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梅花成妆
第四章
梅花成妆
(1)
十四个月后
靠近玉临关的度风小镇,一直是两国百姓生意往来之地。虽比不得关内富庶,平日却也颇为热闹。景和药庐虽位于偏僻的青石街拐角处,来往抓药看病的人却是络绎不绝。
简陋的黑漆门匾上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正出自药庐主人王清哲之手。年近半百的他平时显少在庐中医病,大多时间不是进山采药,便是被请到富贵人家治些疑难杂症。平素守在庐中的两位伙计常常要忙到夜半才收工回家。
因前两日遇上位情况古怪的病人,王清哲一早采完药后特意折回药庐为其把脉开药后这才匆匆离开。
小镇的最西面的土丘之上,零星有几家散户居住于此,家家茅草结庐,日子过得甚是清寒。令人惊诧的是闻名小镇的名医王清哲,正住在此地的三间草庐。他常于闲暇时间伐木捡枝,不久便搭了篱笆围成个小院,在里面栽些许药草。
初冬的太阳无力地在阴云中穿梭,一会儿功夫,便隐入云中再不露脸。
“请问,王先生可在家中?”王清哲的夫人湘娘正于花圃中摆弄药草,对于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几位富商打扮的人并不感到意外。
“哦,他一早上山采药去了,尚未回来呢,几位贵客若有什么事,可以进屋喝口水,歇上一歇,等当家的回来再说!”湘娘见几位颇为眼熟,便知是姜国王庭派来的。
为首的一位青年面露难色,掏出些碎银放入她手中,央求道:“不知王先生何时能回,我家主人病情危急,刻不容缓呐!”
“既然师父不在,那就由我去吧!”湘娘正看着手中的碎银不知所措,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清冽女音。
众人抬眼一看,便见一白衣翩翩的青年掀帘而出。那人一身白袍,乌发高束于顶,若不是一对明月珰在耳边颤颤悠悠地晃着,还让人误以为是位俊俏小生。
仅仅一眼,便再难让人移开目光,特别是那张精致的面孔,令人疑似仙子下凡。
“云儿,你……你不能去!”湘娘拉住那人的衣袖斩钉截铁地说。
“师母此言差矣,行医者,以治病救人为己任,又何必讲究身份呢?”白衣人握住她的手,眉宇间洋溢着浓浓笑意。
说话间,那人微微侧身,众人皆见她右眼角处有一处红印,细细观之,竟如梅花盛放,更称得肤白胜雪。
白衣人见众人眼光在自己面上流连不定,强压下心中怒意,幽深的眼眸轻轻一扫,声音冰寒冷冽:“既然你家主人病情危急,诸位还不快快带路?”
众人正看得恍惚,忽见她一双幽冷黑眸直直看来,都不由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唯唯诺诺地簇拥着她往院外走去。
“云儿……不可!”湘娘连忙上前拉住她,频频向她使眼色。
“师母请放心,我医术虽不及师父精湛,可是寻常的疑难杂症却也难不倒我。”白衣人指尖在她手中轻挠,眸中的冷意却益发浓厚。
“既然你胸有成竹,那就随我一道去吧!”背着药篓的王清哲不知何时,翩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众人见了他,就如同看到了救星,忙上前围住他问候寒暄。白衣人与他相视一笑,将药箱往肩上一背,随着众人匆匆而去。
姜国在边境设的彰晔行宫,虽无天朝的巍峨壮丽,却也是大气奢华。尤其是姜王上官赭的寝殿,上有琉璃镶嵌的藻井,下有澄泥金砖铺地。殿中淡香萦绕、寂静异常,一进殿门,二人便由内侍引着,往内殿去了。
见爱徒悬丝把完脉,王清哲摸着颚下花白胡须笑道:“如今你医术不在为师之下,这方子,便由你来开吧!”
被称之为云儿的白衣人向他微微一笑,素手打开药箱,湖笔一挥,笔走龙蛇之下,月白的绢布上已布满了娟秀小楷。
营中战事不断,近来折了两员大将,让姜国太子上官奕颇为头痛。又加之父王旧伤复发,现正于行宫养伤,多日来,他奔波于大营与彰晔行宫,已略感倦意。
今晨于营中忽闻父王病情加重,他只得马不停蹄地赶往彰晔宫探视父王。
一进殿中,他便觉得淡雅熏香中夹杂了异味,刚走入内室,便见内侍引着王清哲二人走出殿外。
这位王清哲他颇为熟悉,其医术高超,远近闻名;医德高尚,更是令人敬重。上官奕向他一颔首,眼角的余光不经意掠过其身后的白衣青年。
“这香气……”他心中一惊,忙将目光移向那人,却见他低垂着头,一副极恭敬的样子,跟在王清哲的身后缓缓离去。
“二位请留步!”二人尚未踏出殿门,却听身后传来一声舒朗的男音。
“太子还有何事?”王清哲转过身,带着一脸疑惑。
上官奕向内侍使了眼色,便见那人深深一揖,垂首退了下去。
“只是有些小小的疑惑,还望先生能为本王答疑解惑!”上官奕指着正殿下首的花梨木大背椅,示意他们落座。
见他们二人落座,上官奕轻舒一口气,稳稳地坐于正殿之上问道:“近年来,父王旧伤频频复发,不知先生有何妙方?”
“王上旧伤频发,乃是操劳所致,又加之年岁渐长,唯一的妙方便是好生将养,以免太过疲劳!”王清哲款款而答,却见这位太子的眼光落在了身旁的云儿身上,眉头不由一皱,一颗心悬至了喉咙。
似是感觉到了他的灼灼目光,白衣人抬起头,望向上首的上官奕,面上一派坦然:“师父所言极是,王上若长此以往操劳下去,其状况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那一双摄人心魄的冷眸看过来,上官奕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天下果真有长得这般相像之人吗?除了右眼角那一处类似颊妆的红印,无论是相貌还是气度,均与沐云卿无异!
(2)
由彰晔宫返家的路上,师徒二人各怀心思沉默不语,直至远远能望见土丘上的几间茅草房,王清哲这才摸着胡须赞许地说:“这半年多来,云儿你大有长进,古人云‘医乃仁术’,看来你已然想透彻了!”
一身素衣的云浅浅一笑,双手紧握成拳,方才被自己指甲戳得血肉模糊的手心泛起阵阵疼意。若一直遵行“医乃仁术”,那对自己是否太过残忍了?
三日后的清晨,在院中侍弄药草的湘娘又接见了一位年青的贵宾,虽一副书生装扮,气度却是不凡,竟刻意指出要那位面颊画有梅花的女大夫出诊。
湘娘甚是纳罕,云鲜少再去医庐会诊,除了山丘上这几户人家,其余人几乎不知她精通医术。
她仔细将来人打量一番,见其儒雅大方、气质不俗,这才实话实说:“公子说的可是我家云?今日真是不巧,她一早去深山采药去了,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您若是有急事,可以去镇上的青石街最里面的景和药庐!”
“云?”来人浓眉微蹙,疑惑地问,“她只是叫云吗?”
见是个俊俏的公子,湘娘耐心地解释说:“是啊,她刚出生的时候,漫天的彩云,又因她家原本姓云,就图个吉利,从小便只称她‘云’!”
那人点了点头,又寒暄了几句便匆匆离去。方才湘娘的那些话,他也是将信将疑,这初冬天气入山采药,似乎有些不对劲吧?
虽是初冬天气,深山中仍是绿树翠枝遍生,偶有清泉叮咚,景色倒也怡人。越是山林深处,越能找到珍奇的药材,若能偶获奇珍,也足以让人兴奋好几日。
王清哲已然年老,对入山采药的活计渐渐力不从心,便将毕生积累全部传于云。她聪慧好学,仅是参照医书所述,便能辨出数千种草药来。一年不到,便将各类杂难医术悉数掌握。
看着身后的背篓中被各类冬日宜取的草药所占满,云心满意足地走出深山。她一身白袍,在深山跋涉采药已近一日,仍是干净清爽,多亏了她一身上好的轻功。
望着天边残阳,她坐于小溪边洗了手与脸,望见倒影中那张秀丽容颜上的红梅,眸中冷光一闪,伸手抚上那块类似颊妆的疤痕。
平日这块梅花状的疤痕常被人当作巧手绘治的颊妆,镇中偶有见过她的富家小姐,回府之后纷纷效仿。每每想起这些,云总难免要笑出声来。这块梅花妆的疤痕,烙下了她半生的仇恨,别人仿去的,不过是它的美丽外形,可这一世的苦痛,终是要她一人来尝!
“别来无恙啊,沐大小姐!”刚走出山间,便见对面迎来一人,疏朗的声音传至耳边,无形中挑起了她的恨意。
云微微眯眼,走到那人面前,将其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才微微一福答道:“云见过太子殿下!”
他刻意伸头望着她背上的竹篓,见里面放满了不知名的药草,便收敛了方才那副得意之色。没想到,晨时那王夫人所言非假!
“不知王上身子有没有好些?那日的方子是我开的,不知可有疗效?”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眸坦然地看入他眼中,并无寻常女儿家的羞涩之态。
她这番说辞倒让上官奕不自然起来,自那日父王服了药后,确实有所好转。若面前的佳人真是她的话,恐怕自己的父王早已死于非命。可是,眼前的人确实与她相差无几,若说容貌相似便也罢了,竟连雍容高华的气度也如出一辙,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云见他不曾答话,紧了紧背上竹篓的肩带,从容不迫地说:“我医术尚浅,王上若仍无起色的话,您可以请师父再去一趟。天色已晚,我也该回去了!”
“云卿!”见她缓缓由身边走过,淡雅馨香传至鼻端,他灵机一动,高呼其名。
见前方的人并无任何反应,他有些着急,忙抬步跟了上去。离她几步之遥时,随手取过钱袋的碎银,闪电般地向她脚下掷去。
孰料云未曾防备,颇有力道的碎银正中她的脚踝,只听一声惊呼,便见她跌坐在地。
上官奕本以为她可以躲开,谁知真的伤到了她,连忙上前关切地问:“姑娘,你没事吧?”
他一时情急,竟毫无顾忌地拉过她的脚,右手尚未触及她的软底小靴,却又听她一声低呼,满面的痛楚。
“对不起……对不起……”他连忙放下她的脚,竟面露薄红连声道歉。
“无碍,一时吃痛罢了,过一会儿就好!”云缓缓收回右腿,关节伸缩之时,竟能听到响亮的骨骼碰撞声。
上官奕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将眉一拧,盯着她的右腿问:“真的没伤着?你的腿……”
“老毛病了,一年前采药的时候不慎摔着了,养了几月才好,从那以后,这右腿行动起来便不如当初那么灵活了!”见他一脸愧色,云微微一笑,温言解释道。
望着眼前佳人清丽笑颜,上官奕心中一荡,不由看得出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越发觉得困窘难当:“方才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该对你出手……我也是一时心急,谁知,却认错了人!”
“无妨,你先扶我起来吧,再晚些回去,师父师母定要担心了!”云仍是微笑着,幽黑的眼眸藏着不为人知的杀意。
上官奕一听,慌忙起身,取下她后背的竹篓背在了自己身上。随即伸出手臂,任由她紧紧攥着缓缓起身。
淡淡幽香丝丝脉脉传至他鼻尖,又令他怦然心动。这怡人体香,除了她,绝无二人。也罢,一时不点破更好,如此一来,他们暂时不必站在敌对的立场!
如今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同样身处边境的楚瞻发现她的存在。既然她未曾殒命,他一定会让她过上崭新的生活。去前去京城打探之后,也曾听过那些民间传闻,那位王爷的行为,可真是独特,放了位如花似玉的美人不爱,偏偏钟情于她身边的丫头,真真是古怪!
(3)
“如果上官赭失去你这么个优秀的儿子,恐怕是致命的打击吧?这可是一石二鸟之计!”云紧握袖中短刃,心中突然涌上这个念头。可是,这镇中居民的性命,她也不能不顾。
与此同时,上官奕也在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能将她带在身边,那位瞻王爷就是将边境翻个底朝天也未必能发现她。
“我快到了,不必再送了!”远远可见山丘上的几处茅舍,云忙不着痕迹地推开他。
上官奕一路神思恍惚,未曾料这么快便到了,恋恋不舍地瞟了她一眼:“你的脚,还痛吗?”
“请将药篓还我,你瞧瞧,师母已在院门张望了!”云向不远处指了指说道。
天色昏暗,上官奕只依稀能望见茅屋的轮廓,无奈地笑了笑,只得取下药篓给她背上。
“几日之后,恐怕还要麻烦你们师徒二人前去父王行宫复诊,多次烦劳,真是过意不去!”他不甘心地望着她,灼然的目光扫过右眼角处的那朵梅花,才发现竟是……
不过,虽是伤疤,丝毫不曾影响她的倾城之貌,反而更添娇美。
“我该走了,您请回吧!”见灼灼目光在自己的脸颊流连,云淡然一笑,转身款款而去。
若是下次再遇见你,我再也不会顾忌他人了,这一世,就是因为顾忌太多,才落得这般下场!
王清哲医术高超,声名远播,又因冬日来临,难免有些体弱的人大病小灾不断。昨日邻县衙门的主簿特地遣了一顶暖轿前来相请,说是县太爷夫人高烧不退,请了好些大夫也未见起色,无奈之下,只得远道而来请名医。
如此一来,云不得不常常要到药庐那边照看。每逢她到庐中,不管是有病的还是没病的,总要找些借口前去,一个个对这位传闻中美若天仙的女大夫都甚为好奇。
药庐的两位年青伙计,每每见是云来,都要紧张好半天才能从容干活。一是因她貌美,二是因她那双幽寒冰冷的眼眸,令人不敢直视。
云为人诊病时,一般要都是隔着纱帘望、闻、问、切,否则,她这副尊容不知要惹多少乱子出来。往日在京城,多数人都知她生性冷酷,一个个虽是仰慕,却不敢亲近。而到了这里,她不得不收敛一些。树大招风,她可不愿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怎么是你?”隔着纱帘,她仍是瞧清了来人的相貌,是那位让她恨之入骨的上官奕。
“怎么不能是我?我又不是金身罗汉,自然会受伤生病!”隔了纱帘,依稀能看到她的面容,上官奕一颗心狂跳不止。
帘内人并不接话,三根银丝倏然由内伸出,直直卷向他的手腕。
我果然没猜错,寻常大夫怎会有这般高深的内力。淡雅香气由帘内传来,轻拂过鼻尖,他心跳犹如鼓擂。
“你受伤了?由脉象来看,伤势不轻呐!”声音清冽如泉,悠然穿透纱帘传入他耳中。
上官奕有些惊讶,没料到这位将门之女不仅武艺超群,医术更是了得。他此番前来,一是挂念于她,二是,装可怜来了!
昨日与天朝一位将领苦战,差点被他用银枪挑中了喉咙,也不知这天朝的人怎么这么爱使枪,而且偏偏还爱往人家喉咙戳。眼前的这位美人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怕天下女子当中,找不出比她更为狠厉的了吧?无奈的是,他还偏偏喜欢上了人家!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的大营中有的可是医术超群的军医啊,何必远远跑到这边?再者,这里可不是你们姜国的地盘!”幽冷的声音寒意渐重,也许,这是个杀了他的好时机。
“不提也罢,都是一群庸医,否则父王的病也不会拖这么久。还是多亏了你们师徒二人,这才有所好转!”他幽幽一叹,言语中带着无尽的落寞,“小小姜国终是比不得天朝,就连大夫的医术,也有云泥之别!”
云听了心内冷笑不止,向来阴险狡诈的上官一族,怎能招纳到贤良之才呢?若再这么下去,姜国早晚有一天走向衰落。
“不介意的话,可否让我看看你伤处?”她也是一时好奇,天朝的那些武将们她略知道些,能够伤到这位太子的人,除了那位瞻王,还能有谁?
上官奕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心中窃喜,却故作姿态地说:“只要姑娘不介意就成!”
“您此言差矣,这里有的只是大夫!”云闻言轻笑,说话间,纱帘已被掀开。
眼见佳人笑意盈盈,上官奕心头一阵狂跳,强自压抑着,这才走入室内。药香与她的体香混合着,竟是出奇的好闻,他几乎要融化在这片香氛之中。
云泰然自若地看着他解开衣襟,面上竟无一丝羞赧之色。倒是上官奕,紧张得手心冒汗,英武俊秀的面庞竟浮上了两抹薄红。
从小到大,他勤勉好学,除了身边伺候的丫头,他从未接触过其他女子。如今更是当着心仪之人宽衣解带,真令他困窘难当。
云见他这般模样,心中不由好笑,好似故意捉弄他一般,悄然走上前去,拍开他汗湿的爪子:“看来您的伤势真不是一般的重,竟连衣带也无力解开了!”
她一双素手带着凉意,利落地解开衣带,轻柔地掀开中衣领口,竟见他上身被包裹了数层。离锁骨半寸左右的白布,血色晕染,看来伤势真的很重。
“我能解开看看伤口吗?顺便帮你敷药,用您的话说,我们天朝的伤药,也与你们姜国有着云泥之别!”一个念头迅速在她脑中闪过,随即连声音也柔和了许多。
上官奕见她神情坦然,纵是自己觉得不太自在,也只得硬着头皮点头同意。他微低着头,缓缓地除去外袍,将中衣解开后,这才转过头去让她检查伤口。
(4)
带着凉意的手颤抖着撩开他的中衣,一层层地解下绷带,云尽量不触及他温热的肌肤,揭开最后一层,赫然看见锁骨下方一个血洞,观之甚为惊人。
犹豫再三,她终将袖中的短刃收了回去。回身取了上好的伤药为他敷上,再细细地包扎妥当。
她身上怡人的清香,似乎是上好的伤药,令上官奕暂时忘记了疼痛。偷眼看着她动作轻柔地包扎、细心地为自己系好衣带,上官奕犹如掉入了蜜罐一般。而他不知,方才有一瞬,自己差点丧命于那枚雪刃之下。
“看你的伤口,像是被尖锐之物戳中了一般!”云整理好药箱,随口问了一句。刚刚所见的那个血洞,明显是被长枪所刺,所用的招式正是那招“银枪破喉”。在战场上能使出沐家枪法的,非杨天青莫属。
“姑娘好眼光,这伤正是中了天朝将领的长枪所致,不过……”他刻意拉长了语调,是想看看她的反应,与那位王爷相处良久,未必会无情吧?
想当初,他领兵奔至崖边,仍不死心地派人四处搜寻,竟连战事都抛之脑后。后来听说,他一直在崖边跪了整整一晚,若不是军中有胆大之人将其打晕带回营中,估计要在那里跪到天崩地裂呢!
如果,他现在知道她还活着,会是什么表情呢?虽然很期待,但他上官奕绝对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不过,早就听闻您神勇无比,想必对方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吧?”云淡淡一笑,出人意料地接口说。
“可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你可是天朝子民!”上官奕讶异于她的淡然,边整理外袍边说。
“我虽为天朝子民,却也是一名大夫。医乃仁术,但凡是病人,到了我这里,都会平等待之!”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两国交战,能做到不惊扰四周百姓,也算是仁义之师了!”
上官奕闻言,精神为之一振:“真不愧师出德高望重的王先生,姑娘这般深明大义,实属罕见!……如不嫌弃的话,可否请你到王庭中施行医术?今日也你瞧见了,我营军医医术到了姑娘面前,真是望尘莫及!”
“若是天下大夫都如此作想,那么民间百姓就活该得不到好的救治吗?”云冷冷一笑,看向他的眼眸又恢复了平素的森冷幽寒。
上官奕被她这么一瞟,顿得后背凉意骤起:“说笑而已,姑娘不必当真,不必当真!”
她本想从他口中套出杨天青的消息,却被他不经意地带过话题。上官一族征战之时,常在武器上淬毒,纵是不能当即取了敌人性命,若被划出伤口,照样难以保命。
眼前这位姜国太子武艺只怕要在他之上,现下他被伤成这样,那么,杨天青也好不到哪里去!
经过昨日之战,天朝大营折损了不少兵将。那位姜国太子,看上去气度不凡,用起兵来更是巧妙睿智。与姜国僵持了近一个月,楚瞻是一点好处也没捞着。
他一脸威严地立于校场,看着士兵们操练,一颗心却不知飞到了哪里去了。昨日之战,只差一点,云卿的那招银枪破喉的传奇就要再次重现,谁知被他生生避过,手中双剑灵活一挑,将杨天青刺于马下。
只记得当时自己疯一般地策马上前,与他足足打了二十几个回合这才将杨天青救回。他是最后一个与她有关的人,自己决不容他再出任何差池。
一年多的时间,他失去了太多。他恨自己没能保护好她,也没能保护好她身边的人。性格已然扭曲的平儿疯颠而亡、安儿生死未卜、她的爱犬牙也不知所踪,就连她的师兄杨天青也身中剧毒、危在旦夕。
遥想当年辅佐三哥继位,他那般意气风发、所向披靡,就连当时文武双全的靖王也不是他的对手。而如今,自己当年的那般气概、那样的威风,到底去了哪里?
“禀将军!”他正兀自出神,却见随侍走上前来,贴在他边咕哝了几句。
“难道营中就没一个军医可解此毒?”听完随侍的汇报,他眉头深锁,眼中满是焦急之色。见那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胸中郁气难舒,将脸一板厉声说道:“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将他救活!”
随侍见状,不敢再多言语,慌忙领命而退。随在这位将军身边多年,他的习性早被摸得一清二楚,若是救不了营中那位杨副将,只怕很多人的小命都不保了。
一行人在小镇上七拐八拐,终于找到了被人称为华佗在世的王清哲所开的药庐。三位军医出来并未乔装,望见门匾景和药庐四个大字,如同见到了救世菩萨一般。
三个人激动地冲进庐内,却只见两名伙计在内忙活,上前一问,顿觉天塌一般。好不容易听闻此镇有位神医,一路马不停蹄赶到这里,不想他竟外出诊病,而且三两天尚赶不回来。
“师父一年多前收了位女弟子,其医术精深并不在他之下,若是三位等不及他老人家回来,也可前去清浦丘的茅舍请她医治。”其中一位伙计见三位垂头丧气、惊惧不安,不由心生不忍,为他们指了条明路。
“女弟子?”其中一人颇为意外,不由脱口问出。
旁边的一位实在看不过他那副井底之蛙之态,便插口说道:“云师妹医术高超,平日师父不在庐中,都是请她来此坐诊。你们若是不信,尽管耐心地等师父回来好了,不过啊,就算你们去请,她还未必肯出诊呢!”
三个人对他的话将信将疑,又因情况危急,此时也顾不得许多。若是耽误了救治时间,营中的那位王爷怪罪下来,弄不好小命都没了。唉,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来医了!
(5)
西北边关的天气变化无常,到了冬日,尤其寒冷。午时刚过,天边就积了厚厚的阴云,一层层地堆叠起来,大有压城欲摧之势。
三位军医赶至清浦丘时,已近未末时分。因其夫医技高明,多有人远远赶来相请,所以湘娘对这三位军医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念着云相貌出众,不宜长久抛头露面,便不顾三人的央求便婉言拒绝。
云在里屋听见了动静,从对方口音已判断出他们来自天朝军营。若去了那里,见到了不该见的人,必定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到时候恐难轻易抽身。可是,从上官奕的口中探知了战况,想必是营中有人中毒,那人,很有可能是杨天青!
“哼,你们作为天朝子民,竟不识大体。营中将士誓死护国,为了关内万千子民而身受重伤,作为大夫,你们却袖手旁观,不肯施救,真是令人心寒!”其中一位年长的军医见状,气得浑身直哆嗦。
“这是师父精心炼治的药丸,可解百毒,你们可以拿回去一试!”云闻言,终于按捺不住掀帘而出,面无表情地将淡青药瓶抛入他们手中。
清冷的声音如有魔力一般,顷刻便拂去了三人心头躁意,不自主地纷纷抬头望之,一看之下,竟都呆住了。
眼前的这位气质高华的女子,如同刚从云端而至的仙子。特别是那一双幽深冷眸,初看之时,让人觉得浑身冰冷,却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半晌,才见他们收回心神,那位年长的军医轻咳了一声恭敬地说道:“听闻姑娘医术高超,现我等特请您往营中走一趟,为我军将领治伤!”
“先生手中拿的,便是解百毒的药丸,虽说不能将体内之毒祛除干净,但也足以保命,待我师父回来,再去营中清毒便可!”云打定了主意不肯去军营,冷眸一扫,淡淡说道。
那位年长的军医看了看手中的药,却是犹豫不决。若是这药拿回去不起任何作用,要是万一……那自己可不就没命了?这等没把握的事情,他可不干。
如此作想,他忍不住多瞥了云几眼,暗想她如此貌美,又是天朝良民,就算是医治不好,将军也不会用军法处置。到时候,他们便可将责任推脱干净,将军再怎么生气,也不至于要了他们的小命。
“姑娘,你有所不知,若非情况危急,我们也不会煞费周折找上门来。都说医者仁心,就看在营中将士誓死卫国的份上,请你跟我们三位走一趟吧!”那位军医一脸苦相,连连央求,几乎要落下泪来。
湘娘在旁边看了,也是于心不忍,只得走到云身边轻语:“既是如此,那就烦你走一趟吧,更何况,他们都是天朝的军队,我们这些做百姓的,也该尽些微薄之力!”
云现下进退两难,转念想到某人曾说他用双剑将杨天青挑下马,心中亦是担忧,只得将心一横,答应随他们去军营走一遭。
出门时,阴沉的天空红云密布,开始下起了雪霰子。为了掩人耳目,云借机戴上斗笠。因军医们担心杨副将的伤情,便将马让给了云,留下一人步行回营。
行至辕门便不可再骑马而行,云压低了头上斗笠,缓缓地跟在二人身后。好在雪下得不大,军中尚未停止操练,一路上来往兵士寥寥无几。
到了营帐中,她四处打量了一番,除有一位军医于榻前照看,并无他人。她暗暗松了口气,走至榻边,只瞄了一眼,一颗心便揪了起来。
榻上之人双目紧闭、面色憔悴,因中毒至深,嘴唇已呈乌紫色。
素手搭上他的手腕,屏气凝神才能探到几许微弱的脉搏,果然,再晚些,就来不及了。
她迅速由药箱中取于一粒乌黑药丸,放入水中溶化后,命人喂他喝了下去。随即掀开棉被,查看伤口。上官奕果然够狠厉,他胸上两道长而深的剑伤已然泛黑,若不是有人封住穴道,只怕他早已命丧黄泉了。
想到今日他毫无戒备地让自己看伤敷药,那一双充满笑意的清澈眼眸,很难让她看出上官一族的阴狠狡诈。那时,自己一时心软,未曾要他的命,谁知他却……
“我已用银针将他体内的毒逼出,尚存于体内的余毒只要日后慢慢调养,便可祛除。待他醒来,每隔两个时辰让他服下瓶中一粒药丸便可!”一番诊治下来,云的额上已渗满了密密一层汗珠,在盆中炭火的微光下晶莹透亮。
两名军医不敢怠慢,细细问了许多,这才放下心来。见此时的杨天青面色由青紫转为苍白,一个个暗自庆幸,小命总算保住了。
为避被人发现端倪,云迅速地收好药箱便要告辞,谁知那两位军医却感恩戴德地准备替她要赏。
“众位将士一心为国,庇佑我天朝无数百姓,我不过略尽绵薄之力,别说是赏钱,连这诊金也万万不能收!”云连连推辞,眸中冷意渐盛,二人见之,便不敢再多劝,只得上前领路送她返家。
傍晚时分,天色越发阴暗,方才只是下着细密的雪霰子,现下却飘起了鹅毛大雪。营中初来的兵士忍不住抱怨这里天气变幻莫测,方才操练得一身是汗,才停下来没多久却又冻得浑身哆嗦。
楚瞻接过随侍递上的斗篷,见他面上喜色微露,心中便有了数:“可是军医们找到了解毒之法了?”
随侍见他面色稍霁,兴致勃勃地答道:“多亏了度风镇的那位姑娘,瞧她年纪轻轻的,医术竟是那般高超。营中的二位军医,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呢!”
“哦?度风镇的女大夫?”楚瞻疑惑地扫了他一眼,自己常年征战于此地,只听闻王清哲医术精妙,却未听说此地还有女子行医之事。
(6)
漫天的大雪扬扬洒洒,铺天盖地,楚瞻仰头看着雪花纷飞,突然想起云卿来了,她的医术,似乎很是精湛!
随侍并没有注意到他落寞的神情,眉飞色舞地继续说着:“那位姑娘医术高超,片刻功夫便解了杨将军身上的剧毒。模样生得也好,难不成真是仙子下凡救苦救难来了?”
楚瞻见他一脸陶醉,无奈地白了他一眼,大步地向营中走去。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到了清晨仍没有停歇的迹象。天空中阴云堆叠,雪舞漫天,几队巡逻的士兵穿了厚厚的冬衣,脚上的兽皮长靴不一会儿便被积雪浸湿。
楚瞻因担心杨天青,在帐内守了半夜才回去歇下。清早醒来掀帘一看,但见四野晶莹粉白,不远处一长发纷飞的窈窕身影缓缓向大营走来。
“云卿……”他低呼一声,只着了一件中衣便奔出营帐。冷风卷着残雪扑面袭来,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再睁开时,却只见前方一队士兵踩着积雪精神抖擞地巡视着。
随侍的刘嘉见状,忙扯了狐裘袍子为他披上,这段时间,总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将军,方才听军医来报,杨将军好像已经醒过来了!”
不大的营帐中燃着火盆,掀帘而入时,一股夹杂着血腥与药香的热气扑面而来。楚瞻转过简易的绸面屏风,见杨天青半躺于榻上,除了面色尚是苍白,基本已无大碍。
楚瞻在他面前并不摆王爷的架子,随手见过他手中的空药碗递到了军医手中:“现在觉得如何?还有哪儿觉得不适?”
杨天青见是他来,便向随侍的军医使了个眼色,直到那人会意退下这才郑重开了口:“王爷,云卿她,有可能还活着!”
楚瞻闻言,先是一愣,仍是心灰意冷。他也希望她还活着,可是那万丈悬崖,落下去不可能有生还的机会。更何况,那时他命大批人马下崖搜寻,却无一位能探至崖底,除非,她真是天上仙子、云中之卿!
“昨日我虽中毒昏迷,可仍能闻到来人身上的幽香。云卿身上的体香,天下无二,那位女大夫,一定是她!”杨天青见他无动于衷,信誓旦旦地解释,“她的银针度命之法,是师父生前亲传。医术高明的大夫以用药见长,而她,最最擅长的便是针灸之术!”
他这番笃定的话语,在楚瞻心湖中激起了千层浪涛,沉默良久,他还是质疑地问:“当真如此?”
疏朗的男音坚定地回答:“千真万确!”
拜在同一门下、相处多年的师兄妹,若连对方的出现都感觉不出,那可真是白白荒废了多年建立起的情谊。
昨日回到茅舍,又有镇上百姓前来相请,云未曾停歇便匆匆地赶去医治。到了那里,才知是孕妇难产,这等事情,不找稳婆,却将她请去,真是令人苦笑不得。
既然已到了人家府上,若不尽力相助,有违医道。无奈她对此并无医术经验,只是根据脉象为产妇施了针,一直忙活到了夜半才等到婴儿顺利落地。
主人家见外面风雪阻路,便好心她歇了半宿。清晨尚早,因惦念昨日尚有位顽症病人预约前往药庐,云未等用完早饭便匆匆而去。谁知在药庐中等了半日,却不见那人前来,想必是这大雪阻路,令人难行。
该来的人没来,不该来的人却来了!云隔帘相望,便知来人是谁,心中又恨又恼,却又不得发泄,只冷冷地问:“怎么又是你?受了这重的伤,还要冒雪前来,不要命了吗?”
上官奕脱下身上裘袍,隔着纱帘凝望着她,心中亦是气恼:“听说你昨天去天朝大营了?为何我苦苦相请,你铁石心肠不肯前去?同样都是病人,你却待之不公!”
昨日午后他又忍不住跑过来,却听闻她去了天朝大营,心内惊骇异常。一夜辗转难眠,结果一早上便巴巴地跑来打探情况,却碰了个冷钉子。
不过,见她仍在药庐中,悬了好久的心才放了下来。他死死地盯着帘内佳人,心中暗喜:“这位瞻王爷真是眼拙,昨日竟没能认出是她吗?看来是真的没缘分啊!”
“我何曾待之不公?若是你也像那人身中剧毒、命悬一线,遣人来相求的话,我自然会亲自去你的营账!”云被他这番无赖腔调气得不轻,昔日怎么没看出来,他竟是这般油嘴滑舌?
上官奕见她动了怒,便不再逗弄,指了指自己的伤处,理直气壮地说:“隔了一日,是不是要重新上药了?”
云闻言顿时气短,无奈地问:“太子营中军医便是再不济,也不至于连药都不会换吧?”
“劳烦大夫您帮人帮到底,若嫌诊金太少,尽管开口!”上官奕说着,由身上掏出一锭白银,趁机掀帘溜入室内。
云并不抬头看他,心中暗忖:“这一次,可是你送上门来,别怪我不客气了!”
云取了药箱打开,示意他脱去外袍,便要为他换药。看着他缓缓地解开衣带,她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终于,她下定决心了!
“好痛!”撩开中衣,他便不再动手,捂着伤处低吟一声,便可怜巴巴地望向她。
云见之无奈一笑,缓缓走上前去帮忙。泛着寒光的银针紧贴着她的指尖,几乎要刺破指腹。她一手找准他背部的厥阴俞穴,一手摸索着去解绷带结,就在她抬手扎下的那一瞬,忽觉腰间一紧,便被他紧紧带入怀中。
“天朝人常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知,我做不做得这诗句中的‘风流鬼’?”上官奕长臂紧紧地箍住她纤细的腰肢,在她耳边轻轻哈气,“如此精妙的医术、如此貌美的佳人,放在这度风镇真是暴殄天物,不如随我回王庭可好?”
(7)
“啊……”他话音未落,后背便传来一阵刺痛,紧接着胸口被人狠命一拧,痛得他几乎窒息。
云迅速推开他,细细端详着手中带血银针,冷笑道:“你就是要做鬼,也只能做个冤死鬼!”真是可惜,方才被他一搅和,没能扎准穴位。
上官奕捂着胸口伤处,痛得面部扭曲,缓了半天才悻悻说道:“不过开个玩笑,你下手也不必这么狠吧?”
“知道吗,天朝有句话叫‘最毒不过妇人心’,不过,比起你们姜国的剧毒,却要逊色得多!”她幽幽一叹,心中郁气难抒,只差一点点便能取他性命。
“以前确实不知,不过今日是领教了!”上官奕也不等她换药,理好中衣,穿上外袍,一脸愤恨地望着她。虽然面前美人带刺,可他也不想让给楚瞻,今日就算是殒命于此,他也要带她回营。
云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随手掀帘而出。外间忙活的伙计听见方才有人惊呼,正探头向里观望,见是她款款而出,便转过头兀自忙活起来。
“跟我走!”上官奕风一般地追上她,不顾旁人诧异的眼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往门外走去。
云被他拖出药庐后,见街上并无行人,便稍提内力,一掌劈向他胸口伤患处。上官奕猝不及防,只差分毫便被掌风击中。他就势一闪,随手扯过她宽大的袍袖往身侧一带,带着怡人香气的佳人便稳稳地落入他怀中。
“卑鄙小人!”云右腿曾受重伤,行动有些不便,却偏偏被他找中了弱点。
“若我是卑鄙小人,那你就是卑鄙小人的娘子,可不带这么谋杀亲夫的!”他邪魅一笑,表情竟与楚瞻颇为相似,“沐云卿,我知道是你!”
感觉怀中佳人剧烈地颤抖着,他更为得意地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呢,或许,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你所不知的秘密!”
右腿膝关节被他死死地抵在墙上,惊惧与痛意交织缠绕,方才清冷的双眸瞬间怒意炽燃:“既然你已认了出来,那么,我们再一较高下,如何?”
“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他清俊的面庞渐渐压下,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苍白面颊,“我不想与你为敌……”
一双似曾相识的星眸深不见底,低沉温厚的话音未落,炽热的双唇已然压下,灵舌如火,急不可耐地探入她的檀口,辗转汲取着属于她的香甜。
“别动!”刚摸索着取出袖中短刃,手腕却被他紧紧钳住,低哑的声音复又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几分邪魅,“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你嫁我为妃,一生一世,我只要你一人;另一条……你就等着被他找到,跟他回到那个姬妾成群、压抑不堪的王府!”
“那我要两者都不选呢!”云卿低低一笑,声音婉如妖邪鬼魅,趁其不备,一拳狠狠地砸在他胸口的伤患处。
“你……”上官奕正要相劝,却见不远处一人飞速向这边奔来。
“什么?”听完来人的报告,他甚为惊讶,余光一瞟,云卿已翩然而去。因情况紧急,他也顾不得去追,匆匆牵过马向姜国大营疾驰而去。
一路上,积雪颇深,天空鹅毛的雪花仍是飞舞不停,这雪,不知何时才能停!云卿心中又惊又急,没料到,这么快身份便被人拆穿了。都怪自己天生带香,否则也不会……思及此,她低低一叹,望着四处白茫茫一片,幽黑瞳眸深处尽是怅然寂寥:“只怕昨日去大营走那一遭,身份已然被识了吧?”
想到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师兄,她无奈一笑,自己总逃不过他的敏锐多察,就趁现在,还没有连累到他人的时候,收拾下远走他乡吧!至于自己的大仇,就算倾尽一生,也要报之!
远远看见被冰雪笼罩的茅舍轮廓,云卿心头涌上一阵暖意,这里,是她重生的地方。如今突然要告别,还真是不舍。
冷风席卷而过,掀起一片迷蒙雪雾,寒冷刺骨的空气中却夹杂着一股淡淡血腥之气。云卿闻之,不由面色一变,提起内力,疾步向茅舍掠去。
坍塌的茅屋,粗壮的横梁被生生砍断,洁白的雪地血滴四溅,看得她怵目惊心。尚未奔至家中,便见四邻的房屋皆被人毁坏,除了呼啸而过的寒风,四周再也听不到半分动静。
“虎子……虎子……”杨家刚满四岁的小子面部朝下倒在门前,云卿上前抱起一看,竟见他双目圆睁,死状凄惨。紧接着踉跄奔至房内,正见杨家夫妇二人倒于血泊之中,可怜的杨四被砍得血肉模糊,残肢断臂散落于四周,景象甚是骇人。纵是出入沙场的云卿,也忍不住捂胸干呕。
“湘娘!”她试图挨家察看有无活人,突然想起守于家中的师母,心头骤然一紧,忙疾步向家中奔去。
自家的草药已被突来的大雪覆盖,院中的篱笆已被砍得零落不堪。云卿唯恐有人埋伏,悄悄地行至门边,听见里面并无动静,这才闪身进屋。
厚重的暖帘遮不住浓重的血腥之气,云卿尚未掀帘入内,心中便已发凉。
“湘娘……”当她抱起被刀剑割断喉咙的湘娘,已哽咽不能出声,鲜血顺着被咬破的唇角缓缓滴落。以血代泪,多少年来,悲痛欲绝时,她已无法落泪,因为泪已和着仇恨流淌于她体内。
散发着幽冷寒光的半月形薄刃躺在炕边,这种弯月镖是姜国特有的武器,远远抛出,轻轻掠过要害,瞬间便能置人于死地。
“又是姜国!”她愤愤而想,早间上官奕与她纠缠良久,最后还道破了自己的身份,难不成是故意拖延,趁机将丘上之人斩杀干净?究竟是为了什么,让他们下此毒手?莫不是自己连累了他们?
思及此,她再也抑制不住胸中奔腾汹涌的怒气,以掌为刃,生生劈开炕边的墙角,尘封多时的凝霜剑,今日要出鞘了!
(8)
云卿持剑而出,天地茫茫、雪花悠悠而落,宽大的素袍随风纷飞。只听头顶传来一声轻响,她举剑一挥,打掉突袭的暗器,凌厉的剑气生生击碎束发玉簪,一头青丝披散而下,纠缠萦绕着她的雪色面庞。
“既然来了,那就不要客气,你们,一齐上吧!”云卿声音不复冷冽,眉间怒意炽燃,一双幽黑眼眸蒙上了诡异的红。
只听一声尖锐的唿哨,一行蒙面黑衣人凭空而出,团团将云卿围住。
“果然是你们!”待看清来者们黑衣角的半月标志,云卿冷然一笑,手中长剑寒意更重,伴着阵阵龙吟向刺客挥去。
她出手之快,令人咂舌,恍然一道白光,便斩落两人头颅。险险避过的几人,衣服已被剑气所伤。尚未立稳身形,又见寒光袭来,几人连忙举剑招架,却未料她利落地挑了个剑花,幽寒的剑锋向几人腹部扫去。
霎时,血雾蓬散、哀号不止,只片刻功夫,一行六人便只余两位,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一身雪衣的云卿。原本秀美的容颜已被怒意渲染,近乎癫狂的笑声随风传入耳畔,让这二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摄人心魄的冷眸轻轻一扫,电光火石间,二人颈间已被一柄雪刃掠过,只觉一阵寒意袭来,刚要伸手触摸,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倒了下来。
癫狂清冷的笑声此起彼伏,云卿打量着莹白雪地的尸体残骸,疯魔了一般冲上去了阵乱砍,直到筋疲力尽这才渐渐住手。
新仇旧恨,湮没了她最后一丝理智,跌坐雪地的她倏然起身,踉跄着向着姜国大营的方向而去。
楚瞻只带领了三名侍卫策马寻到青浦丘,行至王清哲的院前,却见一地狼藉。莹白的雪地倒着数名黑衣尸身,有几个,已然被砍得血肉模糊。浓重的血腥气弥散在冷冽的空气中,四周除了风声,一片死寂!
“云卿……”望着眼前凄惨之景,楚瞻心中一痛,连忙翻身下马奔至茅舍,却未发现她的踪影。
三名侍卫见他神情焦急,一个个忙策马分头去找。
茫茫雪原,寒风肆虐,楚瞻坐于马上凝眸远视,忽见不远处影影绰绰有一身影缓缓移动。不曾多想,便鬼使神差地策马追了过去。
听着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云卿唇线轻扬,转身望向疾驰而来的铁蹄,低忖道:“又是前来送死的吧!”
手中紧握的凝霜剑,微微颤抖着,方才与敌人殊死相拼,又加怒气上涌,她只觉眼前一花,喉头涌上一丝腥甜,白茫茫的世界转瞬黯淡了下来。
不远处的楚瞻见那瘦削的身影翩然而倒,仿若风中残翅的蝴蝶,他心头大痛,连忙飞身下马奔至她身边。
残破的素衫朱红点点,满头乌发萦绕纠缠,散落于冰冷雪地,掩住了她的脸面,唯有手中紧握的那把凝霜剑在风雪中闪着幽冷寒光,刺人眼目。
楚瞻见状,心中激荡万分,缓缓走上前去将她抱起,颤抖的手轻柔拂过她面上青丝,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精致颜容映入眼帘。淡雅清香丝丝缕缕传至鼻尖,久违了的熟悉感让他如坠梦中。
“云卿!”他紧紧地抱着冰冷佳人,深深地纳入怀中,淡香夹着血腥之气,渐渐渗入四肢百骸,化作无形的利刃,凌迟着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这一刻,他失去了往日的冷静,紧紧地抱着她坐于雪中,脑中空白一处……
听师父说,她跌落山崖被他救起后,足足昏迷了半月之久。好在落下时被横生的松枝依次勾住,虽是崖高万丈,却起了缓冲的作用,并不足以致命。或许是上天怜悯,抑或是地府不收她这等转世怨灵吧?
当时她浑身伤患无数,尤其是右腿胫骨断裂,若不是师父医术高明,说不定已落下残疾。湘娘照顾细致周到,她仍是浑浑噩噩地卧床约有半年才能下地行走。替她梳妆的时候,湘娘低低一叹,她倏然领悟,夺过旁边的铜镜细细一看,竟见右眼角处赫然一块血色疤痕。
“也好,这样才好!”她苍茫一笑,伸手抚上那块伤疤,以后,再不会有人肆无忌惮地盯着自己的面孔瞧了!
可是痊愈之后,这块疤痕血色未消,渐渐地转为朱红,状似一朵红梅,更加地惹人眼目了。
她本以为躲在这偏远边境,便可伺机报仇,谁知被师父教化得心软起来。行医几月,便遇姜王上官赭派人前来相请,点燃了她胸中复仇的火焰。她本以为,她可以借机杀了他,孰料被师父洞察一切,根本不让她有机可乘。
“云儿,你可知医乃仁术,你若用此术去杀人的话,倒让传授医术于你的人有何颜面立身于世?医者仁心,要么你放弃医术,要么你放弃复仇!”他时常在她耳边说教,听得她不厌其烦,日子久了,一颗心也渐渐平复下来,直到这件惨事的发生……
“云儿……”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唤,轻柔的、爱怜的,好似父亲、好似教她习武的师父,又好似亲传医术的师父王清哲。
脚下漆黑一片,仿若置身于无底的寒洞,冰冷、孤独、彷徨无助,突然脚下一晃,身体急速地下坠。凄哀幽怨的声音由洞底传来,好似恶鬼哭号,令人毛骨悚然。也许,这才是自己该去的地方吧,她放弃了挣扎,任由腥冷阴风将自己卷至洞底……
“先生,她怎么样了?还没醒过来吗?”楚瞻见满面憔悴的王清哲缓缓转过屏风,连忙上前追问。
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的王清哲强忍悲痛,无力地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楚瞻闻言,眼前一花,几乎栽倒于地,一双苍老的手稳稳地扶住他:“将军不必担心,她身体已无大碍,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心已死了……没有了精魄的身体……不久也会消亡……”
(9)
晕黄的灯光下,楚瞻凝眸望着半躺于榻上的云卿,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一直专注地翻着手中卷轴的云卿着实受不了他灼灼目光,抬头见他一副痴傻的样子,唇角微微抽动:“军中主帅如同痴傻呆儿,还怎么领兵作战?”
她当然不知,在梦魇中挣扎放弃的时候,他一直陪在身边,三天两夜未曾阖眼。那些未曾说出的话语不知被他唠叨了多少遍,直到嘴边长出了水泡。他一直相信,只要身体不曾消亡,精魄也会完好如初,所以,他的执着终于将她由梦魇中拉了出来。
云卿见他仍是一副呆痴模样,顿觉双颊发热,连忙转身向里卧着。相见不如不见,更何况,自己这般潦倒境地!
帐内的火盆烧得正旺,寒夜冷风呼啸,室内却是温暖如春。眼前的小字渐渐变成模糊一团,才醒了半日的云卿又是昏昏欲睡。朦胧中听见门帘轻动,随之而来的便是扑鼻的药香。
“该喝药了!”淳厚的男音响在耳畔,一双手毫不避讳地将她扶坐起来。
云卿双眼迷蒙,面上掠过一丝不悦。她,实在不能忍受他这般体贴温柔。就在他将盛满浓酽药汁的汤匙送至唇的时候,她将头一扭,淡淡地说了声:“我自己来吧!”
楚瞻微微一怔,无奈地将手中药碗递到她手中。正如平儿所说,她家这位小姐,太过独立了。听说她从小被沐将军视为掌上明珠,不知为何,却能忍下心来送她拜师习武。
“师父他……现在可好?”喝完药,云卿突然问道,低垂的眼睫乌黑浓密,似蝶翼一般轻颤。
“见你醒后,他便离开大营了,说是要云游四海,医病救人。”楚瞻措辞严谨,唯恐不小心捅到她心中创口。
云卿长叹一声,幽幽说道:“是我连累了他们!”
说完,她想起那日惨状,面露不忍,一双手缩在被中紧握成拳,原本修剪的圆润指甲竟生生刺入掌心。
“你身子尚虚,好生歇着,不必想太多。”楚瞻见她眼中冷意渐盛,忙耐心劝慰,“姜国的事情,我会处理,不许再胡思乱想了!”
“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好!”云卿挥开他的手,将头一拧不愿再看他一眼。
上官奕回到营中,便被召至彰晔行宫。如今大敌当前,谁知姜国却出了内乱,事关重大,上官赭不得不与他相商。
“如今内忧外患,奕儿你说依现下情况该如何安排?”上官赭近日来气色不错,望着立于下首的爱子问道。
“父王,恕儿臣直言,如今当务之急便是平内安外。天朝威仪显赫,依我们现在力量无疑于以卵击石。更何况叛军就要攻入王庭,儿臣怕仅凭邱将军之力未必能阻挡得了!”
上官奕本就不赞成与天朝开战,多年来,姜王一直忙于开疆辟域、四处征战。虽说战果丰硕,可长此以往,国民无法安心生产,国家必然走向衰败。
上官赭微微蹙眉,轻叹了口气说道:“你所言不无道理,可你不懂为尊者的烦恼。为父戎马一生,为的是夺取那些富庶之地。我姜国虽不算小,可地处偏僻,资源匮乏,百姓辛勤耕作一年,所获仅能果腹,哪比得天朝富饶之地?”
望着眼前爱子,他心中涌上无限自豪。当年若不是他勇战天朝,怎么会得到他高贵美丽的母妃?这一切,都是他用血汗换来的!
上官奕知道劝他不过,只得略作退步:“父王,即使要与天朝开战,也不必急于现在,还是先平内乱要紧!”
“只是眼下两国交战之际,如何说停便停?若不分出个胜负来,恐怕天朝主帅也未必肯退兵吧?”如今进退两难,上官赭也觉令人头痛。
“父王请放心,边境之事就交由儿臣解决吧!”上官奕自信满满,似乎是有了对策。
狡诈的上官赭赞许地望着爱子,唇角微扬。他这位爱子,虽说生性直爽良善,可是该出手时必然不会犹豫。看来,他真的要将那些陈年旧事揭开了!
翌日,天已放晴,几日未曾露脸的太阳照在皑皑白雪上,更显晶莹剔透。营中积雪已被兵士们连夜铲除,一大早便听校场传来震耳欲聋的操练声。
因挂念云卿,楚瞻便将督军的任务交给了伤势刚愈的副将杨天青,自己早早地下了校场往营帐中去了。
“你这是……”刚掀帘入内,便见云卿长发高束、一身白袍仗剑欲出,他不由高声质问,“你要去哪?”
云卿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轻声说:“这是我的私事,还请你不要过问为好!”
“不成,你身体尚虚,还是回营好生将养!”楚瞻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略微用力,将她拖向里间。
“别逼我动手!”清冽幽冷的女音夹杂了怒意,她稍提内力,一把将他甩开。
二人冷然对视,双方丝毫不肯退让,帐内的空气似乎降到了冰点。
“你的仇,我已记下,这场战事之后,我必会为你、为惨死的那些人讨回公道!”沉默良久,楚瞻幽幽说道,语气虽轻,却坚决笃定。
云卿仓皇一笑,并不领情:“我说了,我的事情,我自会解决,不劳将军大驾!”
望向她那双幽深冷眸,楚瞻心中大乱。到底是为什么,她对人连半分信任都无?
“你在这军中好生待着,若是想亲手报仇,我自会给你机会。战场之上,必少不了你的一席之地!”面对这位固执的沐大小姐,威震三军的楚瞻只有认输的份。
“既然如此,那就一言为定!”云卿目的达成,心情自然好转,转念一想,却又不放心地说,“将军往日可是失信在先,我要如何才能相信你所言非虚?”
“你……你说要怎么办?”楚瞻又被她将了一军,自认倒霉地问。
“那就请你立下军令状吧!”云卿走到帐中书案前,取出笔墨纸砚,向他扬了扬眉说。
(10)
云卿苦等三日,也未见两国有发兵的动向。几次三番催问楚瞻,却被他三言两语给遮掩过去。她从小行走于军中,眼下两国对峙十日有余,营中上万大军每日消耗甚多,若无特殊状况,必定会速战速决。可现在却毫无动静,难免令人猜疑。
楚瞻接到上官奕的密信后,大为惊骇,细细看了不下十遍这才烧掉。封于信内的紫玉钗原本是一对,幼年他常见母妃绾于发间,没想到,他竟也……
“请问将军,为何要突然撤兵?”他正陷入沉思,却见云卿掀帘而入,精致的容颜满是怒意。
“这是皇上的旨意!”楚瞻不敢看她的眼睛,淡淡地解释说。这位上官奕真是好手段,他竟能忍心献出自己的大半家产确保能全身而退,更没想到的是,皇上他竟欣然同意。
云卿低低一笑,眸中寒光逼人:“好,既是皇上旨意,我一介草民岂敢不遵!”话音未落,她已掀帘而出,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近日来,姜国内乱,父王带兵返回王庭平乱,而上官奕则是忙于缓和与天朝的关系。好在京城中有他的旧识,重金之下,必少不得有人帮他打通关系。
早就听闻这位瞻王的赫赫威名,常言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因此他只得双管齐下,先稳住天朝皇帝,再稳住他。几日多方奔走之下,终见成效,天朝答应撤军,而他也可无后顾之忧返回王城平乱。
这几日未曾得空去药庐,也不知云卿那边怎么样了。那日一时动情,竟对她……思及此,他面上微微发热,竟浮现出两抹薄红。
“殿下!”怔忡间,见是贴身使唤的随从打探消息而来,他忙招了招手。
听完那人的讲述,他面色突变,一掌砸向桌案,便听一声脆响,红木桌案被他拍得粉碎。
“竟会如此……”他喃喃而语,最终颓然地坐了下来。
景和药庐因受牵连,早已被毁得面目全非,就连邻近的几家铺子,也悉数被毁。不过几日,平素人流如织的青石街变成现下这般萧索冷清。
云卿紧握手中长剑,冷然看着面前的残败景象,胸中怒意汹涌,犹如岩浆崩裂。
“既然来了,何必鬼鬼祟祟的?”察觉到附近一股熟悉的气息,云卿手中剑竟微微颤抖起来。
同样的白衣素袍,白狐裘坎肩上细腻的绒毛随风轻舞,衬得那张英武面庞更为俊逸。上官奕缓缓而出,眉宇间的忧悒显而易见。
“出剑吧,这一次,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手中的凝霜剑霍然出鞘,绝美容颜上蒙着浓郁杀意。
徒手接住她挥过来的长剑,顷刻便见幽冷清亮的剑身鲜血流淌,缓缓穿过剑格落于她素白纤手。
“几日前青浦丘之劫,我并不知晓,至于是谁犯下,我定会查清,还你个公道!”上官奕眼睛微眯,目光紧锁在她的雪色面颊,眸中再无往日的神彩。
“多谢你们的好意,我的公道,我自会来讨!”云卿毫不留情地抽回长剑,倏然转身,迅如闪电地刺向他左胸。
上官奕无奈,终于持剑相挡:“云卿,你若是要我的命,我并不吝惜给你……”他顿了一顿,神情复杂地说道,“只是,现在不行,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见他一双黑眸清澈通透,云卿内心起了些微的变化,随即眸中间掠过一道狠厉:“你的命,我现在就想要!”
“那就……对不起了!”他抽出袖中短刃,说话间已然蹿至她身前,向她腹间一击。
“你……”云卿脑中怒意渲染,几乎失去了理智,未曾料他如此迅猛,只觉腹间一痛,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便软软地落入他的怀抱。
上官奕拦腰将她抱起,心疼地望着怀中佳人喃喃道:“纵然你与我为敌,可我还是……所以,我要把你留在身边,无论用什么方法……”
短短的一条青石街,竟是无限的漫长,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向马边,刚腾出一只手拉住缰绳,便听身后传来清朗淳厚的声音。
“上官奕,你这要把本王的王妃带到哪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楚瞻立于他身后高喊。
“这里没有你的王妃,只有姜国未来的王妃!”他紧紧抱着她,墨染星眸闪着璀璨的光芒。
望着他怀中的不醒人事的云卿,楚瞻长眉微蹙,冷然说道:“若是我上万大军压境,至于以后有没有姜国都不一定!你可别忘了,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上官奕被他这么一点,一颗心顿时凉了半截,他竟然用这事来要挟自己。仿佛忍受不了他轻蔑的目光,愤然出口:“哼,你所给她的,不过是伤害罢了。可别忘了,你府上还有一群莺莺燕燕,她这般心性,如何能受那般委屈?”
“可你也别忘了,你可是她日夜惦念要杀之而后快的敌人呢!”他看向他,气定神闲地说。
“哼,敌人吗?不过是误会罢了。等解开了,她自会心甘情愿地成为我的王妃!”上官奕倒是毫不在意,就连望向他的眼神,都带了悲悯之色。
楚瞻啊楚瞻,你所不知的,还不止这些呢!若是揭开那些陈年旧事,你以为,她不会把你当作仇人吗?
“你把她放下!”望见他挑衅的目光,楚瞻不由勃然大怒,一字一顿地说道,“否则半日内,我便率兵攻破边境,到时候,趁着王城大乱……哼哼,事后我再向皇上请罪也不迟!”
上官奕闻言,面色骤变,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觉怀中一空,云卿已稳稳地落入楚瞻的怀抱。
望着面前与自己面貌有几分相像的表兄,上官奕虽是失望,却并不丧气:“你等着吧,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云卿,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楚瞻抱着怀中佳人,根本未将他那番话听入耳中。
(11)
千里雪原,冷风飒飒,不时地卷起一堆雪雾,在阳光下更显晶莹。数万大军结队而行,整肃有序,齐整的脚步铿锵有力。一辆精致马车华盖重垂,随军缓缓而行。
偌大的马车,一应物事俱全。烧得正旺的火盆固于车内拐角处,室内暖意融融。楚瞻坐于红毡铺就的地面,无聊地翻着手中卷轴,眼光不时往卧于车窗旁的身影瞟去。
趁着她尚未转醒,他便率领军撤返京都,以免夜长梦多。这位固执的沐大小姐,发起飙来真是可怕,想必他那个表弟上官奕,也曾领教不少。昨日他那一击,太过心狠,虽用的刀柄,却也用了七成力道,看来她真是把他给逼急了!
到底是表兄弟,连眼光都差不多,姜国虽然偏远,也有美女无数,可他偏偏钟情于这位个性桀骜的大小姐,这爱好,确实有些特别!想到这里,他不由苦笑,想当年太后为他指婚,京中达官显贵纷纷将女献上,都想攀上他这个位高权重的王爷。说起来,那些女子相貌气度虽不及她,却也都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一个个温婉有礼、大方体贴,都被他一一婉拒。现在,自己不也是疯魔了一般,喜欢上了这位锋芒毕露的小姐!
“你醒了?”见卧于矮榻上的人动了动,他连忙上前,坐于榻边询问。
云卿双眼微眯,感觉腹部是疼痛异常,不由自主呻吟一声,仍挣扎着坐起了身子。
“小心着凉!”刚刚坐起,便被雪貂制成的裘袍包裹得严密。
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别过头去,低声问:“这是在哪?”
“返京途中!”他简短地答了一句,颇为紧张地望着她。
云卿并未发怒,抬头凝视了他一番,这才声音幽冷地说:“你未免太小瞧我了吧?我不会受任何人的摆布!”
“那么你就去摆布别人吗?”楚瞻看入她眼眸,不复方才的深情温柔,“你利用了平儿,让她作为你的替身;你利用了我,达到了你征战沙场的目的。你不愿被别人摆布,却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这番话让云卿微微一怔,暗忖自己做得天衣无缝,看来这问题是出在了平儿那边。若是如此,倒也无防,只要自己打死不承认,他也无话可说。
她抬手拢了拢垂散在额前的长发,泰然自若地说道:“若论利用,我们彼此彼此。可是平儿,她一个大活人,怎么轻易会受我摆布?况且,利用人在先的,可不是王爷你吗?下聘礼时的那封信,恐怕还在沐府呢,你若是健忘,回京可以去找找,温习一两遍!”
“怎么,到了现在,你还想狡辩吗?”楚瞻压抑着内心的激愤冷声问道,“你还记得那日过风崖上,我所吹奏的曲子吗?那可是几年,从某人那里学来的!”
“是从平儿那里学来的吧?我也曾听她提起过!”云卿索性死撑到底,既然他这般追问,一定还没有认定自己是当年的平儿。
见她气定神闲的模样,楚瞻渐渐失去了耐心,没想到,事实摆在了眼前,她仍是硬气到底。
“据我所知,平儿可是不通音律啊,难不成大病一场后将所有事情与技艺全都忘了?”他俯下头,凑向她耳边低声质问。
“或许是吧!”云卿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重重地叹了口气,“她自从病后,身体更为娇弱了,想必如今在府中已然将身子调养好了吧?”
“沐云卿,你当本王是傻子吗?”楚瞻被她气得几近崩溃,“平儿根本不知竹林所在,她也没有养过叫涯的黑犬,她更不会吹笛抚琴。以她那般娇弱,怎会那么迅速搬来救兵?”
云卿被他这番抢白弄得无言以对,半晌才轻声问道:“你是何时发现的?”
“出征前,我曾去过竹林!”见她不再反驳,楚瞻终于舒了口气,不再如方才那般咄咄逼人。
原来是那个时候啊,就在自己钻入木屋取凤首七弦琴的那个时候,那一声门响,竟然是他!
“如果那日我没有发现,你是不是要骗我一辈子?”纠结了许久的问题得到了证实,楚瞻心中激荡万分,一双手不由自主地扳住她双肩迫不及待地追问。
仿佛是不忍看到他失望的样子,云卿将头一偏,轻声应道。
火盆中的银炭并不如京中御用的那般,燃起来噼剥有声,不时还发出一两声爆响,衬得车内更为寂静。
“看来,是我一厢情愿了!”楚瞻低叹一声,颓然松开扳住她肩的手。
沉默良久,云卿主动开了口:“平儿,如今可好?”
楚瞻感觉内心猛地抽搐了一下,连忙答道:“一向不错!”
“算起来,孩子也满周岁了吧?安儿与牙呢?都还不错吧?”想起了他们,云卿难得有了兴致,连声发问。
“嗯,等你回去,便能见着他们了!”楚瞻面色微变,不敢抬头看她。依她这样的性子,若是知晓了那些事情,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特别是平儿,她若是得知平儿变得那般狠毒,估计会狂性大发吧!
“既然他们都好,那就不必见了。到了前面驿站,我便离开!”云卿不愿再与他有什么瓜葛,更何况,她就这么回去了,要让平儿情何以堪?
“没有本王的许可,你不能离开我身边半步!”他霸道地揽上她肩,贪婪地嗅着她的怡人体香,理直气壮地说道。
云卿也不恼怒,只淡淡一笑:“若我执意要走,你能奈我何?”
楚瞻并不惧怕,冲她邪魅一笑,悠然地说道:“你想想,往日我之所以对平儿极尽宠爱,那是因为她的身份。现在她身份被揭穿,我还有必要对她那么好吗?如果你在府中的话,至少可以多加照拂,若是不在,你也知道,本王府上的那些姬妾,可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12)
一路颠簸数月,这才到达京城。元宵节才刚过,城中仍是一派热闹喜气。数万将士归来,皇帝亲自犒赏三军,军职较高的,竟有幸入宫面圣。一连三日,宫内大摆筵席,美酒佳肴、美貌歌姬、妖娆舞女,让这些长年征战在外的将领们得享其乐。
而这次的主帅瞻王,却一直未曾露面,只是托辞身体不适,连早朝也不见踪影。皇帝见状,便觉内有蹊跷,偏偏抓不到他人问个清楚。一连几日派人去府中相请,总是推托不见,依他的性子,想必是新纳了美人,乐不思蜀了!
初春夜寒,云卿无法安睡,便披衣走入院内,仍见杨天青仗剑立于门边。也不知他到底犯了什么傻,竟帮着楚瞻来监视她。
“云卿,你怎么还没睡?”杨天青见她披着外袍缓缓而出,浓眉一挑,语气很是不悦。他这位小师妹,实在是太过固执了。
“睡不着,便出来走走!”云卿行至他身边,疑惑不解地问,“到底是为什么,你死心塌地地帮他。往日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站在我这边的!”
杨天行唯恐她有什么行动,紧握手中长剑,警惕地望着她说:“自你落崖的那天起,我才发现,曾经的举措不是帮你,而是害你!”
“那你是执意帮他帮到底了?”云卿语气不快,暗自诅咒楚瞻,他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竟让昔日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师兄变成他的爪牙。
“是,不这样做的话,就等于害了你!”杨天青说得斩钉截铁,一点余地也不留。
云卿闻言,失望至极。看来,她真是低估了楚瞻这家伙!本以为拒绝入住王府便可伺机而逃,谁知他竟派人守在自己住的沐府。除了这个呆师兄杨天青,府门外还有两队守卫,简直把她当成了囚犯一般。
整日待着府中,云卿稍嫌憋闷,凭她的能力,硬闯出府是没有问题,可是闹将出去,又要传得沸沸扬扬。况且自己的这般相貌,还是少惹是生非为妙。若有来世,她宁愿生在普通人家,样貌平常,安安心心地过一辈子!
清晨时分,她仍如往常一般,早早地起身舒展筋骨。杨天青一夜未眠,仍守在院中,等着楚瞻的到来。云卿用完早饭,随意在院中闲逛,见着他,便冷淡地瞟了他一眼,示威似地走向门边。
“云卿,你这是去哪?”见她要踏出府门,杨天青身形一闪,挡在了她面前。
“师兄,你可是比牙在的时候还要尽职呢!”云卿并不抬眼看他,挖苦之言幽幽而出,极尽刻薄。
杨天青面色微变,淡淡地答道:“这是我的职责!”
“哼,与其在朝中当差,倒不如仗剑江湖逍遥自在,师兄你这不是自讨苦吃?”
“我……”深邃的眼眸望向她,却无法说出肺腑之言。杨天青低叹一声,伸手拦住了她:“看在你我师兄妹一场,还请你不要为难我!”
“你……”云卿气得咬牙,刚要出手,却见不远处传来阵阵痛哭,丝毫不曾掩饰的哭声,撕心裂肺,任是铁石心肠的人也听之不忍。
“我要过去看看,若是不放心的话,你尽量跟来便是!”云卿冷眸一扫,抬脚跨出了大门。
自打沐天行逝后,沐家便迁出将军府邸,沐夫人喜静,处事低调随和,便在京城较偏的一带置了宅子,因此四周邻居大多是清寒之家。
云卿循着哭声走了没多远,便见一家大门虚掩着,凄厉的哭声由内传出。她上前轻声叩门,却无人相应,无奈之下,只好不请自入。
“请问,这里出了什么事?”径自走入屋内,转过一道屏风,见一青衣妇人伏在床边,正哭得伤心。
良久,才见那人转过身来,见云卿背光而立,一身素衣、气度高华,恍若云中仙子。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求您救救我家砚儿吧?我家相公早逝,只留下他这么个遗腹子,若连他都去了,让小妇人还怎么活下去?”青衣妇人怔忡片刻,倏然拜倒在她脚边。
云卿缓缓将她扶起,走到床边一看,见是个七八岁的男孩,平躺于床上,面色青灰,似已没了气息。
“小儿这几日总觉遍体冰凉,成日昏睡,时而瑟缩成团,到了后来,连水米也不进了……求求菩萨,救救我家砚儿吧……救救他吧……”妇人涕泪涟涟,枯瘦的手指紧紧地揪住云卿衣袍。
“既是如此,为何不请大夫诊治?”云卿坐于床边,素手往男孩腕间一搭,心中大惊。脉搏微弱缥缈,只怕晚些,便无力回天了。
“家中已无粮度日,又哪来的闲钱去请大夫?”妇人嗫嚅着,右手紧紧地抠着左手背,片刻功夫,便可见枯瘦的手面被挖出道道血痕。
云卿见她哭得可怜,心生不忍,取出随身所带的银针,扎于孩子手足穴道借以度命。须臾,只得男孩重重地舒了口气,面上青灰渐退,只是苍白得吓人。
“听你的口音,不像是京城人氏,如今这般境况,想必有什么苦衷。”她翩然起身,上前扶住颤抖的身躯,好言安慰,“你先好生照顾他,我去医馆取药,很快便回来!”
青衣妇人闻言,先是一愣,仍是不放心地紧紧攥着她衣袍。
“你且放心,我便住在前方的沐府,若是有事,你尽可找上府去。”云卿覆上她的手背,轻言软语,同时将一大锭银子塞入她的手中。
“沐云卿,你这是去哪?”匆匆赶往前街的药铺,不料撞上了前来的楚瞻,身旁还跟着一脸肃然的杨天青。
看着眼前二人,云卿哭笑不得:“本姑娘乃天朝良民,既不是去打家劫舍,也不是去杀人放火,二位能否通融通融,让我前去抓药治病救人?”
(13)
看着一早便忙碌不止的云卿,楚瞻又是心疼又是无奈。自打上次治好那位妇人的孩子之后,每日找上门来求治的病人络绎不绝。这位沐大姐,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吸引众人无数。细数着与她相伴的这几日,与她所说的话,竟不过半百句。
“我看啊,这京中的病人全都跑你这儿来了。诊金如此之低,你不怕京中各大医馆的掌柜找你来拼命吗?”终于等到她清闲下来,楚瞻体贴地递上一杯茉莉香茶,却语带尖酸地说。
云卿悠然地啜了口茶,凤眸微眯,清淡的声音甚是得意:“只怕他们谢我还来不及呢,他们的药材生意,定是比往日红火吧?”
“可不是,那些买不起药的穷人,有了你的帮助,个个都喜滋滋地前去抓药。长此以往,沐府的这些家当,要被你悉数败个干净!”楚瞻斜睨了她一眼,牵起她的手,走向内殿。
“这又何妨,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够这府上的人吃穿用度便足了!”云卿倒是不以为意,府上的这些家当,够她挥霍一阵子,反正不久之后,她也用不着了。
楚瞻的大手缓缓地移向她腰间,倏然向身侧一带,佳人便落入他的怀抱。不待云卿反抗,他附于耳边轻声问:“若是你愿意,王府里的那些财产,也尽可由你拿去挥霍!”
“多谢你的好意,还是留给你府上那些人吧!”云卿推开他,淡然一笑,丝毫不留恋他怀中温暖。
“你若是在乎府上的那群姬妾,我一一将她们遣出府去。这一生,有你一人便足矣!”他紧紧地拥住她,目光在她右眼角的那朵梅花上流连不定,情不自禁地俯头吻了上去。
微突的疤痕,并不如别处肌肤那么光滑细腻,他轻轻地吻下,辗转于梅花之上,仿佛要抚平她前尘的劫难,抚慰她内心的伤痛,化解她心中的怨恨……
此时的云卿仿若娇柔的花瓣,在他怀中轻颤,一双手却死死地抵在他胸前,用足了力气,将他推出好远。
“楚瞻,以前我对你,只是利用;现在,只是感激,仅此而已。往后,请你好好的对待平儿吧!”她勇敢地看着他惊愕的双眸,双手紧握成拳,一字一顿地说道。
“平儿吗?”楚瞻低低地笑道,柔和的眼光突然转为犀利,他上前紧紧握住她的皓腕咬牙切齿地说,“现在,我就带你去见她!”
云卿坐在马车内,看着面色冷峻的楚瞻,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不是说见平儿吗?”
“是,等一下你就能见到她了!”楚瞻并不抬眼看她,声音毫无温度。
云卿见他这副阴阳怪气的样子,便不再多问,伸手掀起车帘。但见四周一片荒野,前方不远处松柏环绕,凝眸细看,她心中一沉,尖利的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你是说……平儿她……她不在人世了?”
“是,她已经死了!”楚瞻见她浑身颤抖着,仍是硬下心说道。
平儿的墓修得虽不算奢华,也是大气庄重。青石精雕细刻的墓碑上只有一行字:郑平儿之墓。纳妃之日,他明明给了金册诰命,就因为发现她身份有假,才如此的吗?
“她是怎么死的?”云卿双手在墓碑上来回摩挲着,脑中全是平儿的音容笑貌。她的温婉体贴、娇俏动人,以及她精湛的绣艺,往日的种种,如走马灯一般在她眼前萦绕不止。
“难产而亡,宫内的医正已是尽力了,却未能……”楚瞻不愿说出真相,他怕她得知真相会发怒癫狂,如今,也只能这么说了。
云卿强忍着悲痛,紧咬下唇颤声问:“那么,孩子呢?”
“是个死胎!”明知这个回答对她来说太过残忍,可是,他想让她认清现实,他想让她毫无后顾之忧地踏入王府。
“怎会如此?怎么会这样?莫不是……”幽森冷眸中突然蒙上一层血红,云卿几乎不能自持,“莫不是有人从中做梗?为何安儿在身边也不能……”
楚瞻见她几欲失控,忙抬手抚上肩轻柔地说:“也许这就是命吧!在此之前,安儿一直对她照顾得体贴周到,平素进食也都由她亲尝,可没想到,她终是没有福气。”言及此,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平儿逝后,安儿很是自责,后来带着牙离开了王府。她说辜负了你的期望,没能保护好平儿!”
淳厚的嗓音幽幽传入云卿耳中,拨动着她胸腔中最为脆弱的一根心弦。仅仅一年多的时间,这么多人都离她而去了,果真自己是怨灵转世吗?
回去的路上,云卿呆呆地缩于马车内,一言不发。平素幽寒的眼眸黯淡无光,早上那抹得意之色,早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楚瞻从未见她落过泪,就连自小跟在她身边的平儿也说她从未见过。因为不曾流泪发泄,所以才积了满腔怨恨吗?到底要用什么办法,才能化解她心中的积怨?再这样下去的话,他怕她会撑不住!
御书房中,袅袅龙涎香由瑞兽口中徐徐吐出,香气馨馥,令人精神为之一爽。
皇帝望着许久未曾露面的七弟,颇为恼怒地训斥:“七弟越发的不成体统了,自打率兵回京,就一直不曾露面,竟然朝中政事也撂开了!”
楚瞻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皇上英明果敢,朝中政事繁冗不堪,臣弟可没您那治国理政的智慧。我这辈子,也就只能带兵打打仗、为您守好疆土了。”
“你……自打那件事后,你真是越发的惫懒了!”皇帝又是痛恨又是心疼他这位弟弟,虽不是一母同胞,却也是自小一起玩耍,长大一同浴血奋战打江山的手足。
“母后这些日子一直惦念着你,若是有空的话,就去万安宫给她请安吧!”皇帝见他眉宇中悲伤隐蕴,不由叹了口气。
“三哥,她没有死,我把她带回来了!”这一次,他改用了早先对他最为亲厚的称呼。
(14)
皇帝闻言,又惊又喜,恍然想起前几日的传闻。听说京城来了位貌美如仙的女神医,医术高超、心地善良,凡是见过她的人,都惊叹于她的绝美容颜。又因她右颊处生就一朵梅花,城中的人大多称之为梅花仙子下凡。
他只当这些是饭后笑谈,谁知,却真有此事,而且那人竟是她!
“既然她还活着,而且又随你回京,你怎么还是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皇帝早就见他一脸忧悒,便知这位可怜的七弟未能抱得美人归。
“皇兄,不要再明知故问了。这位小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臣弟真是从未见过她这般倔的女子!”楚瞻苦着脸,似在向这位无所不能的三哥救助,他可是坐拥后宫上千佳丽,若是对付女人的话,总比他有经验。
皇帝笑得有些凉薄,抬手摸着下巴幸灾乐祸地说道:“朕对这位沐大姐,确实没招。指望着皇弟你为咱皇家争口气了,你可别辜负了朕的期望啊!”
“皇兄……”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皇帝截住他的话道:“不要再打清宁的主意。近来这位帝姬也甚是烦恼,若是让她们二位相见,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最近皇帝也十分头痛,他也不知夏焱之与清宁关系匪浅,那日金銮殿上,他一口答应了左相,将其女儿许给了通政使司副使夏焱之。当着那么多朝臣的面,又有皇帝金口玉言,他一个四品官员,除非是吃了豹子胆了,才敢拒绝吧?
两个月前,左相顾长渊风风光光地嫁了女儿,十里红妆,轰动京城。据说他们婚后也是锦瑟相和,很是美满。
为此,清宁一直闷闷不乐,她虽为老五的胞妹,太后对她却极为照拂。近日来,为她择了许多官宦子弟,她却未看中一个,后来索性闷在清福宫再也不曾出来。
“七弟,你若想得到她心,就必须用自己的真心去换!她受了多少苦,便会有多少心结,这都要靠自己去一一解开。”皇上幽幽说道,有时候甚至想,若自己不处于高位,会不会有勇气去抚慰她心中的伤痛?
淡月疏辉下,院中修竹枝影婆娑,云卿挑灯立于中院,静静地望着守在门边的杨天青。修长的身躯如钉子一般伫立于门边,仅一年工夫,他昂然身姿便如军中浸润多年的老将,就连思想,也变了许多。
“师兄!”云卿悄然走到他身边,声音曼然轻柔。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歇着?脚不沾地忙了几日,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杨天青握紧手中长剑,唯恐他这位古灵精怪的小师妹耍什么花招。
带着凉意的素手悄然覆上他的手背,细腻柔滑,他心中一颤强自抑制着内心的悸动问道:“师妹可是有心事?”
“师兄可曾记得我们幼时玩耍的玩笑话?当年你、安儿与我时常说笑,天下稳定、四海太平,我们何不仗剑逍遥于江湖?……”说到这里,云卿腼腆一笑,“其实当年我与安儿并非戏言,本想着战后与她游戏江湖,谁想……”
瞻王府的事情,杨天青也是知道些,听她提起安儿,他不由暗叹。未曾想当年老实敦厚的平儿会变得那般阴狠。
“这京城我再也待不下去了,师兄若是执意留下,还请你高抬贵手,放我出城吧!”云卿幽幽一叹,言语中带着无尽的寂寥无助,让人心疼。
“出城?你一个人要去哪里?”杨天青收起不忍,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问。
“一个人去江湖逍遥啊!”云卿故作轻松的笑容有些牵强。
杨天青略一沉吟,郑重地说道:“云卿,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啊!几年来,你为了仇恨而活,若是真能放弃,也早该放下了!”
清冷的笑声响起,她转身而去:“是啊,知我者,莫若师兄!哪天我没了恨,我便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看着那抹白影渐行渐远,轻风摇曳着她手中风灯,宛如幽冥鬼火一般。
“云卿,如今你心魔深种,只怕,他也不能解了!”他临风轻叹,掌心早已汗湿一片。
翌日,楚瞻一早来探,见门外立着几位百姓,似是求医来的。平常这个时候,她早已起身开门医病了,今儿个倒是怎么回事?
刚进院门,便听古琴铮铮而响,凄清激越的曲调偏偏被弹奏得似筝那般高亢。闻其音,而知弹奏者的心境,她,终于坐不住了!
幽暗的琴室燃着檀香,云卿一头长发低垂,顺着轻软的白袍披散而下,发梢刚至脚踝。天气尚冷,她却只着一件宽大单薄的外袍,额上却渗着细密的汗珠,在斜斜射入的几束阳光下晶莹生灿。
一曲弹罢,楚瞻立于门边拊掌而笑:“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竟有幸听你完整地奏完一曲!”
说完,他大步地走到琴边,却见琴弦之上血迹斑斑,抓起她的手一看,葱白的指尖已被勒出道道血痕。
“云卿你……”他又惊又痛,紧握着她手几乎说不出话来。
“楚瞻,你不是想要我入住王府吗?我想了想,明日我便搬入府中!”她深深地望着她,眸中寒光潋滟,犹如千年冰雪染就。
“你若是不愿,我也不会勉强!”似是受不住她眼中冷光,楚瞻缓缓松开手,低低一叹。
“明日一早,烦请你派人来收拾箱笼吧,不过,看这边的情形,我每日也要来上一趟。”想到城中穷苦百姓时常上门求医,云卿提出了条件。
楚瞻既喜且忧,满口答应下来。淡淡的幽香传入鼻端,他心中一荡,轻轻揽她入怀,薄唇尚未触上她光洁的额头,便见她将头一低,侧脸贴在他的胸膛。
云卿啊云卿,你若是待我有如门外等候的病人那般,我这一生,便也足了!
他在心中轻叹,无限的失落与烦恼纠缠萦绕,手上的力道也越发地重了起来,像要将她揉入体内,这一生,下一世,生生世世……
(15)
王府内的诸位姬妾,谁都不曾料到,出走一年多的王妃被王爷重新迎入府中。入府的前一日,就见府内下人忙于张罗,那样热闹的情形,就好似当年迎娶王妃一般。真是搞不懂这位王爷,体贴温柔的妃子不爱,偏偏倾心于她那种冰雪一般的人。
丽晴居的柳如眉,自打漱玉斋的平儿死后,也得了瞻王些微的宠爱。虽说她于王府内并无位份,可是有了王爷的宠爱,地位在府内居之甚高。往日时常往漱玉斋去的那些姬妾,个个见风使舵,常在丽晴居走动了。
这位瑶姬,心机颇深,也不曾摆布平儿那般小人得志之态,平素待人谦和,在下人中口碑甚好。听闻云卿的到来,心内也是惴惴不安。
她害怕她那寒光潋滟的眼神,好似能洞穿一切,令人无所遁行。虽说她自恃手段高明,可到了这位王妃面前,总觉低了好几等。若是她真在府中久住,那么,所有的事情,早晚都得败露。
碧琳殿仍于当年那般,被收拾得干净清爽,前来伺候的丫头也是机灵可爱。为了避免绣春那般的人混入,楚瞻刻意进宫恳求太后赏了这两名办事妥帖的宫女。一应事情打点妥当,他却不知所措了。
寝殿也如当初,一床一榻一屏风。到了晚间,云卿将水墨屏风一架,坦然卧于榻上,不久便酣然入眠。
看着她熟睡的容颜,楚瞻无奈一叹:“没想到,我在你心中,轻比鸿毛,却连防也不防!”
弹指熄了案上灯烛,楚瞻平卧于牙床之上,想着皇兄那日之言,心中却是万分苦涩。这位心硬如铁的小姐,要怎么才能将她融化?
一早随楚瞻入宫拜谒太后,云卿坐于铜镜前,不免想起昔日温厚老实的平儿与活泼俏丽的安儿。这两个与她一起长大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如今只剩她孑然一身了。
“娘娘真是美,就是天上仙子也比不过!”不满十六的萌黄手艺很巧,转眼便为她梳了个凌云髻,尚未插任何头饰便对着镜中之人夸赞起来。
她眼光一垂,便见云卿右眼角那朵鲜艳的梅花,难免好奇:“娘娘的颊妆真是漂亮,上好的胭脂膏子也绘不出这样鲜艳的花瓣来。”
云卿闻言,面色一变,抬手抚上眼角的疤痕淡淡说道:“这并非颊妆,而是伤疤!”
言罢见萌黄面色尴尬,云卿忙又笑道:“轿子还候在府门外呢,那些钗环太过繁冗,还是简单点为好!”说着,她取出一条碧玉华盛插入前额发间。
一旁的浅葱忙挑了件淡青色竹枝纹锦袍为她换上,理整妥当后,二人皆瞪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云卿。平日里这位王妃只是简单地用一根玉簪绾发,着一身素袍,那般高华姿态已是令人惊叹。而现在细细妆扮后,更让人叹为观止。
这二人平日常在宫内走动,后宫宠妃也曾见过,当时已然觉得她们妖娆妩媚、容华若仙,可今日见云卿这般打扮,当比月宫嫦娥!
云卿未曾料到,她此番入宫不久,宫内上至嫔妃,下至宫女,纷纷仿效她眼下的疤痕,用胭脂在眼角绘出嫣红的梅花。
太后喜闻云卿平安而回,喜不自禁。往日便知这孩子秉性要强,谁知竟然能说服老七前往沙场,听起来真是太过荒唐了。
事情发生之后,她一直被蒙在鼓中,自老七征战回来之后,也显少前来请安。直到前些日子他来万安宫要人,这才把实情相告。自然,楚瞻少不得被她数落一通!
到了万安宫,楚瞻仍是紧紧揽着云卿的纤腰,一点儿也不在乎宫中下人的好奇而艳羡的眼光。倒是云卿,感觉到众人投来的目光,心内颇不自在,悄悄地往他手背上一拧,痛得他面部扭曲,却不能叫出声来。
当望见佳人唇边得意的笑容,他毫不避讳地收紧手臂,薄唇突然压下,在她颊边深深印下一吻。一旁的小宫女瞧了,一个个掩口偷笑,有些腼腆的,忙转过身捂住羞红的双颊。
云卿被他这番轻薄,自然不肯罢休,趁机在他腰间狠狠一拧,痛得他张口结舌。
“老七这孩子,越发的没了体统!”太后刚由内殿步出,逮眼瞧见了门外二人,凤眸微眯,转头对随侍的郑嬷嬷笑道。
二人款款步入殿中,纷纷向太后请了安,这才一一落座。
太后慈爱的目光在云卿面上流连了许久,这才徐徐开了口:“你这孩子,性子太倔,这一年多,必是吃了不少苦头吧?”
言罢不待云卿回答,便将矛头指向了楚瞻:“最不像话的便是瞻儿你,她堂堂王妃,怎能随军出征?不说一路颠簸奔波,那沙场上万分惊险,她一个女儿家,你这做王爷就这么放心?”
云卿在一旁偷眼瞟着,见楚瞻一脸窘迫、万般无奈的样子,不由掩口偷笑。这位王爷再能干,可到了太后面前,只能俯首乖乖听从。
“母后,儿臣许久未见清宁帝姬,不知随后可否前去清福宫见她一见?”二人与太后攀谈许久,云卿趁着她心情舒爽便提出了这番要求。
太后想到清宁近些日子心情不佳,她去探望开导一下倒也是上上之策,将头一点赞许地笑了笑:“你们自小就交好,到如今也都相互惦记着。哀家看在眼里,倒有几分羡慕!”
待在着这偌大的后宫,耗费了她毕生心血,到了后来,就连最后一点友情也要舍弃,这一生走来,她真是太过疲倦了。
没过多久,太后便起了倦意,云卿会意,便起身告辞。楚瞻已从皇帝那得知清宁的事情,见她要去清福宫,心中颇为不安。
“既然要去,那我陪你一道去吧!”楚瞻见她步出了院门,连忙跟了上去。
“不必了,难不成王爷想偷听女儿家的心事?”云卿很是惊讶,这个楚瞻平素很识大体,今日却是怎么了?
(16)
自云卿出了宫门,楚瞻的眼光就一直跟随着她,似是探究似是担忧。他怕清宁的事情又刺激到她,万一再惹出什么乱子,他可真招架不住了。
云卿被他盯得不耐烦,冷眸一扫沉声问道:“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我脸上有花不成?”
楚瞻坏坏一笑,接口道:“是啊,是有朵梅花,开得煞是好看。”紧接着,他凑近她轻嗅了嗅,“嗯,还有怡人花香!”
“无聊!”云卿感觉面颊微热,斜睨了他一眼快步地向停在宫门口的轿走去。
丽晴居的柳如眉一向冷静多谋,可自打云卿入府便乱了阵脚。这位王妃真是小瞧不得,以前跟随在五主子身边,常听他提及这位文武双全的小姐,自己若是跟她硬斗下去,无疑是以卵击石。幸好,她留了一手……
翌日清晨,云卿早早地起身前往沐府等候病人上门。当日的天色不错,透着暖意的空气中携带了芳草的清新,不经意间,又到了初春时节。
刚至沐府大门,便见书生打扮的年青男子迎上前来,抱拳向他一揖:“小生邱甫贤,久闻姑娘医术高超,今日特携了内人前来求治,多有劳烦,还请姑娘见谅!”
云卿见他谦恭有礼,不由多打量了他几眼,见他相貌虽不出众,气度却是不凡。余光一瞟,便见门边停着一顶蓝衣小轿,想必里面坐着他的娘子。
“公子不必拘礼,可先随管家到内院厅中歇息片刻,我稍候便到!”云卿微微一笑,翻身下马。这是个唯一见了面,不肆无忌惮地盯着她面容的男子。好像王府的那位瞻王爷第一次见面,也未曾多看她几眼。
云卿净手匀面后这才步入正厅,已见那名男子扶了娘子坐于案前。府内的下人捧了香茗,递到二人手中,那名女子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接了,却不并就饮,直等身边的男子饮上一口后,这才送至唇边。
见此情形,云卿大为惊讶,没想到这世间,还有比自己更为小心谨慎的人。她走到案边坐了下来,抬眼打量着眼前的妇人,仅一眼,便让她惊骇万分。
眼前坐着的这名瘦削女子,面貌清秀,只是那双幽深的眸中,却无半点神采。眼前这人,不是安儿又是何人?
为免唐突,她强自压抑着内心的激越,素手往她腕间一搭,心内掀起了滔天巨浪,这脉象,实在是太过蹊跷。
“这位夫人,近来感觉哪里不适?”她一双幽深眼眸闪着奇异的光芒,探究似地望入来人的迷茫的眼中。
坐于旁边的男子面露困窘,接口说道:“我家娘子生过一场大病,自那后,便再不能言语!”
云卿点了点头,眼光始终在病人面颊流连:“她得的不是病,而是被人下了毒!”
“中毒?”年轻男子大惊失色,往日也曾请了许多大夫,一个个都说是因病所致。
“这毒并非江湖中那种毁人咽喉的哑药,而是出自唐门的一种奇毒。中毒之人不仅不能言语,而且神志不清。像她这种,中毒并不算深,只是不记得那些前尘往事了!”云卿面上平静无波,而平放于案上的左手紧握成拳,掌心的那只上好茶杯已被捏成齑粉。
男子见她所言不虚,连忙起身又是一揖:“姑娘所言甚是,我家娘子不记得以前的事倒也罢了,只是口不能言,令她烦恼不堪。谁想她为此多次轻生,若不是及时发现……”说到这里,他已是哽咽难言,眸中脉脉深情,显而易见。
“这位公子莫急,可否将其中缘由说与我听。了解个中状况,我也好对症下药!”她语气幽幽,四溢的寒意让人不由打了个寒战。
那名年轻男子见她语气诚恳,便也不相瞒,便将他于一年多前在山中苦读时意外发现一名重伤女子,并将其救下的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
“你可还记得,当时你除了她之外,便没有发现旁人了吗?”云卿闻言,耐心地诱导。
“哦,还有一只黑犬守在旁边,当时我可是费了好些工夫才让它不起敌意!”年轻男子无奈地笑着说道。
云卿沉吟片刻,诚恳地问:“你家娘子身中奇毒,一时半会也无所解,如不嫌弃,便可在府上住些时日,我好慢慢为她调理!至于诊金与各项所出,我自会安排!”
“姑娘……这怎么……”
“你不必惊讶,你的这位夫人,倒与我失散的妹妹有些相像!”云卿说完,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汹涌怒意,疾步走向了厅外。
楚瞻,当日你那番言语,到底是为了掩饰什么?
京中最为热闹的朱雀街,人群来往穿梭,各种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偶有一两位声音怪异的外地摊主随之吆喝,便会惹来无数好奇目光。
“这珊瑚钗色泽不错,先生远道而来,不知生意如何?”眼前的摊位虽说不大,但陈列物品很是精致,比起沿街而起的银店铺里的货物毫不逊色。
“到底是京都盛地,像姑娘这么识货的人并不在少数,这一次来,确实小赚了一笔!”留着络腮胡子的摊主笑得豪爽,伸手接过她递上的银子,将珊瑚钗细细地包好递到了她手中。
云卿唇角轻挑,向他使了个眼色,款款而去。
午后的阳光透着浓浓暖意,令人生倦。云卿用了午膳,便卧于小榻小憩,直到太阳西斜这才悠悠转醒。
“娘娘,丽晴居的瑶姬已在外等候多时了!”萌黄见她醒来,忙捧上一盏香茗,眼光却落在了殿外的那一抹宝蓝裙裾上。
“请她进殿来吧!”云卿抬手理了理散乱发丝,仍着了一身素衣,端坐于榻上。见萌黄面露疑色,淡淡一笑解释道:“都是府上姐妹,用不着拘那些虚礼,你请她进来吧!”
(17)
柳如眉一如往常那般谦恭有礼,一张嘴巴却如抹了蜜般,那些恭维奉承的话由她口中说出,却是情真意切。
云卿懒懒地听着,一双冷眸却在她面上扫来荡去,笑容越发的勾人心魄。恐怕平儿与安儿的事,她没少从中做梗吧?如今她是示威来了,还是……
“前些日子,我在园子里见着织秋了,听说自打明妃逝后,她便跟在你身边伺候了?”任谁都看出,云卿的唇边噙着假笑,那双冷眸却移向了她紧紧攥着的云锦丝帕。
柳如眉见状,眉间涌上惧意,嗫嚅半天才道:“谁也不曾想到,明妃出了那样的事情。已是足月的胎儿,怎会夭折于腹中?”
“足月?”云卿暗叹,这事情跟自己所想的,大有不同。她本以为,平儿与安儿皆是被人所害。”
“唉,自古红颜命多舛,她受了那般荣宠,怕是老天都嫉妒了吧?”她紧紧地攥着云帕,面上浮现出浓浓的怨怼,“她被王爷捧在手心里,呵护得极为周到。平素用膳,都要绣春亲口尝后这才入口。”
云卿心中疑云重重,见她这般做派,瞧上去也是真情流露,不由轻叹一声:“许是她的福分太薄吧!”
“那也不尽……然吧……”柳如眉脱口而出,话刚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她不安地望着云卿,贝齿轻咬下唇,怯怯的模样像极了昔日的平儿。
云卿微微一笑,心中已是了然,起身走到她面前拍着她的肩膀说:“看样子,瑶姬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无处诉啊?我离开了这么久,也好久没跟姐妹们闲谈了,不如今日与你说个尽兴吧!”
“天……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她起身一福,匆匆地走了出去,跨过殿门时,脚下被冗长裙裾一绊,差点摔了一跤。
云卿见之,心中疑惑更浓,这个瑶姬此番前来,到底是要向她传达什么讯息呢?不仅仅是前来探看这么简单吧!
近来政事繁忙,楚瞻直到天擦黑才返回王府。姜国近来事端颇多,内乱刚平,却大伤元气,周边邻国见此,对其更是虎视眈眈,这不,那位姜王,又开始打别的主意了。据使者来报,说是姜国太子携了厚礼,甚至带上了姜国至宝七彩琉璃樽前来。他此番前来的目的,楚瞻已猜得八九不离十。
“王妃人呢?”推门进入正殿,四处打量了一番,却未见云卿踪影,楚瞻不悦地问道。
“回王爷,王妃独自一个去了园子,这会儿也快回来了!”萌黄见状,忙迎了上去,接过他手中的外袍。
楚瞻有些发怔,这位沐大小姐显少去花园中闲逛,今日怎么偏有了兴致?见她由清福宫回来并无任何反常,他这才稍觉得心安。现下听说她去逛园子,又难免忧心。这位小姐的脾气,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王爷……”浅葱刚绞了热手巾子递上去,却被他挥了开来。
“咦,你这是怎么了?”云卿刚踏入殿门,便见楚瞻一副焦躁的样子,不由脱口而出。
楚瞻见是她,忙上前握住她微凉的双手:“怎么穿得这样单薄?平日里太由着你的性子胡来。”
“才逛了不到一炷香功夫。再者,我可没那么娇弱!”云卿向他使了个眼色,手指轻挠了挠他的掌心。
屏退了下人,楚瞻被她拉入内殿,但见室内灯火摇曳,望着面前笑容未褪的云卿,他不由坏坏一笑,刚要凑过去一亲芳泽,却被她冰冷的声音打断:“我今日见到安儿了!”
楚瞻闻言大惊失色,盯了她半晌问道:“你是在哪儿见到她的?”
“大街上偶然遇见,身边还跟着牙。”云卿扬起笑容,深邃的眼眸寒气四溢,“王爷,那日你对我所说的话,都是谎言吧?那么今日,你是不是该告诉我实情了?”
“这些事情,我也不太了解。当年我返回京城时,安儿与牙已经不在府中,直到平儿出事,我这才听说!”楚瞻知道瞒她不过,便将实情全盘托出。
云卿听完,竟是不动声色地坐于椅上,整个人仿若木雕泥塑一般。
真是想不到,那么纯良的平儿,最后竟变得这般疯狂。她不分敌我,将好心留下保护她的安儿除掉,可是最终也害了自己。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想起郊外林中的那块墓碑,她终于明白楚瞻为什么不能给她名分了,她这样的人,死后根本没资格安葬于那里。她害人害己,而一手造成这一切的,不正是她沐云卿吗?
“云卿!”楚瞻唯恐她又气得发狂,忙上前扶住她的肩头。
“没事,只是觉得不可思议罢了。我有些累了,要去休息了!”云卿轻轻推开他,起身向小榻走去。
“我……我不是有意骗你的。”楚瞻上前拉住她,淳厚的声音有些沙哑。
云卿回身,牵强一笑:“我明白,你都是为我好。可是,事情总会有真相大白那一天,可善意的欺骗未必是件好事!”
“你,果真见到安儿了?”楚瞻将信将疑,攥紧了她的手腕,将其拉至身前。
皇兄让他有耐心,他试着去做了,可见她丝毫没变化,倒令他更为焦躁了。可不是,他那后宫上千佳人,哪一位不是温柔妩媚,就算是高官家自命清高的千金小姐,到了那宫中,哪一个不是手段了得?唯独对她们景仰的皇帝,百依百顺,因为他是她们的天,她们终身依靠。
而眼前的云卿却不一样,她那颗被仇恨充斥着的心,硬如铁石、冷若冰霜。报仇便是她活着的目标,她的内心里除了复仇二字,再也装不下其他任何情感。因此,注定他成不了她的天,成不了她一生的依靠。
“她现就住在沐府,你若是不信,可以前去看看。只是,她再也记不得从前的事了。”
云卿幽幽而言,却见楚瞻俯下头来,目光突然转为狠厉,压抑的低吼响荡于耳边:“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你不恨?要知道,这辈子,或许你的大仇都无法得报了!”
(18)
“除非我死,才能止恨!”见他俊朗的面容渐渐压下,云卿将头一扭,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的大掌紧紧地钳住她的下巴,深邃的目光直直望入她的冷眸,语气同样的坚决:“我不会让你死的!”
话音刚落,便迅速地覆上她的樱唇,长驱直入,辗转纠缠。他的狠厉、霸道就在此刻全然爆发,不容她有丝毫反抗。原来,当一个男人生气发狂的时候,再怎么凶狠的女子也抵抗不了他的粗暴。
“你是我的……王妃……”结束了令人窒息的长吻,他在她耳边轻喃,狂热的气息愈发的浓烈,伸手狠狠一扯,便将她束于腰间的玉带甩落于地。
云卿顿觉腰间一松,尚未来得及取出袖中银针,外袍便被他生生扯下,只余一件单薄中衣。
“楚……瞻……”炽热的薄唇迫不及待地封住她的檀口,位于腰中的大掌力道加重,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仅此而已吗?一向自视甚高的她,在他面前也不过如此,还谈什么报仇雪耻?难怪三年前她前去姜国王庭暗杀,结果以失败而告终。她又以为一年多前光明正大的沙场之战是个好机会,结果还不是一样?这一生,难道就注定了失败吗?
咸涩的液体带着失望、屈辱缓缓落下,放弃了反抗、放弃了自尊,她双眸紧阖,仿佛认命一般任由他摆布。而楚瞻的动作旋即戛然而止,所有的怨怼、不甘顷刻间转为不安、愧疚,这些,都源自她颊边清泪。
“云卿……”他喃喃不知所云,伸手替她抹去面颊泪珠,心中乱作一团,第一次见她落泪,第一次见她如此颓废,却不是第一次唐突了佳人。
她第一次当着别人的面流泪,几年来第一次觉得无助,却不止一次被人轻薄,要怪,就怪这倾城之貌。多少次,她渴望眼角的伤疤变得狰狞可憎,这样,再不会被陌生人注视,可是天不遂人愿。
这一夜,对楚瞻来说极为漫长,在牙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天色微亮才熬不住迷瞪了片刻。待睁开眼一瞧,窗外天色大亮,隔着屏风听了听,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望着小榻上折得齐整的锦被,他的心忍不住狂跳,低吼了一声,转身向殿外奔去。
王府上上下下找了一圈后,并未见到云卿的踪影,他慌忙策马赶至沐府,却听管家说今日并未见云卿前来。姜国路途遥远,依她的性子,没做好任何计划是不会贸然前去,所以,她现在人一定还在京城。
二月的春风带了暖意,吹绿了荒郊的枯草,官道两旁一簇簇嫩草,绿意盎然,冷不丁被一匹疾驰而过的骏马踏得七零八落。
掩映在苍松翠柏间的墓园,森冷幽静,一阶阶青石砌成的长梯,随着曲折的山道蜿蜒而上。楚瞻跃下马背,一路拾级而上。墓园深处,枝叶浓密,幽暗昏然,寂静无声,偶有一两声嘶哑的鸟鸣,听之令人心惊。
楚瞻并未在平儿墓前找到那抹素白身影,而是惊奇地发现,那日还完好无损的墓碑生生被利剑削去大半截,旁边还躺着断裂的剑身,只是一把普通的玄铁剑。
拾起那柄断剑,楚瞻唇角微扬,心中叹道:“盛怒之下,你竟没忘记换剑,真是太可怕了!”
沐府的后院原先是云卿与母亲的居所,自沐夫人逝后,一直空在那里,李管家每日都会吩咐府内的下人前去打扫。后院之中,多植碧竹,清脆挺拔,惹人喜爱。
“这位公子,我可以试着清除盘亘在她体内的奇毒,只是她的记忆却难恢复了!”云卿将那位邱姓书生引至院中,刻意压低了声音说。
邱书生闻言连连点头说:“我想她之前必定是受了大难,记忆永不恢复对她来说倒也是件好事。不知解毒之后,她可能再开口说话?”
云卿听他这番言语,心中大为快慰,没想到多灾多难的安儿竟能碰上如此体贴入微的男子,也算是老天有眼,未曾薄待于她。
“她的喉咙完好无损,想必毒清之后便可开口说话,只是这么久未曾言语,起初不会讲得流利!”云卿向着他微笑着说,到如今,唯一令她感到欣慰的是,安儿总算有了好归宿了。
“太好了……太好了……”邱书生激动得不知所措,眼中泪光点点,却未曾落下泪来。
“你不用谢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她是我远房表亲。因是庶出,自小不招待见,时常被府中的其他姐妹欺负。听闻一年多前,遭到府上毒打,逃出后便不见影踪。幸好……”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一双冷眸渐渐涌上暖意,“幸好,她遇见了你!”
“原来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他又惊又忧,想起自己出身贫寒,不由羞愧万分。
云卿见他面露窘色,唇角轻扬曼声说道:“大户人家的小姐又怎么样?嫁于那些富家纨绔子弟,倒不如……”言及此,她见他面露薄红,便不再说下去了。
邱姓书生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出一句:“总之,让姑娘费心了!”
“她与我乃是表亲,我这么做也是应该的。你们就放心地在这里住下吧,等她调养好身子再作打算吧!”云卿说完,款款走向房内。她也不知有无把握在毒清之后安儿能否恢复记忆。若是被她忆起往事,依她往日的性子,只怕这世上又多出一个“沐云卿”来。
“小姐……”刚为安儿开好药方,便见白发苍苍的李管家立于门边,神色焦急地看着她。
云卿见状,忙走到他身边轻声问:“可是他又找来了?”
见李管家眼光直往院中瞟,抬头一看,见楚瞻正立于院中,面带浅笑,神色如常。
(19)
大概是云卿对昨晚的事还心存芥蒂,一路上总是与楚瞻保持着距离,刚踏入王府,立即又将他远远地甩在身后。
楚瞻暗想自己曾几次轻薄于她,不由暗自懊恼。每每见到她,都情难自抑,更何况,她可是自己明媒正娶的王妃,金册诰命一样不少。这些,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罢了,悔不该当初错看了人。这世间,机缘巧合的事情,怎么偏偏找中了他?
提心吊胆地与云卿相处了一天,他话没少说,却像一个人自言自语。那位大小姐要么是拿着卷轴独自沉思,要么是卧于小榻安睡,简直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沐云卿,你耳聪目明、伶牙俐齿,本王说了这么多,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楚瞻终于忍受不了她这般漠视,倏然起身走到她的榻边坐了下来。
云卿放下手中卷轴,一双凤眸微眯,表情甚是慵懒:“在想些事情,可能是太过投入了,怠慢了王爷你,还请见谅!”
“莫不是你……”楚瞻一想到近日姜国的动向,心头不由一紧,难道她已经知晓了?
“我是在想,从小憨厚的平儿怎么突然会耍出这般阴狠的手段来了?难不成,幕后有什么高人指点?或者是,某些人的一石二鸟之计?”云卿低声嘟囔着,声音模糊难辨,听得楚瞻一头雾水。
当晚,暗夜深沉,一弯新月高悬于空,浓云遮挡下,清辉黯淡。
丽晴居内寂静无声,守夜的织秋挑着风灯坐于廊下打起盹来,突然一阵冷风袭来,梦中的她不安地呻吟了一声,蓦地睁开了双眼。
前方不远处有个白点随着初春的夜风缓缓飘来,待她定睛一看,人影已晃到了她面前。垂散的长发披于额前,一张惨白面容笼于发中,惹隐若现。那人摇摇晃晃行至她面前,风灯下,素衫上血迹斑斑,忽而伸出一双手上前要掐住她的脖颈。
织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将身一侧,冰凉的指尖擦过她的面庞,差一点划破了娇嫩的肌肤。
她起先尚以为在梦中,直到觉得脸上传来了阵火辣的痛感,吓得两腿一软,跌坐于地。明明怕得要死,一双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来人面上瞟,借助微弱的风灯,她隐约瞧清了来人的面目……
“啊……鬼……鬼啊……”一声凄厉的叫声划破寂静,响荡于王府夜空。
须臾,丽晴居内灯烛高照,位于中院守夜的护卫闻讯赶来,却见织秋已瘫倒于廊下,昏死过去。
翌日,丽晴居闹鬼的事情惊动了整个王府,就连楚瞻也受不了柳如眉的哭诉,亲自过问了此事。可怜的织秋被吓得不轻,躺于床上神智不清,还不住地打着哆嗦,嘴里咕哝着不停,都是些鬼啊神的。柳如眉在一旁只是静静地看着,不似往日的平儿只会扮可怜,偶有一两滴泪水落下,很快被她抹得一干二净。
“要么你是真的问心无愧,要么就是你的演技比平儿还好!”跟楚瞻前来的云卿坐在边上冷眼看着这一对主仆,一时尚难理清头绪。
丽晴居无端闹了这么一出,让楚瞻很是无奈,他软语安慰了柳如眉一番,又命侍卫严加防范,这才交差了事。
当晚,空中虽只悬一弯月牙儿,却是万里无云,淡淡月辉轻洒,更添宁静和谐。
柳如眉卧于牙床之上,辗转难眠。这个织秋,也曾是她亲手调教出来了,殊不料还是这般无用。也不知是真的见鬼了,还是梦中自己吓自己,一夜间竟成了今天这副窝囊模样。那些守院的侍卫口径倒是统一,并未见什么奇怪的人闯入,难不成真的是鬼?
左思右想,她终于熬不住困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朦胧中听见门边轻响,挣扎着睁开眼,正见一影影绰绰的白影渐渐飘向床边。
她登时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身子丝毫不能动弹,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叫声。月色下,来人的一张脸甚是分明,柳如眉见之一颗心惊惧得要破喉而出,直到掌心传来一阵痛意,她这才转为清醒。
“你来做甚,一切不过是老天对你的恶报罢了!”她奋力起身,狠命地将来人推开。
冰冷的触觉滑过她的手腕,她心内一惊,奋力拽下胸前的开光玉坠向来人掷去:“你还是乖乖地回到地府赎罪去吧!”
话音未落,那抹白影已化作清烟一阵,缥缈而散,四周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她怎么会知道的?她是怎么知道的?”柳如眉蜷缩在床脚,抖成了一团。想必是这些天身子抱恙,才导致邪魅入侵。那个平儿,竟然会来找她,方才她手中抱着的,竟是一团模糊的血肉!
也不知是丫头们疏忽了,还是夜风太狂,碧琳殿的大门吱呀一声被吹开一条小缝,一素衣身影缓缓移至门边,将其轻轻掩上。忽听背后传来一声淳厚男音:“你没有把本王的爱妾吓着哪里吧?”
云卿倏然转身,见是楚瞻穿过屏风双手报肩,一脸悠闲地望着她笑道。
“吓没吓着,你亲自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云卿懒懒地扫了他一眼,莲步轻移,转眼便斜躺在了小榻之上。
楚瞻见状哭笑不得:“没想到沐大将军的女儿,竟也精通这些阴损招术!昨夜之事,想必也是你的手笔吧?”
“承蒙王爷夸奖,正是在下没错。昨晚不过是小小试探,谁知她们心中,真的有鬼!”云卿将头埋入枕中,馨香淡淡,困意上涌。
“这府中,谁也没你精明多察。”楚瞻见她睡意浓厚,只扔下一句便转回屏风之后。几乎两夜未曾安睡,真是难为她了。
他躺于牙床之上,复又想起她的聪明慧敏,若真是入宫做了后妃,手段还不知如何了得。
卧于小榻的云卿并没有立即入眠,今日在丽晴居被瑶姬狠狠一推,倒让她无意间发现了一件怪事。
(20)
数日后,丽晴居的柳如眉一直抱病在床,就连身边伺候的织秋也是时而神智不清,跟疯了没什么两样。楚瞻见这两位甚是可怜,便请了太医前来把脉,偏偏那柳如眉装疯卖傻,蛮横地将太医轰出了院门。
沐云卿整日忙着为安儿驱毒,几乎到了晚间才回府,有时候甚至便歇在了沐府。楚瞻一直因安儿的事情感到愧疚,虽是耿耿于怀,嘴上却不好说什么,只能由她去了。
“王爷,这虽是春日,晚间仍是寒冷,您可要小心身子!”楚瞻正于自己的寝殿对灯枯坐,却见这几日一直疯傻的瑶姬捧了碗盏款款而来。
一见着这位美人,楚瞻便想起远在西南的靖王楚衍来。他费尽心思安插这么一个人来,并不只为了探查自己每日的行动这么简单吧?正因为考虑到他真正的目的,自己才由着这府内的这些姬妾们兴风作浪,只要不曾闹出人命,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睁。
楚瞻接过她手中的莲子银耳羮,轻轻地放于桌上,眉眼含笑地搂过她:“怎么不在殿中好生将养,偏偏要做些这费心神的事情?”
“臣妾已经好久没为您亲手熬粥了,前些日子又莫名病了一场,有劳您费心了!”她不着痕迹地推开他,端起桌上的细瓷菱花碗,挑了满满一勺送入他的口中。
“嗯,你的手艺越发的好了,只此一口便唇齿留香!”楚瞻觉得别扭,忙接下她手中碗勺,用了小半碗。
陪了这位王爷闲聊了一会儿,柳如眉见他虽笑得满面春风,实际上却没有任何的行动,不由心中暗恼。也不知这位王爷是怎么了,自打漱玉斋的那一位去后,便再没染指府上其他姬妾。就连碧琳殿的那一位,听说也是分床而眠。
虽说那位王姬入府之前他常常到丽晴居,也不过是听她弹曲哼调,消磨时间罢了。想到他这些举动,无意中将自己推上了风口浪尖,实际这其中辛酸也只有自己知晓。
“我看你面色不佳,明天还是叫太医过来瞧瞧,前几日你受了惊吓,一直神智不清,硬是将姜太医轰出门外。”说到这,他无奈地笑了笑,“那位太医的胳膊上还有你的抓痕呢!”
柳如眉闻言面色微变,转而妩媚一笑:“依您的意思,倒是臣妾的不是了。那几日疯魔了一般,几乎不能自控,想必让府上的各位见笑了!”
说着说着,她面露微红,将头靠在他的胸膛轻轻蹭着,一只手也不安分地攀上了他的脖颈。
“天色已晚,你身体有恙,还是赶紧回去歇着吧!”楚瞻轻柔地搀她起身,手中雪腕细腻柔滑,带着些微凉意,不自觉地又补充了一句,“明日太医来诊治时,你可不能再胡闹了,这样下去,本王的脸面都被你给丢光了!”
柳如眉抬眼望他,美眸中盛满了委屈:“王爷,今晚……不如到臣妾那歇了吧!”
往日她从未主动开口请求,些微的动作、眼神,便能令他心旌荡漾,而现在,自己主动到了这个份上,他仍是无动于衷。
“本王就不打扰你养病了,天凉,你也多注意身子。若是殿中人手不够,你只管开口!”楚瞻拿起门前的风灯,体贴地递到她手中,并吩咐了随侍将她送回了丽晴居。
“让太医诊脉吗?我可没这么傻!”柳如眉静静地跟着手持风灯的李全身后,浑身的血液渐渐地沸腾起来。
沐府的后院,云卿昔日的闺房中,两个秀美身影并肩而坐。云卿望着面前消瘦的安儿,缓缓地将一盏茶捧到她手中,低声命令道:“喝吧!”
经过几日悉心治疗的安儿,已然可以发声,接过茶盏却不就饮,而是疑惑地望着她结结巴巴地说:“茶……不能……喝……”
她说话虽不流利,却不是呆痴,只是对人抱有极强的防备之心。平日饮食皆要她的相公邱甫贤当面试过这才入口。
云卿见状,抬手拿过案边另一盏茶轻啜了一口说:“但喝无妨!”
安儿迟疑了片刻,见她一双清澈眸中带着暖意,不由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端着茶盏送入唇边。
望着将茶水一饮而尽的安儿,云卿顿觉心情舒爽。没料到事情进展得这样顺利,不过几日功夫,便将她体内奇毒清除了大部分,而她的记忆却丝毫没有恢复。她本来担心若是安儿记起了痛苦往事,必会狂乱,所幸的是她并没有记起。
抛弃了过往,就这样与他一起过下半生吧,总比过自己一天天受着刻骨铭心的仇恨折磨得好!
云卿轻叹一声,突然想了那夜她无意中触摸到的那截雪腕,她的脉象,真不是一般的古怪。想那位瞻王爷在朝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权倾朝野,威风八面,其实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翌日,上次前来为瑶姬把脉的姜太医提心吊胆地来到王府,刚踏入丽晴居,腿便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前几日被那位张牙舞爪的疯女人抓得满身是伤,这一次王爷又是上朝时间将他派来,估计是在劫难逃了。
一走入内殿,便有阵阵馨香扑鼻而来,一长相娇俏的丫头将他引入内室,粉蓝的绫罗纱帐内,正躺着那位瑶姬柳如眉。
“大人,因上次的事情,娘娘羞于见您,可否悬丝把脉?”丫鬟殷勤地捧上一杯茶,粉面含娇地问道。
这位姜太医纯属过来交差,听闻这位娘娘愿意把脉,高兴还来不及,连忙打开药箱取特制的丝线。
根据脉象来看,瑶姬并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胸中郁气未平,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他成竹在胸,大笔一挥,扬扬洒洒便开出了药方。不过都是些补气养神的方子,也算是交差了事。
“这一关终于是过了!”送走了这位太医,柳如眉由屏风后走出,随手撩开帐幔,便见紧张得满头是汗的织秋坐起身来。
(21)
“娘娘!”织秋怯怯地望着她,眉宇间笼罩着浓重的担忧之色。
柳如眉不耐烦地看了看她,随即遣退了所有宫人。没想到,近来为那位王妃入府的事情操心过来,竟忽略了自己的身体。
她轻抚着宝蓝云绸宫裙下的小腹,幽幽一叹:“偏偏是这个时候,进不得,退不得!”
想起那日秘会,他因听得了件喜事,一时贪杯便醉得七荤八素。而自己,因多年未被楚瞻宠幸,又加之对那人太过爱慕,冲动之下,便乘虚而入。
那日晚上,芙蓉帐暖,酒香醉人,她倒在他宽厚的胸膛,旖旎缠绵。他那张俊美容颜、健硕的身躯,还有……还有就是他略带沙哑的嗓音,喃喃地念着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为什么又是她?论美貌,自己若是细细妆扮,并不亚于她!”想到这里,她眼中射出极为阴鸷的光芒,凭什么这些王公贵族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这腹中的胎儿才及两月,而且又是他的骨血,她实在是舍不得。就算是舍弃,少不得要惊动王府中人,到时候被拆穿,她必然是死路一条。如今前退两难,她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往日在青楼时常听见一些古记趣闻,说有宫内的妃子耐不住寂寞与人有私情,便千方百计找机会让天子临幸,之后也是平安产下婴孩,更有甚者,还母凭子贵,跃升上妃之位。
这法子她也曾想过,可是昨晚吃了他的闭门羹,一时也无计可施,若真是在羹里做什么文章,这位狡猾的王爷,保不准就会发现。不过,这也是目前唯一的法子了。
直到天色昏暗,楚瞻才由宫中回来,这几日,他不知积了多少苦水,少不得要跟皇帝说说。旁人怎能料想,天朝这二位至高无上的皇族,竟如妇人一般,时常凑在一起大倒苦水。
柳如眉听闻瞻王入府,连忙悉心准备一番,趁这几日那位王妃不在府上,赶紧将事情解决,免得夜长梦多。
她刚拎着食盒步入中院,便见李全喜滋滋地小跑而来,见着是她,忙躬身一礼。
“哟,想必是有什么好事了,瞧你乐成这副样子!”柳如眉见状,朝他妩媚一笑说道。
“呵呵,王妃方才回府了,这不,奴才得赶紧通报一声!”说完,他谦恭地笑了笑,转身快步向中殿跑去。
瑶姬见状,柳眉一挑,恨恨地剜了他一眼暗忖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哼,看来,明天得在那边动点手脚了!”
楚瞻听闻云卿回府,心中大喜,连晚膳未曾用完,便匆匆地赶往碧琳殿去。
“你回来了!”云卿刚换了身淡青常服,便听身后响起那位可怜的王爷的声音。
“嗯,回来了!”她有条不紊地束好腰带,指着桌上的食盒说道,“若是未曾用饭,便一起用吧,这可是李管家的手艺,平常可是吃不到的!”
楚瞻见她主动相请,自然是求之不得。有佳人相伴,这顿饭吃起来格外香甜,几盘家常小菜,一会便被他风卷残云,消灭个干净。
她以前也曾随母亲行走于宫中,对于宫中的那些事情略有耳闻。眼前这位王爷,幼年时因无母妃抚养,曾吃了不少苦头。先皇对他也是极不待见,自小受尽了宫人欺凌,若不是当今太后与皇帝护佑,只怕早就被害而亡。自古以来,宫内的那些事,不胜枚举,如此说来,他还算得比较幸运的。
“不知丽晴居的瑶姬怎么样了?听府上的人说,今日那位太医前来把脉,不知情况如何?”云卿想起那位狡诈阴鸷的柳如眉,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问道。
“她的情况,你也是略略知晓,其实我并……”楚瞻怕她有所误会,连忙澄清道。
云卿见他一脸紧张,不由轻笑说道:“我只是想知道她有没有被我吓破胆而已!”
楚瞻干笑了两声,便将今日姜太医把脉的情况跟她说了。这位瑶姬真是不简单,织秋被吓成那副傻样,而她这几日倒是精神奕奕,昨日竟然上门邀宠,真有点不像她平日的为人。
云卿听后面色微变,这位太医所说的情况,与她那日所探出的脉象大相径庭。难不成自己一时匆忙,判断有误?
“你去哪里?”楚瞻见她快步走向殿门,忙追了上去。
“您的那位瑶姬被我吓得大病一场,想来我真是过意不去,还是过去探望探望!”云卿转过身向他一笑,满面的冰雪之色也随之消融,“我一个人去就成了,你若是杵在那里,我们姐妹俩可没话说了呢!”
楚瞻将眉一挑,面露不悦地说:“你倒是好,几日不曾回府,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偏偏要往她那跑!”
“作为王府正妃,我稍微关心一下府内的姐妹,也是应该的,况且……”说到这里,她连忙住了口,平儿再怎么恶毒,她也不会让别人坐收渔翁之利的。
她虽是笑言,眸中却带着凌厉森然,楚瞻自知拦她不得,也就随她去了。况且,他早知这位柳如眉是老五身边的人,若是她能狠心下手除了这根刺,他倒是快慰!他的五哥,当年与她的关系也是不一般呢!
丽晴居内,柳如眉望着一地狼藉,心中的郁气才舒散了一半。没想到,自己这番算计,还是被她打断,真真是可恨!
“夫人,王妃娘娘来看您了!”她这边恨得咬牙切齿,却听新来的小丫头梅香走进来说道。
“她来了?”柳如眉心中一惊,这个时候,她到底过来干什么?
梅香见她呆坐着不动,心中不由得焦急起来,利落地将地下的残片碎物收拾妥当后,这才上前提醒道:“夫人,您是见还是不见?”
“出去跟也说,本夫人身体不适,不宜见人!”柳如眉轻咬下唇,眸中精光一闪而过。这个时候见她,无疑是自取灭亡。
(22)
“哦?瑶姬姐姐身子不适?”云卿不请自入,一身淡青常服,仍是那般高华凛然。
柳如眉见状,哆哆嗦嗦地拜下身来,一张精致的面容带着浓浓倦色:“臣妾见过王妃!”
云卿忙上前搀起她,右手刻意在她腕间轻轻一按,随即笑道:“这宫里的太医真是不像话,食君俸禄,却不为君解忧。不是说已开了药为你调养了吗,我怎么见着姐姐的面色更差了?”
柳如眉连忙将手抽回,也不知这随手一扶,被她看出什么端倪没。方才她手劲虽轻,却是着着实实地握上了脉处,依她的精妙医术,只怕是……
她如此作想,一双大眼瞟了瞟云卿的面色,仍与往常无异。传闻这位小姐极不简单,据说在战场上谈笑间便连斩敌军三员大将;想必她不动声色,早已探知了自己秘密。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与其自己处于被动,倒不出豁出去了!
“早就听闻王妃医术精妙,比起宫内的那些庸医们,简直是天壤之别。如若您不嫌弃的话,能否为臣妾把把脉?”柳如眉将心一横,是死是活,就在今晚了。想她自己并非孤注一掷,只要手是攥着那张王牌,这位王妃也奈何不了她。
云卿并不矫情自谦,素手一伸,搭在了她的腕上,沉吟片刻才悠然说道:“真是可喜可贺,瑶姬你已有了身孕,这等喜事,还是早些告诉王爷为好。我今日见他愁眉不展,听到了这消息,保管喜上眉梢!”
柳如眉一听,竟是涕泪交加,一双手也微微颤抖着:“王妃您并不是拿臣妾开心吧?臣妾真的是有了?”
见云卿微笑着点了点头,她喜出望外,复又娇羞地抚上小腹:“臣妾有一事相求,还请王妃成全。这件喜事,可否让臣妾亲口跟王爷说?”
“嗯,既然你想给他一个惊喜,我也不能扰了你们的兴致!”云卿落落大方,面上一派坦诚。
“这几日王妃一定很忙吧?听闻失踪了好久的安儿正在您的府上医病?”柳如眉眯起眼睛,唇边笑容渐深。
云卿面色微变,仍端了笑脸望向她,深邃的目光几乎要将她溺毙其中:“没承想,瑶姬还记得我身边的那个丫头啊?”
柳如眉掩面一笑,向她点了点头:“王妃身边的丫头,可真是不简单呢!”
哼,这不简单的还在后头呢!你真以为我迟钝到如此地步吗?云卿笑得和善,接过梅香递来的香茶,一饮而尽。
楚瞻坐于碧琳殿等了多时,还未见云卿回返,心中恼怒却又无奈。这位沐大小姐,真是让人难以捉摸,与她相处了这么久,自己也算是体贴入微,而她却丝毫不曾感知。今晚,看来是要亲口问问她才觉心安。
“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楚瞻立于院门,见云卿远远地挑了水墨风灯款款而来,连忙迎上前去,嘴上却不忘嗔怪道。
嵌金镶玉的八宝素锦披风将她包裹得严密,手中的风灯也被他毫不客气地夺了过去。尚未说话,又被他抢白道:“整日里为病人操心,竟一点儿也不顾惜自己。”说着,他牵起她的手,须臾,温厚的大掌便将她的冰凉玉手紧紧地裹住。
云卿心中微暖,眸中竟带了真诚笑意:“我可没人家那么娇弱!”
“你总是一直逞强!”他微一蹙眉,言语中满是无奈与酸楚。
“饭后无聊,不如我们去逛园子吧?”忽而想起园中的金边瑞香花已绽放,云卿便提议道。
楚瞻见她心情不错,也就由她拉着往园子里去了。也好,现下园中无人,又有花香淡淡,确是个不错的告白场所。
府中管家心细如发,每逢夜晚,花园的各个角落都悬着灯笼,以便主子们夜游赏花。入了园中,楚瞻将手中灯笼挂在了墙角,另一手,仍是紧紧地牵着云卿。
星星点点的瑞香花夹在浓绿的枝叶间,淡淡香气萦绕鼻端,闻之令人心清气爽。
“真想就这样牵着你的走一辈子!”他酝酿了好久,这一句话还是说不出口。园中冷风轻拂,而他的紧握的手心里竟出好些汗。
“作为局外人,有些事我不知当不当讲,想了想,觉得还是一吐为快的好!”沉默了片刻,云卿忍不住开口说道。
楚瞻闻言,先一愣,尔后压抑着内心的激越轻声道:“你说吧,我洗耳恭听!”
“府内后院的这些人,该清的也要清理了,若再晚些,估计要出什么乱子。”想起今日柳如眉那阴鸷的目光,云卿有些担忧。那样狠厉的眼神,也只有她能看懂,那种决绝凄厉,像是要……玉石俱焚吗?
“你这是在关心我吗?”楚瞻心中微动,直直地望入她的眼眸。
云卿避开他灼灼目光,幽幽说道:“我只是不忍,不想这府中再发生那样的事情了。”
“有我在,绝不让别人动你一根手指!”他牵起她的手,拉至胸前,一双眼睛熠熠生光。
云卿挣扎着缩回手,傲然一笑,说道:“别人想动我,那要看他们有没有那个本事了。我不过是在提醒你,近来府中必乱,你多加小心便是了。我说这些,不过是还你的人情罢了!”
是啊,当初真要谢谢他将自己从上官奕手中救出,否则,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仅此而已吗?”咀嚼着她这一番话,楚瞻如坠寒潭,怔怔地望着她。继那日她落崖,他又一次尝到了痛彻心扉的滋味。
“仅此而已!”她轻叹一声,坚决果断地吐出这四个字,旋即转身向院门走去。
对不起了,这一生欠你良多,下一世再还吧!云卿疾步离去,心中微痛,至此,她已是尽力了。因为,她竟许给自己又一世的轮回!
(23)
既然昨晚柳如眉那么说了,想必她要有所行动,所以云卿一早便匆匆赶往沐府。尚未踏入大门,果见杨天青急急而出,差点与她撞了个满怀。
“师兄,果真出事了?安儿他们没事吧?”云卿见他面色冷峻,不由心中一沉,急切地问。
“云卿,我正是要跟你说此事。”他将云卿拉入院内,凑在她耳边轻语,“没等她动手前,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为妙!”
云卿点了点头,心中仍是担忧:“我也是如此作想,可是我怕她在此设了眼线,那个邱甫贤,也很是可疑。不过,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吧!”
每每想起受尽痛苦的安儿,云卿再难冷静下来,这一次,她虽是料到柳如眉会打安儿的主意,却不知她要怎么下手。敌暗我明,事情有些棘手了!
为了防止安儿发生意外,云卿一直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看着安儿一天天的恢复,云卿心中大为快慰。听着她喋喋不休地说着近来的琐事,云卿好似又见到了往日那个伶牙俐齿的安儿了。现在的她,不再似初入府时的那般瘦削,而是面庞微丰,粉润细嫩,整个人都显得精神了许多。若说是变化,那就是带了些成熟的韵致,如今,她已嫁为人妇,总算是有了依靠。
“恩人,请喝茶!”云卿正低头沉思,却见安儿捧了茶盏,递到了自己面前。
清亮的茶水中浮着三两颗淡雅茉莉,清香随着热气扑面而来,好久,都没有喝到她亲手泡制的茶了!
瞻王府内,下人们一个个心惊胆战,极为小心地伺候着他们的主子。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清晨起来便见他们的王爷一脸阴郁,随侍的李全多说了两句话,便被他狠狠地数落一通,并且罚了半月的俸禄。
眼见着王爷跟前的红人都被重罚,平日那些不受待见的宫人更是远远避之,就连一日三餐,也要相互推托好久才有人硬着头皮送入他的寝殿。
“既然王爷的胃口不好,为何还弄这些油腻的膳食?”柳如眉拎着食盒缓缓行至院门,便见小太监苦着一张脸捧着原封未动的餐盘走了出来。
这些菜肴都是按照平日的食谱做的,如今王爷心情不好,别人躲都来不及,怎敢上前询问他要吃些什么?看着瑶姬一脸愠色,小太监有苦难言,只恭敬向她行了一礼便逃也似的走了。
“哼,都是些不长脑子的奴才!”柳如眉嘟囔了一句,复又细心整理了身上的衣衫,这才提着食盒款款向宫内走去。
“出去!”听见门边轻微的脚步声,楚瞻头也不抬厉声呵斥道。
柳如眉并不惧怕,端了笑脸行至他身边,微微向他一福笑道:“王爷这是怎么了?没事拿下人们撒气也就罢了,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听说您一日都未进食,若是饿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楚瞻正因云卿昨日所说而苦恼,这府中的姬妾都是心怀不轨之人在他身边埋下的眼线,若真的清理了,只怕他们起了疑心,免不了大乱一场。目前,还是静观其变吧!
“你身子不好,还是少操些心吧。本王倦了,你也回去歇了吧!”抑制着内心强烈的厌恶之感,楚瞻冷冷说道。
“臣妾这就回去,听闻您一日未曾吃食,这碗金丝血燕窝请您趁热喝了吧!”柳如眉掀开青漆红木食盒的盖子,将一碗冒着热气的燕窝羹递到了他的面前。
楚瞻不耐烦看了她一看,无力地挥了挥手:“你先回吧,等下我自会……”
他话未说完,柳如眉已挑了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殷勤地送到了他的嘴边。
望着她那双乌黑的大眼,清澈的眸中波光潋滟,散发着无尽柔情。楚瞻这才放缓和了面色,接过她手中的碗盏说道:“真是有劳你了,天已晚了,你赶紧回去歇了吧!”
柳如眉并不像前日那般死缠烂打,而是顺从地点了点头,挑了风灯袅娜而去。
刚穿过院门,迎面吹来一阵冷风,拂过她单薄的宝蓝锦服,幽暗夜色下,素白灯笼照得她面色惨白。瞻王爷,过一会儿,我再来看你!
面前的描金白玉粥碗,热气腾腾,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终于让他感到了饥饿。楚瞻拿着勺子缓缓地搅拌着,黏稠莹亮的液体随之而动,因是精心熬制而成,所以入口并未感到半点腥气,不一会儿,他便用了大半碗。
云卿端着茶盏正要就饮,冷不丁一个青色身影闪过,将茶打翻在地。
“这茶有毒!”邱甫贤指着地上泛着白沫的残渣,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你竟然……你应该知道这样做后果吧?”云卿惊讶地望着他,又是欣慰又不解。
邱甫贤轻舒了一口气,好言将安儿哄去睡了,这才回房向云卿请罪。他双膝着地,低垂着头懊悔地说:“如今我做了这等龌龊阴险之事,还请姑娘惩罚!”
云卿并不气恼,起身将他搀起淡淡一笑说道:“到最后,你还是起了恻隐之心,看来,我并没有看错人。安儿有你这样的夫君,这一生,也算是完满了!”
“难道……你早就知道了?”邱甫贤闻言,大惊失色。
“是,我早就知道你们被某人掌控了,若我没猜错的话,你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家中被挟持的母亲及尚未出阁的妹妹吧?”不知何时,云卿手中多了一做工细致的璎珞,淡色的丝绦下摆染了点点暗红,就像是,人的血!
邱甫贤闻言,更是惊惧万分,想起命悬一线的家人,他气得睚眦欲裂。
“你不必担心,她们现在很安全,以后,你再不必受那人的牵制了!”云卿将手中璎珞递到他手中,“不知你们将来有何打算?我看你一介书生,想必是盼着金榜题名了?”
(24)
邱甫贤接过璎珞,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向着云卿拜了几拜这才开了口:“人这一生,荣华富贵不过都是浮云罢了,如今我只想带着家人迁往安宁之处,平静安然地过日子!”
“这样啊!”云卿本以为他立志为官,没想到他竟是这个打算。也好,安儿跟了他,便可恬淡平安地过日子了。
“安儿的母亲生前在京城南郊有一处不大的宅子,她临终前,曾将房契偷偷交于我母亲,现在我就将它转交于你,当作是她的嫁妆吧!”云卿由袖中取出房契,递到他手中。
南郊的那所宅子,安静清幽,是母亲生前养病的二进院子,虽不算大,也足够一家人生活的了。这一下,她算是心安了,就当是为平儿赎罪吧!
“小姐……小姐……不好啦……”邱甫贤尚未来得及发话,却见李管家蹒跚奔来,后面还跟着王府的随从李全。
她见李全满头大汗、神色不定,忙撇下邱甫贤上前轻声问道:“大晚上的,你怎么来了?莫不是府中也出事了?”
“禀王妃,王爷他……他快要不行啦,您赶紧回去瞧瞧吧……”李全来不及抹去头上的汗珠,将马鞭塞到她手中悄声说,“估摸着是中了剧毒,太医尚未赶到……”
他话未说完,便见云卿神色大变,眨眼工夫便冲出院外。
“终于,赶上了……老天保……”精疲力竭的李全抬头望天,咕哝了一句,便倒地不起。
云卿一路快马加鞭,仅半炷香功夫便赶至了府中。刚一进门,便见守门的侍卫迎她下马,匆忙将她引入楚瞻的寝殿。
殿中并未燃香,重重帐幕两边,明烛高悬,将室内照得雪亮。
云卿掀开鲛绡帐幔,便见楚瞻卧于床榻,身子蜷曲着,表情甚是痛楚。额上豆大的汗珠缓缓滴落,一张俊逸面庞已呈青灰色,特别是那张酱紫的薄唇,紧紧抿着,唇角斑斑血迹甚是骇人。
“你……”云卿见状,不由暗叹,他这么精明,怎会轻易中了剧毒。
素手向他腕间一搭,她大惊失色,脉搏已微弱不可触,再看那一张青灰面庞,已然没了生机,看来,毒已扩散至全身,遍及心脉。
“王妃,王爷他……”随侍的小太监见她一脸阴郁,便知大事不好,单薄的身子抖如筛糠。
“快去取我殿中的药箱来!”云卿当机立断,抬手封住他全身几处要穴,取出随身所带银针,对着灯烛烤了烤,分别扎于身体各个部位。
运功将他体内剧毒逼向足底两处,云卿这才松了一口气,真是惊险,若是晚来半刻,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接过小太监取来的药箱,她利落地将床尾帐幔撕裂,脱去楚瞻脚上的长袜,取出锋利刀刃,在两脚剧毒聚积处轻轻一划,待到黑血转为鲜红这才为他包扎妥当。
一旁的小太监见此情景,惊得目瞪口呆,直到云卿开了好药方递到他手中,这才一溜烟地奔出去抓药。
经过一番紧急救治,楚瞻青灰的面色渐渐转为惨白,原本酱紫的双唇也逐渐恢复了正常。真是万幸,往日未曾与王先生学医时,她并不精通解毒之术,当年若不是未能将自身的余毒祛除,她也不至于被上官奕逼得走投无路。原来,冥冥中,一切自有天意!
王府出了这样的事情,下人们个个惊慌失措,私底下默默祈祷他们的主子能够顺利转危为安。若是真的不幸,皇帝失去了这位弟弟,只怕府上的人都不能善终了。还好那位脾气古怪的王妃,凭着精湛的医术,终于化险为夷。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却更令人感到不安,这投毒之人尚未查出,那就代表大多数人都有嫌疑!
精心熬好了药后,云卿交代下人等楚瞻醒来喂他喝下,而自己则出了寝殿往中院去了。随侍的太监见之,甚为无奈,素日里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这位王爷对王妃的倾慕之情,谁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师兄,怎么样了?”入了中院,云卿踏入花厅,便见杨天青已昂然立于殿中。
杨天青今日忙得脚不沾地,刚解决完邱甫贤母亲那边的事,又马不停蹄地赶到这边部署。好在事前做了周密安排,否则,就被那位狠心下毒的瑶姬给逃了。
“里面躺着的那位似乎也感觉到了,今晚的守夜的侍卫可不是一般的多呢!”他才刚进府门,便见一队侍卫押着瑶姬往北院去了。
云卿沉吟片刻,秀眉微挑:“这位瑶姬武功虽不及你我,却也是深藏不露,那些侍卫若非武功精深,却也难以将她擒住……难道他……”
思及此,云卿面色转为阴郁,没想到,他竟然会……他到底是何用意?
桌上的药不知热了几遍,可是躺于牙床的楚瞻却一直没有转醒的迹象。云卿见状,只得命人撬开他的嘴巴,硬灌了大半碗粘苦药汁这才安心。只要尚能吞咽,便说明暂时无碍。
虽是初春,黑夜依旧漫长,天上的弯月被浓云层层包裹,挣扎了半天,仍隐于厚厚的灰云之中。偶有几束月华透过云层的罅隙,清辉几许,淡洒人间。
昏迷的楚瞻此时噩梦连连,幼年那些不快的记忆如走马灯一般浮于眼前。母妃温柔清丽的笑靥渐远,随之而来便是被众人欺凌、忍气吞生的艰难童年。父皇的厌恶、兄弟们的嘲笑、捧高踩低的宫人们的薄待。
当年因被楚衍欺负,一时气不过便天真地去找父皇做主,最后却换来了一通严厉的训斥。当时小小的他紧握双拳冲出殿门之时,被奸猾的太监刻意一绊,恰恰撞在了汉白玉砌成的台阶上,当即磕掉了一颗门牙。那年的他,尚未及七岁!
当时听着众人的嘲笑声,他将脸掩于地面,久久不肯起身,直到……直到一双有力的臂膀将他扶起,他的人生这才有了改观……
(25)
那一双有力的臂膀,成了当年那个羸弱少年支柱,以后的日子里,在他的悉心指导与帮助下,那个少年终于成为现今的国之梁柱。平内乱、扫敌寇,皆是他一马当先,英姿勃发的他,将昔日将他踩于脚下的人打入了深渊,再无翻身的余地!
只是,与平儿的一面之缘,他将自己打入了万丈深渊。自己的迟钝与失察再加之她的精心巧妙设计,万丈涯边,他再一次体会到了幼时的无助。梦中多少次擦肩而过,他总是不停地告诫自己,若真有来生,他一定紧紧抓住她,永远不会放手……
朦胧中,云卿感觉手腕被人紧紧攥住,逐渐加重的力道令她感到一阵痛意,蓦地睁开眼一看,握于腕间的手正是尚在昏睡的楚瞻的。
挣扎着缩回手,却见凝白腕间已是红肿一片,她不由苦笑:“能有这么大力气,想必是安然无恙了!”
亲自将药熬好端入房中时,已见楚瞻醒来,只是身体虚弱尚不能下地行走。
“赶紧把药喝了吧,你体内尚有余毒,须得十几天才能除清,这期间最好安心休养。”云卿扶他起身,待药渐温,这才递到了他手中。
楚瞻接过药碗一饮而尽,面色仍是苍白如纸,眸中黯淡无光,就连声音也极为颓废:“昨日之事,劳你费心了!”
见他这般模样,云卿竟莫名觉得心痛,接过他手中的空碗放于桌上,重重地叹了口气:“之前我已经提醒过你了,你却不放在心上,就算如此,也不至于连人下毒也丝毫不觉吧?”
“百密一疏,想必是命中有此一劫吧!”他的声音平静如水,如同修行多年老僧一般。
云卿闻言,又是生气又心疼:“你说得倒是轻松,昨晚情况那般危急,我若是晚了半刻,这会儿你恐怕已在地府向阎王感叹命运不济了!”
楚瞻见她眼眶发红,眼中血丝遍布,心中不由一暖,紧紧地握上她的手笑道:“我可以理解为,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真是无可救药!”云卿无奈一叹,面上竟浮上两抹红云,瞥见他怔怔地看着自己,连忙将头一扭,不敢再去看他深邃的双眸。
“沐云卿,你也……真是难得啊!”楚瞻见她这般,笑得极为开心。到如今,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害羞的模样。皇兄,你果然说得没错!
柳如眉被软禁于丽晴居已是三日余,除了一名上了年纪的嬷嬷在身边照看,殿内再无旁人。她全身穴道被封,可谓是求生不得、求死不成,整日面对着沉默寡言的嬷嬷,更是探听不到外面的消息。
若是他得知自己被囚,会不会顾念那一晚的情谊前来相救?
她半躺在牙床之上,望着窗边青翠欲滴的百里香兀自遐想着,若是他知道自己有了他的骨肉,会是何种表情?纵然他府上正妃已为其诞下王子,可是,她还是不由自主期待着。哪怕是一点点也好,只要他偶尔能想起自己,这一生她便满足了。
在燕窝中下毒,不过是她一时情急才临时做的打算。横竖都死,倒不如就此除掉他的眼中钉。纵然这位瞻王爷潇洒俊逸,可在她眼中,终比不过那位主子。当年若是他夺得皇位,自己作为他的通房丫鬟,再怎么不济也可成为他后宫中的一名嫔妃。
一想起那场政变,她眸中的怨毒越发的浓郁,所以,就算她死,也要拖楚瞻一起下地狱!只是可惜了……
楚衍啊楚衍,你若是得知屡次救他于水火之中的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一位,到底会有何感想呢?
“怎么?你带给他的好消息,就是那碗下了剧毒的燕窝吗?”神不知,鬼不觉,一身浅紫莲纹锦袍的云卿立于她床前。
看她一脸肃然,既不像是来看热闹的,也不像是来问罪的,倒像是解惑来的。
“既然我来了,那我把该说的都说了吧,平儿的事情,确是我从中做梗。”说到这里,她鄙夷一笑,“这丫头也是自作自受,好坏都分不清,还想在府中立足?不过一个浅薄心狠的丫头,死不足惜!”
“她是好是坏,你根本没资格评论。若论起心狠手辣,这府中谁又能比得上你?她腹中的胎儿已然足月,你竟然……”说到这,云卿有些动容,那个孩子,可是楚瞻唯一的骨血。这府中,也只有平儿,才是真心对他并能为他诞下孩子的人。
柳如眉闻言,突然吃吃地笑了起来,美丽的面容因此而扭曲:“我倒是没想到,一切不过是上天的安排吧!”她抚上自己的小腹,看向云卿,笑得更为得意了。
“哼,真当我是个懵懂?”云卿见之,轻蔑一笑,随即上前轻拍着她的手说,“也罢,看在你腹中孩儿的面上,他或许会原谅你的失误吧!”
“如今我无法亲口向他说明,也只有祈望姐姐大发慈悲代为转告吧!”柳如眉笑得越发妩媚,浑身却不由自主地抖着。现下她一心求死,楚瞻若是得知这个消息,想必会尽快遂了她的愿吧!
刚踏入楚瞻的寝殿,就听闻内室传来他的嗔怪:“我都成了这副模样,你还有闲心乱跑?”
云卿极为无奈,这两日,自己可没少受他的支使。他不仅没感激自己的救命之恩,反倒将自己当成了使唤丫头,真是可恶!这下,总该让他尝尝苦头了!
走入内室,见楚瞻只着一身中衣,立于窗边。黑亮的头发随意地扎于脑后,尚有几绺散发披于额前,瞧上去还是那么风流不羁。
“成了哪副模样?又没断胳膊断腿的!”云卿见出去放于桌上的药丝毫未动,不由愤愤说道,“我好心将药熬好,你怎么不按时喝掉?我可没耐性你这位骄纵的王爷,还是让下面的太监丫头来伺候你吧!”
楚瞻见她转身就走,连忙追了上去:“方才太烫,难以入口,现在冷了些,我马上就喝!”
(26)
云卿见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这才缓和了面容,扶着他走到窗边。窗外修竹几株,枝叶青翠喜人,云卿见了,眉宇间涌上一丝忧悒,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你有心事?”楚瞻见她眉头紧蹙,俯下头关心地问。
“哦,我只是在想,丽晴居的瑶姬,你打算如何处置?”云卿压下心头的忧虑,忙转移了话题。
楚瞻立即变了脸色,语气虽低,却是异常坚决:“这一次我就听你的,将这府中心怀不轨之人悉数清理干净!”
“你这是……难道你想趁机将她们除掉?”云卿闻言,心头一凛,“原来,你是故意以身涉险?真是荒唐!”
“这一次,也算是值了!”他覆上她的玉手,深情款款地说,“总算知道你对我,并非无情,这就够了。”
云卿倏然缩回手,转头一扭冷然回答:“我对你,只是感激,别无他意!还有,瑶姬托我转告于你,她有喜了!”
楚瞻闻言,大惊失色,紧紧地扳过她的双肩紧张地辩白:“云卿你别误会,她怎么会?她一定是被怕治罪才胡言乱语的!”
“我可是亲自为她把了脉,她腹中的胎儿已是两月有余了!”云卿甩开他的手,转身望向窗外。
楚瞻这她这般反应,心中又喜又忧。方才还说对他无情,得知瑶姬有了身孕,却副怏怏不乐的样子,显然是心怀醋意。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她,正要开口解释,却听云卿笑道:“傻楚瞻,哪有人听闻自己将要做爹了,还像你这般不开心?你想说什么,我都明白,她腹中的孩子,并不是你的骨血!”
“你都知道了?”楚瞻愕然地问。
“我是大夫,自然知道!”她转过头,眸中满是讥讽,“只有你这个傻子现在才知道!”
“嘿嘿,古人云,傻人自有傻福!”他得意一笑,扳过她的脸狠狠地印上一吻。
深夜,冷风飒飒,忽然便下起牛毛细雨,打在窗纱上,发出细密的响声。柳如眉卧于床上小憩,并未曾睡实。
这几日,她想了许多,她这一生最为不甘的便是她的主子未能登上皇帝的宝座,还有就是,她不能为他生下子嗣。哪怕是他心中装的是别人,只要她能远远地观望着,默默地抚养好与他的孩子,看着孩子一天天地长大,眉眼越发地像他,日子该有多幸福啊?
“你来了!”蓦然睁开眼,竟见一身素白的云卿立于床边,眸中再无往日的冷光,而是带了无尽的悲悯。
“你的话,我已经转告他了,现今你还有什么未了之事?”云卿静静地望着她,衣袍随着冷风纷飞,就好似地府招魂的幽灵。
眼前的瑶姬真是可怜,外面的风这样大,而她却无力下床关窗,对她来说,死倒是个解脱。
柳如眉并不惊慌,抬头理了理鬓间乱发,面上一派雍容:“多谢你了,他是怎么处置的?”
云卿将手中药瓶往床上一扔,凤眸微闭,轻声说道:“托你的福的,府上平日里与你走得较近的姐妹们,都无一幸免。为免她们在黄泉路上与你纠缠,我只好先送你一程了!”
“真是劳你费心了!”她幽幽一叹,目光突然蕴满了怨毒,“他之所以这样,都是因为你。有时候我想,你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让那么多人倾心不已?”
“我吗?非神非圣,乃是不世孽障!”唇边的冷笑转为妖娆,眸中的悲悯化为幽怨,她低低地吐出一句话,“上天待人是公平的,得到了多少,便要失去多少!”
“难怪人们都说你无情,原来是看得过于通透了!也罢,下一世,愿我也能如你一般,宁愿做个无情人!”柳如眉拿起锦被上的玉色药瓶,揭开了瓶口的蜡封。
又是一尸两命,云卿冷然看着她,心中微叹。这世间的生死悲欢,她的确是看透了,可仍不能免俗。若真是看透了,那为何心中的仇恨变得越发强烈了呢?
“有件事情我忘记说了!”柳如眉仰头喝下瓶中之药,笑得异常邪魅,“知道我腹中的孩儿是谁的骨血吗?是靖王楚衍的,他对你一直是念念不忘呢!”
云卿闻言,犹如被雷击中一般,怔了半晌后冲到床边,却见柳如眉唇角缓缓地流出黑血,已然没了生气。
又是他,怎么又是他!她腹中的孩子,竟然是他的?这一生,她欠下的债真是太多了!
仅仅一天的时间,府中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外头的传闻也如风一般,迅速地散播开来。国之梁柱瞻王爷险些被侍妾毒害,被救后盛怒之下,将府中姬妾全数赐死!
夜凉如水,皎月当空,云卿一人徘徊于花园,久久不肯回寝殿。她只知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这样瞻王府从此便可安宁,也算是还了楚瞻的人情。谁知,那个柳如眉的腹中,竟是楚衍的血脉。这世间因缘真是可笑,刚还了这一位的情,又欠了那一个债,真是没完没了!
楚瞻挑灯立于院门,远远看着园中的云卿,她已在园中晃悠了近一个多时辰了。因府上出事,园中并未燃灯,一身素白的她宛如幽灵一般在园中游荡。
“夜间凉,赶快回房吧!”体贴地为她披上素锦披风,楚瞻轻轻开了口。
淳厚的男音传至耳边,云卿倏然转身,借着风灯的微光,凝眸望着来人俊逸的面庞,眼中寒光四溢,如同疯魔了一般。
这眼神,好生熟悉,正如那日在宫门时的一样。那时的她,目光幽寒、眼神如刀,似是将他看作了仇敌。
楚瞻微微一怔,抬手抚上她肩柔声问:“你这是怎么了?”
“小时候偶然遇见一位云游僧人,他说我乃怨灵转世,说是要入佛门才可化去身上戾气。当时父亲不信,母亲也并未在意。到了后来,我才发生那位僧人所言非虚。”云卿移开目光,幽幽说道,“你瞧,我身边的人一个个相继离去,特别是平儿……如今这王府也是,看来我真是个不世孽障呢!”
(27)
“那些流浪僧人时常装神弄鬼骗人钱财,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从未见过她如此落寞,楚瞻心中微痛,紧紧地握上她的手说道。
“明日我要搬回沐府了,我总觉得,凡是我所过之处,总要染上血光之灾。父亲惨死,母亲病故,清浦丘的几家百姓因我而亡,还有平儿、安儿,以及府上的诸位姬妾……呵呵,若不是我的话,或者他们都活得好好的!”她声音极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云卿,别再乱想了,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不是你引起的!”楚瞻扔掉手中的风灯,紧紧地将她揽入怀中。
瘦削的身子在他怀中颤抖着,不一会儿,便响一阵压抑的低泣,如受尽了委屈的孩童一般。
哭吧,好好地哭上一场,将往日的那些不快全都抛掉!听到她的呜咽声,楚瞻如释重负,想她隐忍了这么多年,终于发泄出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天才微亮,楚瞻醒来,凝神静听片刻,不由心中大惊。屏风那边果真是一点动静也无,看来她真的是回府去了。他随便披一件外袍,快步地奔向门外,却撞上了端着药碗进门的李全。
“王妃人呢?去哪了?”轻巧地接过他手中摇摇欲坠的药碗,楚瞻厉声质问道。
“回王爷,王妃方才在小厨房为您熬药,她吩咐奴才先将药趁热端来,想必一会儿就到!”李全见他紧张的神情,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楚瞻闻言,顿时松了口气,向李全挥了挥手,命他退下了。
他刚将药喝完,便见云卿缓缓走入殿中,只着一件素白中衣,如云的长发只用一根玉暂绾着,面上尽是疲色。
“怎么不好好休息?熬药的事情让下人做就成了!”他握上她的手,竟觉手心热得异常。
“平日里跟在那些姬妾身边的丫头们也不简单,都将她们一一遣送回各自家乡吧!”云卿缩回手,一脸防备地望着他淡淡说道。
“这些我自会妥善处理,你不必再费心了,快回床上好生歇着!”楚瞻不由分说,将她扶到床边,抬手向她额间一摸,烫得惊人,“你发烧了,我派人去叫太医!”
云卿连忙拽住他的衣袖,牵强地笑道:“不必了,只是有些头晕,歇一会儿便好,让人熬些姜汤来吧!”
约莫睡了半日,云卿才渐渐醒来,喝了姜汤后,高烧已退,只是精神不大好。楚瞻见之甚为担忧,最终仍是请了太医把脉开药这才安心。
云卿心中有数,自打落崖后,她的身体不再如从前那般,常常是小病不断。右腿膝盖处时常肿痛,行走时甚是不便。久而久之,竟成了沉疴旧疾,医无所效了。
“好久没入府去看看母后了,还有清宁,也是多时不见。”用完小半碗清粥,云卿将碗递回楚瞻手中。
“那就等你病好了,我们入宫前去探望!”因她称口中苦涩,楚瞻便捏了块蜜饯放入她口中。
那日听闻柳如眉提及楚衍,她突然想到了清宁与夏焱之。如今,欠楚衍的那些债,只能还给清宁了。
“听闻朝中有位名叫夏焱之的臣子,当年乃是新朝第一位文科状元,现今已是四品大员了吧?”云卿半躺着,凤眸微阖,想起过往种种,心头涌上丝丝留恋。
那时她常与清宁兄妹偷跑出宫,京城的各大场子都跑了个遍。酒场、赌场甚至连花街柳巷都没错过。某天在街上遇上一位落魄书生,几人见他相貌不俗,便上前搭讪,从此清宁便与那位书生结下了不解之缘。
楚瞻听她提起夏焱之,一颗心又提了起来。想来她关心的事情还真是不少,府中的事情尚未处理妥当,她这又关心起清宁帝姬来。
“怎么?你这手握重权的王爷不会连他都不知吧?”久久不见他回答,云卿睁开眼,疑惑地望着他问。
“哦,他确实学识广博,现已任吏部的右侍郎了。此人年纪轻轻,便被左相看中,年前便将女儿下嫁于她。娶亲之日,热闹非凡闻那位相爷千金的嫁妆极是丰厚,由此可见这位相爷对他并非一般的钟爱!”楚瞻将心一横,干脆实话说。既然清宁能够坦然面对,那么她,也不至于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吧?
云卿闻言,冷冷一笑,取过迎枕向床尾一扔,兀自翻身向里睡了。
想起一年多前,清宁于府谈起夏焱之的那副凄楚模样,看来她早就料到了。原来,最为天真的,是她沐云卿啊!
“老板,这几日生意如何?”次日清晨,云卿回沐府送安儿他们启程,路过朱雀街时,又见着了那位满脸络腮胡子的摊贩。
“勉强过得去吧,过完这几日,我也该回去与家人团聚了!”那人面露沮丧,摆弄着摊前为数不多的首饰说道。
云卿随手挑了件镶金白玉钗,两指轻轻一拧,顿觉指尖传来细腻柔滑的触感,果然是支好钗,只是有些人,不识货罢了!
“这个我要了!”她掏出两锭雪花白银,扔到他面前。
“再过两日,他便到了!”那人抓起白银收入钱袋,在身旁的皮袋子中翻出一只精致小匣,趁着递到她手上的工夫低声说道。
“多谢!”云卿将玉钗放入匣中,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起身便走。
该来的,终于来了!没想到,我们还能在京城相见,果真如你所说,我们确实是有缘呢!
踏入沐府时,她捏紧了手中小匣,想起安儿他们今日就要离开,心中极为不舍。不过,就让她跟在自己这个没有将来的人身边,倒不如放她去过平淡幸福的日子。
一辆不大的马车,载着邱甫贤与安儿二人缓缓远去。临行,安儿突然拉过她的手,叫了声“小姐”!云卿当即一愣,再细细看她时,却见她已是一副懵懂模样。原来,这世间学不会放下的人,是她沐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