,真不愧是沐大将军的女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当晚,瞻王入殿就寝时,不时听云卿走动间,足部发出悦耳的响声,就连夜间入睡时,也偶尔有几声轻响。他心下疑惑,却是问不出口,暗自想了半夜,才渐渐入睡。
因一早要入宫面见太后,云卿起了个大早,舒展了筋骨之后才坐于镜前梳妆。想起幼时常随母亲入宫走动,当年的皇后与母亲相交甚笃,年幼的她在宫内竟也受了不少优待。
犹记得自己小小年纪,被皇后揽于身前,指着面前几位皇子开玩笑说:“将来也不知哪个有福分,能娶了沐大小姐为妃!”
她更记得当时笑颜如花的母亲惊慌的神情,还有中宫几位嬷嬷阴沉的脸色。
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清脆的声音带着无尽的骄傲:“云儿才不要做什么妃子,云儿要像父亲那样,驰骋沙场,为国立功!”
她此言一出,热闹的中宫顿时陷入一片沉寂,半晌才听皇后拊掌称赞:“云儿志向高远,看来是得了沐将军的真传!”
“小姐,这苏合香?”随侍的安儿看着殿内香烟氤氲,不由好奇地问,“小姐,怎么突然用起熏香来了?
神游天外的云卿闻言,忙收回心神,淡淡扫了旁边的平儿一眼说:“这也叫‘入乡随俗’吧。天色不早了,赶紧收拾收拾,轿子还候在府外呢!”
说话间,她足尖轻动,系于脚踝的银玲丁零做响,又惹来安儿的询问:“小姐,您这是?……”
“这个嘛,我自有妙用,日后你便知晓!”云卿斜睨了她一眼,“你也跟平儿学学,有什么话就不能憋在肚子里吗?”
“我要是学了平儿,那就不叫安儿了!”安儿将嘴一嘟,不满地瞪着铜镜中如仙如幻的容颜。
安儿精心地为云卿上好妆,一应朝服穿戴齐整后,云卿并不急于出门。只见她素手由妆奁中取出一盒粉对平儿道:“你这丫头精神一直不济,这是我依着古方调制出来的香粉,你拿着用吧!”
“小姐真是偏心,为何只给平儿,还是什么上古的方子!”安儿见状,颇为不悦,瞥了平儿一眼抢白道。
“你整日生龙活虎、舞枪弄棒,更何况,你又不喜这些物事,要它做甚?”云卿狠狠地剜了安儿一眼,将香递到平儿手中,“你跟随我多年,一应起居照顾甚是周到,用了这香,还可提神!”
“多谢小姐!”平儿深知她的脾性,也不推辞,恭敬地接了香,向她行了一礼。
安儿不服气地看着二人,俏皮地吐了吐舌头,随后拉长了声音说:“小姐,时候不早啦,可不能让宫中的贵人久等了!”
因顾念平儿身子柔弱,云卿只让安儿跟在身侧往宫里去了。望着主仆二人的背影,平儿有些疑惑,捧着香闻了闻,心中大为惊异:“这香的味道,竟与小姐天生的体香相差无几!”
(6)
日月交替、时光荏苒,昔日的皇后已移驾万安宫安享太后尊荣。瞻王携了云卿到了宫内,刚走到殿门,便听挂于廊前翡翠鹦鹉扑棱着翅膀:“七王爷到,七王爷到!”
此时的太后被几名宫妃围着,说着宫里宫外的趣闻,一派安宁祥和。
执事太监见是瞻王到访,遵从太后嘱咐,将几位妃嫔引入内室。孰料那几位好事的妃子也对这位风闻不佳的王爷感到好奇,一个个都争相在帘后偷觑,心里默默描绘着那位身有隐疾的王妃相貌。
太后见了二人,心中大为欢喜,连忙赐了座,与楚瞻寒暄了几句,目光便落了一身绯服的云卿身上。小时候见她就知是个美人胚子,特别是那剪水双瞳,灵动有神,摄人心魄。今日见了,竟觉出落得更为貌美,明眸皓齿、肌肤胜雪,举手投足间,气质高华,就是养在深宫的妃子、帝姬也媲之不及。
“没想到,诸位皇子中,还是老七有福分,得此娇妻,夫复何求?”太后看向瞻王,眸中满是宠溺。
楚瞻听后,不置可否一笑,算作是回答。
太后言罢,凤眸微动,望着云卿只是不言,暗自想到三年前,自己亲选她为秀女。却不料沐夫人连夜入宫,称其女身有顽疾。当时她也曾料是推脱之辞,但想到沐天行戎马半生,战死沙场,沐家上下为朝廷牺牲颇多,也只好就此做罢。
只是未料到,这位沐夫人竟然接纳了瞻儿的提亲,他可是那人所出……
“母后……七哥……”悦耳的声音传来,却见是清宁帝姬提裾立于殿门,一脸怯怯模样,很是动人。
太后见是久居宫中的清宁帝姬,忙命人赐了座,和蔼问道:“今日是什么风,倒把宁儿你给吹来了?”
清宁帝姬瞟了身侧的云卿一眼,微微一笑:“宁儿特意来请云卿过去一叙,还请母后恩准!”
“你这小丫头片子,也好,幼时就数你俩最为亲密。这些年云儿难得入宫,我这老婆子也就不妨碍你们了。”说着,她命人赐了席面送往清宁帝姬所住的清福宫。
见瞻王托辞说有事要与皇帝相商,太后并不挽留,絮叨了几句,便由他去了。
这时躲在内室的几位宫妃,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一两位性子急的,不由脱口而出:“好在先前说是身有隐疾,不说太后如此待她,就凭她这身世、样貌,中宫之位必少不得她来坐!”
也有些清高的妃子并不以为意:“不过是容貌了好了些,她一将门之女,除了舞枪弄棒,还能做什么?你们瞧没瞧见她那一双眼睛……”
说到这里,她似乎心有余悸,扶了扶身上的金丝半臂:“她那双眼睛扫过来时,吓得我一哆嗦,森冷阴寒,就好似……就好似地府幽魂一般。”
待各宫嫔妃散尽,太后把玩着手中的绿如意,有意无意地问身边的郑嬷嬷:“也只有云卿那丫头,才压得住老七府上那几个魑魅魍魉吧?”
郑嬷嬷却是答非所问,凑到太后耳边悄声道:“几年没见,奴婢竟觉得这位小姐出落得越发像往日畅春宫的那位主子了……”
郑嬷嬷淡然的语调听在太后耳中却是异常诡异,只见她凤眸含威,狠狠地盯了她一眼:“她母亲与那一位都出自云家,长得像,也是应该的!”
清宁帝姬携了云卿漫步在汉白玉铺就的宫道上,二人一路行来,嬉笑声不断。几年来,她过着战战兢兢的日子,从未像今日这般开怀。
自打宠溺她的五哥失势,三哥登基,她一直小心非常,唯恐被人抓了什么把柄。今日见了云卿,难得起了俏皮之意:“云姐姐,小时候总觉得你会嫁入皇家,只是没料到,竟会是七哥!”
虽是到了清福宫,云卿仍是有所警惕,向四周扫了几眼这才将她拽入内室。这室内虽是整洁,摆设却是简单朴素,丝毫没有帝姬的排场,见之令人心酸。
“母后也曾赏赐珍奇玩物,都被我婉拒了。我与五哥一母同胞,他如今被打发去镇守西南,而我却仍能安享富贵,也算是他们的恩典了。”仿佛看穿了云卿的心思,清宁帝姬淡然地说,言语中却不乏怅然寂寥。
云卿爱怜地看着比自己小一岁的帝姬幽幽说道:“他夺位时倒是义无反顾,被贬至西南也是咎由自取,只是连累了你……”
“自古来,成者王,败者寇,他又何曾料到今日下场?”清宁秀眉轻蹙,一双水灵灵的杏眼带着惆怅,仿佛认命般长叹一声,“本以为你与五哥……”
“我难得入宫一趟,你只拣了那些伤心事来说,真是扫兴!”云卿怕她絮叨个没完,赶紧转移话题。
她的五哥,正是当年颇受皇帝喜爱的五子楚衍,那个行走于宫中飞扬不羁的少年。而云卿,也是宫中唯一一位敢与他真刀真枪喂招切磋的人。
还记得,他狡黠的笑容下,凌厉如风的招式,将自己逼入死角。桀骜不羁的面孔渐渐压下时,被一柄雪刃抵住喉头,然后自己志得意满的一笑,令他无奈至极。
大概是觉得气氛压抑,清宁便携了她往院中去了。乍暖还寒,院中的香草娇柔矜贵,受不住初春的冷风,只顶着光秃秃的枝条纵横于园内。倒是院中的苍柏,傲然矗立,冷翠欲滴。
蓦地,天色骤变,天边阴云黑压压一片,冷风携着尘土席卷而至。清宁帝姬忽觉头顶一暗,不由“呀”的一声,再抬眼,却见云卿身形一晃,稳稳地接住被风吹下的鸟巢。
“这院里的奴才也太懒散了,帝姬院内的树上竟有鸟巢!”云卿看着手中破败残枝,顿时怒从心来。
“不关他们的事,去年春日,我听着树上鸟鸣婉转,才知有鸟雀在宫内筑巢。也不知哪来的雀子,叫声好听得紧,才让他们留着。闲暇时听了,倒比笼中的金丝雀鸣还耐听!”
说话时,清宁的眉宇间浮现异常样的神采,一扫平日的抑郁。
云卿正要接口,却听她“咦”了一声,眉间怒意上涌,一双杏眼直直地盯着自己。
(7)
“你……你还存着这样的心思?”清宁盯着她领间微微露出的素白中衣,声音颤抖地说。
“是,不报此仇,我又有何颜面立于世间!”云卿面不改色,慢条斯理地整好外袍,语气坚定地说。
“云卿,姜国凶险异常,你不可以身涉险,若你有个三长两短,要叫沐夫人如何是好?”
当年沐将军刚逝,那时小小的云卿一身缟素,红着眼睛,只是不曾落泪。清宁上前拉住她手,安慰的话还未出口,便听她压低了声音,恨恨地吐出与今日相同的话语。
二人立于院中,发间的珠玉流苏随风轻荡,发出悦耳的声音。云卿似是受不了她咄咄逼人的目光,抬头望着阴晴不定的天空,胸中块垒堆积,郁气难舒。
瞻王在宫门等了好一会儿,才见沐大小姐缓缓走来,身后的安儿只是远远跟着。天上正飘着蒙蒙细雨,也没见她撑伞,绯色裙裾下铃声叮当做响,整个人却像被抽去三魂六魄一般,没有一丝生气。
“闲暇时听了,倒比笼中的金丝雀鸣还耐听!”
云卿细细咀嚼着清宁帝姬的话,心情越发的低落,未曾想,昔日备受恩宠的帝姬,现在好似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还有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现不知在西南疆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怎么连伞也不撑!”突然眼前微暗,一柄绘着水墨的油伞擎在了上方,楚瞻浑厚的声音也随之飘至耳边。
云卿闻言,疯魔了一般,紧盯着他的线条分明的脸,试图回想起几年前,那个藏身于竹林木屋,重伤在身、衣衫破败,仍镇定自若的少年形象。那时的他,目不能视,一路被人追杀,若不是自己冒险去搬救兵,只怕早已落入敌人之手。可她怎能想到,当年的敌人,竟是清宁帝姬的五哥,现在退守西南的靖王楚衍。她,对不起这一对兄妹!
见她目光灼灼,眸中寒气四溢,瞻王心中一凛:“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这雨天,真让人神思恍惚!”云卿回神,并不掩饰刚才的失态,淡淡答道。
“走吧!”鬼使神差地,他牵起她的手。隔着轻柔丝滑的绸缎,他仍能感到她指尖传来的凉意。淡淡的苏合香气拂过鼻尖,他心头不由一颤……
细雨绵绵,密密地编织成帘幕,打在窗纱上,沙沙做响,一直到了半夜方才停住。为了让新妃在府中站稳根基,楚瞻每日都歇在碧琳殿。
隔着一架小巧屏风,闻着室内淡淡的苏合香,他有些怀念平儿身上淡雅的茉莉幽香,那并不是单纯的茉莉香味,而是夹杂着一种特殊气味的奇香。
这位平儿姑娘,似乎是太过羞怯了。想当初,聪慧的她迅速地将信物送到了三哥府上,这才救了自己一命。当时太过匆忙,也未及向她道谢,只问了她的芳名,并将父皇赐的云龙玉佩丢给了她。而她留给他的是,多年的思念与那一缕独特的幽香,不,还有一样……
朦胧中听见铃声轻响,楚瞻睁眼一看,天色大亮,阳光透过雨过天晴色纱窗照入房内,柔和的光线并不刺眼。
他侧耳听了听屏风那边,却无半点动静,疑惑间却见平儿捧了洗漱用具立在了门边。
歇在碧琳殿以来,这位沐大姐均是让平儿伺候他的起居。这丫头每每见到他时,总是低着头,白瓷般的面上染了淡淡嫣红,娇羞可人、惹人怜爱。
若换作府内的那些姬妾,他总会放荡不羁地捏捏她们的玉手,甚至是刻意绊之,待她们跌入怀中时,才坏笑着一亲芳泽。
可面对惦念多年的佳人,他真正的心仪之人,楚瞻却觉得自己像变了一个人,痴傻呆笨得不行。他本想用调戏那些姬妾的口吻来掩饰内心的紧张,谁知话到嘴边却变了味。
直到平儿伺候他洗漱完毕,这才憋出一句话来:“你们家小姐一早儿去哪了?”
他目光温和微炽,墨一般的眸中柔情荡漾,平儿慌忙避开,声若蚊蚋:“小姐去园子里散心了!”
楚瞻应了一声,顿时又是词穷,整了整衣袍便快步地踏出殿门往中院去了。
沐云卿到达竹林木屋时,天才微亮。昨日的绵绵细雨,将林中竹叶清洗得翠意浓郁,清新可人。叶梢的雨珠晶莹剔透,微风过处,便轻颤着隐入土中。
“师兄!”看着不远处昂然而立的青色身影,云卿心情复杂地唤了一声,声音清冽却不复冰冷。
杨天青闻言却是不动,背对着她冷冷地质问:“云卿,这就是你细细谋划的结果?你竟然……”
话到此处,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怨怼,倏然转身,凌厉的目光扫过她精致的容颜,声音痛楚难耐:“难道真没有别的法子了?”
“这是最为简单直接的。”云卿避开他的目光淡淡答道。
“你……外面有传言……”杨天青觉得难以启齿,顿了顿才说,“他配不上你!”
云卿闻言冷笑几声,才说道:“不过担个虚名,谈何般配不般配。我已成无心之人,那些风花雪月,与我无干!”
她话音落后,周围陷入一片沉寂,冷风过处,她素袖轻扬,衣袍摩挲的细微声传入他的耳中,气氛寒冷如冰。
“云卿,你太令我失望了!”半晌,杨天青由唇角蹦出这句话,紧蹙的眉头阴云密布。
“既然如此,师兄你还是退出吧,本来也不关你的事!”云卿沉默良久,终于将闷在心中许久的话说了出来,“与其为沐家的事费尽心机,倒不如仗剑快意江湖。”
“我是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你明知……”他一时情急,差点将爱慕之情也一并说出。
云卿低叹一声:“平日里你倒是说我偏执,而你,又何尝不是?”
“为了沐家,我心甘情愿。”杨天青棱角分明的脸上挂满了执着,眼中又糅合了连他自己也不甚了解的复杂情绪。
“师兄,你是不知,这一世,我不想亏欠任何人。人生太苦,而我,祈愿不再有来世!”她的声音低不可闻,说完,脚尖轻点,人已飞出了几丈之外。
(8)
碧琳殿内熏香缭绕,将眼前一切渲染成迷离幻境。云卿仍是一身素衣,斜歪在榻上,凤眸微眯,神情慵懒。安儿早被她遣了出去,只留下平儿一人在内伺候。
平儿向来手巧,又会拆丝之法,坐于窗前,专注地修补着前几日被火星溅上的鹤氅。渐暖的日光穿透纱窗,在她身上染了一层淡金。
“这些日子来,你服侍王爷起居,甚是周到细致。我时常听他称赞你温婉有礼,好似对你有意。”琢磨了半天,云卿觉得自己不擅迂回之术,干脆将事情挑明了说。
方才飞针走线的纤纤玉手剧烈地抖动,左手指腹上现出一滴嫣红。平儿慌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莲步轻移,拜倒在云卿面前:“平儿万不敢有非分之想,小姐您这不是要折煞奴婢吗?”
云卿淡然一笑,起身将她搀起:“我瞧着西北两院的,一个个虽然妖娆动人,但都不及你体贴周到。”
她边说边拢着平儿鬓边的散发:“这府内姬妾多你一个也不多,既然他对你有意,我想着,你是我身边的,总比外面纳进来的莺莺燕燕要可靠,倒不如落个顺水人情,你意下如何?”
她幽黑的瞳孔带着蛊惑,平儿看得出神,几乎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小……小姐!”平儿讷讷地叫了一声,脸上竟浮两抹薄红。对于那位风流倜傥的王爷,想必没有几个女子可以抗拒得了他的魅力吧?
见她虽是犹豫,却没有拒绝的意思,云卿微微松了口气,握住她的手说:“你放心,有我在,定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
“就算我哪天不在了,也会为你将一切打点妥当!”余下的半句,她深深地埋在了心里,为了报仇,她已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了。
一大清早,楚瞻刚一睁眼,便见云卿捧了洗漱用具立于床边。身上不再是一贯的素衣白裳,浅紫的外裳疏密有序地勾着缠枝莲纹,越发衬得她肤若凝脂。若不是听到她脚边铃响,真要把她当作梦中仙子了。
“既然王爷今日不去早朝,可否随我去个地方?”云卿淡淡地说着,声音虽冷,却让人难以回绝。
瞻王怎么也没料到素日里冷若冰霜的她竟主动相邀,诧异之余竟还有些微的惊喜,不假思索便应了下来。
一出门,望着府门前两顶软轿,楚瞻才好奇地开口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沐府!”云卿简短地答道。
“你……竟然不早说,我也好早做准备。”楚瞻闻言,心中起了焦虑之意,只是奇怪,竟不觉半分气恼。
看来,对着美人,连气也不会生了!他这厢自我嘲笑,却听云卿接口道:“礼我早已备好,你只管随我去便是了。”
只见她说完,便径自往后面那顶轿子走去,悦耳的铃音伴随着轻盈的步调,如此佳人,怎不令人动心?
思及此,楚瞻不禁又要自嘲,怎么说他也是权倾朝野的王爷,当今圣上的左膀右臂,沙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战神”,谁知现在,事事倒要受一小女子摆布,真是越发的不像话了!
二人到了沐府,少不得与沐夫人絮叨一番。看着府中俭朴的陈设,瞻王暗暗生出敬佩之意。没想到,当年重权在握的镇国将军府上,竟是如此的清寒。
云卿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为母亲把脉、斟酌药方。出师当年,她不但武艺有所成,医术之上,也小有成就。自父亲逝后,母亲抑郁成疾,治病开药的事情,云卿总是亲力亲为。自她手开出的方子,就连庆和堂的老掌柜也是啧啧成奇,心悦诚服。
回到了王府,云卿又破天荒邀他去园子里小叙。二人并肩没走多远,她便开门见山地说:“府上的情形你今日也见着了,之所以请你去,一是因着礼数,二是有事相求!”
见她如此客气,楚瞻内心涌上了愧意。以一己之私,拉了她做挡箭牌,当真不是君子所为,与那些奸诈小人也无所区别。
“算起来,我欠你良多,有什么事,你只管提!”
“我也知这事令你为难,可你也见着我母亲状况了。这些年来,她的病每况愈下,实不相瞒,她时日已不多了。所以我想请你,请你在月后的纳妾之日,一切礼仪从简。”云卿看着满园喜人的碧色,却是黯然神伤。
“今日我便打发宫内的御医到府上为她瞧病,沐将军戎马一生,若是朝廷连夫人都照拂不妥,可是大大的失职了,怎不叫天下人寒心?”楚瞻闻言,心内虽惊,但还是怀了一丝希望。
云卿扬起脸,定定地望着他,精致的容颜在日光的照耀下,越发的晶莹剔透。她嘴角噙着冷冷笑意:“她得的是心病,能医好她心病的药早已不存于世了,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束手无策!”
“竟会如此……”楚瞻大惊,半晌才讷讷吐出这样一句。
“为了让她安然度过余下的日了,所以,我请你将纳妾之礼从简办理,以免惊扰到沐府。”云卿说着,从袖中掏出新婚当晚他送给的三枚金簪之一,“这就当是我额外的请求吧!”
华美的金簪上雕着祥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楚瞻见了,觉得格外刺眼。不自觉地,他握上拿着簪子的玉手:“不过是些小事,一切就按你说的去办!”
“既然如此,那就谢过王爷了!”目的达成,云卿总算是松了口气,不着痕迹地挣开他手,微微向他一礼,将金簪放入他手中。
“这簪子,我不能收!”手中的金簪,像是烫手山芋一般,楚瞻忙将它重新塞回云卿手中。
云卿见了他狼狈样子,不由轻笑:“客气什么,是我扰了你们的大礼。你若是觉得不妥,就当是我送给平儿的贺礼了!”
说完,她掩口一笑,趁着楚瞻神思恍惚的时候将簪子往他手中一放,翩然而去。
惹你牵挂多年,平儿这丫头,就当是替我偿还这情债吧!
出了园子,她冰冻多年的心,隐约生出痛意,却又暗自庆幸没被他识破真相,这一切,似是冥冥之中,上天给她的指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