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落花之魅
第二章
落花之魅
(1)
早在十日前,云卿便让楚瞻在南院的偏殿为平儿设了漱玉斋,往后便是作为侧妃的她的住所。
当时府内其他姬妾听到她们的王爷要纳了王妃身边的丫头时,个个惊得花容失色。往日不常来往的几人,时不时地凑在一起说长道短。
府中正妃容姿绝佳,自入府以来,瞻王便独宠她一人。一连三个月都歇在碧琳殿,无一日例外。众姬妾对此自然是敢怒不敢言,一是云卿谪仙之姿,令她们自叹不如;二是她乃将军之女,身世显贵,又得太后宠爱;最重要的是,这位王妃武艺奇高,嫁入府王第二日便让她们知晓了她的厉害,她们再有能耐,也不得不安分守己,往后再作打算。
可正当她们渐渐灰心丧气之时,王爷纳妾的消息却如平地一声惊雷,将她们炸得魂飞魄散。一个个咬着银牙,愤愤不平:“这位王妃果然好手段,自己霸着王爷宠爱不说,竟然奉上身边的丫头,这不是要绝了我们的后路吗?”
众人义愤填膺之时,也不乏有些冷静的,兀自瞧着指上的丹蔻淡然地说:“王爷的性子你们还不了解吗?他爱的就是那股子新鲜劲儿,时日一长,自然会想起我们姐妹,你们都少安勿躁,还是静观其变吧!”
说这话的便是当日身着蓝裳拜见新妃的那名女子,也是众姬妾中容貌最美的一个。但凡到这府上的女子,哪一个身世都不清白。这位女子名唤如眉,便是靖王派来的细作,甚得瞻王宠爱,直到云卿入府,这才将她撂开。
“且等着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输谁赢,还难说呢!”镶满珠玉的指套轻轻划过手中的檀木棋瓮,一颗黑子便落在棋盘一角,将对面的琴姬逼上了绝路。
“姐姐真是心狠,几次三番都打得我落花流水,真是好没意思!”琴姬将棋盘一推,赌气向外坐着。
“妹妹莫急,这有意思的,还在后头呢!”如眉嫣然一笑,颊边梨窝浅现。
既然是做戏,云卿少不得要多多提点平儿,那些个前尘旧事,又不能让她知晓,也只能交代她言行谨慎,多听少说了。
平儿本就沉默寡言,老实得让人心疼。早先沐夫人曾提过,若是到了年纪,定要为她觅个家底殷实人家,找个温柔可靠的人嫁了。看着瞻王对她痴心一片,云卿也只得将错就错。既解了楚瞻的相思之苦,又为平儿找到了归宿。
“小姐,你才到府上多久,竟然让平儿她……”回到碧琳殿,百思不得其解的安儿终于忍不住发起牢骚来。
“怎么?你若是觉得小姐我偏心,那再过几月我也试着让瞻王把你给纳了。若是以后那群姬妾欺负平儿,还有个你来打抱不平!”沐云卿见她嘟个嘴巴,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只得拿话堵她。
安儿自小跟着云卿习武,个性较平儿开朗,听了这话将嘴一撇:“王爷真是好福气,这世上,估计再也找不着像小姐你这么大度的人了。府里一群姬妾不说,还整日为他张罗着填纳新人,您说您这不是犯傻吗?”
云卿见她气得满面通红,不由扑哧一笑,眸中流光婉转,光彩照人。她侧身坐于床边,指着脚上的银铃说:“前些日子你问这是做何用处,到了明天,你便知道了。”
“小姐,你该不会是另有打算吧?”这些日子见云卿行动有些古怪,安儿也猜到了几分。
因日后还需她从中协助,云卿也不打算瞒她,索性跟她挑明:“安儿,你自小跟我在身边,就连与父亲在军中行走时,也少不得要带上你。所以这些事,我也不瞒你!”
说完,她起身走到妆台,取出藏于台底的一只红木小箱,打开锁后,拿出一本白绫为面的小册子。
“这上面都是当年延误军机、克扣军中粮草的狗官名册,若不是他们,父亲也不至于孤注一掷,惨死沙场!”云卿将册子往安儿面前一放,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当年噩耗传来,沐家上下乱作一团,特别是温柔体弱的母亲,自此一病不起。正是这些人,毁了她一家幸福安宁的生活。还有阴狠狡诈的姜王上官赭,将父亲尸首挂于辕门三日,向天朝示威。
每每想起这些,云卿冰冷的心中怒焰炽燃,有如岩浆崩裂。尖利的指甲刺入掌心,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眉宇间戾气更盛,周身散发着骇人的狂乱之气。
“这位小姐模样虽生得极好,但由里到外透着些微戾气,依贫僧看,像是怨灵转世。若要化解,必须早入佛门,才可保她一世无忧。”
记得四岁那年的元宵佳节,父亲带着年幼的自己去观灯,一时兴起,便将自己架在肩上。谁知当时自己太过开心,一路上笑个不停,突然被一白胡老僧挡住去路,当下说出这么一句惊世骇俗的话来。
当时父亲脸色一变,反问道:“如若不然呢?”
老僧细细观察了一番,摸着粹白胡须说道:“若是不然,这位小姐怕是要一生坎坷了。”
父亲闻言,将自己抱在胸前,仔细地看了半天,见爱女容貌娇美,一双眼睛清澈可人,哪里有半点戾气?当下怒斥了老僧一顿,才带着自己离去。
未曾想,当年那游僧一语成谶,自己果真陷入深深的仇恨无法自拔。
可是,有谁见到自己父亲被乱箭穿身、尸首被曝三日还能无动于衷?有谁在不久之后,亲手捧着被辗转送回的父亲尸骨还能不心生怨恨的?有谁能够在温馨和睦的家庭被毁之后还能够平静待之,苟且立身于世的?
怨灵转世也罢、戾气过重也罢,就算被称之不世孽障,她也要亲手报仇雪恨,将当年一个个有过之人,送入他们早该到达的地狱!
(2)
室内灯烛高照,安儿接过名册略略地看了一遍,眉头紧拧,语气甚为凝重:“小姐,您嫁入王府,果真是存着别样的心思!”
“是,我嫁过来是另有所图。我只问你一句,你到底是帮我不帮?”云卿收回心神,将手摊开一看,掌心已是血肉模糊。
安儿跟随她多年,深知她秉性要强,素来说一不二,也只得点点头坚定地说:“小姐,不管以后如何,安儿生死相随。”
“傻丫头,平白无故说什么生死。只是要你帮个小忙而已,你且过来……”云卿说着,向她招了招手,便凑在她耳边将计划一一说与她听。
翌日,王府内虽与平常无异,却是瞻王纳平儿为侧妃的喜庆日子。
虽然府上姬妾众多,除了正妃,其余皆属侍妾之流,就算是往日颇受瞻王宠爱的如眉,也没能得到封授。而这一次,他却郑重地给了平儿金册诰命,只不过一个随侍丫头,一夜之间,飞上枝头做了凤凰,怎么叫人不眼红?
五月的天气已有些热意,到了夜半,清风送爽,明月高悬,疏辉澹澹。
漱玉斋内皆用绯纱装点,大红的灯笼高挂殿门两侧,纵然是仪式从简,却也是喜意浓浓。
虽然苦寻多年,最终是抱得佳人归。瞻王心中欣喜,一时贪杯,竟喝得微熏。推开喜房大门,一眼便见端坐于床侧的娇小身影,心内隐约觉得紧张。
他又不自主地自嘲一番,这才关了门,一步步地走向那团绯色倩影。颤抖地掀开喜帕那一瞬,恰好喜烛轻爆,一连声轻响后,室内的光线更为明亮。
端坐的平儿身子一颤,怯怯地仰起头,一双杏眼含羞,眼光飘忽了片刻,终于看进了他的眼眸。
“平儿……”他凝视佳人良久,压抑了许久的情感,终于在这一刻爆发。长臂一伸,将她紧紧带入怀中。
寝殿内,并未燃任何熏香,此刻平儿身上散发的淡淡幽香却足以令他沉醉。一阵寂静后,只听见衣料的摩挲声,片刻功夫,便见素淡纱窗上,两个墨色身影紧紧地纠缠,渐渐地融为一体。
碧琳殿内,一素色身影独自坐于窗前,面前孤灯一盏,说不出的怅然寂寥。偶见她略略一动,便有铃音清脆,颤颤余音,摇曳在寂静长夜。
室内人似是陷入深思,丝毫未觉房顶有一黑影,正快步奔跑于房顶,几个起伏跳跃,矫健的身姿掠过悬于半空的圆月,瞬间消失在夜幕之中。
五月天气,白日渐长,卯时未到,天边的银光已是刺人眼目。云卿卧于帐内,睡意正浓,却听耳边安儿急呼:“小姐,王爷携了平儿往院子里来了。”
朦胧中听见一阵吵闹,云卿终于撑开眼皮低低问了声:“为何这么早?”
“府中新纳之人,一早过来拜会也是应行之礼。”安儿声音虽急,却一反往日的浮躁,清冷的声音拂去了她心中的躁意。
云卿一个激灵,忙吩咐道:“快,快燃香,越浓越好!”
安儿不假思索地拣了香块投入熏炉,这才动作轻柔地服侍她起床。
瞻王携了平儿进殿时,云卿仍是着了平日的素衣白裳立于上首。待到楚瞻走上前来,轻轻地挽上了她左手。
她秀眉轻蹙,面色竟有些惨白,仍强颜欢笑道:“恭喜王爷与平……如今该称为明妃了。”
平儿闻言,连忙拜下身来,向她行了个大礼。三人絮叨了一番,渐渐的无话可说。楚瞻见云卿面露疲色,便携了平儿告辞。
踏出殿门时,鼻尖掠过的浓郁苏合香味竟有些异样。楚瞻蓦地回头,却见云卿立于殿中,微笑着目送他们离开。原本白净的肌肤,在阳光下显得越发苍白,瘦削的身躯在宽大的衣袍下越见羸弱。
“小姐,你的伤……”见二人走后,安儿担心地凑到云卿身边,扶住了她颤抖的身躯。
“只是皮外伤,并无大碍!”云卿抬手扶上左肩,掀起外袍一瞧,素白中衣上竟染了大片血色。
安儿见状,眉头一皱,连忙关上殿门,将云卿引入内室:“小姐,你略忍忍,我去给你换药!”
安儿利落地解开绷带,轻柔地将药膏抹于伤处,须臾,一股清凉的感觉萦绕于伤处,云卿这才觉得好些。昨晚的情形,是她万万没有料到的。
她自恃轻功绝妙,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落到了户部侍郎鲁仲的府上,当年他也不过漕运司的一名小官,不知得了什么好处,刻意将运往西北大营的粮草之船凿穿。如此一来,军中没了粮草支援,只得死守。
这些事情也都是父亲逝后,她与师兄暗中查出的。报应的时刻来了,她丝毫不手软,由背上取过弯弓,搭上了淬了剧毒的箭,不偏不倚朝正在院中饮酒作乐的鲁仲射去。
这时寒光一闪,不远处一个白影随手丢出一柄短刃,试图阻止疾驰的利箭。云卿虽是诧异,唇角却挂个轻松的笑容,这一箭,她可是用了九成功力,寻常的阻挡,根本无用。
玄铁黑箭直直穿透短刃,射向鲁仲,而抛刃者的实力不容小觑,利刃虽被射穿,却生生改变了箭的轨道。
云卿并不着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射出一箭,这一次,毫无偏差地结果了鲁仲的性命。
“来者何人?”目的达成,云卿收弓飞身便走,谁知眼前闪过一道白影,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她的面前。
对方捏着当时鲁仲毙命时,箭梢上残留的几朵茉莉,眸中寒光四射。
云卿并不答话,掣出腰间软剑毫不留情地向他刺去。那人避之不及,袖口生生被斩掉一截。二人打了十几个回合,竟一时分不出高下。云卿武艺已是精深,不料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而且看他的招式套路都不像天朝人士,想必是……
她稍一分心,忽见一道暗光闪过,肩部像是被铁爪钳住。她顺势一闪,却不料铁爪尖部设有倒刺,生生将她的肩部挖了个窟窿。
(3)
敷完药,云卿疲惫已极,昨晚的景象如走马灯一般在她脑中萦绕。这个鲁仲死有余辜,但是那个白衣人,到底是谁?从昨天过招的情况来看,那人的武功,似乎不在她之下。若不是自己轻功了得,未必能够轻易逃脱。
“小姐,映月馆的那位主子柳如眉前来拜见你,你看……”
云卿心中烦乱至极,又听安儿说柳如眉求见,心中更是不快。她这个时候过来,想必没什么好事。
“让她在正殿候着吧!”她扫了一眼窗外,见一蓝色身影闪过,便对安儿说道。
安儿个性虽说爽朗,却是心细如发,她不放心地嗅了嗅,又向熏炉中添了些香。习武之人最为敏感,现在只能用香来掩盖室内的血腥之气。
柳如眉坐于殿中,等了好一会儿还未见云卿出来,暗叹这位王妃架子不小,又加上她对瞻王使的手段,心中的怨怼更深。她眼光中蕴满了怨毒,直直地射向侍立在边的安儿。
云卿换了身常服,刚踏入殿中,便见了一脸怨毒的柳如眉。那副神情,竟跟铜镜中的自己有些相像。看来,她对自己的恨,不亚于自己对上官赭的。只不过,一个为情,一个为仇!
见礼之后,柳如眉一反恭敬之态,坐于下首,素手捏起茶盖慢慢地拨弄着杯中的绿叶,有意无意地说道:“王妃您真是好大度,竟将身边的丫头奉于王爷。其实,有您这般贤良的姐姐,也是我们西北两院姐妹们的福气呢!”
云卿听她不过是说些捏酸吃醋的话,不以为意一笑:“王爷乃府中之主,他想怎么样,别人不都得照办?姐姐也不必客气,算起来,你还长我两岁呢。”
柳如眉一听,心中更为气恼。谁听不出她是在讥讽自己人老珠黄,留不住王爷的心。
见她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云卿懒懒地开了口:“姐姐不必担心,俗话说得好,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想必王爷过了新鲜劲儿便会想起你的好来。”
柳如眉闻言,眸中掠过一丝幽怨,语气却是软了下来:“多谢王妃提点,往后,我们这些姐妹,全要仰仗您多多照拂了!”说完,她起身便拜,絮叨了一会儿才悻悻告辞。
“我道是你风光无限,没想到,也不过是他厌倦丢弃之人。”出了碧琳殿,柳如眉脸上浮现出一抹浅笑,眼中的阴鸷尽现。
今日正殿之上,她见这位正妃表面虽是光风霁月,脸色却是惨白憔悴,想必对于瞻王纳妾之事,也极为不满吧?更何况,那人还是身边伺候的卑贱丫头。
这位王爷真是棘手,跟在他身边这些年,她连半处弱点也未探出。本想从女色入手,谁知他却是风流成性,真真是让人头痛。想起她那位英武不凡的五主子,她怅然一叹,为何当年登上皇位的不是他?
自打瞻王纳了平儿之后,每日都歇在漱玉斋,偶尔为了稳固云卿的王妃之位,他也会装模作样到碧琳殿歇上一两晚。
这稳固妃位,不过是为了稳固人心,所有的目的不过是为了保护平儿不受伤害。府内的那些姬妾,一个个居心叵测,平儿有了这样的主子做靠山,事情便简单了许多。
十多日下来,王府内倒是安然无恙,可京城里头,却是闹得沸反盈天。短短几天功夫,竟有两名官员被刺身亡,皆是中了毒箭。京兆尹忙得焦头烂额,也未查到什么线索,气得皇帝大怒,几乎要了他的脑袋。
瞻王早早向皇帝讨了一月假期,每日有佳人伴在身侧,不用理会政事繁冗,自然是逍遥快活。可是京城之内出了这等大事,皇帝怎能容他游手好闲?今日一早,便派了宫人将他请入皇宫议事。
“这几日,七弟你倒是快活了,京中两位大员被刺,让朕好一阵忙活。京兆尹查了几日,却无半点收获,如今朝野上下非议四起,若朕再不给他们个交代,只怕是说不过去了!”
皇帝见着楚瞻春风满面的样子,竟隐隐生出妒意。他这位七弟,也不知有什么魅力,竟让沐家大小姐甘心嫁入王府,这倒不说,连他纳了自己身边的丫头也没有丝毫异议。难不成这位小姐转性了?
楚瞻闻言,顿时收敛了轻佻的笑容,凝眉道:“京都盛地,竟发生此等大事?”
“京都守备森严,刺客竟能来去自如,杀人于无形,却不留丝毫痕迹……”说到这里,皇帝却是一顿,不知何时,手中却多了几颗干枯的茉莉花,“也不是没有线索,死于非命的二位大臣身边,均有这些花粒!”
楚瞻取了两粒放在鼻端闻了闻,只不过是寻常的风干茉莉花,这些,并不能证明什么。
“皇兄,听说二位大人皆是死于箭下,而且,还是剧毒之箭!”瞻王神色凝重,眼中的光芒几乎凝为一点。多久了,他未曾遇到这么棘手的案件?
天气渐热,云卿也觉得越发慵懒了,直睡到日上三竿,这才恹恹起身。抬头望了望窗外的日头,微眯的凤眸掺杂了浓浓的不悦:“安儿,将帘子放下来!”
“小姐,您也真是,肩伤未愈,却还要逞强。这次虽顺利得手,却扯到了伤口,您若有个三长两短,安儿要怎么向夫人交代?”她说话虽轻,却饱含了质问与心疼之意。
“我是怕夜长梦多啊!”云卿长叹一声,接过安儿递来的香茗,浅啜了一口。
这府中的王爷绝非等闲之辈,若不趁着他闲暇时动手,事情可不会这般顺利。如今他被皇帝召了去,下面的计划,实施起来可有些困难了。
“糟糕!”云卿低吼一声,忙吩咐安儿道,“快让管家备轿!”真是,再多说两句,可要误了大事!
安儿想起前几日小姐命她飞鸽传书,心中咯噔一声,慌忙奔了出去!
(4)
出宫之后,楚瞻并未乘轿回府,而是遣退了随从,一个人独自来到了城郊的竹林。
天空日头高照,未及六月,太阳便如火球一般悬于空中,炽焰吞吐间,似要将万物烤焦一般。
而置身于如此幽静阴凉的竹林,楚瞻顿觉神清气爽,积于胸中的块垒,也逐渐消散。日影烟光在疏枝密叶之间飘浮流动,往事如泉涌一般有他脑中显现。
“她竟然将当年之事都忘得一干二净!”想起这几日旁敲侧击下,平儿始终懵懂茫然,对于当年救自己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事情并无半点印象。
思及此,楚瞻有些失望,虽没指望她也如他一般将往事牢记于心,但也未曾想到她这般懵懂。
那时自己虽然目不能视,但也能从她铿锵有力的声音中想象她的飒爽之姿。当年追兵在后,若是晚了片刻,自己必葬身于他们的刀光剑影之下。而她,明知自己也将身陷险境,仍义无反顾地带着爱犬为他搬来救兵。
“涯,我们走!”接过他递上的云纹玉佩,听她坚定地唤过相伴的爱犬,紧接着一声狗吠,未及他多交代几句,便闻到一阵淡雅清香,香气却随着她的远去越来越浓。
他独自一人陷入沉思,未曾觉察到身后射向他的阴鸷冷毒目光。
云卿跃入竹林,侧耳听了一阵,除了婆娑舞动的枝叶,却无半点动静。立于梢头的脚尖刚要抬起,宽大的袍袖被什么人一扯,转身却见杨天青面色凝重地立于眼前。
“师兄,你这是怎么了?”云卿翩然落地,见杨天青眼中血色晕染,不由吃了一惊。他这位师兄,一向冷峻沉重,如今这般狂乱模样,她倒是第一次见到。
“我见着他了,他怎会到这竹林之中?”杨天青忿忿地盯着云卿,一时说不清是醋意还是恨意。
“他?”云卿一路小心谨慎,未曾发现有什么人跟踪,听闻竹林中还有他人,不由心口一窒,眸中杀气肆起,“是谁?!”
“哦,就是他!”见她这副表情,杨天青才放下心来,本以为,他是她带来的。
云卿见他目光闪烁不定,眉宇间压抑着怒意,方知来人是谁。她略松了口气,仍恢复了往日的冰冷:“原来是他啊!”
“方才,他神思恍惚,凭我之力,完全可以杀了他!”想起云卿嫁入府中不过三月,他又纳了新人,而且还是她身边的平儿,杨天青气得睚眦欲裂。
见他怒意汹涌,云卿却忍不住掩口低笑:“傻师兄,你当我真是那等容人占尽便宜之人吗?早就说了,不过是担个虚名,也不知那日你的耳朵长到哪儿去了?”
杨天青见她粉面含娇,一时心神恍惚,半晌才摸着后脑讷讷道:“师妹真是好手段,连他都被你给利用了!”
“既然他在,那我们就换个去处说说下面计划吧!”云卿纤手向竹林深处一指说,“就去我们小时偷懒溜出来玩耍的地方吧!”
傍晚时分,沐府被笼罩于一片烟霞之中,越显四周沉静祥和。云卿为母亲把完脉后,心内轻叹,依现在的状况,只怕月余,她老人家便……”
“云儿,这才几日,怎会如此消瘦?”看着瘦削的女儿,沐夫人心疼地抚上她的玉颊,轻柔地摩挲着。
“母亲的记性真差,您不知我最惧热吗?每逢夏日,食量骤减,自然会消瘦许多。”
“到底是老了,有些事儿,都淡忘了。母亲这一生,最为骄傲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有了云儿你。”沐夫人定定地望着素颜娇儿,露出欣慰的笑容,“所以,就算是我与你父亲不在了,你也要好好保重,我们,都希望你过得幸福!”
这话触到了云卿软肋,她不由眼眶一红,紧握住母亲的手:“母亲放心,云儿定会好好照顾自己!”
“不杀了姜王老贼,我定会好好地保重,直到报仇雪恨那一日!”末了这一句,她紧咬了牙,在心中默默念道。
朝中接连两名大臣死于非命,皇帝急于查清,以给文武百官一个稳妥的交代,瞻王少不得要从中出力。他虽惦念着府中佳人,却也不得不全力以赴,彻查此案。因此,直到了掌灯时分,还未见他归府。
平儿用了晚膳,一个人在房内不安地徘徊,想起这几日王爷唠叨不休的话,她心里一阵阵发毛。眼见着门前红灯高挂,瞻王未归,她焦躁地唤来他的随从,略打听了几句,便带着随侍丫头往碧琳殿去了。
仿佛对她的到来并不意外,云卿将她拉入房内,颇为亲厚地问长问短,眉宇间笑意盎然,却掩不住内心的焦虑。
“小姐,平儿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踌躇了半天,平儿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
“还小姐、小姐地叫个不停,你可别忘记了你的身份!”云卿见她眸中水雾氤氲,心中不由升起一丝恼意。这丫头,当真是扶不起的“阿斗”吗?
平儿见她面露不悦,连忙噤声不语,将手中云锦绸帕紧紧绞成一团。
安儿见状,将眉一挑,不动声色地递上一盏茶,声音清脆地说:“明夫人请用茶!”
连忙接过茶盏,平儿恍然记起自己的身份,她端起茶轻啜了一口,眼光扫过安儿看向云卿道:“小姐,这些话,平儿还真是难以启齿。”
云卿会意,找了个借口,屏退了安儿,眉宇的笑意越发浓厚了:“妹妹有话就请直说!”
平儿毕竟是跟随在侧多年,为人老实忠厚,见无旁人,复又露出凄楚之色嗫嚅着说:“小姐,这些日来,我总听王爷念叨着什么竹林,还有以前的‘涯’,特别是小姐曾带在身上的龙纹玉佩。”
望着平儿递上的玉佩,云卿却是不接,将头一转低声道:“你说这话,是何用意?”
(5)
平儿大着胆定定地望着她,声调平和却是隐约有些怒意:“小姐,您这是明知故问!”
云卿心中冷笑,她倒当平儿是“阿斗”,孰料她竟丝毫不含糊,显然今天是兴师问罪来了。
“如今玉佩落入你手,也算是上天的造化。你如今坐享府中妃位,盛眷正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云卿寥寥数语,便将情势扭转。
“果然如此,你利用了我与王爷,到底为的是什么?”见她痛快地承认,平儿不复刚才的恭敬,杏眸中的水雾瞬间化为凌厉之刃,直直地向她射来。
“说起利用,我与他不分彼此。先前我未向你明说,确是我的不对。”事情这么快被揭穿,很是出人意料,还好云卿早有打算,因此并不着慌。
微风透着大敞的窗户迎面吹来,拂过二人面颊,将这一室凝窒淡化了许多。
仿佛承受不了她的逼视,平儿终于呜咽出声:“小姐,您好狠心,平白将我也牵扯其中。您明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就是当年的你,那枚玉佩的来历,我也曾听你说过,若这一切被他知晓,您要如何收场?”
“你到底是怕他知晓真相的后果,还是怕我日久生情,将真相全盘托出呢?”云卿闻言,笑意僵在了嘴角,不过几天工夫,这丫头就如此工于心计了。也好,免得往后自己不在时,她会受人欺凌。
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番,云卿才缓缓说道:“你尽管放心,只要你不说,这辈子他心心念念的人只有你一个。”
她幽深的瞳仁带着近乎邪魅的蛊惑,平儿看得怔了一会儿,紧咬着下唇道:“小姐,您……您的恩典平儿实在受不起,这事情,还请如实告知王爷吧!”
云卿闻言几乎大笑,强忍了一会儿,才徐徐开了口:“我只是奉母亲之命,为你找个好归宿,你若是觉得委屈,大可向王爷如实相告。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若当天手执玉佩被他认出的人是安儿,这侧妃之位,同样非她莫属!”
想起芙蓉帐内,他的温柔缱绻、体贴周到,凝望她的眼眸情深似海,令她如痴如醉,这般荣宠皆是她以前想都未曾想过的。就算是嫁了个老实之人,又哪会有他这般俊逸潇洒、倜傥姿容?
思及此,平儿有些恍惚了,又听了云卿最后一句,心中不由一颤,难道真是老人怜她,才让她有了今日的造化吗?
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云卿又幽幽说道:“我如此安排,你尽可放心。况且我所图非他,这你也知晓。他是怎么待你,想必你比谁都清楚,至于以后如何,那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平儿收敛了悲色,端坐着,直直看入她眼中:“小姐,其实王爷并非风传的那般不堪。您这般欺瞒他,真是令人心寒!”
“你若是心疼,大可如实相告。这件事的主动权,可是攥在了你的手上!”话说到这份上,云卿已基本了解她心所想。都说患难见真情,身处富贵中,也能瞧出人的真心。
“小姐……”虽得到了她肯定的回答,平儿还是心有不甘。
“我也乏了,估摸着他也该回府了,你想好了,尽管跟他去说!”云卿端起茶盏,送至嘴边,起了逐客之意。
看着两个丫头搀扶着平儿迤俪而去,安儿回到房内不服气地说:“小姐,你看她那副德性,素日里倒真没瞧出来!”
“这也不能怪她,确是我考虑不够周详。她刚居妃位,一时患得患失也是再所难免!”云卿收起面上冷意,愧疚之感渐渐涌上心头。
“她生性软弱,往后少不得要你照拂!”云卿说着,握上安儿的手,竟像是交代后事一般。
安儿隐隐听出不祥之意,忙找话打圆场:“光是照顾您这位任性的小姐就够我忙得焦头烂额,我哪还有空去照拂她?”
楚瞻由宫中回府,已是亥时,他本能地要往漱玉斋去,忽而抬头见天上一轮圆月,皎洁莹润,才想起已是多日未去碧琳殿。如此一想,他止住了步子,对跟在身边的小太监耳语,便往云卿那边去了。
安儿一个人待在房内,把玩着脚上的银铃,想着今日平儿上门兴师问罪的情形,心中气愤难忍。往日在沐府中,夫人、小姐惦念着她身子弱,人又老实,对她多有照顾,只让她做些手艺活。如今她飞上枝头做了凤凰,竟真的端起主子的架子来了。
“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愤愤不平地轻吐了一句话,忽听有人轻轻叩门,顿时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这可如何是好,小姐现今不在,刻意让她脚戴银铃,以防万一。大家平素习惯了云卿脚上的铃声,但凡听见铃响,便知是她驾临,这便是她利用人的惯性使出的小小计策。
“谁……谁呀?”安儿坐于床边,高声问道。
立于门外的瞻王听见安儿的声音,真是哭笑不得,没料到,多日未来,这边弄得却像防贼一般。他张了张口,却未发出任何声响,仍是抬手轻轻叩门。
安儿一听,心中疑窦丛生,大半夜了,这府中还会有谁登门呢?按理说,瞻王新纳了平儿,应该不会往这边来了。
想到这里,她大着胆子抬高声音又问了一遍,谁知对方仍不答话,锲而不舍地敲着门。
会不会是小姐回来了?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将事情解决了?带着疑问,她悄悄地摸到门边,脚边银铃声响悦耳动听。
“小姐,是你吗?”黑暗中,隔着房门,她根本看不见门外的人,只得小声地询问。
“云卿,是我!”听到门外传来的声音,安儿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怎么会这么巧?小姐明明说他今天会歇在漱玉斋,为何现在跑到这边来了?难不成,平儿这丫头真的将真相全盘托出?
(6)
今日云卿前去刺杀的是工部的二品大员,因有两名官员相继被刺,朝中官员无一不胆战心惊,个个府上戒备森严,布置得如铁桶一般。她绕了几圈终是未能得手,看来得另觅它法了。
一路沿着重重飞檐,云卿步法奇特、如天边孤鸿一般掠过,须臾,便落在了瞻王府中院的房顶。
府内殿宇森森,虽比不得皇宫巍峨雄伟,却也不失磅礴之势。远远观之,如沉睡的巨兽一般,在月色下却显得异常诡异。
见碧琳殿内一片黑暗,她这才放下心来,脚尖轻点,便翩然落入院中。
轻轻推开房门,却未见安儿迎上,一丝不祥涌上她的心头。四下张望了一番,只见室内笼在一片黑暗之中,四周安静得近乎死寂。
云卿唤了几声安儿,却未得到半声回应,她暗叫不妙,正要掏出火折子点上,却见眼前火光一闪,室内陡然亮了起来。
“深更半夜的,不知沐大小姐这身打扮是要去哪?”低沉幽冷的声音飘入云卿耳中,她不由一怔。
抬眼看去,见是楚瞻端坐于窗边的书桌旁,昏光的烛光跳跃不定,映着地下的暗影,竟似张牙舞爪的鬼魅一般。
她运气凝眸,仍是瞧不清他面上的表情,沉默片刻这才坦然地开了口:“王爷难道忘记了,当时可是说好不干涉彼此之事的。”
楚瞻原本是担忧,见她如此,眉宇间怒意上涌,取过烛台一步步走到她面前,面容愈发冷峻:“你着一身夜行衣,难道是月下散步去了?”
“还真是被你给说着了,我见今晚月色不错,一时兴起,便四处溜达了一圈。”云卿粲然一笑,晶莹的汗珠却不经意间由额角滑落。
“那请问沐大小姐,这又是什么?”楚瞻说话间,一只手竟直直伸向她的腰间,毫不避讳地捏下一簇白点。
洁白柔嫩的茉莉在他指间辗转不定,云卿心中一震,将头一转淡然说道:“你若有话,就请直说,何必在这里兜圈子!”
“好,好!果然爽直干脆,那本王问你,近日京内两员大臣被刺,恐怕与你脱不了干系吧?”楚瞻将烛台往桌边一放,几乎要拊掌大笑,千算万算,自己竟被一名女子给算计了。
“哦?王爷真是英明果断,不过你这番臆测,怕要是毁了半世英明了!”云卿朗声一笑,掌心托着几朵粹白茉莉幽然问道,“时下正值茉莉繁盛,这些花儿,似乎证明不了什么吧?”
楚瞻强压下眉间怒意,冷冷地说:“证据?等过了今晚,也许你就不会嘴硬了!”
“好吧,本姑娘拭目以待!”说完,云卿也不避讳,当面解下紧缚于身的夜行衣,露出里面的素色中衣。
“你……”楚瞻未曾料到她有此举动,不由面色一热,连忙将头转向一旁。
云卿收拾好衣物,走到墙边,拍开蜷缩在角落安儿的穴道,语带讥讽地说:“常听府内的姐妹说王爷你惜香怜玉,谁知对我身边的人竟如此粗鲁!”
“这里有我,你先回去歇着吧!”轻扶起惊魂未定的安儿,云卿在她耳边轻语。
言罢,云卿看也不看立于室内的楚瞻,挽起安儿便出了房间。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澡后,她才徐徐步入寝殿。但见殿内一灯如豆,苏合香气味浓郁,缥缈轻烟萦绕,却掩不住满室的肃冷之意。
“看来您今晚是不回漱玉斋了,既然如此,那还请您委屈一下吧!”云卿见他是不达目的不罢休,轻叹一声,取过那架水墨屏风,横于床榻之间。
“你……”楚瞻被她气得不轻,轻巧地绕过屏风,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将人拉近自己身侧。
细滑柔腻的肌肤带着凉意,轻浅的呼吸夹杂着久违了的熟悉,这个味道,竟如此相像,比起平儿的更为幽淡、清雅。
幽黑的眼眸淡淡地扫过他的面庞,朱唇缓缓靠近,却是凑到他的耳边,森冷的声音犹如从地狱传来:“你可别忘了我们曾经的约定,天夜已深了,您还是安心等着明早的证据吧!”
话间未落,纤纤素手已将紧紧握住皓腕的五指掰开,宽大的袍袖轻轻一拂,便见床边的鲛绡帐幔重重落下:“王爷,您也赶紧安歇吧!”
楚瞻在软榻上辗转了半夜,直到天色渐亮,才渐渐睡去。朦胧中,鼻尖的苏合香味越来越浓,竟有些呛人
他一个激灵,迅速坐起身来,伸手叩了叩屏风边缘:“敢问沐大小姐还在?”
“难不成王爷怕我畏罪潜逃?”清冷曼雅的声音自门边传来,虽是森冷冰寒,却带着几分调侃。
云卿背着光伫立于门边,正面笼在一片阴影中,身后炽白辉光洒下,周身像被镀了一层淡金。
几次三番被她冷嘲热讽,楚瞻心中颇为气恼,起身走至她面前神情睥睨地说:“你也别忘了我曾经的承诺,你若真做出违逆之事,就是十根金簪也保不了你!”
“王爷真是自信啊,您的记性真是不好,我都说昨晚是出去散步了,您偏不信!”云卿掩口一笑,柔滑素白的袍袖顺势滑下,露出腕间的红肿。那是昨晚,他的杰作!
“罢了,多说无益,您还是赶紧去宫中取证吧!”云卿说完,又是粲然一笑,绝美的素颜浮上一层淡粉,果真是倾国倾城。
楚瞻见之,一时竟看得呆住了,半晌才一甩袍袖冷哼一声,疾步而去!
云卿素来惧热,好在安儿贴心,亲自在厨房做了干贝粥,又拣了几样合口小菜伺候她用了早膳。
撤下碗碟后,主仆二人尚未说几句话,便见一婀娜身姿立于门边。云卿并未抬头去看,闻着那淡淡的幽香便知是平儿。
“这么早过来,可是想好答案了?”云卿向安儿使了眼色,终于抬眼看她。
安儿遣退了众人,将殿门一关,只留心思迥异的二人于殿内。
见她目光森然,平儿心虚地垂下头,怯怯地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7)
云卿见她眼眶微红,双手笼于宽大袍袖之中,仍是瑟瑟发抖,显得楚楚可怜。未及一月,往日那个单纯老实的平儿已不复存在了。她低叹了一声,说道:“在我面前,你不必摆出如此姿态,这辈子,我终究不会威胁到你。”
“小姐,奴婢绝无此意!”平儿闻言,哆嗦着跪倒在她面前。
“你且起来,他一早进宫去了,此刻也见不着你这般惹人怜爱之相!”云卿压下心头的厌恶,搀扶她起身,并亲自将茶水捧到了她面前。
平儿闻言,略微一怔,唇边勉强牵起笑意:“小姐,平儿此来并不是为了王爷。昨晚平儿想了许久,小姐这般做法虽然不妥,但定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不待她说完,云卿冷然一笑,莲步轻移,走到铜镜前,由妆奁中取出一檀木小盒曼声道:“你此番前来,想必是为了这件东西吧!”
说着,她打开盒盖,露出一只看起来极为普通的珍珠耳环。
平儿见了,不由眼前一亮,却是一脸茫然懵懂:“小姐,这……这不是老爷当年送您的生辰之礼吗?”
“是的,这是未经任何打磨的南海珍珠制成,虽然平常,却极为珍贵。”睹物思人,云卿强忍着内心的酸楚徐徐道来,“原本是一对,如今只余这一只了。我只道是无意间丢了,谁知,另一只竟在他手中!”
前两月,他一直歇在碧琳殿时,隔了水墨屏风,她隐约能从上面的阴影中瞧出他的动作。时常见他手中捏了什么物事,一看就看好久。她本无好奇之心,偏巧央他与自己一道回门那天,服侍他穿衣洗漱时看见了此物。
真是造化弄人,自己无意之举救了他一命,却害了楚衍与清宁那一对兄妹。到头来,他却被自己利用,思来想去,这世间机缘真是可笑可叹!
“想必他也曾跟你提起此物,你拿了去,便可安心了。这世间,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可以威胁到你的妃位。”云卿不忍再看,将盖子一合,塞于平儿手中。
“小姐,您的大恩大德,平儿永世难忘。即便是几世当牛做马,也无法还清!”平儿接过小匣,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你何苦如此,到这世间走一遭,也便足了,又何求生生世世?”她眼中流露的真情实意,云卿皆看在眼内,忙欠身搀起她语重心长地说,“我这般利用他,往后这份情,还要指望你来还了……还有……”说着,她凑到平儿耳边轻声交代几句。
下了朝后,楚瞻缓缓步出宫门,看着天空炽燃的火球,胸中更为烦躁。昨晚头脑一时不甚清明,竟将朝臣被刺之罪胡乱加到她的身上,现在想来,心头涌上歉疚之意。
朝堂议事时,他一颗心揪得紧紧的,生怕京中官员再次被刺,这样一来,那她的嫌疑就更大了。若真是如此,朝廷重任与对她的亏欠之情,只怕他要仔细斟酌做出取舍了。她甘心被他利用,若真犯下此罪,自己真能狠下心来将她送入牢中、绳之以法吗?
回到府中,刚踏入后院,迎面便见云卿坐于花园凉亭之中,手中玩把着一柄翠色短笛。一袭素衣,乌发垂肩,更显出尘脱俗。他看得恍惚,一时无法将她与昨晚身着黑色夜行衣的桀骜女子相联系。
云卿刚将短笛送至唇边,却见楚瞻立于后院的月洞门前,不由唇边弧度上扬,随即起身款款向他走去。
“王爷可是带着证物来将我捉拿归案的?”她声音曼雅悠然,面上的笑容带着讥诮,一双凤眸冷冷地扫过他的面庞。
眼前佳人冰雪之姿,他不知领教多少遍,若是换作其他人,或许他早就忍不住动怒了。可面对她,却偏偏怒不起来,但他堂堂王爷,架子还是要有的。
“想必你是早有准备,才如此安排的吧?混淆视听,这一招你用得不错嘛!”他抬手摸着下巴,眼睛却往她裙裾瞟去。
“凡事都要讲求证据,您就祈求老天保佑,让您找到了证据再做定论吧!”不知为何,一见着他,云卿就忍不住想奚落几句,就算是王爷,架子也不必如此大吧?
“哼,到时候证据确凿,看你还有何话说!”被她如此轻视,楚瞻顿觉颜面全无,只得冷着脸恨恨地回了她一句,随即甩着袖子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看着他气宇轩昂的背影,云卿难得俏皮地掩口一笑,暗自叹道:“这位王爷,确实有些意思!”
用完晚膳后,楚瞻在书房里待了良久,想起云卿今日的神情,又想起昨晚她一身夜行黑衣,以及安儿戴着银铃假扮她的事情,内心疑云重重。这些事情,明显就像是安排好了一般,若她真的是刺客,那么为什么要杀掉毫不相干的两名大臣?若她不是,那么她昨晚为何那般打扮,而真正的刺客又是谁?他杀人目的又是什么?
如此想了半天,仍是毫无头绪,这么个无头案,不仅令皇帝头痛,更让朝中的大臣们焦虑不安。这几天遇上京兆尹,总见他苦着个脸,人也黑瘦了不少。若不能早日解决,时间久了,影响颇深。
“小姐,这风口浪尖上,您不会还要去吧?”安儿见云卿坐于窗中,翻着手中的白绫封面的小册子,不由紧张地问。
“只剩最后一个了,现下情况不妙,还是早点解决为好!”云卿说着,取出筒中湖笔,蘸了朱砂,毫不留情地将最后一个官员的名字勾去。让你多活两天,倒也无妨!
安儿见她如此不知轻重,不由急得跳脚:“已经是最后一个,您也不用在乎这一两天吧?”
“这点不用你担心,我自有安排!”云卿合上册子,递到她手中,“仔细收好,别被发现了!”
望着窗外繁星璀璨、天河高悬,云卿重重地叹了口气。时间不多了,眼看着夏日之后战事将起,她还有很多事情尚未安排妥当。今日抽空回府看了母亲,虽说精神不错,但由脉象来看,已是油尽灯枯,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8)
漱玉斋内,平儿翘首看了许久,直到了戌末时分才见瞻王心事重重地踏入殿中。
她稍整了整衣袍,连忙迎了上去。毕竟是经过精心装扮的,平日里看她虽不出众,可经过底下丫头的巧手摆弄,却也是娇美动人。
今晚她一身淡青襦裙,素纱披帛荡漾于身侧,嫩白的颈间却无一饰物,露出大片的凝白肌肤。一缕缕幽香由她身上传来,令人心神荡漾。
佳人素手轻挽、神情甚为亲昵,而此时瞻王却有些心猿意马,思及近日刺杀大臣之案,他越想越觉得蹊跷。不早不晚,偏偏是他纳平儿为妃的当晚,相隔没几天,便又有一人被杀,倒像是有人趁机做乱一般。
“凡事都要讲求证据,您就祈求老天保佑,让您找到了证据再做定论吧!”犹记今日云卿自信满满的神情,还有似是挑衅的话语,楚瞻心中一惊,暗呼不妙。
“王爷您……”被他粗鲁甩开的平儿吃了一惊,颇为委屈地娇呼一声。
“你先歇着吧,本王要事在身,这几日不能陪你了!”楚瞻意识到自己的鲁莽,忙回身轻拍了拍她肩以示安慰。
他急急地步入碧琳殿,果见院内一片黑暗,静得诡异,就连花丛中的鸣虫也丝毫无声。这次,他不再叩门,直接运气抬脚将门踹了开来。
刚踏入房内,便听铃声悦耳,黑暗中一素白身影,如鬼魅般飘至他身边。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一把抓住白影手腕,瞬间拉近身侧,浓郁的苏合香味掠过鼻尖,他不由“咦”了一声。
“怎么?深更半夜的,王爷不歇在漱玉斋,偏偏跑到我这边发起疯来!”云卿幽冷森然的声音响起,右手轻轻一弹,桌上的蜡烛瞬间亮了起来。
楚瞻没料到她竟然在殿中,慌忙放下手中皓腕,颇为尴尬地说:“今晚虽无皎月,却也是星光璀璨,本王以为你又要外出散步。”
“哦,今日天气太过炎热,并非散心的好时光,等哪日天气较好,云卿定会约了王爷你一起到外面溜达溜达!”云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言罢掩口打了个哈欠,声音极为慵懒,“天色已晚,王爷也早点歇着吧,若是怕我私自外出溜达不叫上您,您也可在小榻上歇了!”
碰上这么个狡诈的女人,楚瞻暗叹失算,现在返回漱玉斋又是不妥,只好搬了屏风在小榻上歇了。
六月天气,虽是深夜也是炎热难眠,因云卿从小惧热,便于殿中摆了两个冰盆,一室的清凉冰爽。
翌日清晨,楚瞻睡意正浓,孰料被人推搡至醒,刚要发作,便望入一双幽深冰寒眼眸。
“王爷,再晚可就错过早朝了!”云卿眉眼含笑,声音柔曼,与平日判若两人。
见她如此惺惺作态,楚瞻没来由地感到一股凉意,应了一声便由安儿伺候着洗漱干净,还未及用早膳,便见随侍的小太监李全神色慌张地走了进来。
听他凑近耳语片刻,瞻王顿时大吃一惊,忙抛下手中玉箸风风火火地奔了出去。
“哼,这下好戏可真的开场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云卿凤眸微眯,面上挂着诡异的笑容。
皇帝在朝堂之上,大发雷霆,召来京兆尹将其大骂一通,差一点推出午门斩首,若不是群臣力保,恐怕已是身首异处。瞻王见他那般气势,是动了真怒了。
勤政殿内,并无熏香缭绕,宽大的屏风后摆着一溜果盘,清香四溢、沁人心脾。皇帝下了朝后,单独召见了他这位七弟商量政事。
“朕昨日接到边境奏报,姜国那边,好像不太安分。昨晚工部侍郎又遇刺身亡,看那手法,与前两个案子无异,现在可是外忧加内患了。”皇帝一改往日的潇洒不羁,面色甚为凝重。
“皇上,刺客手法诡异,行踪不定,臣弟查了几日也是不得要领,要查清此案,不可一蹴而就。至于姜国那边,依臣来看,秋日怕免不了一场战事了。”楚瞻眉头紧皱,凝神想了片刻才朗声道。
“姜国虽小,那里兵士却是勇猛善战,听闻去年冬日遭了雪灾,想必正是资源匮乏之时。况且,姜王野心勃勃,近几年,相邻的小国皆被他收入囊中,可见他其志不小啊!”皇帝盯着龙案上的黄绫奏折,若有所思地说。
“皇兄不必担心,若姜王老儿真怀了不轨之心,届时臣弟定会予以痛击,让他再无还击之力。”瞻王的语气坚定、铿锵有力。
皇帝抬眼打量了他一番,并不说话,只在心内暗叹:“正因为如此,我才担心,姜国二王子与你,关系非同一般……”
工部侍郎被刺,云卿的嫌疑本应被撇个一干二净,可是楚瞻却觉疑点重重,近几日一直歇于碧琳殿内,倒将平儿冷在了漱玉斋。
这几日夜间总闻附近笛音袅袅,云卿整日被他监视着,不得半分自由,就连要回沐府,也不得应允。况且在这风口浪尖上,她也不敢造次,唯有用怀柔之法。
“王爷,我瞧着平儿,这几日面色不太好,您是否要去那边看看?”见瞻王用了晚膳便踏入殿内,云卿亲自奉上一碗冰镇乌梅汤。
楚瞻接过汤碗看了看,却不入口,凌厉的目光扫过她白净如瓷的面颊:“莫不是这几日憋屈坏了,又想夜间赏月散心了?”
云卿毫不在意他冷峻之色,微笑着接了口:“若说憋屈,平儿自小体弱,被您冷了这几日,我真怕她心病犯了,到时候可不好医啊!”
“哼,本王自有安排,有劳你费心了!”楚瞻斜睨了她一眼,冷哼一声,将屏风一架,躺在了软榻之上。
见他如此,云卿不再多言,侧卧于床上暗想,他对自己确有所疑了,难不成自己最近戏演得太过,他有所察觉?不过,名册上最后一个人已被解决,也算是大快人心,接下来,姜王老贼,你且等着!
(9)
当夜并无笛声,唯有夏夜的鸣虫不知疲倦地叫个不停。云卿望着头顶的鲛绡纱帐,心内却没来由地焦躁不安,到了半夜却再也撑不住,昏昏沉沉地睡去。
卧于软榻的楚瞻仍是精神奕奕,侧耳听着屏风那边某人辗转反侧的声音。她,果然是沉不住气了!
朦胧中,听见耳边有人轻泣,伴着由窗而入的夜风,越发的凄清激越。他凝神静气再听,却戛然而止,屏风那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呼,须臾便归于沉静。
“大概是魇着了!”想到平日桀骜难驯的沐大小姐也有软弱的一面,楚瞻不由轻笑,支起身子向里面张望了片刻才躺了下来。
由梦中惊醒的云卿静坐于床上,已然汗湿重衣,回想着刚才梦境,周身起了阵阵凉意。多年未见的父亲一身白袍,将年幼的她架于左肩,游走于流光溢彩的花灯之中,忽然跳出一披头散发的妇人,尖利的指甲戳着她的额头嚷道:“你这不世孽障,还不快快受死!”
云卿不敢再想,翻身睡下后,仍是辗转难眠,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她瞪着两眼,看着窗外渐亮的天色,终于忍不住翻身而起,随手拽过素裳穿好,准备开门外出。
“你这是去哪?”一玄色身影倏然挡在她面前,低声怒吼。
“让我出去!”云卿眸中寒意逼人,淡淡地扫过他英武的面庞,忿忿地吐出四个字。
“不成!”楚瞻抱肩立于门前,冷然拒绝。
“那我就不客气了!”云卿一咬贝齿,掌风凌厉地擦过他的侧脸。
楚瞻倏然一愣,险险地避过她的攻击,刚要开口,又见她由腰间玉带中抽出软剑,直直指向他眉心。
“得罪了,可我必须得去一趟!”趁他愣神之际,云卿利落地收剑,侧身开门奔了出去。
她飞身而去的那一瞬,楚瞻也不知是否出现了幻觉,竟见她冰冷的容颜上,有一滴水飞落。到底是什么事情,竟让她如此焦躁,甚至拔剑相向?
在漱玉斋陪着平儿用了早膳,果见她面色略显憔悴,殷勤侍候之余,却显精神恍惚。他好言劝慰了几句,这才稍稍好些。
二人你侬我侬之时,却见随侍的小太监飞奔而来,一进门便直直地跪了下来:“王爷,不好了……”
轿子于沐府门前落下时,里面已经一片缟素,偌大的院落寂静异常,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低泣,院中的修竹却是笔直挺立、青翠欲滴。
楚瞻缓缓踏入殿中,见一瘦削身影直直跪在正堂,粹白的日光照在身上,仿佛随时会化作轻烟渺然而去。他心中蓦地一痛,刚要上前搀扶,便见眼前闪过一道身影,倏然立于云卿旁边。
“云卿……”杨天青闻讯赶来,心中有万语千言,却不知如何开口。几日笛声相约,却未见她现身,令他颇为担忧。今日一早在王府徘徊,却听闻沐夫人已逝的噩耗。
跪于灵柩前的云卿已是神思缥缈,纵然府内嘈杂,却也充耳不闻。她虽有心理准备,却未料到如此之快,至少,也得等到见她最后一面!
“夫人生前已在城郊的柯园置下阴宅,位于老爷之墓的正后方,她说,以后便可远远地望着老爷了。”
月娘的低哑的声音不断地萦绕在她耳边,为何母亲会做出如此决定,为何她不肯与父亲合葬?幼时见他们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好似蜜里调油,为什么母亲却独断地做下这个决定?
“云卿……”直到有人紧紧捏到左肩未曾痊愈的伤口,云卿这才回过神来。
“师兄!”云卿被他轻柔搀起,话音刚落,便被他揉入怀中。
一旁的楚瞻见了,不由一怔,说不清是怒意还是醋意,瞬间在胸口翻涌沸腾,怀中的她,明明是自己的王妃。
他这厢怒气狂飙,猛然眼前蹿出个毛茸茸的黑团,瞪着一双褐色眼睛,冲着他低吼不止。
“牙,不可造次!”云卿推开杨天青,转身冲着眼前的庞然大犬招了招手。那只狗儿听见声音,乖巧地蹲坐主人身边,不时地用毛茸茸的大脑袋轻轻地蹭着她的袍角。
她声音虽轻,一旁的楚瞻犹如被雷击中,这声音,竟与当年那清悦女声好像。
“涯……莫非这狗便是当年的……”
“李管家,府中来往的贵人们,可要托你照应了!”云卿瞟了瞻王一眼,撇下杨天青等人,径自往里间去了。
外殿虽是一片日光,内室却阴凉暗沉,月香面无表情地立于窗侧,直到云卿走近这才略微欠身:“小姐!”
“月娘,母亲的决定真是如此吗?”
月香看着眼前貌美如仙的小姐,眸中泛着慈爱的光芒,向她微微点头,由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到她面前:“这便是夫人生前所书,让我转交于你!”
云卿迫不及待地拆封一看,娟秀飘逸的字迹立即呈现于眼前。
“她为何要做此打算?明明二人生前恩爱得令人艳羡,逝后却偏不能葬在一起?”细细地看完母亲手书,云卿百思不得其解。
“小姐,跟随了夫人这些年,既然她已经去了,那我也该告老还乡了!”月娘不顾她陷入深思,上前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语气近乎哀求。
云卿闻言,纤密的眼睫微微颤动,仔细观之,竟然上面挂着几粒水珠:“这些年,让你们都跟着受了不少苦,事后,这个家也该散了,都散了吧!”
她拉长了声音,似是感慨,语意悠悠竟透着无尽的轻松,撑了这么些年,她也累了,况且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不必等到事后了,离家路途遥远,我今日午后就启程。夫人一生待我不薄,我总不忍看着她的……”月香说到这里,眼中已蓄满了泪水,哽咽之下,却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小姐,你可要好好保重!”她语调低沉,字字敲在云卿心间。恍惚中,手中暖意消散,一抬眼,却见她已掀了帘子缓缓地走了。
月娘的背挺得笔直,日光透着殿门将她浓重的身影投在眼前的湘竹帘上,瞧上去冷意森森,又隐约透着神秘……
(10)
云卿回到府,一应事情皆由她来打点,脚不沾地地忙了两日,皆是宿于自家府上。杨天青有要事在身,逗留了一日便被她打发回去。楚瞻倒是一反常态,收敛了平日的讥诮,甚是卖力地帮她操办。宫里的太后与皇帝派人前来吊唁,赏了好些物事,皆被云卿婉拒。
父亲为官一生,两袖清风;母亲甘于清贫、自得其乐,他们逝后,想必也不需这些珍奇贵重之物,倒不如遵从母亲遗愿,一切从简!
母亲下葬之后,云卿仍逗留于沐府,与管家商议着遣散众人之事。
“小姐,老奴虽是年迈昏聩,可跟随老爷多年,实在不舍离开。”年老的李管家闻言,顿时老泪纵横,垂于身侧的双手颤抖不停。
“如今母亲去了,沐家也随之散了,您为我们操劳多年,也该回乡安度晚年了。”云卿见他这般,心头不由一酸,只得徐徐劝慰。
“小姐您有所不知,老奴早已将沐府当成自己的家了!”李管家混浊的老眼,熠熠生辉,望着院中草木,心头更是不舍。
见他这般眷恋,云卿也不忍相逼,长叹一声道:“我想这院子也不能一直荒着,总需要几个人打点。不如这样,您老召集府中众人,挑几个手脚勤快的留下,其余人等,都用厚礼打发了吧!”
老管家一听,感激涕零,拖着年迈的身躯四处张罗去了。
午后时分,天色阴沉得可怕,空中的雨云翻卷着,积了厚厚一层,更添凄凉压抑。云卿立于母亲墓前,扶摸着青石雕刻而成的墓碑,手中传来一片凉意。终于,这世间只余她一人了!
有着黑亮绒毛的牙,静静地蹲坐于她脚边,时偶蹭着她的袍裾,低哼几声,像是安慰。
楚瞻见她久久未曾回府,急急赶到沐府,从管家口中得知她又到柯园来了。远远地望着孑然茕立的素白身影,他心中隐隐作痛,正是自己那日与她纠缠,才令她不能得见母亲最后一面。
“大雨将至,还是赶紧回吧!”走到云卿身边,楚瞻轻柔地说了一句。
“一卉能熏一室香,父亲与母亲生前最爱茉莉的淡雅清香。只是可惜,每年只开一季。”云卿并未转身,将手中一束茉莉放至墓碑前,自言自语道。
“云卿!”见她神情恍惚,楚瞻忍不住上前扳住她肩轻摇,“他们二人虽去了,你也要好生保重,看你这几日瘦的……”
云卿抬眼看了看他,唇边拢上一丝茫然笑意,伸手拂下他搁在肩侧的双手,转过身仍盯着墓碑不语。
天色越发阴沉,偶有惊雷在浓云中翻滚咆哮,似要将重重阴云生生撕裂。
这几日来,只见她阴沉着脸,竟未掉过一滴眼泪,偶能看到眸中一丝悲戚,转瞬却被幽冷寒意取代。到底是何事,让她变得如此冷酷无情,仅仅是因为沐大将军的死吗?
“我有一事相求,我要将牙带入王府!”云卿掏出腰间锦袋,取出第二根金簪递到他面前。
“涯!”楚瞻低头看了看蹲在她脚边,身形硕大、看似温驯的黑犬,口中咀嚼着“涯”这个字。
“它是平儿身边的‘涯’所生的幼崽,转眼已长了这么大了!从小它牙齿较一般犬类锋利,便被称之为‘牙’!”云卿见他神思恍惚,连忙开口解释。
瞻王看着面前的金簪,心中愧意更浓,连连摆手说:“如此小事,你又何必?”
“既然王爷你这么说,那云卿就不客气了!”她利落地收起簪子,伸手摸了摸牙毛茸茸的头,轻声唤道,“牙,我们走!”
“涯,我们走!”望着云卿远去的身影,楚瞻又陷入了深思,当年平儿也说了这么句,而她竟然称记不清楚了。就是这么简短的话语,却深深地烙在他脑海之中。
天上浓云翻滚多时,随着一道刺眼的闪电划过天际,倾盆大雨终于铺天盖地地袭来。云卿带着牙未走多远,遥看楚瞻落寞的身影消失在青碑林立的柯园,这才往回折返。
隔着密密雨帘,她凝神一望,竟见边缘的柳树后闪过一道白影,再看时,父亲的墓碑前,似乎起了些微变化。
待她走近一瞧,果见一大束茉莉被雨打得七零八落,唯一醒目的却是靠墓碑的古朴长剑,父亲生前一直佩带在身的凝霜剑。
云卿心中一动,上前捧起长剑摩挲着,父亲逝后,她苦寻多年的这把剑,如今就在眼前。
“不用躲了,现身吧!”虽说大雨如泼,云卿还是听见了不远处细微的动静,没想到,那人竟还没走。
“哈哈……果然是将门无犬子,没想到如花似玉的沐大小姐武艺修为竟如此高深!”噼啪的雨声中传来一阵朗笑,一昂藏白色身影由树后缓缓走出。隔着迷蒙雨帘虽瞧不清他的模样,初看之下,却也是卓尔不凡。
“阁下冒雨前来,并非是无所图吧?”云卿隐隐觉得那人的气质并非中土人士,令人惊讶的他竟说着一口流利的京片子。
那人渐渐走近,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贴于脸颊,云卿瞧着,竟觉有些熟悉,这人……
眨眼前,她拔剑出鞘,招式凌厉地向他刺去,不料那人竟有所防备,闪身一避,长臂轻轻一挥,一条长链划过雨帘向她袭来。
“流星锤!”云卿低呼一声,顺势将长剑一收,闪身险险避过。
对方并没有紧逼,瞬间收势立于她几步之远,深邃的目光紧锁在雨水肆意流淌的苍白面颊:“竟然是你!”
仅仅过了一招,云卿便认出了那只害得她肩受重伤的武器,这武器,乃是出自西北一带的几个小小疆国。
几道闪电突然划破苍穹,随后老雷轰轰,震耳欲聋,雨势越发猛烈起来。
两道伫立不动的素色身影被雨帘紧裹,彼此对望,气氛说不出的诡异。此时的牙再也忍不住了,不顾云卿的阻拦横在二人之间,冲着浑身精湿的白衣人吼个不停。
“阁下到底是何方神圣?”云卿怕他对牙有所不利,忙将它召至身侧,冷声问道。
(11)
对方闻言,竟大笑出声:“江湖宵小,不值一提!沐大小姐,我们后会有期!”那人说完,将身一拧,瞬间便消失于漫天雨幕之中。
云卿微微一怔,心头一凛:“哼,说什么江湖宵小,怕是姜国来的细作吧!”
一炷香功夫,雨势渐收,只须臾,天空便开始放晴。太阳虽然西垂,白炽的阳光仍然刺人眼目,一道绚烂彩虹悬于天边,若隐若现。
一场大雨突至,楚瞻亦是避之不及。回到王府时,淋漓一身,吓得众人赶紧烧水泡澡更衣,平儿更是亲自熬了姜水让他服下。
“王爷这是怎么了,一直心神不宁的?出去也不唤人跟着,淋了这么久的雨,若是病了可怎么是好?”平儿立于铜镜前,细心地为他梳理头发,熟练地挽了个髻,拿起玉冕固于头顶。
瞻王闻言颇为惊诧,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清丽的面庞,半晌终于开口问道:“说来你自小在沐府长大,沐夫人已逝,你竟一丝感触也无?”
平日见惯了瞻王温情柔和的一面,未曾料他竟会面无表情地质问,平儿顿时红了眼眶:“王爷这么说可是冤枉平儿了,你别看我家小姐平时冷漠,实际上她最为重情。老爷战死沙场,已让她痛不欲生,现今夫人又逝,再被她见到我整日哭哭啼啼的样子,岂不是更惹她伤心?”
“你说得极是,倒是我……”瞻王闻言颇觉羞愧,一把将她带入怀中,软语安慰。
未及他再多言,平儿伸住纤长食指堵住了他的薄唇:“平儿心里明白,王爷也是关心沐家!”
“上天真是厚待本王,赐给我这么一朵解语花!”看着她眸光潋滟、粉面含羞,楚瞻忍不住凑过去一亲芳泽。
掌灯时分,王府各院华灯初上,唯有碧琳院暗沉沉一片。安儿提了盏绣球灯,立于院门,焦急地等着她家小姐。早先打发了人去了沐府,回来却称云卿午后便已离开,可一直到了这个时辰,还未见到她人影。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仍不见云卿回来,她终于忍耐不住,只得厚着脸皮前往漱玉斋禀报了瞻王。
“她竟然还未归府?”瞻王闻言,甚是担忧,一颗心瞬间提至喉咙口。
“奴婢也曾让人去沐府找了,说小姐已于午后离开,小姐她……她该不会出什么事吧?”说到这里,安儿已是心惊肉跳,莫非小姐她一时想不开……
“那还不派人去找?”楚瞻蓦然起身,因为焦急,声音竟有些嘶哑。
“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每逢父亲带兵远征,母亲时常对窗反复吟着这首《征人怨》,年幼的云卿虽是懵懂,见她一脸忧虑,总会蹦跳着上前安慰。
那时的她只知父亲一身甲胄,腰仗长剑,威风凛凛,却不知远征路途遥远、战场残酷,直到年长些,偷偷跟随师父前往边关,才知其中险恶。自那后,她便常在军中行走,渐渐养成了军中习气。
父亲的最后一战,她虽极力恳求随军同往,仍被他疾言厉色地拒绝,难道是当初他已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漫无目的地逛了多时,手中的凝霜剑越发沉重,云卿长长地叹了口气,紧握剑身的右手关节已然泛白,僵硬得无法动弹。
抬头望着不远处的瞻王府,门前两盏绯色大灯于微风中摇曳不定,在她眼里竟宛如两团鬼火,悠悠荡荡向她飘来。
“怨灵转世!”云卿咕哝一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下一瞬便落入了宽厚的怀抱。
“你这是去哪了?怎么弄成这副样子?”楚瞻攥紧了她的手,见她面色惨白,乌发散乱,素色衣衫半湿半干,心中不由一痛。
“无碍!”云卿深深地吸了口气,终于恢复了清明,强行掰开他紧扣的手指兀自走开了。
“小姐……”
“小姐,您……”
握剑的右手强势地挥开走上前来搀扶的平儿与安儿,头也不回地说了句:“我想一个人静静!”
她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却一字不漏地传入三人耳中。
“让她去吧!”平儿见她神色恍惚,忙要跟上前去,却听瞻王低声制止。近日被诸多事情烦扰,身心俱疲的她,的确需要安静一会儿。
云卿一人行至碧琳殿,推开门后,却也不点灯,摸到了床边静静地坐了,几乎两个时辰未曾动弹。
平儿见她神情不对,一直跟到了院内,站了许久也不愿回房,楚瞻劝了几句,这才悻悻随丫头迤逦而去。
好在安儿够机灵,见着跟来的牙,蹲下身对它耳语了几句,便指望着它入殿解围。谁知,这牙像是太过了解云卿,走到了殿门前便趴坐在地,低哼了几声,乌亮的眼睛盯着安儿,好一副委屈的样子。
安儿见状,又气又恼,一时顾不得礼数,扔了瞻王一人在院中徘徊不止。
不知过了多久,见室内仍是一片黑暗,楚瞻再也忍耐不住,提过安儿手中的宫灯,直直冲入殿内。
楚瞻将室内的灯烛全数点燃,瞬间一室雪亮,跳跃的烛光映在云卿惨白的面庞,透着难以言喻的凄清之感。他见之虽是心疼,却不敢造次,吩咐安儿打来水替她擦拭干净。
“这剑……”安儿绞了热手巾子为她擦了头脸,低头见她手中仍握着那把长剑,细细一瞧,不由瞠目结舌。
“怎么了?”楚瞻见她失声惊呼,连忙上前问道。
“老爷生前用的……凝霜剑,明明失踪好久,现在……”安儿磕磕巴巴地说着,眼中流露着惊惧之色。
楚瞻见云卿冷着脸坐着,双瞳涣散,心中大为焦急,根本顾不上听安儿絮叨,从她手中夺过手巾,细心地为她擦拭。
“云卿,快放手!”他试图取下她手中长剑,不料仍被她紧紧握住,稍稍用力,却未动分毫。
“小姐!”安儿见状,扑通一声跪在她脚边,伸手强行一一掰开她的修长五指,取下长剑才见她手仍成握剑状,指关节僵似磐石,已然无法动弹。
隐忍多时的安儿见状,心疼得无以复加,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12)
金銮殿上,皇帝听闻京兆尹的奏报后,龙颜大悦。未曾想,悬了许久的案子终于得到了解决。昨夜一黑衣人只身行刺朝中左相未果,却被守备精良的一队兵士拿下,几番交战后,贼人中了乱箭身亡。据查,那人身佩长弓,玄铁箭尖淬了剧毒,腰间的布袋收纳了几簇淡雅茉莉,显然便是前几日在京城洒下腥风血雨之人。
大殿上,皇帝意气风发,炯炯目光掠过朝堂众臣,却见瞻王神思不定、眼神涣散。他微微蹙眉,下朝后命人在前殿截住了他,引往御花园去了。
御花园中奇石罗布,佳木葱茏,其古柏藤萝,皆数百年物,四季常青。园正中汉白玉堆砌而成的浮桥,纵横交错,四通八达。桥下一片碧叶中,零星点缀着粉、白不一的莲花,观之颇为清幽怡人。
“七弟这是怎么了?悬而未决的案子终于水落石出,为何还学妇人一脸哀怨?”虽知他所谓何事,立于亭中的皇帝仍是言语刻薄、极尽讥讽之能。
瞻王不满地投给他一记白眼:“比起妇人的尖酸,皇兄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七弟如此,可是为了近日沐府之事?”皇帝收敛眉间笑意,目光落在眼前的一朵含苞欲放的白莲之上。
楚瞻闻言,唇边浮现一抹苦笑:“那位沐大小姐,性子好生倔强,又天生冰雪之色,将军府落败成那般模样,却也无人敢劝。我真怕她……”
想起她不吃不喝昏睡了两日,今早起身,却见她神色如常,倒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一般。心中积郁过多,未曾发泄出去,早晚要出大事,叫他如何不担心?
望着心事重重的七弟,皇帝眼中掠过一道奇异的光芒,定定看了楚瞻许久,才悠然出声:“你若是担心,我为你举荐一人,虽未必能缓解她的悲痛,却也聊胜于无。”
楚瞻听闻,心头一凛,想起那日被称之为师兄的人那么自然地揽她入怀,太阳穴处不自觉地跳了起来。纵然是做戏,演戏的人也该是他,那人与她不过是师兄妹,又哪里来的资格?
见他神情冷肃,皇帝无奈一笑:“七弟你这是想到哪儿去了?我要举荐的是清福宫的那位,与老五一母同胞,你该称之为九妹!”
“是她?”一提起曾经耀武扬威的靖王,楚瞻眉头几乎拧成了“川”字,到如今那人还心怀不轨,伺机而动,相必她妹妹也好不到哪儿去。
皇帝声音朗润,见他面露不悦,只得循循善诱:“你有所不知,沐家小姐自小与清宁亲如姐妹,若是论她与那位任性小姐的交情,同辈之中无人能及。你若是担心,便放下架子请她出马相劝吧!”
楚瞻因为母妃的原因,自小不被父皇待见,常年随乳娘待在畅春宫中,艰辛度日。后来所幸得了当今太后照拂,这才有了今天的他。想起当年仗着父皇宠爱,常常将他摁于身下、恣意殴打的靖王楚衍,他便觉胸中怨气难舒,现今让他去求他的嫡亲妹子,简直是荒诞至极。
“你若是不愿,三哥我也是爱莫能助了。不过沐家小姐自小于行走军中,武艺修为颇为高深,这些打击,她应该可以承受。”皇帝见他眉间怒意上涌、墨染瞳眸中怨气浓郁,忙找托辞化解。
“皇兄若是无事,臣弟便告辞了!”楚瞻似乎连一秒也不愿在宫中多待,向他一礼,甩袖疾步而去。
“你果然,是对她动了真心!”望着他行色匆匆的背影,皇帝唇角弧度微微上扬,在心里叨念了这么一句。
经过两日的长睡,云卿的精神大好,清晨活络了一番筋骨,用下了大半碗干贝粥。一连几日愁眉不展的安儿见状,不由喜上眉梢,连话也比平日多了起来。一早上问东问西,云卿不胜其扰,托着胀痛的脑袋盯了她半天冷冷地吐出一句:“若你再唠唠叨叨,小心我罚你与牙一起睡狗窝!”
“只要小姐你没事,睡狗窝又何妨?”安儿闻言毫不介意,伸手拍了拍蹲在桌边的牙毛茸茸的脑袋说。
憨憨的牙低低地哼了一声,像是在应和安儿的话。
云卿见了,终于绷不住笑意,唇边笑意如花一般绽放开来,略显憔悴的容颜仍是那般绝美高华,只是幽深瞳眸中的寒意,越发浓厚了。
安儿掩口笑了两声,瞥见门边垂首而立的平儿,立即冷下脸来,却还得装作恭敬模样上前请安。与小姐相比,先不说容貌,她那般小家碧玉怎敢比小姐的凛然高华之姿?况且现在做了妃子,改了性子,整日像受了多大委屈一般惺惺作态。
“小姐!”平儿见云卿笑意盈盈地向她招手,连忙踏入殿门向她走去。
母亲病故,对云卿来说是场无法回避的浩劫,却又似是种解脱,这样一来,她再无任何牵挂了。她虽是满面笑意,却是通体透寒,母亲已逝,世间能感受到唯一的暖意也随之消逝。
平儿这般做派,看在她眼中,乃是理所当然。人生于世间,却不懂得自我保护,岂不成了愚笨呆痴?
“小姐,前两日您可真让人担心,昏昏沉沉睡了两日,急得王爷差点把太医给废了。”平儿自然地握上她的手,目光诚挚地说。
“前几日在府中操劳,许是太过疲倦了。你们休要小题大做,往日我被师父重罚,围着后山跑了一整日,卧床睡了整整三日这才解乏。”谈及那些幼年趣事,云卿的眼梢,这才带了些微笑意,“当时把师父急得,就差到父亲营中负荆请罪了!”
她谈兴正浓,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娇呼:“姐姐们这是谈论何事,竟这般热闹?”
见是柳如眉领着西北院的几名姬妾迤逦而来,云卿暗呼不妙,今儿是什么日子?一拨一拨的人往她这碧琳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