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蝶舞天涯

第三章 蝶舞天涯

第三章

蝶舞天涯

(1)

这两日为了碧琳殿这位主子的事,瞻王没少给府内众人脸色看。柳如眉暗叹,这位沐大小姐果然是魅力十足,竟能重获这位风流成性的王爷宠爱。但凡这府内的旧人,被他撂开的,从未有翻身之日。

今日听闻她身子好转,嫉妒之余难免好奇,一早便备了礼品携了众位姐妹前来探看。

碧琳殿中长桌瞬间被各色绫罗与礼盒所堆满,安儿忙前忙后伺候着诸位主子,郁闷得几欲吐血。

憨态可掬的牙对各种杂香混合的气味不太适应,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后,被安儿带到了院内小窝,对着几大块骨头嚼得起劲。

平儿见了这阵势,心中亦是百味杂陈。纵然她备受瞻王宠爱,却大大不及云卿这般风光,难道只因为她出身低微吗?思及此,她不自觉地绞紧手中的云帕,出身就真的这般重要吗?

云卿冷眼看着诸位姬妾争相在她面前卖好,觉得太阳穴更为胀痛了。这般热闹景象,她毫无招架之力,恨不能立即隐形遁迹、消失于无形。

平儿见云卿摆出一脸无奈,心中更加不痛快,略坐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妹妹慢些走,且等等我!”柳如眉见平儿悻悻而辞,趁大家未曾注意,也悄然退了出来。

平儿见是西院的瑶姬柳如眉,连忙停住了脚步,竟是谦恭一礼笑道:“原来是姐姐,不知你找我有何事?”

柳如眉见她并不拿大,心中有些惊异,莲步轻移,在她面前站定:“明妃这不是要折煞奴家吗?您这一声‘姐姐’,奴家可真不敢当。”

不擅言辞的平儿涨红了脸,只是微笑,手中的帕子被她绞得皱巴巴的。

她这番举动倒是称了柳如眉的心意,心想不过是个丫头出身,论见识、心机,尚算浅薄,若是稍加点拨,往后的事情估计会有趣得多。

思及此,她上前热情携了她的手,双双往不远去的雁飞亭去了。在亭中站定,柳如眉目不转睛地盯了半天,才啧啧称赞:“细细一看,明妃真是清丽秀雅、温婉矜贵,又碰上这么好的主子,真真是令人艳羡!”

平儿听后只是不言,心内暗暗咀嚼着她的话,一股幽怨暗生。原来,自己再如何的好,头顶上还是罩着主子的光环。

“我们西北院的这几位,日后还要多多仰仗明妃提拔,适当的时候也请替我们美言几句。王爷对您的宠爱,我们几位姐妹也都看在眼里……”

她身材较平儿高大,说着说着,便俯头在她耳边轻语:“他对您的宠幸,竟越过了她,果真是青出蓝而胜于蓝!”

她在她耳边吐气如兰,轻柔的声音带了些微的邪魅,似是嫉妒似是提醒。平儿虽然憨直,却也听得懂她话中之意,仍作一副懵懂模样瞧着她。那纯洁无辜的眼神,好似林中小鹿,令人见之生怜。

“瑶姬姐姐谬赞了,若是别无他事,我便回去了!”平儿说完,向她略一欠身,领着宫人袅娜而去。

柳如眉定定地望着她,心头涌上一股凉意,暗叹道:“没看出来,这丫头才是真正的狠厉角色!”

平儿被她这有意无意地一点拨,心中有所了然。若真要瞻王死心塌地,现在是到了下猛药的时候了。

云卿这厢被诸姬妾环绕着,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顿时倦意上涌。实在不好直接打发她们,只得让安儿去内库翻了些珠钗环佩赠予她们。好在她们也是知趣,一个个挑了各自钟意的,便欢欢喜喜地散了。

“云姐姐!”刚送走那些磨人精,云卿尚未及舒口气,又听外面传来一声娇呼。

这声音在云卿听来,再熟悉不过了,她惊喜地迎上前去说道:“今儿是吹了什么风,倒把你给吹过来了。”

“母后怕我在宫中憋屈坏了,特意许我出宫来见你!”一身宫装的清宁帝姬俏丽可人,拉过云卿手絮叨个不停。

像是刻意避过沐夫人已逝的话题,清宁净拣了往日的趣事来讲,时而逗得云卿笑得喘不过气来。

许久没见自家小姐笑得如此开怀,安儿在旁边看了,心中大为宽慰。那一日,她家小姐像被抽走了三魂六魄一般,凝霜剑由手中抽出时,她的手丝毫不能动弹。自己拿了热手巾敷上揉搓了好久这才好些。

云卿明白清宁是特意出宫来安慰自己,感动之余又心生愧疚。无意中,害得他们兄妹二人失势,现今还要她来为自己操心,真让她过意不去。

“听闻那个叫夏焱之自中了榜眼后,平步青云,现今已是立于朝堂之上四品官员了,真真是年少有为。”云卿微眯着眼睛,不着痕迹地将话题转移到了清宁身上。

往日微服出宫时的偶遇,却让清宁与夏焱之二人结下了不解之缘。当时清宁年纪尚小,只把他当作哥哥来看,现如今却是儿女情长,万般仰慕了。

他爱她清纯秀美、聪慧可人;她仰慕他的才华,喜爱他的温文儒雅;却因身分悬殊隔于深宫高墙。现如今,他已位居朝堂,这些隔阂已成云烟,该是挑明的时候了。

清宁一听,顿时羞红了脸,言语中却透着不安与恐慌:“他如今官运亨通、青云直上,而我不过是位不受待见的帝姬。”

“想当初他不知你身份时,仍是倾心爱慕,你这般言语,若被他听去,岂不是要心寒?”云卿闻言,恨不得将殿中冰盆中的晶莹冰块贴于她额头,才觉快慰。不过三年工夫,她就这般妄自菲薄了。

“此一时,彼一时,一切随缘吧!”清宁秀眉一挑,又恢复刚才的灵动活泼。她凑近云卿面前,笑容有些复杂:“你有在府中坐镇,七哥怎敢纳了新人?”

云卿不悦地睨了她一眼,右手悄悄地伸过去,狠狠地在她腰间拧了一把:“看来你是把我比作河东狮了?”

“真是万幸,某狮子尚有自知之明!”伶牙俐齿的清宁,怎会让云卿占了上风。

(2)

王府的南书房虽不算宽敞,却也是清幽怡人,特别墙角那一抹修竹,翠叶几许,远远望之,顿觉心中躁意渐舒。

楚瞻在书房徘徊了一个下午,几次要踏出房门去往碧琳殿,脚刚踏出半步,却又缩了回来。也不知请了清宁帝姬过来,她的心情有没有变好些?清晨见她醒来,那一双幽深眼眸,寒意似乎更为浓重了。

漱玉斋的伺候的丫头过来张望了几次,也未敢打扰,怯怯地站了一会儿,便悻悻而回。瞻王身边随侍的太监实在看不过眼,趁他用晚膳之际稍稍提醒了一句,却未见他放在心上。

“咳,我这是操哪门子心?”这几日不知受了王爷主子多少白眼,刚由书房退出的太监李全小声地咕哝了句。不过收了漱玉斋明主子的好,若真是一点人事也不尽,白花花的银子拿着也觉烫手。

虽说这位明主子为人和善,却真与那位倾城绝艳的王妃比起来,确是云泥之别。那位正主子眼光扫过,不怒自威,姿态高华清丽婉如天人,而且名字又起得好,云卿,云卿,这云中之卿,指的可不是云中仙子吗?

他这厢神游正酣,却见眼角玄色衣袍掠过,瞻王潇洒的身影已至院门。看他这架势,想必今晚又要歇在碧琳殿了。想起明主子凄楚动人的神情,他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连忙跟了上去。

云卿坐于花梨木书桌前,托腮沉思,听完楚瞻讲述,她有些惊异。最后行刺之事,她虽是嘱托师兄插手,却未料他竟将事情处理得如此稳妥。这样一来,她的嫌疑瞬间被撇了个干净。

“前些日是我头脑发昏,那般误解了你,还害得你未能见家母……”楚瞻抬眼望着对面佳人,面上竟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薄红。

云卿惧怕别人提及母亲,连忙截住他的话说道:“既然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不知为何,殿内虽摆了一对冰盆,却也难解一室燥热,云卿手心竟有些汗湿。她拿起桌上黄玉伏狮纸镇,冰凉的触感传至掌心,才让她稍觉心安。

二人对坐无言,殿内陷入一片静寂,墙边的红木矮几上更漏滴答,连时间都仿佛凝滞了。

良久,云卿想起今晨平儿落落寡欢的模样,定是为了这几日楚瞻未曾去她那里的缘故。她毫无怨言代自己嫁入府中,若连半点眷顾都不为她争取,往后还有何颜面面对她?

“方才平儿亲手做了些点心送来,吃着尚还可口,这丫头还真是有心。她入了这府,真不知是她的造化还是王爷你的福气!”云卿起身,由外间捧了个精致食盒,放到了楚瞻面前。

楚瞻的笑容有些牵强,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望她,眸中盛满了疑惑:“你被我这般利用,难道真无一点怨言?”

“你我各取所需,又何来怨言?”云卿万分诧异,未料到他问得如此直接。这些天来,他的举动,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若要安享宝贵,你早便入了皇宫做我皇嫂了,现又何必在此屈就?我只是不知,普天之下,除了富贵恩宠,你一心所求的到底是什么?”楚瞻清俊秀雅的面上,浮着些微怒气,他虽不完全了解她的目的,却也探听到一些前尘旧事。

云卿避开他的灼灼目光,起身推开窗子,夜风夹杂着院中花草清香扑面而来,令人神清气爽。

“这是我的私事,不便相告,还请你见谅!”压下心头的一丝悸动,云卿幽幽而语。

“难道……”见她面上一派光风霁月,楚瞻有些心急,像个探知欲极强的孩童。他悄然起身,站到了她面前,墨染的星眸中带着无尽困惑,不自觉地俯下头问:“难道你真打算这样直到终老吗?”

两人贴得极近,彼此的呼吸喷洒在对方面上,灼热而暧昧。就在他的薄唇渐渐压下时,云卿倏然转身,背对着他郑重道:“若是上天如此安排,我,甘之如饴!”

她这冷然一句话,生生浇熄了他一腔赤诚火热,顷刻周身凉意四起。颓然地向后退了两步,一句话由唇边辗转而出:“你真就这般冷酷无情?”

“虽然世上的人千千万万,可每个人都是孤伶伶地来,又孤伶伶地去,没有其他任何人是可以依靠和做伴的。就如我爹娘一般,再真挚的感情、再深沉的牵挂,到头来又怎么抵得过生死离别?”

一直以来,她也以为自己是冷酷无情,可有谁知道,多情便是对自己的残忍!

楚瞻看着面前的瘦削身影,阵阵刺痛涌上心头,她这般举措,不过是在消极逃避。究竟是什么样的伤痛,才让她变成今天这样?

“时候不早了,该歇息了!”云卿不再转身,径自走向床边,伸手提过那架小巧屏风,横在床榻之间。末了,她又心生不忍,便多说了句:“若是觉得局促,这榻就由我来睡吧!”

未待楚瞻回答,她已将枕巾、被褥抱在了榻上,仍着了一身素白中衣,拉了锦被侧卧于榻。

牙床帷幕重重,楚瞻平卧于上,咀嚼着云卿那番话,久久不能入眠。他也不敢相信,自己会为了她去清福宫找清宁帝姬相助,她可是那个让他恨之入骨的靖王的胞妹。

他本以为,除了平儿,再不会对任何人动心,谁知才不过相处几月,便不由自觉地牵挂于她。难道自己果真应了传言那般,风流成性、多情寡恩吗?到了今日,他方知她的桀骜不驯、冷酷无情,不过是一种伪装,又有谁见过藏于面具之下她的真正面目呢?是丧礼中那个硬朗文雅的师兄,还是远在西南自小与她关系匪浅的靖王?

也许是思虑过甚,过了不久,一股倦意涌上心头,双眼一阖,鼻尖忽然传来一股再熟悉不过的淡淡幽香……

(3)

翌日,平儿随瞻王由竹林回到殿中,大汗淋漓的她偏生觉得通体透着凉,一颗心也扑扑地跳个不停。好在这位王爷有要事入宫面圣了,若他瞧见她这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不知又要做何感想。

身边伺候的丫鬟绣春体贴地送上冰湃的乌紫葡萄,心烦意乱的她不经意长袖一拂,只听一声脆响,饱满的果实撒了一地,晶莹剔透的水晶盘也被摔得粉碎。

“没用的奴才!”隐忍多时的平儿终于爆发出来,指着绣春的鼻子大骂出声。

平素见惯她亲切温和的绣春,愣了半晌才拜下身来,连声求饶。

倒是开朗的织秋有眼力劲儿,赶紧重新端上一盘葡萄,细心地剥去了外皮送入她口中,这才为绣春开脱:“娘娘莫要生气,奴才们出了错您只管惩处,可千万别为此气坏了身子。绣春她也是一时手拙,念在平日殷勤周到的份上,您就饶过她这一次吧!”

平儿也是一时气急,这才谩骂出声,现下织秋前来求情,她也就顺水推舟宽恕了绣春。一并将二人打发下去后,她兀自坐于菱花铜镜前闷声不语。

想到今早瞻王领着她前往竹林木屋,眉眼含笑地讲述着那些陈年往事,她的心就隐隐作痛。他所述之事都是与小姐碰面时的情形,见她一脸茫然,仍软语温言、循循善诱,到后来她只好推说天气炎热、身体不适才见他做罢。

想来这位王爷真是好笑,当年连小姐的脸面都未曾见着,却痴心惦念了这么些年。而自己这个活生生的人儿,好歹细心周到服侍他这几月,却抵不过那些烟云往事。思及此,她心中的怨怼越发浓厚,想到他与自己相处时温柔的眼神、俊朗的笑容,都不过是针对记忆中的某人时,她紧紧地绞着手中的云帕,涂满丹蔻的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

“小姐啊小姐,你把我捧上云端,却又将我踩入地狱,您说我是该谢你还是该恨你?”平儿朱唇开合间,极为怨毒地轻声吐出这一句。

颤抖的玉手伸向镜前的小匣,轻轻开启,便见里面的红绸缎面上躺着一颗珍珠耳坠,在烛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

“这世间,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可以威胁到你的妃位。”平儿盯着小匣出神,蓦地想起小姐曾说过的话,心中才略觉轻松畅快。

既然是做戏,那就演得彻底一些吧,就算不能完全抓住王爷的心,也要牢牢地抓住他的人!

皇帝之所以召楚瞻入宫,为的正是姜国使者来访的事情。天朝以礼相待,并答应他们提出的减免今岁纳贡的要求,却不料对方仍不知足,不仅提出了更多非分的要求,还屡屡出言挑衅,将礼部的官员气得直跳脚。

“果不其然,姜国国王老当益壮,其志不小。他此番派使者前来挑衅,不过是寻了个借口挑起战争,大概是想学前人,来个‘师出有名’吧!”

皇帝负手立于龙案边,浓眉微蹙,面上却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自开国以来,姜国就不甚安稳,屡屡侵犯边境不说,烧杀抢掠、残害天朝百姓。他本想等朝政安稳后再予以痛击,谁知他们的野心已膨胀到了这个地步,竟想先下手为强了。

“皇兄,既是如此,那我们也该早做准备才是!”楚瞻闻言,并不惊慌,姜国的事情,他早就安排好了。

“可是朝中的几位老臣,并不主张动武。”皇帝说到这里,冷笑几声,“那些个老滑头,真是越老越糊涂!”

楚瞻强忍着眉宇间的笑意说:“既然都老糊涂了,那皇兄何不让他们早日告老还乡、颐养天年?若是你下手不方便,臣弟我倒愿意帮忙!”

“你那些阴损手段,只怕他们领教之后,倒急着去九泉之下向父皇哭诉了!”想到以前他对付那些拥立靖王的老臣们时的手段,皇帝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好汉不提当年勇,皇兄你要是真心夸赞,还是等秋日大战告捷之后再说吧!”想起终于有了痛击姜国的机会,楚瞻胸中豪气直冲云天。

皇帝见状,不由促狭一笑:“凭你的实力,朕倒是不担心。不过,朕担心的可是,你娶妃纳妾才不多久,正是浓情蜜意之时,你却要抛开她们奔赴沙场,岂不是难舍难分?”

“既然皇兄担心,那就请您开恩,允我将她们也带上一并出征!”楚瞻墨染的星眸笑意融融,轻轻松松将了皇帝一军。

此时的云卿,也顺利地打探到了姜国使节造访的消息。这才未及八月,上官老贼便按捺不住了。也好,她早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当初她也曾冲动到想不顾一切冲入姜国王宫将其斩杀,可想到此举会无端挑起战事,祸及百姓,才打消了这个可怕的念头。如今,有了更好的机会,她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杀之而后快了!

“小姐,杨公子那边来了消息,您看看!”安儿推门进殿,由袖中掏出一卷东西放到她面前。

云卿将那卷皱巴巴的东西理开一看,竟是小小一副羊皮地图。上面绘制了天朝西北疆域与姜国的大略地形及军事要塞。观之线条构图虽然粗糙,却也是一目了然。

“师兄果真是费了心思,真不知他要如何操劳才能绘出此图。上次行刺的事情,他也是做得漂亮!”云卿眼中冰寒渐渐消融,眸光流转、晶莹生灿。

“小姐,还有这个!”安儿许久未见她如此开怀,连忙又掏出写满小字的白绫递到她手中,这是今日收到的飞鸽传书。

云卿接过细细地看了一遍,心中起了疑惑,那位到相府行刺中箭身亡的黑衣人竟不是师兄安排的。可是由瞻王所述的情形看,根本不可能是巧合。这棋盘上的巧妙一子,到底会是谁的手笔呢?

(4)

午后一场大雨,将天空洗得澄澈碧透,到了傍晚,微风轻拂,带着丝丝凉意。

楚瞻回到府上,独自在园子里逛了一会儿才往漱玉斋去了。昨晚他那番生涩告白,被她毫不留情地拒绝,真是让他觉得大失颜面。方才在碧琳殿月洞门前徘徊许久,才折往平儿那边。

到了漱玉斋,却见房内幽暗,平儿竟也一身素白坐于镜前,低垂的乌发长至脚踝,莹白的侧面隐于发中,有几滴晶莹水珠簌簌落下,看得他心头一紧,连忙奔至镜边。

“你……你这是怎么了?”他扶上她瘦削颤抖的双肩,轻柔地问。

平儿抬头见是瞻王到此,不由一愣,双眼一红,盈盈拜下身来。

瞻王伸手将她搀起,一把纳入怀中:“这几日,府中诸事甚多,冷了你了!”

平儿轻轻推开他,低眉敛目地说道:“臣妾并非不通情理,只是想到王爷竟还记得那些前尘旧事,我而自己却……”

“这事怪我,明明云卿说过你曾得过一场大病,将以前的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今日还如此逼你回想,是我的不对!”瞻王捧起她秀丽的面庞,眸中柔光四溢,顷刻就将她融化。

“小姐你……果然想得周到!”平儿心内暗叹,心中原来的怨怼消散了不少。她深深地望进瞻王眼中,朱唇凑向他唇边轻声道:“可那些事情,是我们共同的回忆,臣妾真是不甘心!”

“无妨,这些事情,我记得就够了!”淡雅的幽香拂过他鼻尖,她在他唇边吐气如兰。面前佳人投怀送抱,楚瞻心中一荡,低哑着声音说了句,便迫不及待地覆上她的双唇。

一阵耳鬓厮磨后,楚瞻贴在她耳边喃喃细语,眼光不经意掠过她佩在耳上的珍珠耳坠,心头好一阵狂跳。之前他还心存疑虑,看到这后,他再无任何怀疑了。眼前的娇柔佳人虽与他想象中的有所差别,但她确是他寻觅多年的平儿!

夜已深,云卿仍坐于案边,细心深情地擦拭着父亲生前佩带的凝霜剑。待到了秋日,她要用此剑为父报仇。

“小姐,这剑怎么又到了你的手上了?”安儿向来精神好,纵是夜深,也伴在云卿身边。

想起那日大雨中莫名出现的白衣人,云卿心中疑窦丛生。他到底是谁?怎知父亲生前钟爱茉莉,又怎么得到了这把凝霜剑,又为何将其还回父亲的墓前?

看他高大的身形、怪异的招式,铁定不是中原人士,却为何能说了口流利的京片子?为何那日见他在鲁仲府上,他们之间,莫非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难不成真是姜国派来的细作?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这两日总见你心事重重的样子,莫不是您又有什么打算?”安儿见她抚剑不语,不由担心地问。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将这把剑送回的人,到底是谁?”

安儿眨巴着眼睛看向她连声问:“小姐,你是说这把剑是别人还给你的?那人会不会是老爷生前的故友?”

“故友?”云卿冷然一笑,看那人的年纪跟楚瞻相差无几,父亲怎会有这样的故友?况且这剑父亲随身携带,在营中更是从未离身。那年一场恶战,驻守的将士几乎全军覆没,能得到这把剑的,恐怕是敌非友吧?

夏末时节,天公一直不作美,阴雨连绵十几日才渐渐止住,天气倒是越发的凉爽起来。这阵子,楚瞻一直歇在漱玉斋,就连早晚用膳也叫人一并端到那里,与平儿真可谓是形影不离、如胶似漆。

一来是因为那只珍珠耳坠的缘故;二来是秋日将至,他也要率领大军前往西北疆域,那里离京遥远,单是往返也要三月有余,况且战场凶险,若是敌军顽抗到底,只怕要等上大半年才能返京。

柳如眉等人见府内局势突然扭转,一个个暗叹这位明妃手段了得。她们诸位被楚瞻撂开许久,心中又怨又恨,也有个别自以为识实务的,私下里频频向平儿卖好,为的是能得到瞻王些微的眷顾。

这些日子,平儿得到了瞻王无尽的恩宠,再加上有姬妾前来投靠,日子倒也过得风风光光,便将前些日子对云卿的怨怼抛到了九霄云外。

记得幼年,她虽然体弱多病,却特别招夫人身边的月娘喜爱。闲暇时间,月娘还曾偷偷带她找先生看相,别的不曾记下,只记得算命先生说她面相虽是寒薄,若是机缘巧合,也可得半生富贵。如今看来,那人说得真是不假!

午后,云卿斜歪在榻上小睡,却听殿门外传来一阵吵闹声。正要起身看个究竟,却见安儿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甩了帘子进来。

“不过去领个月钱,怎么气成这副样子?”云卿见她眼眶发红,忙关心地问。

安儿个性直爽,也不管当说不当说,冲着云卿发起了牢骚:“小姐您也真是,堂堂正妃却将府内事情都撂给她去管,如今我们这些人连领个月钱也要看人脸色,真是没天理了!”

“平儿她向来老实敦厚,自小又与你一起长大,再是怎么,也不会为难于你。”云卿不自然地笑了笑,上前将她拉着坐在了自己身边。

“哼,她整日倒是忙着固宠,连底下的丫头都懒得管教了。一个个眼睛都长到脑袋上面去了,我今儿还看见琴姬身的丫鬟偷偷给织秋塞了银子,瞧瞧这府里,被弄得乌烟瘴气,也就您还乐得轻闲!”安儿瞥了她一眼,愤愤不平地说。

云卿听后面色一变,她倒是不担心自己,只是在想平儿变成这般模样,若是自己走后,安儿可怎么办?她自小心直口快,又对平儿的事情了如指掌,照这样发展下去,往后这府里怕是没有安儿的安身之地了。

“小姐,事情都这个样子了,您倒是说句话呀!”安儿见她无动于衷,大着胆子摇着她的胳膊说道。

(5)

事情发展成这个样子,确实出乎云卿的意料。本还怕老实憨厚的平儿被其他姬妾欺负,还准备往后把安儿送到她身边伺候,也好有个照应。可是现在,她确实要好好斟酌了。

思忖了片刻,云卿笑盈盈地开了口:“你们跟在我身边多年,我总该为你们找个好归宿,现今平儿已做了妃子,就只剩你没着落了。待我想想,往后可要怎么安置你才好?”

“还能怎么安置?以后你去哪,我就跟哪,小姐你休想把我甩掉!”安儿不悦地嘟起嘴巴回了她一句。

“你这丫头,净说些傻话。算了,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想起偌大的沐府还需有人照料,云卿心里便有了底。

窗外,晴朗的天色陡然阴沉下来,不一会儿下起了迷蒙小雨,细如牛毛的雨丝打在窗纱上,沙沙的声音仿若春蚕啃叶。云卿暗叹,都说这天变幻莫测,比起人心,却要逊色许多!

经过几场大雨,天气渐渐凉了下来。虽说午后的日头尚毒,早晚间却已泛凉,秋日便这般悄悄来临。

杨天青那边已传来消息,近日内,姜国的边境颇不安宁,想必不久便要开战了。云卿仔细端详着手中的信笺,略略发白的唇边,扯起一抹诡异的笑容。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了!

再过半月便要率军前往西北边境,近几日,楚瞻闲暇时刻便一头扎入书房中默默地做好安排。虽说朝中局势已稳,可是以靖王为首的向位皇子,私底下并不安稳。他若是带兵远征,必须与皇帝谋划妥当才成。

他这厢正对着棋盘沉思,却听门外传来一阵说话声,那清冽如泉的声音,除了云卿别无他人。

自那晚被拒后,他就再没踏入碧殿琳,并不是觉得丢了颜面,而是不忍再面对那双冰寒幽森的眸子。虽说看去寒意逼人,更叫他难以抗拒的,是她波光潋滟的眸中荡漾着的摄人心魄的光芒。

他刚要起身相迎,却见一身素衣的云卿已然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脸无奈的李全。见瞻王向他使了个眼色,便躬身退了出去。

“久闻你的书房如军机要塞,今日无端闯入,果然是领教到了。”云卿笑意微露,声音却是冰冷透骨。

楚瞻听她这番讥讽,面色微微发烫,忙向她解释:“近来朝中有些要事,一直未能到你那……”

他话未说完,便见云卿捏着剩下的两枚金簪行至他面前:“这一次,我有要事相求,最后一件,也并非违逆之事,希望你能答应!”

楚瞻见她面色凝重,连眸中冰寒消融了许多,不由诧异地问:“你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秋日与姜国之战,我也想出一份力!”她此言一出,掷地有声,却将楚瞻吓了一跳。

墨染的双眸深深扫过她晶莹剔透的绝美容颜,仿佛难以置信一般,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云卿去故意忽略他眼中骇色,清冽的声音带着些微的激动,几乎能听出她声音在颤抖:“我虽未亲临战场,幼时也曾随父亲在军中行走,对于用兵之术,也略微通晓,多少也能为国出一份力!”

曾记得年幼时,由皇兄口中听说某位不知天高的黄毛丫头当着皇后的面大言不惭地说要驰骋沙场、报效国家的豪言壮语时,他在背地里狠狠地将其讥讽一番。现在想来,那位黄毛丫头十有八九便是眼前的冰雪佳人了。

见他呆望着自己不语,云卿终于按捺不住,将两根金簪往楠木案上一丢,冷冷说道:“王爷你可不能食言,大婚当晚,你可是答应得好好的!”

“此等大事,关乎国体,本王万万不能答应!”楚瞻回过神来,说得斩钉截铁。

“国体?”云卿冷然一笑,“大敌当前,你不会当我要做那随军的宫眷吧?”言罢,她大笑出声,抚着胸口笑了好久这才渐渐止住,“您可别想偏了,虽说这王府的姬妾,没一个愿去那种荒凉之地,我也没有……没有荒唐到借此邀宠的地步!”

她这厢笑得花枝乱颤,莹白的面容上添了些绯色,比平常的冷肃多了分灵动之气。楚瞻看得有些出神,险些忘记接话,好半天才见他敛了笑容道:“除了此事,别的要求我都能答应!”

“除了此事,我沐云卿别无他求!”云卿冷然相对,话语中,隐隐有金石之音。

话音落后,二人眼神彼此交错,电光火石间却听云卿又道:“你若是不允,我仍是要去。我沐云卿想做的事情,至今还没一件无法做到的!”

见她如此决然,楚瞻顿时恍然大悟,抬手指着她说:“莫不是……莫不是当初你便有此打算?”

“是,这便是我嫁入王府的目的!”云卿坦荡地承认,秀美的容颜竟带着与之不符的妖娆邪魅。

“你竟然……”楚瞻万万没料到自己竟被一小女子玩弄于股掌之中,想起前段时间还对之倾心,更觉荒谬已极。

云卿见他眼眶发红,眉宇间怒意狂飙,笑容却更为灿烂了:“王爷现下为何这般模样,当初我们可是约定好了的!我答应你的,都已经做到了,接下来,就看您的了!”

“我若是不允呢?”她这番言语,将楚瞻撩拨得几欲发狂,恨不能上前掐住她的喉咙,看她还能笑得这般得意!

“若是王爷食言的话,那我就只好……”说到这里,她促狭一笑悠然说道,“反正外头您的风评已是不佳,若再加上几条的话,想必也没什么太大的影响!”

“你敢!”楚瞻胸中犹如岩浆崩裂,额上青筋直冒,上前一步就要揪住她的衣领。冷不防一柄寒气四溢的宝剑直抵额前,隐隐有龙吟之音。

(6)

云卿笑得越发邪魅,声音清冷冰寒有如雪域玄冰:“这世上,还没有我沐云卿不敢做的事!”

言罢,她收起手中凝霜剑,定定地看入他眼中:“这样吧,如果这两根金簪还不够的话,那我与你比试一番,若是我赢了,你必须遵守诺言!”

楚瞻冷毅的面容带着不甘:“本王为什么要听你的?”

“你可以选择不听,可是,不知王爷你可曾记得前些日被刺的三名朝廷要员?”说及此,她眸中冰雪消融,余下的便是如林中精怪一般慑人的光芒,“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最后还是托你的福,帮我撇清了罪责!”

“你都知道了?!”看着她深不可测的眼眸,楚瞻心中大乱。他也不知是怎么了,明明查清事情是由她犯下的,却心生不忍,鬼使神差地暗中帮助了她,莫不是什么时候中了她的蛊?

云卿抚着腰中长剑的剑穗,微微颔首,突然压低了声音道:“那些人府上布置得如铁桶一般,还不是一样毙命?若我真想对谁不利,后果可是一目了然!所以,王爷您答应不答应,可要仔细斟酌斟酌了!”

她低哑的声音宛如地狱传来,魅惑中带着妖娆,朱唇开合间便能震慑人心。楚瞻是何等睿智,早听出了她弦外之音,眸中神光一凝:“那若是你比输了呢?”

“任凭王爷发落!”清冽女音落下,掷地有声、字字铿锵。

楚瞻恨恨地说了声“好”,长臂微舒,便取下悬于墙壁的宝剑。

南书房的院落虽不宽敞,对于二人过招切磋,倒也不算局促。不知何时,晴好的天色,突然暗了下来,天边的滚滚乌云翻涌着,大有压城欲摧之势。

院中,一蓝一白的身影相互对峙,狂风卷过,衣袂飘飘,气氛却是凝重异常。

李全等几名小太监躲在院门外偷偷地向里瞧着,脑中却是一片茫然。自古以来,他可从未听闻名门大户有这等奇事,王爷与王妃打架,只怕不日后,外头的传闻又多了这骇人听闻的一条。

二人对峙良久,谁都不肯轻易出招。云卿虽然武艺精深,却也不敢轻敌,对方可是天朝赫赫有名的将军、令敌军闻风丧胆的战神!可是见他立于对面,纹丝不动,她不由急了起来,思来想去,还是,快刀斩乱麻吧!

她暗提内力,不再如常那般招式凌厉,虚晃了几招后,剑气竟如灵蛇一般绕于楚瞻袖端。

而他手中的剑竟似呼应一般,凛然生风,在他手中微微地抖动,发出阵阵龙吟。

“鸾凤齐鸣?!”楚瞻未料到,这久已失传的招式,竟被她娴熟地使出。

“如何?还够格与你切磋吧?!”云卿微微一笑,翩然立于修竹梢头俯视着他。

真是许久未遇到这般强劲的对手了,楚瞻讶异之余,又添了些兴奋,随即掣剑而出,果断狠厉地向她袭去。

双方都是用尽全力,双剑交锋之时,但见眼前火星四射、龙吟之声不绝于耳。躲在门边观战的几名小太监早已胆战心惊,唯有李全,瞪着眼睛、张大嘴巴,看得痴傻。

云卿未曾料到此行要用武,因此仍着平素的一身宽大长袍,广袖翩然间,却是累赘至极。眼着着楚瞻招招逼人,不过二十招便将自己逼入绝境。

她低低地叹了口气,任他剑锋划过长袖,瞬间削去了双袖半截,露出手臂的凝白肌肤。

楚瞻意外她不做任何抵挡,就势再要出招,眼见着那一双雪白藕臂暴露于外,脚步瞬间凝滞不动。

云卿见状,狡黠一笑,握紧手中凝霜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直向他刺去。楚瞻险险地避过,巧妙地将剑一挑,刹那间就要刺向她的眉心。

在这危急万分的时刻,云卿却是不避不躲,认命一般闭目不动,凌厉的剑气拂过她的长发,生生斩下一束青丝。

楚瞻见她立定不动,凤目轻阖,眉宇间仿佛带着佛家的悲悯。如此的神情,竟如,竟如幼时那支离破碎的记忆中的秀美面容。

他心头一凛,急急收势,“母妃”二字差点由唇边崩出,竟会如此相像……

感觉耳边劲风渐弱,云卿立即睁开眼,手中长剑闪电一般划向他颈间,一道红线宛然,他手中长剑当啷落地!

“你赢了!”怅然的声音带着旁人难以理解的痛意,没料到,她竟唤起他刻意冰封多年的记忆。

云卿利落地收剑回鞘,声音依旧清冽冰冷:“这一局,也算是我胜之不武了。不过,战场上,除了实力,心理战术也不无必要!”

“你怎知秋日姜国必乱?”见她转身便走,楚瞻心中一惊,走上前紧紧拽住她的皓腕追问。

“小道消息,未曾想竟然成真了!”云卿回身淡淡一笑,抬步要走,却被他死死拽住。

“两国战事,若是你从中作梗,可别怪本王心狠手辣!”不知为何,楚瞻心中大乱,特别是看到她眼中讥讽,怒气瞬间上涌,一只手紧紧地掐住她的玉颈,勒得她差点窒息。

“王爷,小姐……”冷不防从边上蹿出一道淡绿身影,跪到在楚瞻面前。

听到是平儿温润的声音,楚瞻连忙放手,顾不得咳喘连连的云卿,轻柔地搀起泪光盈盈的佳人。

他俩正蜜意浓情时,这时忽听身后传来几声低吠,高大身形的牙闪电般地奔至云卿面前,冲面前二人狂吼,眼中凶光毕露。

平儿见了牙,轻轻推开瞻王,轻移莲步,向着云卿道:“小姐,您有没有伤到哪里?”

而护主心切的牙却不领情,猛地蹿向她,几乎咬住她的碧色挑金裙裾。还好楚瞻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揽于怀中。软语安慰之际,却不忘狠狠的剜了云卿一眼。

伏在他怀中的清秀佳人,被吓得瑟瑟发抖,而她的唇角竟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诡异笑容。

“小姐,从今后,他永远不会知道当年竹林中救下他的人,会是与他刀剑相向的你了。用不了你的庇护,我也能风风光光地活着……”

(7)

赢了瞻王后,云卿终于得偿所愿,今秋沙场上,大军营中,多添了一员副将。她想起旧时私下准备的甲胄,依她现在的身形,怕是小了许多。好在往日母亲为父亲缝制袍甲时留下些犀皮,安儿随她在军中行走时,也从营中的巧匠那里学了制甲之技。现今将甲胄拿过来改动一番,竟比朝中派发的战袍还要好。

一早起来,安儿见云卿不在殿中,四处找寻了一番也未曾找到,想必是杨天青那边有要事要见。无聊之余,便拿过袍子,仔细地用针在犀甲上有规律地戳着透气小孔。

想起那日路过中院,平儿看她时的那副睥睨眼神,她不由失神,差点儿被针扎了手。麻雀飞上枝头成了凤凰,便这般目中无人了吗?曾经那么憨厚老实的人,现今怎么变成了这样?还是,以前的她,只是伪装?

初秋时节,林中万物渐渐现出颓势,唯有根根翠竹傲然挺立,碧色喜人。

杨天青匆匆走后,云卿立于林中,心中有些烦扰。如今大局已定,还有些细枝末节要仔细斟酌。待她走后,想把安儿暂时安排在沐府,以免留在王府受人欺凌。

“牙!”见一身乌黑油亮的牙轻嗅着自己的袍角,不时发出呜呜的撒娇声。

云卿见状,无奈地拍了拍它的大脑袋笑道:“真是只附庸风雅的狗!”

顷刻,便见被碧竹环绕的木屋顶上,云卿一抹白衣抚笛而奏,身旁还蹲着一只毛茸茸的黑犬。悠然婉转的曲调如清泉般流淌,恍如缥缈仙乐……

还记得小时候,她与师兄偷跑出来,无意中发现了这片竹林,二人便在此处搭建了木屋,成了他们闲暇时候的好去处。

那个时候,牙的母亲涯,也是那般酷爱声乐。师兄吹笛,云卿抚琴,憨态可掬的涯便静静地蹲在边上听着,尽兴时还会发出一两声低吠,日子竟如神仙一般。

俱往矣!吹罢,她临风一叹,想起木屋的暗格内还有一把凤首七弦琴,是她往年从师父的琴室偷来的,一直没机会还回去。如今师父不在了,总不能一直把它丢在这里。

想到这,她抱着牙,轻快地跃下屋顶,钻入木屋中找到了暗格。则要将琴取出,突然听见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她心中一惊,连忙缩了身子藏于暗格的木板后,过了半晌,却无任何动静,这才悄悄探出头来。

此时外面的牙似乎也有所警觉,冲向门外怒吼几声,见四周并无动静,这才退了回来。

云卿将七弦琴送回了沐府,逗留了好一阵这才回到王府。

“小姐,平儿她,出事了!”刚踏入府门,便见安儿风风火火地奔了出来。

云卿心中咯噔一下,忙扯了她袖子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话音未落,又见跟在楚瞻身边的小太监李全也匆匆忙忙地跑了出来,见了云卿,只微微一礼,便风一般地跑出门去。

“小姐,您赶紧去漱玉斋瞧瞧去,平儿她,不知为什么晕倒了!”虽说平儿对自己的态度一直不好,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安儿仍扯着云卿的袖子焦急地嚷道。

漱玉斋内,楚瞻忧心重重地在房内徘徊,不时看着卧于床内的平儿。云卿坐于床边,凝神把了脉,倒并不着慌。

“小姐,平儿她怎么样了?”见云卿凝神不语,安儿担心地凑到她耳边问。

云卿看了看她,微微一笑,起身走向楚瞻淡淡地说道:“你不必担心,平儿身体无恙,是有喜了。由脉象来看,胎儿刚满两月,注意好好调养便可,别让她受任何刺激!”

楚瞻听后略微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眉宇的忧虑瞬间转化为喜色。

“我医术尚浅,就不班门弄斧了,方子还是等宫内的太医来开吧!”云卿说完,向安儿使了个眼色,便退了出来。

一个晚上,安儿一直心神不宁的,还不时偷偷瞟了云卿两眼。云卿见状,心中苦笑,放下手中的卷轴不耐地问:“平日不是总见你心直口快吗?今日怎么不说了?”

“小姐,您……您是不是也对平儿一直受宠不满啊?”安儿一改往日豪爽,嗫嚅了半天才问出口。

云卿刚将茶盏送至唇边,听她这么一说,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差点打翻一杯好茶。她本想强忍着,却见她一副极委屈的样子,再也绷不住了,捂着肚子笑了半天,才说道:“傻安儿,你这是在替平儿抱屈吗?”

“这倒不是,只是,依您的精湛医术,却为何将开方子的事情推给别人呢?”安儿睁大了眼睛,颇为困惑地望着她。

云卿闻言,脸色渐渐暗了下来:“有些事情,我不好插手。不过,现在我有事要问你,你慎重考虑之后再作回答。”

见她咬唇轻点着头,云卿便继续说道:“现今平儿有了身孕,我看府内那些姬妾并非善类,不久之后我要离府,你愿意留在她身边照顾吗?”

安儿早知云卿的打算,这次她出征,任凭自己怎么请求,她也不会带上自己。她略思忖了一番,郑重地答道:“我与她自小一块儿长大,总不忍看她被人欺负。”

“既是这样,那我便也放心了!”云卿说完,长长地舒了口气。王府中的事情,总算是打点好了,这样,便再无后顾之忧了!

安儿见她倦意微露,忙往熏炉添了些安息香,却听她幽幽说道:“不必用这些香了,这几月,真是委屈我的鼻子!”说罢,她掩口一笑,竟显出少见的孩子气来。

她瘦削的身影映在窗纱上,茕茕孑然,仿佛要御风而去。

安儿见之,心中一酸,轻轻走上前去问:“小姐,为何你不让我跟去?”

“平儿与牙就拜托你了!”云卿转身,伸手撩开她额前碎发幽幽一叹,“我总觉不安,你虽然个性要强,又略通武艺,毕竟是太过单纯了!”

比平儿更甚……这一句,她始终没有说出口。

(8)

云卿携了安儿踏出漱玉斋的时候,心里一阵阵发毛,她印象中那个老实憨厚的平儿竟变得如此惺惺作态。

不过初秋天气,她竟拥被卧于床上,不用说那钗横鬓乱的娇俏模样,尤其是那一双无辜莹亮的杏眼,任谁见了,也要心生怜爱。到底是个丫头,这般固宠手段虽不拙劣,却也未必长久?果然,她身边总要有人扶持!

“娘娘小心!”见云卿走后,平儿利落地坐起身子,织秋见了,忙上前拿了个迎枕让她靠着。

那一双大而明亮的杏眼,再无方才的水雾莹莹,而是微微眯起,媚意自生:“小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未来的路,就让平儿我一个人走吧!”

刚才她虽感激涕零地拜谢,内心却极不愿留安儿在府上。这丫头知道自己的底细、出身,留下她,早晚是个祸害!

大军一路西行,算来也是十日有余。楚瞻部下的几员老将见如今营新添了位名不见经传的偏将,心中大为惊奇。

一个个私底下常常议论,素来治军严谨的王爷,怎么会将一个生得比女儿家还要俊俏的小子安插在营中?看他那副瘦弱的模样,怎生沙场战敌?这且不论,这小子还偏生一副怪脾气,瞧上去颇为倨傲,叫人心生厌恶。更为可怕的是,他那双狠厉幽森的瞳眸,竟是久在军中浸润的勇猛老将,也是媲之不及。

楚瞻与云卿大打出手后,之间再没有过多的言语。因念着她的身份,不宜久住军中,每每路过驿站,便带了她一起住在驿馆。

一日日地接近姜国边境,云卿的内心越发的澎湃汹涌,一连几日夜不能眠。深夜对着蜡泪流淌的灯烛,惦念着身在边境的杨天青,不知他那边,准备得如何了?!

睡意蒙眬中,楚瞻忽听窗外飘来阵阵笛音,并非平素在宫宴上那般婉转,却如飞流直下的瀑布一般清越激荡,这声音好似那几夜……

想到那个拥她入怀的冷峻男子,他再难入眠,只着了件暗色常服,悄悄地出了驿馆,一路循着渺渺笛音来到了一片荒野。

秋高气爽,天上的朗朗星辰疏密有序地悬于天际,一弯月牙怯怯地隐在一小片云中,始终不肯露面。

许是吹奏累了,不多时,清越笛音渐低,袅袅轻音随风轻散,四周归于寂静。

楚瞻凝神寻了好一会儿,才在半山坡一处枯树的枝丫上发现一人。浓浓夜色中,那抹白衣竟有些刺眼,小小的身影蹲坐于树杈之中,隐于发中的雪色面庞在月色下更显苍白。

“云卿!”他低喃一声,竟不敢向前。眼前的景致,好似在梦中一般。夜风拂过她素色衣裳,衣袂随着乌发纷飞,恍如溶于夜色的鬼魅精灵。

“将军真是好兴致,深夜来此,有何贵干?”云卿向来警觉,早就听见了动静,却未感到杀意,仍坐于树上曼声问道。

茫茫旷野,楚瞻暗忖无处躲藏,也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反问:“深更半夜,你又是来此做甚?”

“一时兴起,到这来观景来了。天悬星河、皎月生辉,这等景色,在京城可是求之不得的!”云卿倚于树干之上,声音惫懒低沉。

“哼,看来你倒是喜欢夜出观景!”楚瞻冷哼一声,却又极为无奈,犹豫片刻终于将久憋于心中的话问了出来,“你处心积虑随军远征,所谓为事?不仅仅是要为国出力吧!”

“不为何事,只是为了杀一个人!”云卿说完,由树上跃下,立于楚瞻面前,脸上却无任何表情。

她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让楚瞻大惊失色:“杀人?太过荒谬了!”

云卿见他面色骤变,不由冷笑:“放心,我要杀的,是姜国的人。因此,我们是友非敌,您不必担心!”

“两国交战,岂是儿戏,你不准轻举妄动!”楚瞻端了将军的架子,疾言厉色地说道。

“我若是不顾两国百姓,轻举妄动的话,也不必这般大费周章了!”云卿瞟了他一眼,唇角带着讥诮。心中暗忖,他真是太小看自己了。如此作想,她脚尖轻点,翩然飘到了几丈之外。

“既然你会吹笛,那可会抚琴?”见她甩袖而走,楚瞻疯魔了一般在她身后喊出这么一句。

他醇厚的声音因心焦而略显低哑,随着夜风飘入她耳畔。云卿内心不由一颤,低叹一声,轻掠过旷野的枯草翩然而去。

“你,到底是谁?”望着满天星斗,楚瞻喃喃自语,心中的疑团,如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压得他快要窒息。

京城的瞻王府内,夜色朦胧,院内寂静清幽。偶尔几声秋虫轻鸣,透出些秋日的萧瑟来。

那日楚瞻与云卿大打出手,让刚平静不久的王府又热闹起来。现今正妃负气出走,不知所踪,而瞻王也受命远征,自然让那些不安分的人有了可乘之机。

漱玉斋的平儿被府内的众位姬妾捧上了天,现在的万般荣宠,是她以前想也未曾想到的,纵然以前也暗自在梦中勾勒过,但却不及眼前这般……

腹中胎儿刚三月有余,便见她紫云轻绸宫裙下的小腹,已略显突态。让那些前来庆贺的姬妾们羡慕得紧。

安儿虽是被她留在了宫中,却被她打发做了粗使丫头,整日见这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姬妾出入不停,便起了警惕之心。

于是趁闲暇时拉了绣春将话转于平儿,谁知却未见她有任何收敛。那些口蜜腹剑的妖娆美人,可不是她可以简单应付的!

夜半,平儿静卧于床,对远征在外的瞻王颇为惦念。辗转一阵后,一点睡意也无。便唤来绣春将灯点燃,拿了绣绷满怀甜蜜地为自己绣起了鸳鸯交颈的肚兜。

忽听桌边烛花轻爆,一时便慌了神,心思突然转到了做粗使活计的安儿身上了。

(9)

做了一天的粗活,纵然是身负武功的安儿也觉劳累。平儿这死丫头,自恃着瞻王宠爱,竟让自己做这等活计,明显是不把小姐摆在眼里。她虽是忿忿地想,却未曾忘记小时候蔷薇花下,身体羸弱的平儿为自己鬓间插花时的秀美笑靥,总算是姐妹一场吧!

天色未亮,沉睡的安儿便被一阵嘈杂声吵醒,刚披衣起身,却见几名健妇凶神恶煞地冲了进来。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几人七手八脚地摁倒在地,随即五花大绑,被众人抬着往漱玉斋去了。

平儿坐于殿内,看着下首被缚的安儿,匪夷所思地看着以织秋为首的几名宫人问道:“这是何故?”

“禀娘娘,奴婢们已在她房中翻出了紫金八宝璎珞钗!”织秋说着,便撕开安儿的枕头,果见一只璀璨夺目的钗环现于眼前。

“安儿你……”平儿见了,仿佛受了什么惊吓,秀丽的容颜瞬间笼上了悲色,难以置信地看着下首的安儿。

安儿这才明白,她是被人栽赃陷害了。她跪于下首,挺直了后背,冷然一笑说:“娘娘真的相信是我的所作所为?”

“禀娘娘,前日是奴婢当值,曾见她鬼鬼祟祟地潜入殿内。当时以为是娘娘召见,所以未曾在意,谁知道,她竟是个胆大包天的偷子!”平常不擅言语的绣春,涨红了脸,指着安儿怯怯说道。

“娘娘,这钗可是王爷赐您的生辰之礼,如此珍奇贵重,不料却被这贱蹄子偷了去。王爷治家甚严,她这等劣性,在府里可是要治死罪的!”织秋望见平儿眼中的悲悯,仿佛气不过般,忿忿说道。

平儿星眸半阖,深深地叹了口气,看着下首的头发散乱、狼狈不堪的安儿徐徐说道:“没想到啊,小姐负气走后,我本好心收留你在此,你却做下此等下作之事……”说到这里,她秀眉微蹙,右手抚上小腹,一副极痛楚的样子。

“娘娘……”织秋见状慌忙上前扶住她,“娘娘莫要气坏了身子,她犯下这等大错,该治死罪,也是咎由自取!”

安儿静静地看着主仆众人逼真地演戏,不由仓惶一笑,心内暗叹:“小姐,果真被你给说中了。我顾着姐妹情深,执意要留下来保护她,而她却要这般对我……罢了,只当我是自作自受……”

想到这里,她不作任何挣扎,紧闭双目,任由两名健妇将她拖出殿中……

王府的最北面,有黑屋一所,专为府内犯错的下人准备。这座府邸代代相传,历时久远,小黑屋里,不知藏纳了多少冤魂。

安儿被扔进这间黑屋,顿觉一股霉烂气息扑面而来。她不哭不闹,静静地蜷缩于小屋角落,心内空空一片。发生了这等事情,却连一点感想也无,竟如痴傻呆儿一般。

被丢进来之前,她被人捏着嘴巴灌了祛功散,现在内力全无,形同废人。

昏昏沉沉睡了不知多久,忽听铁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一条缝。只听门外有人耳语,过了好一阵,一股熟悉的香气传入鼻尖,室内顿时亮了起来。

“安儿你醒醒!”一身素衣的平儿身披斗篷,蹲下身摇了摇她。

安儿不愿再看她装模作样,将头深深地埋在膝盖中,任她用力摇晃。这个时候来,是嘲笑,还是落井下石?总之,一定没有好事!

“别再装了,我这次来找你,不过是不想见你被治罪。再怎么说,我们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平儿抬手替她理了理额前碎发,语气却带着无尽阴毒。

安儿着实受不了她这般姿态,终于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她无力地问道:“你不避猫哭耗子假慈悲,要杀要剐,尽管来吧!”

“我怎么舍得杀你呢,若小姐真的能回来,必定会怪罪于我!”平儿掩口轻笑,一双杏眸带着怨毒,“你觉得这样可好?你带着牙离开王府,若是她回府后,我只说你如她一般,负气出走,不知去向。况且你的性子,她也知晓,必会深信不疑!”

她阴阳怪气地说着,安儿看着她满面得意之色,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小姐啊小姐,现在的平儿,比你想象的还要可怕!

“你放心,我得为腹中的孩儿积下阴德,绝不会像小姐那般心狠手辣。今晚午时,便会有车将你与牙送出城外,至于往后,那就看你的造化了!”平儿在她耳边轻语,声音幽幽仿若传自幽冥。

安儿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眼中的幽怨化作无数小箭直直射向面前的阴毒妇人:“人在做,天在看,且等着吧,总会有报应的那天!”

“我倒要瞧瞧,上天要给我平儿怎样的报应!”她冷冷一笑,伸手支起安儿下巴,凑到她面前道,“你这辈子,不过尔尔了。上天若真是眷顾你,那日跟小姐外出抓药的便是你了!”

“卑鄙无耻!”安儿恨恨地往她脸上啐了一口。

平儿慢条斯理地拿着云帕擦了擦脸,诡异地笑道:“骂吧,你就骂个痛快吧。左右你说话的机会也不多了!”

平儿说完,起身将手一拍,登时由外面走入两名健妇,抓起安儿,往她嘴里灌了一碗浓稠的液体。

安儿顿觉喉咙犹如火烧,痛楚难奈地抽动了几下身子,便失去了知觉。

平儿见状却不避开,眼睁睁地看着安儿挣扎着,直到她软软地跌落在地,这才将眉一挑,吩咐左右:“将她拖到门外的马车上去,若是一时撑不住,死在这里,可真是晦气!”

望着夜幕中马车缓缓而去,平儿独自撑着宫灯,暗自得意:“就算你能活着,这些秘密,却再不能亲口说出来了!”

茫茫夜色中,传来一声渺然低叹:“小姐啊小姐,您若是再也回不来了,平儿会感激您一辈子的!

(10)

楚瞻恍恍惚惚回到驿站,却再也睡不着觉,对灯独坐了一会儿,才和衣歇了。朦胧中听见隔壁传来一声惊叫,顿时振衣而起,冲入云卿的房内一看,却见里面亮着一盏油灯,人却不知去向。

来不及多想,他转身冲出门,却听后院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奔过去一瞧,见房顶上一白一黑身影正打得难分难解。

云卿由荒野回来,才小睡片刻,便做了个噩梦。刚一睁眼,便见窗外一道黑影轻掠,她不假思索连忙追了出去。几番打斗下,她对来人的武功略有了解。虽说招式套路皆属正派,可是出自那人之手,却带着些微邪气,想必是江湖杀手之流。

摸通了那人的路数,云卿便不再客气,瞬间掣出腰中的凝霜剑,虚晃一招,闪电般地挑开那人的面上黑纱。

“说,谁派你来的?”她以迅雷之势将剑抵上他的喉咙,声音却异常慵懒。

那人毫无招架之力,咿呀了半天,才知是个哑巴。

楚瞻见状,飞上屋檐,将那人擒住,留作以后发落。二人挟了那人跃下房顶后,才见驿丞领着数名兵士慌慌忙忙地跑了出来。

“真没想到,竟然派了个哑巴刺客来,对方是否单纯太过了?”云卿坐在桌前,望着窗外蒙蒙而亮的天色,哭笑不得地说。

楚瞻却是面色凝重地坐于对面,想起方才服毒自尽的刺客,内心怒气升腾:“想必又是我那几位好兄弟使出的手段!”

云卿冷哼一声,秀眉轻挑:“依我看,那些王爷们的手段不至于差到如此地步吧?”

“依你看,除了他们,还会有谁……”

“可能是冲着我来的!”楚瞻一句话尚未讲完,便被云卿打断。虽然她不知道始作俑者是谁,直觉上她认为对方的手段有些拙劣了。

天尚未亮,瞻王府内便有人来往穿梭,一窈窕的青色身影四下张望一番,快步地移向后院的雁飞亭。

“夫人!”绣春温润的声音有些颤抖,向对面的人福了福说道。

对面的琴姬压低声音问道:“那院的事情都弄妥了?”

“回夫人,都办妥了!”绣春听出她的语气有几分兴奋,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嗯,真是多亏了你。若是下面的事情也能顺利进行,我绝不会亏待于你!”琴姬眼睛微眯,慵懒中带了几分阴鸷。

见绣春领命而去,她顺手摘下一根垂于亭边的枝条,妩媚一笑:“到底是个卑贱的丫头,只会耍些小聪明。且等着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黄雀后面,说不定还有只馋猫呢!”

自那晚刺客来袭之后,云卿一路随军,倒还顺利,再没出什么遇袭的事情。越往西北走,天气越发的凉爽,到了我朝西北边境的玉临关,气候已变得寒冷起来。

因有皇帝亲自过问后援补给,粮草军衣运送的倒也及时。镇守玉临关的乃是朝中一员老将王崛,曾与沐天行齐名于天朝,号称英武将军,杨天青现任其麾下左先锋。

大军入营之日,瞻王体恤兵士们一路劳顿,便另择他日整肃三军。而他自己则顾不上休息,在中军帐与各部将讨论战事安排。

云卿不过一名小小偏将,被单独安置于一间营帐。这倒是称了她的心意,趁着夜色浓重,便约了杨天青在位于两国交界的过风崖见面。

小时候随父亲行动于营中之时,她好几次偷偷溜到这里玩耍。那时她轻功较为稚嫩,每每都要花一个时辰才能登上崖顶,安儿更逊,往往等她玩了个够才气喘吁吁地爬上峰顶。

“小姐真不够意思,每次只顾着自己,如今我好不容易爬上来了,你却要下山去了!”那时候的安儿,身形较小,累得汗流浃背,却撞见自己哼着小曲正往山下走去,常常把她气得直跳脚。

“云卿!”她正想得出神,却听身后传来杨天青沉稳的声音。

“师兄,这些天真是多亏你打点了。”云卿见他由茫茫夜色中走来,皎皎清辉洒了他一身,照亮了他温暖的笑容。

杨天青仔细端详着沐浴在月光下,谪仙一般的小师妹,半晌才开了口:“你又瘦了!”

母亲逝后,许久未曾听人嘘寒问暖,云卿不由眼眶一热,不自然地笑道:“师兄怎么也健忘,这才刚过夏日,人自然会瘦些!”

微风拂过着,携了云卿的体香掠过杨天青的面庞,清雅怡人的香气令人心神荡漾。他会心一笑:“终于见到不再伪装的你了,那些日子的苏合香,真是浓得呛人了!”

“没想到,也让你的鼻子受了委屈!”云卿笑完,敛容郑重道,“师兄,我想战前去姜国大营一探,不知你的图有没有绘好?”

杨天青脸色微变,闷闷地回了一句:“尚未完成,再给我两天时间!……云卿,这些事情,都该我这做师兄的去办,何劳你女儿家出马?”

他话音刚落,云卿瞬间变了脸色,那一双幽瞳恍如夜间鬼魅,发着幽幽寒光:“你放心,我不会轻举妄动……我只是想去见姜王上官赭,看他是否安好!”

清冽的女音幽幽传来,仿若来自冥界怨灵的哀叹,丝丝缕缕缠绕在杨天青心头。四年前沐将军的那场浩劫,将他倾国倾城的小师妹变成了这般模样,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狠辣阴毒的姜王上官赭!

“据探子来报,并未见姜王老贼入营。这次敌方的主将是他的表弟上官令贤,此人的手段,并不逊于他。”见云卿报仇心切,杨天青本不愿泼她冷水,却只能如实相告。

云卿并不在意,只冷冷一笑,紧咬贝齿:“是吗?那我就将营中主将杀个片甲不留,直到姜王老贼现身应战为止!”

杨天青闻言,不由打了个哆嗦,尚未及中秋,这天气似乎太过寒冷了!

(11)

“怎么?沐大小姐是见这边疆辽阔,景色更为大气,因此赏景许久才归吗?”刚靠近营帐,云卿便见楚瞻抱臂斜立于门边,语气颇为不善。

云卿听他阴阳怪气地说完这番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抬手掀帘入帐。

“说,这么晚你去哪了?”楚瞻在营中受万千将士景仰,被她一位小女子轻视,却是头一遭。

“将军您不是代我说了吗?观夜景去了!”云卿回身,狠狠地瞪着他,凌厉的语气充分地显示了她的不耐。

楚瞻竟是一反常态,斜着眼打量了她半天,才摸着下巴,露出一副放荡不羁的模样:“我看是会你那英武不凡的师兄去了吧?果真是将门虎女,行事作风真是不拘一格啊!”

“将军过奖了,奔波数月,若无他事的话,还请您回营休息吧!”云卿恹恹地望了他一眼,心中竟生出无限的厌恶。这位王爷,不知搭错了哪根筋,一路上几次三番找茬挑刺。

见她一脸幽寒,楚瞻心中大为不快。方才他隐于辕门外,见她与那位师兄并肩而来,一路上有说有笑,令他大为光火。

她果真是一心利用自己,几月相处以来,竟无半分亲近,甚至于王府内,连做戏也不屑。整日里冷若冰霜,更是动辄刀剑相向,他前世究竟做了何等坏事,这一世竟事事都要看一小女子脸色行事?

“本王行至半途,才觉未曾带来家眷。长夜漫漫,独坐灯下苦思,却无红袖添香。思来想去,营中只有你一名女子,看来也只得将就了!”只见他邪魅一笑,乌眸掠过几丝精光,抬手拂过云卿头顶,便见一头乌发飞扬倾泻,在灯下莹亮闪耀。

他刚捏起一束乌丝把玩,刚见眼前寒光一闪,顿觉项间如同被冰雪环绕一般。

微笑伸手轻捏着寒气四溢的剑身,右手就势揽向佳人腰侧,唇角扯出一抹轻佻的笑容,炙热的双唇瞬间压下,终于如愿以偿地一亲芳泽。

他突如其来的举动一时让云卿不知所措,未及惊呼出声,便被他狠狠地吻下,灼热而霸道的气息搅乱了脑中清明,她手一松,长剑当啷落地。该死的楚瞻,你当真不要命了吗?

“本王竟不知你有如此怡人的体香!”他右手牢牢箍住她的纤腰,狂热的气流萦绕于莹白颈间。左手趁她不备,利落地扯下她腰间丝带,顿时衣衫松散,露出肩部大片肌肤。

他一脸挑衅,手下的动作渐渐加重,殊不料,耳后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你竟敢暗算我!”楚瞻捏着手中银针,看着面前佳人迅速地系好衣带,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哼,我没一针扎入死穴你就该偷笑了!”云卿冷然一笑,莹白剔透的面颊泛着粉色,更显得楚楚动人,“若有下次,我定不会手下留情!”

眼见美人发怒,楚瞻并未见好就收,坏笑着问道:“难不成,你还期待着下次?”

他话音刚落,一束银光擦着面颊一闪而过,只差分毫,便要划花了他俊朗秀逸的面庞。这位王爷虽生于京都,却有着江南雅士的风范,除了云卿,倒没有哪个女子见着他不动心的。屡屡在佳人面前失利,倒挑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被冰雪佳人赶回营帐,楚瞻并未沮丧,经过这次试探,藏匿于他心中的想法似乎得到了证实。她身上的味道,果然是刻意掩去,如今身在大营,少了那些熏香、水粉胭脂,她便原形毕露了!

想起方才她惊愕的眼神、生涩的表现,他心中大为开怀,原以为她与那个师兄的关系并非一般,却不料……若不是寂静深夜,他真想放声大笑!

姜国果然奸猾狡诈,未等上万大军休整,半夜便率兵来袭。浓暗的夜色中,火光冲天,敌方却只有数百骑兵攻于营中,似是挑衅地转了一圈后,便飞驰而去。好在我军尚有防备,损失不大,而跟随瞻王经过数月奔波的上万大军受了惊扰,并曾休息。天色将亮,楚瞻便接到了姜国下来的战书,约定明日巳时两军交战。

“哼,这个上官令贤,比起他王兄来,更是狡诈无耻!”楚瞻将战书往案上一掷,敛去唇边冷笑,“来人,将使者拿下,枭首悬于辕门,以示天威!”

“将军请息怒,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您这般做法,似是不妥啊!”老将王崛一听,不由大惊失色,久闻这位王爷治军严谨、骁勇善战,现下却要做出这等惊世骇俗之事。

楚瞻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反问道:“与姜国主将趁夜突袭比起来,本将军这么做有何不妥?既然他不遵礼节,我们又何必以礼相待?”

他这么一说,王崛一时理屈词穷,只得悻悻地点着头。

“接下来,就要看那个上官令贤能否沉得住气了!”楚瞻环视着营帐,心中暗忖,“依他的性子,恐怕等不到明日便要出战了吧?”

“来人,尽快整肃三军,午后迎战姜国大军!”思付良久,他眼光一亮,转身吩咐下去。

果然不到午时,姜国的上官令贤受不了楚瞻此番侮辱,即刻将战书送入营中。

申正时分,两军于荒野交战,远远望去,冷风肆虐、黄沙漫天。双方各率上万大军,如黑云一般滚滚而来。双方站定,未曾寒暄半句,却见一名身形彪悍的满脸胡须的小将催马而出,叫嚣着有无人前去应战。

“有其将必有其兵,都是些不成气候的杂毛小兵!”楚瞻悠闲地坐于马上,眼中满是不屑。到底是什么原因,让野心勃勃的姜王不能亲自督战?

云卿一身白袍银甲,乌发高束于顶,罩于银色轻巧头盔下,显得英武俊俏。望着对面得意自大的敌将,她冷冷一笑,眸中血色晕染,心跳有如鼓擂,不假思索便掣出手中长剑应声而出。

(12)

楚瞻见一白影闪过,未及呵斥,便见她策马迎战,心内苦笑不止:“也罢,憋屈了这么久,也该发泄发泄了!”

居于王崛身侧的杨天青却不紧张,他这位小师妹的武艺,绝非寻常人能招架得了。

果不其然,双方未过十招,那名小将便被她迅速斩于马下。云卿望着地下的带血头颅,竟有种嗜血的冲动。她的手中,终于染了敌人的鲜血,许久未曾这么痛快了!

云卿出列迎战之时,敌将并未把她放在心上,只道是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将,况且生得俊俏娇小,孰料竟会如此勇猛,不由大吃一惊。

敌军一位青袍小将看不过眼,提了长枪出列应战,望着一脸秀气的云卿笑道:“兄弟好身手,不过我还是奉劝你一句,战场凶险,倒不如返家绣花去吧!”

他此话一出,身后众兵将皆笑出了声,轰然一片,讥讽无数。

“此话,你还是见到阎王时对他说吧!”云卿嫣然一笑,纵是满面冰雪,却也慑人心魄。趁那人微怔之际,策马扬鞭闪至那人面前,寒剑过处,洒下一道殷红。

谈笑间,竟将对方斩于马下,如此身手、这般英姿,霎时震慑了两军将士。

楚瞻起初是担心,现已转为由衷的敬佩,暗自庆幸昨晚她手下留情。而一旁观战的杨天青见状,一股浓浓的自豪油然而生,他这位小师妹的飒爽英姿,就是男儿也媲之不及。

连失两员将领的上官令贤的面子再也挂不住,他向旁边的清峻将领微一颔首,便见那人策马而出,手中提的长刀在微斜的日光下散发着凛人寒光。

“在下上官昭林,还请阁下赐教!”那人催马上前,并不像方才两位那般鲁莽,向她深深一揖说道。

“在下不过军中无名之辈,赐教不敢!”云卿冷然一笑,只是略微颔首淡淡说道。她目光轻扫,望见那人手中玄铁长刀,造型奇特,长柄之端的刀刃轻薄莹亮,定是柄削铁如泥的宝刀。

果然,被他们看透了自己的招式路数了,真真是阴险狡诈!

云卿端详着手中冷冽清莹的凝霜剑,轻轻向后一抛,霎时一枝银枪由身后飞来,被她稳稳地接住。

“多谢了,师兄!”接过长枪,她偷偷地瞥了一眼杨天青,到底还是他最懂自己。父亲亲授的枪法,她还未曾用过,这一下,总算派上了用场!

云卿持枪稳坐于马上,眸中冰雪之意渐盛。此人自称上官昭林,想必是姜王老贼的子侄辈,看他的气势,并不像方才殒命的两位那般鲁莽,沉稳中带着浓浓的自信,大概是看穿了自己身手所致。

“得罪了!”那人见她对峙良久,却不出招,终于按捺不住率先出手。

带着幽冷寒意的长刀毫不留情地向她挥下,云卿举枪勉强阻挡,右手虎口处却被震裂,殷红的鲜血沿着手臂流下,在其白袍上开出朵朵梅花。

楚瞻在一旁看得极真切,恨不能立即冲上前将她拽下,怎奈两军交战,作为一军主帅,不得轻举妄动。

两招下来,云卿微喘,对手力道之大、动作迅猛在她意料之外,若是硬碰硬,自己必定吃亏,看来,也只能取巧了。几番较量,云卿渐渐体力不支,上官昭林仍是勇猛异常,招招夺命,害得她仅剩招架之力。

突然对方趁她不备,长刀斜斜劈下,云卿避之不及,直直向后一仰,腰若无骨,脊背紧贴马身,这才险险避开。对方未曾料到她有如此动作,微微一怔,便被她寻了个破绽,将全力灌注于握着长枪的右手,奋力一掷。

电光火石间,众人便见一只银枪带着淋漓鲜血穿过上官昭林喉咙,划破红霞尽染的长空。

云卿起身策马,轻松接住当空而落的染血长枪,唇边绽放出罕见的妖娆笑容。上官赭,等着我将你族斩尽,我们沙场上见!

她志得意满地策马而回,孰不料一枝白羽箭呼啸而至,众人被她一招银枪破喉震得呆若木鸡,皆未反应过来。

“上官令贤,在人背后放冷箭真可谓你们姜国的特色啊!”好在楚瞻眼疾手快,迅速甩出袖箭将其击落。

“吾儿……”望着坠于马下双目圆睁的爱子,上官令贤面色惨白,捂胸低吼一声,险些坠于马下。

与姜国首战,便旗开得胜,饶是平时沉重的老将王崛,也对这位白袍小将赞不绝口。双方对垒,轻松取了敌方三员大将首级,这等身手,在军中却不多见。

大军回营后,云卿那一招银枪破喉便在军中流传开来。谁都未曾想到,这名如女子般俊秀的小将身手竟如此了得,就连平日里看惯她冷脸的诸多将领也是打心眼儿里佩服!

“素日里你就爱逞强,今日不过险胜,往后你还是老实点吧!”刚一回营,杨天青便钻入了她的营帐。

云卿满不在乎地看着手上的素白绷带,笑意吟吟:“今日是我几年来,最为痛快的一天,我终于能体会父亲当年战场杀敌的感觉了!”

“你这执拗脾气什么时候得改改了,方才跟上官昭林那一战,真是太过惊险了!”想起刚方的血腥场面,杨天青还是心有余悸,倘若未避过他那一刀,结果……

“沐云……”二人正说着,却听帐外有人掀帘而入,转身一瞧,竟是楚瞻带着军医前来探看。

杨天青面上掠过一丝不悦,向云卿使了个眼色,便行礼告辞。

经过昨晚的事情,楚瞻有些不太自然,他那番不成体统的旁敲侧击,现在想想,真是令人汗颜。尤其是今日看她战敌,想想还真是后怕。万一昨晚将她惹恼,估计自己的死相一定很惨!

“方才见你受伤,我特意带了军医来为你治疗。”见云卿淡淡地望着他,楚瞻轻咳了一声说道。

“不必了,我略通岐黄之术,已经包扎妥当了。我们沐家,有祖传的伤药!”云卿似乎不计前嫌,竟向他笑了笑答道。

(13)

楚瞻闻言,似乎还不放心,但见她笑容里的冰寒之色,也只得遣退了军医。

经过一阵沉默后,云卿倒先开了口:“方才战场之上,多亏你打落了那一箭。”

看着眼前冰雪消融的绝色佳人,楚瞻越发的不自然起来。满脑子除了刚才战场上她的飒爽英姿,余下的便是昨晚的旖旎暧昧。

果然是许久未近女色的缘故吗?他不自觉地嘲笑起自己来。想当年,自己率军连续征战一年半载,也未至于像近日这般。况且府上收纳的那些姬妾,不过是为了掌握他那几个兄弟动向而演的几出戏。

至于平儿,乃是他真心所爱,只是,他仍心有疑虑。难道仅生了一场大病,便能将以前的事情全部忘却吗?就连自小掌握的技能也可以抛之脑后?况且她那般做派,与他想象中的平儿实在是相差太远,多了几分刻意,少了几分坦然。

云卿见他定定地望着自己,墨染一般的眼眸中透着脉脉温情,令她顿觉寒毛直竖。这位王爷,最近真是古怪得紧,难不成是离府时平儿那边出了什么纰漏?

王府的漱玉阁内,平儿刚送走前来嘘寒问暖的琴姬,又迎来了北院幽若居的芳芷。数日来,她大为风光,比前往日云卿在府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看着织秋忙前忙后地清点礼品,再看着昔日趾高气昂的姬妾们前来讨好时的神态,她一颗心简直要开出花来。

她轻抚着微突的小腹,满面得意之色,想起不知生死的安儿,在外征战的小姐,默默地念叨着:“往日你们只当我是个懵懂,殊不知我有高人指点迷津。这府内的正妃之位,早晚是我的囊中之物!”

“娘娘,该喝药了。”憨厚的绣春捧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碗,未等她吩咐,便拿银针试了试,见并无不妥,这才捧到了她手中。

这绣春虽比不得织秋伶俐,却是老实敦厚,是个可靠之人,因此平儿也不曾薄待她。饭食上面的事情,多由她来操办。虽说现在府内姬妾们争相卖好,可哪一位不是戴了厚厚的面具,这点防人之心,她还是有的!

“娘娘,宫里的郑太医前来为您把脉,现已在殿外候着了!”见她将药喝完,织秋忙走上前,接下她手中的药碗。

“让他进来吧!”因腹中胎儿的缘故,平儿近日在饮食上多有增添,因此面色较往常丰润了不少。

这一切,都是王爷安排得妥帖。一想起那位深情款款的王爷,平儿心地便蜜一般甜。初听他要率军出征,惊得她几乎昏厥,不过因祸得福,这才查出她已有身孕。若是晚些时候,不小心吃了什么忌口的东西,那可是大事不妙了。

“小姐,你日后若知他这般深情,到底是悔也不悔?不过,你恐怕是没机会了!”她微微闭目,想起云卿的倾城之姿,脸上浮现出一丝怨毒。为何有那般容貌的,不是自己?否则,她也不会急于想得知腹中胎儿的性别了!

边境的温差相差较大,到了晚间,不得不穿上一层夹衣方可避寒。为了避人耳目,云卿仍于深夜来到过风崖。

今晚并无月色,天上仅有的几点星辰,尚被浓云遮住,除了她带来的素白风灯,四周皆是漆黑一片。偶有一两声飞禽怪叫,听起来颇为瘆人。

云卿仍着当日的白袍,除去了身上甲胄,长发高束于顶,随意地坐在崖边岩石上,手里捧着一坛清酒,仰颈而饮。

“你来啦!”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她连头也没回轻声说道。

“是我来了!”淳厚的声音带着挑衅,瞻王一身玄服立于她身后,随手将一卷东西往她前面一丢,“你要的东西。”

见是楚瞻到来,云卿有些惊愕,放下酒坛低声质问:“你把他怎么样了?”

幽寒冰冷的语气让楚瞻很是不快,撩袍在她身边坐下,似笑非笑地问:“怎么?你是在担心他?”

“今日大战告捷,我很是快慰,如不嫌弃,清酒一坛,就当是为我庆功吧!”云卿并不接口,将一坛未开封的酒递到他手边曼声说道。

楚瞻很是惊讶,还是从容地接过酒坛启封饮了一大口,说道:“现下军中禁酒,你能弄到这两坛,可真是好手段。”

云卿得意一笑,面上竟闪过一丝俏皮:“这可是从你营帐中借来的,欠你的,以后再还吧!”

“哦,你竟然……”她这番毫不做作的坦白让楚瞻哭笑不得,转念一想,语气竟带了妇人的幽怨,“你冒险偷了这酒来,就是要与他把酒言欢?”

云卿捡起他方才丢在地上的一卷东西,展开来凑到灯前看了看,这才答道:“又被你给说中了……你真的没把他怎么样吧?”

思及楚瞻治军颇有些手段,云卿难免担心,万一师兄因她而出了什么事,怎能让她心安?

“这么说来,你是承认在担心他了?”楚瞻闻言,莫名起了醋意,放下手中酒坛,欺近身旁在她耳边轻语。

带着酒香的灼热气流吹得她耳根发痒,刚要挪动身子,冷不防被他拉入怀中。

“我一直被你骗得好惨!”楚瞻并没有动手动脚,只是将头凑到她颈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这般幽香,才是天生自带的吧?比起平儿的,更为自然淡雅,更令人回味。”

像是被人戳中了要害,云卿身子微微一颤,随即奋力地推开他解释道:“我并未曾骗过你什么,请不要误会!”

“误会吗?”一阵冷风吹过,他的声音似是随之颤抖,“我真是不明白,你所说的误会到底是什么?”

“天色已晚,冷风又吹得紧,我也该回营了!”云卿受不住他咄咄逼人的目光,抬手挑起风灯便欲起身。

“且慢,我想有些事情,还是说说清楚为好!”楚瞻死死攥住她的皓腕冷声说道。

(14)

云卿被他用力一扯,顿觉眼前景物模糊不清,脚下一软,跌坐在他怀中。

楚瞻觉怀中佳人有些不对劲,取过她手中风灯凑近一看,竟见她面色惨白如纸,方才幽冷的眼眸水光氤氲,竟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慌忙取下肩上斗篷,将她包裹紧实,俯下头紧张地问:“你这是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

云卿不复方才的桀骜,老实地窝在他宽厚的怀中,粗喘了片刻,这才觉得好些。

“你到底是怎么了?”望着怀中气息微弱的云卿,楚瞻心急如焚,正欲抱她下山,却听她轻声地说了句,“无碍,稍歇……片刻即好。”

似是感觉到了他的紧张不安,云卿稍稍打起精神,解释道:“上官一家都好狠毒,他今日刀刃之上涂有剧毒……我虽未中刀,右手伤口处却沾带了少许……想必是毒性发作了。”

楚瞻闻言,方想起午后日光下,那柄玄铁长刀的刀刃处散发出的青冷寒光。姜国上官一族,真是太过卑鄙了。

“我带你回去解毒!”他气得睚眦欲裂,恨不能将上官一族赶尽杀绝。

“不必了……”云卿略一运气,觉得周身血脉略通,支起身子阻止了他,“毒我已解,因体内尚有余毒,才至于此,你不必担心。”

“云卿!”紧搂着怀中佳人,楚瞻心疼得不知所措,暗自懊恼,今日就不该由着她性子上场战敌。

不多时,夜空阴云随风而散,可见天上星斗,璀璨闪耀。

“你可通音律?可否吹奏一曲来听?”云卿靠在他怀中,渐觉困意上涌,便取下腰间锦袋递到他手中。

楚瞻知她正暗自调息,现下不宜行动,便欣然接过锦袋,取出那支翠玉短笛吹奏起来。这支曲子,多年来,他不知回忆了多少遍。

当年他被五哥手下追杀,双目受伤,正无处可逃之际,耳边却传入缥缈的古琴之音。高雅悠扬的曲调不乏铮然大气,听之不俗。许是上天相助,他一路循着琴音来到竹林木屋,才能得救。真是多亏了那个会弹古琴的“平儿”!

熟悉的曲调悠然传入云卿耳边,心里涌上莫名的感动,这几年,除了母亲,竟还有人默默牵挂,不枉自己入世走这一遭。

浩瀚苍穹,繁星点缀;山崖险峻,冷风呜咽,加上一曲飘渺笛音,楚瞻心中有说不出的快慰与满足。凝望着靠于怀中安然入睡的倾城佳人,他心生感叹,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吧!

姜国的主帅上官令贤,初战遭挫,还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上官昭林,心痛得卧床两日才渐渐平复。每晚独自望灯而坐,思及惨死于长枪之下的儿子,便觉痛不欲生。未曾想,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勇猛善战的林儿,竟被天朝一白面小生打败,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身处王庭的姜王上官赭看了奏报,更是大吃一惊。想他运筹帷幄,指望着此战可要挟天朝割让几座城池,谁知初战便大败而归。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想起自己的兄弟自信满满地请战而去,现下却落了丧子之痛的下场。

“看情形,需得本王亲自出战了!”将案上奏报重重地拂落在地,双鬓花白的上官赭自信地笑道。

四日后,一直萎靡的姜国阵营因为王上的到来而士气振奋。姜王体恤其弟痛失独子,命其率领麾下兵士返回王城,却单单留了自己的二子上官奕随侍身侧。

他这二儿子,自小便是自己的骄傲。无论是母妃出身,还是相貌才德,王庭中的其他子嗣无人能及,一向深得他偏爱。两年前,长子不幸染病而逝,姜国太子之位,已然非他莫数。

是夜,天空阴云重重,星光黯淡,一矫捷身影如风一般掠过蒿草,巧妙地将身影隐没在浓重夜色中。

姜国的营地守备森严,几队士兵持刀来回巡视,营帐外高擎的松枝火把照亮了辕门,但凡有丝毫动静,都逃不过他们鹰一般锐利的眼睛。

上官奕坐于营中,看着案上几天前的奏报,陷入了深思。之前他也曾去天朝打探内幕,并未听说军中有这样一位身手不凡的白袍小将。

后来听闻天朝派了七王爷楚瞻前来,对于此人的身手,他异常好奇,若不是叔父主动请缨,他早就想与那位名震天下的王爷会上一会了。殊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这位连斩姜国三将的白袍将领,挑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隐于夜色中的黑影缥缈不定,眨眼间便悄然落于姜营之中,瞅准了中间那所营帐,闪电般地飞驰而去。

迅捷的身影过处,冷风尽生,营帐木桩顶端照明的火苗也随之跳跃不定。守卫的士兵睁圆了双眼,也未曾发现蛛丝马迹。

黑影隐于厚得的帘帐之后,凝眸扫视着帐中动静,却只见一人身着白衣坐于帐内,相貌清俊,气质不俗。环视了一圈,却未见到上官赭的身影,真是怪了!

“谁!”上官奕稍提内力,正要出帐查看,却见一黑色身影闪至眼前。

云卿并不想打草惊蛇,帐外那么多守卫,她自然是寡不敌众,若能劫持中军帐内的人,更加利于她逃走。

上官奕幽黑锐利的双眸扫了来人一眼,不由惊诧得低吼一声:“又是你!”

“竟然是你!”云卿拉下面纱,眼眸深入掠过一丝阴寒,她猜得果然不错。

“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而且还是在这里!”上官奕并未叫人,而是撩袍往铺了虎皮的大椅上一坐笑道,“既然来了,就请稍坐片刻,我们也算是故友了!”

云卿也不惧怕,果真在他对面的红木椅上坐了下来,悠然地打量了营帐一番问:“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是姜王上官赭的营帐吧?今日我特来探看,谁知他竟不在,真真是遗憾!”

(15)

云卿表面上虽是泰然自若,却暗提内力,以防有人突袭。上官一族,可都是阴险狡诈之辈。

上官奕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向她微微一笑似是讥讽似是安慰:“沐大小姐请放心,我上官奕并非像叔父那般会暗算于你,今晚,你是我的贵客,无人敢对你不敬!”

听了他这番直白的话,云卿暗自发笑,没想到上官一族竟会有他这般坦荡而近乎尖刻的后辈。只是三言两语,便将自己的前辈贬得如此不堪,也不知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我此番前来的目的,并非行刺,只是想看看上官赭是否安好。”云卿一身黑色夜行衣,更显身形娇小瘦弱。苍白的面色,在灯烛的照耀下,近乎透明。

上官奕见她面色欠佳,取过案上奏的看了看,按捺住眉间的喜色问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日在沙场上连斩我军三员大将的人便是你吧?”

“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如果有机会,我真想领略沐大小姐沙场上的英姿!”上官奕这番话说得甚为不妥,没见过连折了三员大将还能真心实意夸赞敌方的人。

“姜国上官赭现在哪里?难道他尚在王城?”云卿偷偷从大营溜出来,就是冲着上官赭来的。

“真是遗憾,家父的行踪,连我也不知!”上官奕见她所有心思都在父王身上,不由苦笑着答道。

云卿听后,眸中寒光更盛,强自压抑着怒意起身告辞。她怕再待一会儿,自己会忍不住出手。上官赭的儿子,同样是她报复的目标!

上官奕本欲出帐相送,却被云卿一口回绝:“既然我能悄然入营,也能安然出营!”清冷的话间刚落,他便觉眼前一花,佳人已如风般消失于沉沉夜色之中。

“其实,我这一生敬重之人,便是你的父亲沐天行!”望着茫茫夜空,上官奕喃喃自语道,“如果,我们是友非敌,那该多好?!”

云卿返回大营,天色已经微亮,到了营帐之中,再也抑制不住上涌的血腥之气,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污血。上官昭林刀上之毒,真是邪门!

与姜国再次交战那天,楚瞻刻意不让云卿出战,但仍拗不过她,只让她领了一队兵埋伏于半山处,借着天险以灭溃散敌兵。

云卿早得了情报,仍着一身银甲白袍,候于山路口。今日她并未如平常那般气定神闲,左顾右盼,似是在等待什么。直到了太阳西斜,才见敌军的一支精骑卷着尘土飞驰而来。

果然,老奸巨猾的上官赭带兵佯逃至此,实际上,他早在就山中布置了伏兵,准备上下包抄,一举将我军拿下。

“怎么又是你!”待看清来人,云卿面色一冷,方才那股狠劲瞬间消散了不少。

“怎么,让沐大小姐失望了?”上官奕着一身金甲,端坐于马上,微笑着望着她。斜阳的脉脉余晖在他身上镀了一层瑰色,充满暖意的笑容竟有几分熟悉,他与楚瞻,竟有几分想象。

望着眼前的上官奕,云卿神思有些恍惚,半晌才掣出腰间凝霜剑道:“既然来了,那就如你所愿!”

前两番交手并未分出胜负,也罢,这一次,非要与他分出伯仲来!

“只怕要扫沐大小姐的兴了,前方早有我军埋伏,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吧!”上官奕自信一笑,手中长剑顺着山道往上一指。

云卿冷然一笑,幽寒的双眸轻扫过他清俊的面庞,说道:“二王子指的可是山上那一堆尸身?依我看,束手就擒的可是你!”

上官奕眉间掠过一道惊色,顿了顿这才发话:“真没想到,被你们知晓了计划……不过……”不过瞬间,他复又得意地向后一挥手,但见四周矮树之间现出数名手持弓箭的士兵。

“虽没防住你们,可这一队弓箭手,是我突发奇想设下的,总算没令你失望吧?”

云卿虽是心惊,面上仍是一派泰然:“如此甚好,那今日我们就在此好好切磋一番吧!”

看着杨天青连连击败两名敌将,楚瞻对这师兄妹二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到底是师从何人,才有此高深造诣?

近日两战,一连折了五位将领的姜王上官赭勃然大怒,亲自上场与楚瞻战了十几回合后却落败而逃。

威镇西北疆域一带的上官赭果真是老了吗?楚瞻得胜而回,想起方才与上官赭对战的情形,这一仗,似乎赢得太过轻巧了!难不成,那老贼又有什么阴谋?

“将军,末将有要事要禀!”未曾通报,杨天青便闯入帐中,匆忙得连甲胄也未曾除去。

楚瞻见他神色张皇,心知必是与云卿有关,连忙接过他手中的卷轴展开仔细一看。看罢,只见他两道剑眉紧拧,将手中卷轴往地下一掷怒喝道:“她此番举措,真是太过荒唐了!”

上官奕所带的一骑精兵与云卿部下厮杀惨烈,只是那一队弓箭手太过狡诈,趁人不备频放冷箭,三两下就放倒了几名兵士。

上官奕武艺颇深,与之抗衡的云卿自顾不暇,但不忍看手下将士吃亏,由腰中掏出数枚暗器,精准地射倒数名弓箭手。

“沐大小姐,两军交战,最忌轻敌,你总该尝到些苦头了!”上官奕趁其不备挥剑砍下她头上银盔。

云卿体内余毒未清,方才掷镖用足了内力,顿感咽喉处一股腥甜汹涌而上,勉强压制下,唇边仍渗出一丝黑红。

“你……竟是中毒了!”看着她惨白的面色,上官奕不再紧逼,惊愕之余又是心疼。

“拜你的兄弟所赐,上官一族奸猾阴狠真是驰名天下!”云卿抬袖狠狠擦去嘴角污血,一勒缰绳往山道上奔去,那里,尚有她布下的一队精兵。

上官奕正要策马去追,抬眼却见不远处一道白羽翎箭向那抹白色身影飞去。

玄铁羽箭精准地射向云卿,她挥箭一挡,猝不及防,又一箭正朝后心射来。云卿无奈,只得跃下马来,仍是避之不及,箭头深深地扎入左肩。

“难道,就只能这样了?”云卿望着身后的追兵,眸中怨气晕染,不甘地拔下肩上之箭,运足内力往山上掠去。

奔之半山之上,体内余毒缓缓发作,云卿体力渐渐不支,双眼发黑,伤体摇摇欲坠。怕是来不及与那队精兵会合,自己就要被擒了。

望着天边残阳如血,大风卷过山崖松枝蒿草,摧枯拉朽。云卿心里渐渐发冷,果然,到此为止了。

“沐云卿,你无路可逃了!”上官奕率兵追至,见眼前佳人乌发披散,一身白袍血迹斑斑,极为狼狈。

冷风吹过,血色斑驳的袍角随之翻飞,佳人仿若崖边孤鹤,临风而舞。云卿一头墨发飞扬,丝丝缕缕萦绕于苍白面颊,一双幽黑瞳眸血色充斥,仿若幽冥魅灵。

“住手,本王要活的!”见身后有人搭弓欲射,上官奕凌厉地扫了他一眼,手中长鞭一甩,将弓箭打落在地。

“活的?”想起父亲惨死,云卿冷然一笑幽幽说道,“只怕你,不能如愿了!”言罢,她取下腰间剑鞘,长臂轻舒,瞬间将其抛于山崖。

上官奕见状,惊得面色发白,不由脱口而出:“云卿,万万不可!”

“中原有句话说得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云卿抬袖擦拭着手中寒光四射的凝霜剑,姿态悠然仿若对友闲谈。一抬眼,却见长鞭破空划过,她轻蔑一笑,运气挥剑,上好的软鞭竟被生生截断。

“中原还有句成语叫‘鞭长莫及’!”云卿持剑在手,唇边笑容越发妖娆妩媚,“后会无期了,上官奕!”

佳人绝美的笑容摄人心魄,决绝的神情让人为之心碎,众人恍惚之际,却见一道身影掠过,如蝶一般飞落悬崖。

耳边风声呼啸,望着红霞炽燃的天空,云卿如释重负,双目轻阖,任由身体急速坠落。

对不起,父亲,女儿无能,不能为您报仇雪耻了!

对不起,母亲,女儿不孝,有悖您的嘱托了!

对不起,安儿,是我食言,不能与你一同仗剑江湖了!对不起……

姜国上官一族,我在九泉之下,等着你们一一到来……

“云卿……沐云卿……”见佳人翩然而落,上官奕心痛如绞,翻身下马奔至崖边,冲着半空那抹急坠的身影高呼。

空旷的山谷回声幽幽,他着一袭金甲跪于崖边,几滴晶莹由发间落下,分不出是泪水还是汗水。

身后,斜阳余晖下,楚瞻一身便装带着随从策马狂奔而至,一路黄土飞扬、尘烟滚滚。而前方,却再无他心心念念的佳人……

(16)

数月后,瞻王府内明灯高照,府内姬妾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恭迎王爷凯旋。未曾等楚瞻到府,几位姬妾便聚在了前厅左顾右盼。

此时的平儿大腹便便,腹中胎儿七月有余,转眼间,已是来年正月了。因顾念着身子,她裹得像个团子一般,白狐裘袍映着她红润剔透的圆脸,越发显得喜气盈盈。先前曾让太医诊过脉,算来应是男胎,当即令她喜不自禁。好不容易盼到瞻王凯旋,现在更是迫不及待了。

“织秋,去外面瞧瞧!”平儿坐于殿中,见几位姬妾仍旧端坐着谈笑,便悄声对织秋说道。

织秋会意,忙匆匆地走出殿外。坐于下首的琴姬瞧了,拿起云帕掩了唇笑道:“明妃娘娘好心急,依我看呀,恨不能插翅飞到王爷身边!”

平儿见是一向对她恭敬有礼的琴姬,只当她是开玩笑,略带羞涩地睨了她一眼说道:“姐妹不都如此?不是说一百步笑五十步吗?”

众姬妾虽然出身低微,一个个也曾是青楼名妓、舞场歌姬,琴棋书画皆是精通。见这位自以为是的明妃强不知以为知,皆强忍着笑不言语。倒是瑶姬柳如眉巧妙地圆了场:“可不是嘛,娘娘您一步就抵我们十步,我们这些人啊,跟在您身后拣巧便足了!”

众姬妾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却见织秋低着头行至平儿身边悄声道:“娘娘,王爷已然到府,人现在在南书房呢!”

她声音并不算轻,足以让众人模糊听见。她这一句犹如投入湖中的小石子,在众人心间激起层层涟漪。

“想是王爷还有要事要办,他一路辛劳,我们姐妹也不便打扰,就此告辞了!”柳如眉闻言,仍是面色不改,起身向平儿一福,便婀娜而去。

众姬妾见状,也都纷纷告辞,唯剩下平儿,抚着肚子迟迟不肯离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让他连自己与腹中孩儿都不顾了?难不成小姐她……

“不可能!如今她并无任何佐证,怎么会……”想起某人告知她行动失败的时候,失望与恐惧也纷至沓来,这几个月,她表面虽是风光,内心却是极不安宁。

王府的后院的西北拐角处,同样也设着一处小巧花园,虽无后院的奢华气派,却也有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琴姬的飞花苑便设在旁边,因此闲暇时常到此来散心。

“哟,这不是瑶姬姐姐嘛,今晚怎么有空到这园子来散心?”琴姬刚送走绣春,忽见柳如眉独自一人挑灯迤逦而来。

绯色的宫灯在随着她的走动颤悠不定,照得她雪白面庞忽暗忽明,更显诡异神秘。

只见她款款走至琴姬身边,笑声悦耳:“琴妹妹真是好兴致,大冷天的,这么晚还逛园子啊?”

“听闻王爷安然归来,我心里自然高兴,一时睡不着,便出来转转!”琴姬拉了拉身上的斗篷,现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姐姐怎么也有闲情逸致逛园子?

“哦,方才路过,见园子里有亮光,一时好奇,便过来瞧瞧!”柳如眉淡淡一笑,深深地望着她,欲言又止。

琴姬见她似乎有话要说,向她笑了笑说:“这天也怪冷的,姐姐若是不嫌弃的话,就到我那儿坐坐吧。”

柳如眉见她这般主动,先微微一怔,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惊叫一声:“哎呀,你瞧瞧我这记性,方才浮碧斋的林妹妹要到我那取花样子,想必她现在已经到了!”

言罢,她向琴姬歉意一笑便匆匆而去。转过回廊时,她侧身一瞥,见琴姬仍挑灯伫立在原地,不由暗笑:“他回来了,你安排的好戏也该上演了。而我,也到了收网之时了!”

南书房院内,那抹修竹仍然临风而立,身姿傲然。楚瞻负手立于竹边,脑中全是那一晚在过风崖怀拥云卿的场景。他尚未来得及亲口向她求证,尚未来得及向她道歉,尚未来得及许她幸福……

万仗崖边,她决然而落,他才深深体会到,什么叫作痛不欲生!

她的凛然高华、倾城之姿,以及她的沉静睿智,他尚未曾细细品味,佳人便随风而逝。想起长跪于崖边的姜国王子,他那般痛苦绝不会亚于自己。仅此一面,她竟让他那般倾心……

而他与她初见,自己竟未能目睹佳人风姿,以致错认,果真是有缘无份吗?

“王爷,明妃娘娘求见!”守于院门的李全,耐不住织秋的软磨硬泡,只得硬着头皮前来通报。

“不……”他“不”字刚说出来,复又想起平儿水气氤氲的眼眸、楚楚可怜的面庞,以及,她腹中的孩子。

若不是帐中军师苦劝,一言带过他尚有子嗣,他也不知几月前会做出什么事来。现在的他,完全能体会云卿大仇不得报的心情了。她待人冷若冰霜,甚至是无情冷酷,都是仇恨造就,若是当初晓得,无论用什么方法,他也要将其化解……

“王……王爷!”李全见他闭口不言,只得轻声提醒。

“哦,让她安心回去吧,本王待会儿就去看她!”楚瞻语气淡然,再无当初想她念她的甜蜜。在他身边伪装得这么成功,也许她早就决心顶替她家小姐了吧?有机会,他一定要当面问个清楚。

“王爷!”李全刚欲转身,却听身后传来平儿温柔恭顺的声音,让人听之,一颗心都为之酥软。

楚瞻心中一颤,终于转身看她。平儿独自挑着水墨宫灯,抚着突出的肚子,蹒跚向他走来。

见瞻王未像往日那般深情相迎,她略略失望,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定,面带娇羞轻唤道:“王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又见佳人一双惹人怜爱的杏眸,楚瞻连忙上前,轻轻地扶住了她颤抖的身子。

(17)

平儿落入他宽阔的怀抱,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她柔顺地将头靠在他胸前,似娇似嗔地说:“王爷真是好狠心,这一走将近半年,真是担心死臣妾了!”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楚瞻不着痕迹地将她推开,挽上她的手说,“外面风大,还是回漱玉斋吧!”

漱玉斋内,火盆内银碳烧得正旺,寝殿内热气扑面、暖意融融。

平儿除下外面的狐裘,只着了一件宝蓝色缠枝并蒂莲纹缎袍,里面月色的襦裙紧裹住突出的腹部。许是室内有些热,她那张秀丽面庞泛着粉色,攥着绸绢的手有意无意抚过胸前的大片凝白肌肤。酥胸伴着清浅的呼吸起伏不定,越发显得圆润迷人。

楚瞻的眼睛紧锁在她腹部,半晌才淡淡问道:“已是有七个月了吧?”

平儿见状,面上笑容越发妩媚,抬手轻抚着腹部略带娇羞地说道:“太医已经诊断了,估摸着是个男胎!”

楚瞻听闻,面上并未见喜色,只轻应了一声便无话可说。

平儿见他心事重重,似乎并不在乎她腹中胎儿,心内难免有些焦虑,难不成,小姐真是的将实情相告了?

思及此,她开始张皇不安,一双手笼于袖中,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强自压抑了片刻,她才若无其事地问道:“小姐也与王爷一起回来了吧?这么长时间未见,倒真是想念得紧!”

“她,已不在人世了!”她这句话,生生戳中了他的伤口。见她尚有身孕,本不愿意刺激她,但很好奇她的反应,因此他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

平儿听后,心中暗喜,抬手掩住唇边的笑容,装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又问句:“不在了?她去哪了?”

楚瞻双瞳染了血色,额上青筋突突地跳个不停,看也不看她重复着:“她,不在人世了!”

话音刚落,便见平儿面色骤变,片刻便见她抚着腹部,面色痛楚地呻吟着。斜坐在红木椅上的身子摇摇欲坠,已然是喘息不定,好似动了胎气。

急急地请来太医诊治之后,平儿这才平复下来,许是伤心过度,竟沉沉睡下了。楚瞻本有话问她,见她这般模样,心中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云卿之死,看来对她的打击不小,想必她们果真是主仆情深吧。一个撒谎,一个圆谎,配合得真是天衣无缝!

皇宫的勤政殿内,皇帝听完他这位七弟一番言辞,一时哑口无言。

这些事情,听起来竟如书中所言的那般曲折离奇,未曾想过,那样一位绝代佳人,偏是红颜薄命。

他阖上双目,想起云卿冷若冰霜的绝色容颜、凛然高华的雍容气度,纵是这后宫上千佳丽,也无人能及。只可惜,好花带刺,他也只能远远观望罢了。谁曾想,往后,他却连观望的机会也没了!

“实在不曾料到,老谋深算的姜王竟会腹背受敌,若不是邻疆小国想趁机从中牟利,想必这场战事并非能这么快就结束。这几月,真是辛苦你了,从明日起,免你十日早朝,好生休息休息吧!”沉默片刻,皇帝才淡然对立于下首的楚瞻说道。

“臣弟谢恩!”心情复杂的楚瞻想也没想,躬身一礼。不忍再看皇帝那一双忧悒的黑眸,转身告辞。

没想到,昔日名镇天下的玉面将军沐天行一家,竟散得如此彻底。短短五年,却连一名家眷也不剩了。

七弟,她殒命于姜国边境,你也有推脱不了的责任。而最终,品尝这枚苦果的人,也只能是你自己!

天色渐暖,看着腹部越发的凸起,平儿心里有说不出的幸福。想起云卿临行之前,郑重其事地将安儿安排在她身边,那般凝重神情,现在想来真是好笑!没有她的庇佑,自己不也是活得风风光光的吗?

这王府之内,只要得了王爷的宠幸,那些妖娆艳丽的姬妾们,哪一个不对她恭敬顺从;王府的下人们,哪一个敢不唯命是从?

“娘娘,王爷特意吩咐为您煮的金丝血燕窝粥,趁热用了吧!”绣春小心翼翼地捧着翠绿莹润的碧玉碗,走到她面前说道。

平儿抬眼看了看,见她拿起银针又要试毒,不由温和一笑:“罢了,既然是王爷嘱咐下的,总不会有什么差错!”

绣春敦厚一笑,一双手却在长袖下抖个不停,宽秀的额头竟密密地渗了一层汗珠。

平儿用完粥,见她一双眼飘忽不定,不由关切地问:“看你面色不佳,是不是病了?这个织秋也真是,一转眼便跑得无影无踪了!”

“织秋一向勤勉,这不,她去了梁嬷嬷那当监工去了。宫里刚赐了上好的绸缎,她说要仔细挑挑,为娘娘与未来的小王爷准备合身的衣服。”绣春腼腆地说着,笼于袖中的双手已不再发抖。想起那日安儿被她整成那般惨状,她暗自叹道,这也算是业报吧!

琴姬近日颇为慵懒,每每睡到了日上三竿这才起身,加之天气渐热,胃口也是越来越差。午后的阳光有些灼人,众位姬妾都躲在房中小睡,唯有她,却精神奕奕地在小花园内逛了起来。

说起来,漱玉斋的那位娘娘,不过一月便要临盆了吧?想起她不过与自己一般出身低微,除了会摆弄些绣品,别的一概不通。若不是有个好主子,只怕未必能有今日。到底是顾忌着自己的出身,竟连主子身边的丫头也不放过,真真是愚不可及!

“夫人!”身边的丫头姿容虽不及漱玉斋那两位,却也聪明伶俐,见她眼光往那一株晚茶上瞟来瞟去,忙剪了来用玉瓶装了,递到她面前。

望着瓶中被浓绿枝叶衬托得更为艳丽的绯色晚茶,琴姬淡淡一笑暗自道:“即便是盛极一时,可也有衰败的那一天!”

(18)

平儿临盆的那日,天气竟比平日凉爽,可是漱玉斋内却是热闹已极。听着房内呻吟连连,一应丫鬟婆子忙得脚不沾地,心内既喜又忧。

喜的是这冷清了许久的王府终于迎来的天大的喜事,忧的是这位主子呻吟了半日,也未见诞下麟儿。

寝殿内,纵是经验老道的稳婆,也无法安抚躺于牙床痛得声嘶力竭的明妃娘娘。难产的现象她也是见多了,可今日这种状况却也没见过几回。

平儿双手紧紧攥着床单,浑身已被汗水浸湿,任是满室聒噪,她也置若罔闻。现在,她脑中空空如也,眼前的景物渐渐变得模糊,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她似乎看见了初生婴孩的粉嫩小脸……

楚瞻下朝回府的时候,便见满府凝肃,府内的下人们一个个犹如惊弓之鸟,见了他,更是吓得浑身哆嗦。

“什么?是个死胎?”听医正战战兢兢地说完,楚瞻不由一怔,浓眉紧拧,厉声问道。

医正见他怒气上涌,只得硬着头皮重复了一句。

楚瞻思及平日已对平儿这边照顾得极尽周到,谁料,却是这样的结果!她腹中的骨血,未及出世,便夭折了,难道这也是天意吗?

“明妃她,现在怎么样了?”强压下心头的痛意,楚瞻无力地问道。

夜半,书房内明灯高悬,楚瞻坐于案前,手中捧着那枚云龙纹玉佩独自发呆。难道,除了府内那些居心不良的姬妾,跟随他的人,下场都不尽人意吗?

“云卿,你若知晓她今日的处境,还会将她推到我身边吗?”他低叹一声,攥紧了手中玉佩,心间又泛起阵阵痛意。

平儿万万不曾料到,她一直企盼的孩儿未曾落地便死于腹中。这些日子来,她一直被照顾得很好,饮食方面也是极尽小心。每每用膳前,跟在身边的绣春不仅要用银针试毒,而且时常亲口试吃。这般周密的防备,别人根本不会有可乘之机!

“娘娘,该喝药了!”绣春端着药碗,缓缓走至她面前,拿起汤匙先尝了一口,这才将药递到她手中。

“娘娘且慢!”她刚药碗送至唇边,却见织秋风风火火冲了进来,“娘娘,这药有毒!”

只听“当啷”一声,上好的翠玉碗便被摔得粉碎,平儿呆呆地望着织秋嗫嚅着问:“怎么会?明明……绣春她……”

织秋一脸怨恨,眯着眼睛望向绣春恨恨说道:“娘娘您有所不知,她喝了确实不会中毒,而您喝了,却不一样了。”她说着说着,扑通一声跪在平儿脚边,涕泪涟涟,“娘娘,都是奴婢眼拙,现在才发现她的诡计,否则您腹中的孩儿也不会……也不会……”

平儿听闻她提及夭折的孩儿,顿觉心口绞痛,粗喘了几口气,这才略略恢复:“快,快……去请王爷……”

楚瞻闻讯赶至漱玉斋时,已见绣春被打得瘫倒在地,额上鲜血汩汩流出,气息微弱地伏于地下,瞧上去甚为可怜。

“王爷,您要为平儿做主啊!”平儿一见瞻王匆匆到来,迅速地奔至他怀中,哭得梨花带雨、上气不接下气。

楚瞻吩咐织秋将怀中的人扶至里屋,这才坐于殿中,审问起奄奄一息的绣春来。近一年来,府中一直相安无事,就算是以前姬妾吵闹,也未曾见血。谁知……

不多时,琴姬便被人请到了漱玉斋,起初还理直气壮地大吵大嚷,直到得到了绣春的亲口证实,这才不复方才的嚣张气焰。

平儿在里间听闻对她一向恭敬的琴姬竟怀着这般狠毒心思,更加怒不可遏,也顾不得病体虚弱,强行推开织秋,转过了屏风冲向殿内。

“卑鄙小人,还我的孩子……还我的孩子来……”一见到跪于殿中的琴姬,平儿上前与她撕扯在了一块儿。

那些下人们平素见惯了这位娘娘养尊处优的样子,一时竟未反应过来,只是呆呆站在原地不动。

楚瞻最最见不得妇人撒泼之相,只得吩咐众人将二人拉了开来。平儿气极,脑中一片混乱,难免要骂些污言秽语。

琴姬被打时未曾还手,顾不得自己钗横鬓乱、满面污血,将一心横回敬道:“如今你倒是满腹委屈,说我心狠手辣,当初你对王妃身边的安儿可也未曾手下留情,现在她是死是活还未可知呢!我劝你,别再五十步笑百步了!”

她恨恨而言,刻意将平儿那日用错的话咬得极重。言罢,又可怜巴巴地望向瞻王,见他怒极攻心,忙垂下眼睑不再言语。

平儿被她戳中了要害,又见瞻王向她看来,忙捂着胸口急促地踹息着:“你……你血口喷人,安儿见小姐负气出走,担心不已,便带着牙出府寻她去了!”

云卿出府不过是楚瞻带她出征的借口,王府里只有平儿与安儿知晓此事。她一时情急,不由脱口而出,说完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

楚瞻自从回府便未见过安儿,一直养在碧琳殿的牙也不见了踪影。这些日子除了忙于政务,又惦念着平儿即将临盆,便未将这些事放在心上。现下被琴姬一提,倒让他心存疑问。

“你如今害了我腹中孩子,还要红口白牙地诬陷我吗?”平儿言罢,一下拜倒在楚瞻王前,涕泪涟涟地说道,“王爷,您可要为臣妾与屈死的孩儿做主啊……”

许是她太过悲痛,话音未落,整个人便瘫软在地,再无声息。

楚瞻见她昏厥,心内一惊,忙拦腰将她抱至里间牙床,并命人前去宫中请太医救治。

琴姬未料自己天衣无缝的计划就这么轻易败露,想起素日里治府甚严的瞻王,又因着自己不同寻常的身份,将安儿的事情从头到尾抖落之后,便用头上珠钗自尽而亡。

瞻王望着倒地身亡的琴姬与伤痕累累、一息尚存的绣春,震惊之外,愤怒如潮水一般汹涌而上。

“是真的吗?她方才所言都是真的吗?”他望向惊慌失措的织秋,眸中泛起血丝,宛如笼中困兽低声嘶吼。

织秋见他怒气狂飙,早已吓得浑身发抖,直直地往地下一跪呜咽着说道:“奴婢不敢有瞒,方才琴夫人所言,确实不假。明妃娘娘对安儿一直有所顾忌,她……她怕夜长梦多,便……便将她……丢出了王府……”

“贱人,休要胡言乱语!”假借晕倒解围的平儿闻言,再也忍不住冲了出来,拿起头上金簪对她一通乱戳。

楚瞻已然气得头昏,一把将平儿扯近身侧,眼中几乎要滴出血来:“说,本王要你亲口说出来,这些是不是真的?”

平儿眼神涣散,定定地望着瞻王,突然发出一阵癫狂瘆人的笑声:“孩子……安儿……你还我的孩子……小姐慢走……平儿向你请罪来了……”

此时的漱玉斋闹得沸反盈天,而这场风波的最大赢家柳如眉,她则悠闲地卧于榻上,金镶玉的指套轻轻划过手中团扇,笑得风情万种:“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好一个织秋,没枉我悉心栽培你一场,这次的翻身仗,打得真是漂亮!”

数日后,琴姬与绣春均被葬于一处不起眼的山坡之上,仅是两处突起的土包,却未立墓碑,不久蒿草遍布,再也辨不清位置。

而处心积虑多时,未达目的的平儿,已然疯癫,每逢夜间便蜷缩于房间角落,惊惧地望着房门,口中告饶不止。数月后,备受煎熬的她,终于在一晴朗的清晨悄然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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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蝶舞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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