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云隐鸾遁
第五章
云隐鸾遁
(1)
近日京都之内,颇为热闹,就连寻常百姓口中也少不得谈起朝政之事。与天朝对立多年的姜国,竟然主动修好,为表诚意,姜国太子不远千里带着丰厚的贡礼朝拜天阙。为众人所津津乐道的便是姜国至宝,七彩琉璃樽。
近来就连在书场说书的人也时常提起这宝贝,说这七彩琉璃樽乃是一块天成的巨大琉璃雕刻而成,远远观之便见周身绽放着七彩光芒,令人目眩神迷。
此宝乃是数百年前为姜国一位郡王所得,起初不过是园中假山上一块不起眼的山石,尔后府中巧匠识得,便自请开凿。谁知,刚切掉一指来厚的附着物,便见内里华光四溢。那位郡王大喜,天赐此等不凡之物,乃是吉照,于是遍请全国众巧匠精心打造出了这座七彩琉璃樽。
“你们说姜国这次大张旗鼓来京,不会是又要搞什么明堂吧?”酒楼中,一位长相粗壮的听客突然高声发问。
“听闻是姜国太子亲自而来,你们可知,那位太子的母妃便是京中人氏,好似是京中大儒之家云家。这次派他前来,想必不会有什么阴谋,他们再是蠢笨,也不至于带着宝物自投罗网吧?”对面的一位书生打扮的人摸了摸下巴,分析得格外精细。
坐于拐角的一位头戴斗笠的白衣人静听了片刻,将一块碎银掷于桌上,疾步而去,所过之处,幽香淡淡,沁人心脾。
上官奕,你这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不日之后,便可见分晓。
正是春暖花开之时,瞻王府内的花园百花绽放,夹杂在一簇簇繁盛的绿叶中,争奇斗艳,园内花香氤氲,和着暖阳的清新味道,甚是怡人。
楚瞻想着今日皇帝私底下说的那番话,心中也是分外担忧。姜国太子前来献宝的事情,京中已传得沸沸扬扬,再怎么遮掩,云卿也不会不知。他此番前来,一是为了与天朝修好,二是献上宝物,这三嘛,自然是和亲!
皇帝年纪甚轻,而立之年初登大宝,宫中年纪最长的帝姬尚未到及笄之年,随便找来宗家之女代之又显不诚。无奈之际,久居清福宫的清宁帝姬竟然自请下嫁,太后见她语意恳切,与皇帝相商后,便准了她的请求。
“依你家王妃所想,她必定以为清宁被逼远嫁,到时候,你那边可要费不少心思了!”朝毕,皇帝将他引入内殿语重心长地说。
云卿的心情他岂不会不明白?当年她处心积虑要为父报仇,除了一年多前那场大战,她也曾多次潜入王庭暗杀,只是姜王太过狡诈,屡屡不能得手,还险些丧命。暗杀这些事情,都是从杨天青口中得知。没想到,她竟如此执着,想必这次难得机会,她必不会放过了!
柯园内,周围苍松翠柏环绕,云卿为母亲上完香后,缓缓走至父亲墓边,伸手抚上微凉的墓碑。到底是为什么,母亲不愿与你合葬?仅仅是你没遵从约定由战场而还吗?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沐云卿,别来无恙啊!”疏朗的声音由身后传来,云卿听闻,浑身为之一颤。
“你果然来了!”云卿转身看去,见上官奕一身深蓝四爪蟠龙纹锦袍,头束云冠,如此装束,竟如天朝男子无异。特别是那一张俊朗的面庞,带了些江南雅士的风范。
上官奕低笑一声接口道:“美人相约,岂有不来之理?”
“你是算到我杀你不得,所以才敢赴约。”云卿冷笑一声,紧握腰间长剑,眼光却落在了父亲的墓碑上,“我想问你,我父亲的事情,你到底知道多少?上次你不是说,你知道我不所知的秘密吗?”
上官奕邪魅一笑,一步步向她逼近:“这可是有条件的,当时你若随我回王庭,也许我会告诉你,可是……你这辈子都没机会知道了!”
“是吗?我觉得换种方式,或许你会说!”云卿宛然一笑,朱唇开合间,忽间一道银光闪过,一枚银针直直地飞向他的面门。
上官奕猝不及防,只得伸手一挡,竟见一枚银针插入手心:“吹针!”他低声惊呼,话音未落,又见一枚银针迎面飞来。
“云卿,别再闹了!”一柄寒剑瞬间挡在了上官奕的面前,出现于眼前的是她的师兄杨天青。
云卿微微一怔,眸间冷意森然,忽而笑道:“你来得正好,若你还是我师兄的话,就在此杀了他!”
杨天青面无表情地收剑回鞘,望着云卿欲言又止。倒是一脸得意的上官奕,缓缓走至云卿身边,朗声说:“沐云卿,你一定想不到吧,你的师兄是朝廷派来保护我的。”
“是吗?”云卿直直地望着他,眼中几乎要滴出血来。皇帝这样的安排,可真是精妙啊!没想到,连他也处处防备自己,看来,如今她已被当成毒蛇猛兽了!
“沐云卿,我想知道,你这辈子除了报仇,就没别的事可做了吗?”上官奕不知死活地扯住她的袍袖,单刀直入地问。
云卿站在原地,抬头望了望天,只见稠密的枝叶将天空遮掩着,偶有几束日光透着树叶的罅隙射下,在地上形容斑驳的光点。如今她的心,已如死灰,自打父亲死后,除了报仇,她别无他想。现在被他这么一问,竟不知如何回答了。
看着她眼中的光芒一点点地黯淡下去,上官奕心中一紧,继而紧紧握住她的手诚挚地说:“你不该整日沉溺于仇恨,在这世上,也有很多美好的事情,为什么你就不能睁开眼看看呢?”
“如果我把姜王上官赭杀了,看你还能不能这么说!”云卿回过神,狠狠地甩开他的手,迅速地掣出腰间长剑。
“云卿!”杨天青跟在后面,厉声呵斥。
“二位若是喜欢此地,可以四处看看。这边埋着的,是我的父亲,后面那一处,是我的母亲!”云卿见状,无奈地将剑收回剑鞘。若是此时出手,她必处下风,到时候牵连甚广,那就得不偿失了!
(2)
看着她渐行渐远,杨天青这才轻舒一口气,并非他贪生怕死,并非他无心报仇,而是现在的时局,杀了上官奕并非明智之举。方才正如上官奕所说,若她没了仇恨,她便失去了生活的目标,与其那样,倒不如……
“这么强的杀气,是个人都能感觉到,其实你也很想杀了我吧?”看着紧握长剑的杨天青,上官奕唇角轻挑,朗声说道。
“如果杀了你能换回从前的她,我早就动手了!”杨天青愤愤地看了他一眼,闷哼一声,转身离去。
上官奕走到沐天行的墓前,默默地注视着墓碑上刻着的名字,忽然见他缓缓蹲下身,摩挲着上面的大字轻声道:“这个世上,我最为钦佩便是将军;这个世上,我最不愿与之为敌的,便是你是的女儿;一年以前,我最想得到的人是她;而今后,最没资格得到她的人,是我!”
沐云卿刚刚踏入府门,便见楚瞻一脸焦急地冲了上来,拉住她的手质问:“一大早你这是去哪了?弄得一头都是汗!”说罢,他拿起巾帕为她拭汗。
“去见一位故人!”云卿接过帕子兀自擦了几下,便又交还于他。
“以后你若是出门,最好先跟我说一声,你性子较强,万一惹出什么乱子,那可怎么是好?”楚瞻见她面色森冷,心知她去见谁了。
云卿知他所指何事,一把扯下腰中的凝霜剑,狠狠地掷于地下:“好吧,从今往后我哪也不去,这下你们大家都可放心了吧?”
“一月之后,清宁帝姬远嫁姜国,太后念你与她相交甚厚,特意交代你入宫去陪陪她。”望着她固执的背影,楚瞻索性将话说破。
“哦?那请代我恭喜她,至入宫中,我还是不去为好,免得一时控制不住,又要惹出什么乱子,丢了你的脸面!”云卿身子一僵,说完疾步而去。
清宁的事情,她也略有耳闻,因她自请和亲,由朝廷到整个后宫都称赞这位帝姬深明太义,识得大体,颇有汉代昭君的风范。可在这些称赞背后,有谁知道她不过是一位被伤了心、对未来再不抱任何希望的痴情女子?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清宁帝姬,原来,你也是位可怜人!若我是你,必先杀了那负心之人再做决断,那些欠我的人,都要连本带利一一讨回!
一连几日,云卿果真如她所说,整天待在碧琳殿,别说是殿门,就是连寝室的门也未曾踏出一步。她这般消极对抗,倒将楚瞻急得不知所措,任由她这么下去,早晚得憋出病来。
“云卿,这几日母后甚是惦念,我看今日晴好,你随我入宫去探望探望吧!”一日清晨,楚瞻坐于榻边,柔声哄道。
云卿睡意正浓,拉了被子翻身向里,酣然入梦。
“云卿,园中的花开得正盛,一进园便是馨香四溢,用完饭后,我们不如去逛园子吧!”午膳时,楚瞻拣了她平日爱吃的菜放入她碗中,一脸期待地望着她。
云卿闻言,终于抬头看了看他,冷然说了句:“我向来不喜鲜花的香气!”
晚间,清风徐徐,楚瞻见云卿歪在榻上翻着手中卷轴,便推开窗子指着天上一轮圆月说道:“我瞧今晚月色不错,何不一起到中院亭中赏月?”
云卿斜睨了他一眼,极为慵懒地说:“春日困乏,还是早些休息为好!”
“沐云卿!”楚瞻的耐心已被她磨得一点不剩,转身走到小榻边一把将她拽起,“你就当是陪本王赏月散心!”
“我右腿旧疾复发,走不得路,您还是找别人陪伴吧!”云卿挣开他手,面无表情地回答。
楚瞻淡然一笑,拦腰将她抱起:“既然你不便行走,那本王抱你去!”
“你想去哪里?”楚瞻抱着她走出殿门,但见院中花草繁盛,香气怡人,不由心情大好。
云卿窝于他怀中,眼眸轻动,唇边竟扯出一抹笑:“亭子里怪闷的,不如到房顶上去吧。那里无树木遮挡,更宜赏月,不是吗?”
楚瞻无奈一下,脚尖轻点,抱着她瞬间跃至殿顶:“这样总行了吧?”
二人并肩坐于房顶,望着夜空璀璨繁星、皎洁明月,竟觉触手可及。云卿幼时,常常趁家人不防,偷藏了糕点,趁着月色爬至房顶,一个人对月独坐,好不自在!
“你先在这里等着!”楚瞻向她神秘一笑,转间便飞跃而下,隔了一会儿,竟拎了两坛香气浓郁的酒来。
云卿也不客气,取过酒坛开封一闻:“醇厚甘鲜,是上好的女儿红!”
“晋《南方草木状》一书记载,南人有女数岁,即大酿酒,女将嫁,乃发陂取酒以供宾客,谓之女酒,其味绝美。”楚瞻揭开封盖饮了一口说道,“你可知此酒打哪里得来?”
“想必是江南一带上贡的佳酿吧!”云卿捧着酒坛却不就饮,抬头望着浩淼苍穹幽幽说道。父亲生前酷爱品酒,每晚总要小酌一两杯。但凡得了好酒,开封之后,他总是要先闻其香,直到鼻子过足了瘾,这才入口,也算是他一大癖好吧!
楚瞻将酒坛捧到她面前,声音极尽柔和:“这是你的父亲沐天行在你尚未出生时亲自酿制的好酒,就埋在沐府后院的那几株修竹之下!”
淳厚的声音随风传入耳边,云卿微微一怔,这些事情她竟然不知,也未曾听母亲提过,而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安儿临走的那日,我去了沐府,这酒,是李管家亲自挖了赠于我的,说是你父亲生前特意为你酿制的。”楚瞻说着,放下酒坛,悄然握上她的手,“一月之后,待清宁远嫁,我要再一次迎你入门。洞房花烛的交杯之酒,便用你父亲亲酿的女儿红!
(3)
微风携着酒的浓香拂过云卿鼻端,轻轻的、痒痒的,仿若儿时,父亲在房顶上找到她时,蹲下身轻点着她的鼻子笑道:“你个小捣蛋鬼!
“不必了,你大张旗鼓地迎同一位王妃进门,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况且,外头早已风传原王妃不堪忍受风流成性的瞻王爷,于是愤然离府。就连酒楼里说书的,还拿此当作趣闻来讲!”云卿缩回手,宛然一笑,捧起酒坛喝了个痛快。
“那又如何,左右我已是风评不佳。若是有心人愿做文章,那就让他们做去吧!”楚瞻倒是满不在乎,语气极为轻松。
借着皎洁的月光,云卿见他清俊的面庞带着不屑,一双幽深眼眸却是满怀深情地望了过来。她的心微微一颤,犹豫了片刻,终是别过头去低声说:“既然你不在乎,那便依你吧!”
“你答应了?”楚瞻闻言喜出望外,他以为,这一次又要吃闭门羹,没料到她这么爽快地应下了。
云卿并不看他,只嗯了一声,仰头将一小坛酒喝了个干净。
“云卿,你可知道,今日是我这一生,最为快慰的一天!”他将她揽入怀中,俯下头在她耳边低语。
言罢,他捧起她的雪色面庞,如珍宝一般细细端详,终于情不自禁地印上她的双唇。不似上次轻薄时的霸道与粗暴,多了几分小心,增了几分柔情,唇齿纠缠间,他欣喜地发现,怀中的人也在浅浅地回应。
楚瞻,你可知道,今日是我这一生,最为纠结、难以取舍的一天,对不起了!
圆月高悬,清辉遍洒,远远望去,屋顶上一对紧紧相依的人影,就好似月中桂花树下的剪影。
“哪天我没了恨,便失去了活着的意义!”杨天青想着那日云卿所言,心中寒意遍生。如今天朝与姜国交好,自然断了她复仇的途径。可是,心魔深种的她又怎会就此善罢甘休?
夜凉如水,他立于自家院中,徘徊了近两个时辰未曾将歇。听王府人说,近些日子,云卿整日居于殿中,很是安宁悠闲;又听闻,那位俊朗不凡的瞻王扬言要重新迎娶她入府,这般惊世骇俗的举措,也只有他能想出来吧!
想着自己珍爱多年的小师妹,到最后仍嫁作他人妇,他这心里总觉不是滋味。虽说这楚瞻付出甚多,可比起他来,自己也不逊色,或许是天意弄人吧。那位姜国太子上官奕,对她也很是倾慕,现在不也是无奈放弃了吗?
上官奕至天朝后,一直住在朝文馆待召。每日前来拜会的礼部大臣极是啰唆,光是朝觐的礼节就讲了好多遍,唯恐他这蛮夷之国的太子会君前失仪。
方送走两位大臣,上官奕尚未来得及松口气,便见手下的官员捧了卷轴急急走来。
上官奕走入里间,方展开他递上的卷轴。只见上面绘着一名云鬓高绾的宫装女子,眉清目秀,气质高雅,是位难得的美女。
“君上,这位就是传说中的清宁帝姬,微臣可是花了不少心思才弄来的。”那位年轻的侍臣面带俏皮,附在他耳边悄声说。
“你们这些人,整日脑袋不知想些什么,若是被天朝的人瞧见,只怕要引火烧身了!”上官奕看后,剑眉一挑,低声呵斥。
年轻的侍臣委屈地挠着头不悦地说:“臣等不也是怕您吃亏嘛,你可记得几年前南越国前来和亲的事?”
上官奕闻言,想起那时的趣事,忍俊不禁。当年姜国的长公主乃是王妃所出,长相一般,生性凶悍霸道,举国上下无人敢求公主下嫁。待字闺中二十年,恰逢南越国国势渐弱,其国王亲临求亲,父王便顺水推舟,终于将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了南越王。自那以后,南越王惧内的名声便流传西北各国,成为众人饭后谈资。
“这位帝姬相貌、出身自不必说,微臣也打听了,她生性温和,天资聪颖,是未来王妃的上上之选!”年轻的侍臣很是中意,又听闻这位帝姬深明大义,自请下嫁,可见其胸襟风度非同一般。
“好了,赶紧把画收拾妥当退下吧!”上官奕却是意兴阑珊,挥了挥手便命他退下了。
即使这世再美的人摆在眼前,他那颗被云卿占满的心早已容纳不下别人了,就如同着了魔一般。凭她那般凶悍倔强,与姜国的长公主相差无几,可又有谁知道,那位南越王却是甘之如饴呢?就算往后落个惧内的笑柄,若是能娶她为妃,这又何妨?
可惜了,这辈子,再也无机会了!他轻轻一叹,眉宇间涌上浓浓的忧悒,楚瞻,还真是便宜你了!
楚瞻这几日,一直宿在自己的寝殿,他盼着重新迎娶云卿的那一日,洞房花烛,鸳鸯帐中,佳人在卧。即使心情急切,却更要郑重地操作,他欠她的,要好好地偿还;她心中的仇恨,他要耐心地化解;他要成为她的天,成为她终生的依靠!
云卿这几日,倒是落得轻闲,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起,用完饭后便去逛园子。想起几日前楚瞻提及太后甚为惦念,一时兴起,便携了丫头入宫拜谒。
太后见了她,很是欣喜,话语间却带了几分嗔怪:“瞧你多日没来,还以为你把我这老婆子给忘了。”
云卿只笑不语,面上带着歉意,一双眸子乌黑莹亮,让人看了不忍责备。
“今日见你,倒是清瘦了许多,老七那孩子,没惹你生闲气吧?”太后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光落在她右眼角处的那一朵梅花,心中暗自称赞。许是沐家积了许多福泽,这面上的疤痕竟如颊妆一般,难怪宫里的妃嫔们见了纷纷仿效。
“真没想到,儿臣在母后的心中竟是这般不堪!”楚瞻刚踏入宫门,便听太后数落自己,不由厚着脸皮笑道。
(4)
太后见了他,面上笑容更盛,指着下首左边的椅子命他坐了。谁知他竟不就坐,亲自将椅子搬到了云卿旁边,这才坐了下来。
对于他这副无赖行径,太后早就习以为常,望着他无奈地笑了笑说:“你这猴崽子,总一副街头无赖泼皮的样子,日后做了父亲,可不能再由着性子胡来了!”她边说边望着云卿,眸中掠过一丝希冀的光芒。
云卿被她这么一看,竟不自在起来,两只手紧紧地绞着宫裙,面上隐隐发烫。
楚瞻悄悄地握上她的手,笑得极为得意:“母后放宽心,您只管等着含饴弄孙吧!”
他这话说得虽是不妥,却饱含了寻常人家的骨肉亲情,听得太后心中一热,乐呵呵地望着他说:“你这孩子,油腔滑调的,越来越哄我这老婆子!”
楚瞻陪着太后逗乐一番,便携了云卿出了万安宫,路过直通清福宫的通碧桥时,楚瞻开了口:“不多久清宁便远嫁姜国了,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多,你要不要去见见她?”
“不必了,去了反添伤感,我也只能遥祝她万事安好了!”云卿向清宫福方向看了看,言罢便撇下楚瞻疾步而去!
清宁帝姬,你以为这样便能摆脱心中的伤痛了吗?你却不知,如此一来,心只会更痛!
两日后,皇帝正式召见姜国太子上官奕。为表天朝的诚心,礼部刻意安排了以姜国太子为首的使臣乘坐锦车巡街,接受城中百姓的朝贺。
嘉和五年三月初六,通往皇宫的菁华街上,净水泼街,红毡垫道,街两旁的士兵钉子一般伫立着,身后便是争先恐后前来观望的百姓。他们真正想看的是,那说书人口中的姜国至宝七彩琉璃樽到底是何模样。
上官奕等人乘着车辇一路缓缓而行,看着京中热闹繁盛的景象,难免心有所动。这般景象,是地处偏远的姜国无法与之相比的。王庭虽也繁华热闹,建筑巍峨雄伟,比起京城来,却少了分大气,缺了点灵秀。
快要行至宫门时,沿途只能见到面容肃然的士兵,车辇也渐渐地停了下来,想必是要等皇帝宣召,由礼部的官员领着步行入宫。
上官奕坐于车内,想这天朝真不愧是礼仪之邦,弄出这等繁文缛节,让人好生憋闷,真不知迎娶帝姬那日,会是何等的麻烦。
此时,不远处沿街而建的房顶上,有一黑影轻掠而过,见着游行车驾渐渐止住,瞅准了时机,悄无声息地落在与之较近的屋脊之上。
只见那人方找准了位置,伏于房檐之上,抽出后背的玄铁黑箭正欲搭弓射出,却听身后传来轻微的动静。转脸一瞧,却见一支银镖擦着额头,落于不远处的琉璃瓦上。
那人又气又急,眼前可是暗杀上官奕的大好时机,她岂能容别人搅乱计划?只见一道寒光闪过,数枚银针向身后方甩去。只听一声轻呼,一身海蓝便服的楚瞻倏然出现在她面前。
“真是好狠,竟然谋杀亲夫!”强自按下胸中怒意,唇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是你!”云卿诧异地望着他,紧握手中小弩,伺机而动。
见她这般惊诧模样,楚瞻脸上笑容更盛:“之前已被你骗过一次,这一次,我不会再上当了!”
他嘴上虽是这么说,心中却是后怕。若不是甚为了解她的师兄杨天青昨晚单独求见,或许现在京城已一片大乱了。
“哼,那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拦我了!”云卿左脚尖微微用力,眨眼间便跃置房檐的另一端。
紧要关头,楚瞻绝不会手下留情,纵身一跃,闪电般地抓住她的衣袖:“云卿,这等情形,你好歹也要识得大体!”
“大体吗?别做梦了!上官一族阴险狡诈,那个上官奕更是歹毒,你真以为他迎娶帝姬便可与天朝修好吗?若是他们讲信用,何至于这几年多次侵犯我朝边境?你们也太过短视了,仅仅一座姜国至宝便能够代表他们的诚意吗?”
云卿被他紧紧拽住,气得满面通红。言罢,她取出袖中雪刃将袍袖割开,殊不料右膝盖处被他一扫,便结结实实地跪倒在琉璃瓦上。受重而碎裂的琉璃瓦片扎入肉中,钻心般的疼!
“云卿!”楚瞻见状,连忙上前相扶,谁知她倏然一转,迅速地将短箭搭在了小弩上,眯着双眼对准了他。
楚瞻紧张地望着她,忽听她轻呼一声,身子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云卿猝不及防被人从身后偷袭,只觉得脑后一阵酥麻,双眼一黑,身子便不听使唤顺着屋脊翻滚而落。
楚瞻见状忙飞身相接,无奈衣袍被突起的兽檐一刮,只差分毫,云卿重重地摔落于地。
“云卿!”杨天青打不远处飞奔而至,小心翼翼地抱起她。方才那一枚淬了麻药的银针便是他一时情急射出的,这位小师妹的个性他再了解不过了。若不是他及时出手,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箭射向楚瞻。
“她怎样了?”楚瞻心急如焚,连忙由房顶跃下。
“没……血……”杨天青摸了摸她的脉搏,刚要说并无大碍,却见胸前的衣襟上印上一团血色。他慌忙向她脑后一摸,顿见手掌中殷红一片。
楚瞻见之心中大惊,不由分说,抱起云卿慌忙向南街的王府奔去。
杨天青望着手掌的鲜血,脑中茫然一片,他从没想过自己会亲手伤了她。他一双脚有如灌了铅,再也挪不动半步,只能傻傻地望着楚瞻抱她远去的背影,一颗心渐渐地凉了下来。
这些年来,他总以为自己可以好好地呵护,因此她所提的要求,自己总是尽量去办。甚至是助她暗杀上官赭、千方百计为她绘制姜国地图,甚至是在战争时帮她隐瞒敌军情报。就在她坠崖后,他才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害她。因此他开始试着改变,最后却弄巧成拙,无论用什么方式,都免不了要伤害到她……
(5)
两日后的清晨,一直守在云卿床边的丫鬟萌黄见她紧闭的眼睫微微地颤动着,顿时惊喜地凑近看了看,忽见她睁开双眼,忙对身边的浅葱说道:“快,快去请王爷,王妃她醒啦!”
“娘娘,您要不要喝点水?”见浅葱飞奔而出,萌黄忙柔声细气问道。
云卿看了看她,仔细打量了四周后便挣扎着要起身。萌黄体贴地扶她起身,拿了青缎迎枕垫在她身后。
“娘娘,您身体尚虚,请先把药喝了吧!”萌黄走至桌边,伸手一试,药碗恰温,便将其捧到了云卿面前。
“这是哪?你又是谁?”云卿好奇地看了看她,忍不住问道。
萌黄听后,微微一怔,盯了她看了看支吾着答道:“娘娘,这是您的碧琳殿啊,奴婢是一直在您伺候的萌黄啊!”
“碧琳殿?萌黄?”云卿不解地望着她,抬手指着自己问,“你叫我……娘娘?”
只听“砰”的一声脆响,萌黄手捧的药碗被摔了个粉碎,浓酽的药汁溅了一地。暗色的汁液溅在了淡青的床单上,晕成一个个深色圆点。就在此时,楚瞻一脸欣喜地奔入殿中,见着眼前情景不由一愣:“这是怎么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萌黄低头向他一福,慌忙弯下身去清理地下的碎片残渍。萌黄颤抖着双手,一不小心被碎片划破,她却不敢出声,用帕子包了残片匆匆走出了殿门。
楚瞻一见瞥见半卧于牙床之上的云卿,已行至床边坐了下来,手刚刚伸至她面前,却被她用力一挥,挡了下来。
“你……你是谁?”惊慌的眸中水雾氤氲,云卿紧紧地盯着他,紧张地问。
“我……你……你这是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他抬手欲抚上她的额头,却听她尖叫一声,迅速地缩于床角,一双眼眸中满是惊惧不安,就如遇上了猎手的林中小鹿那般,彷徨无措。
“云卿,是我啊,难道你不记得了?”楚瞻无奈地缩回手,按捺着内心的焦急,轻柔地说道。
云卿闻言,竟然将头一扭,抓起床上的玉枕向他砸去。
楚瞻立即召来太医诊治,这次来的是宫中的医正,为云卿把了脉,并未发现异常。结合了前两日云卿后脑摔伤,应是脑中积聚不散的淤血所致,便开了活血化淤的方子让她服用,以观后效。
云卿失忆的事情让楚瞻吃尽了苦头,他岂能料到那么重重一摔,竟让她将所有的事情全都忘记了。她的姓名、身世,以及身边的人全数都不记得了,就连与她相处时间甚长的杨天青也是不识。
绞尽脑汁、费尽口舌,楚瞻花了足足半天的时间才让云卿稍稍解除了对自己的防备。现今,她不再像往日那般一脸冰寒,一双乌亮眸中的森冷幽寒已被孤单无助所取代,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当夜,为免云卿出什么状况,楚瞻便命人重新搬来小榻、屏风,歇在了碧琳殿。想着这件棘手的事情,辗转到了半夜也未曾入眠。不知何时,朦胧中见一素白人影立于眼前,他心中一惊,借着月色起身一看,竟是云卿呆呆地站在自己面前。
清冷的月光洒在她身畔,散发着幽淡光芒,一头青丝垂于身侧,隐约可见苍蓝的光泽。
握上她冰凉的手,楚瞻心中微痛,一把将她拉至榻前,眼光一瞥,才见她光着双足。现在的她,就像个三岁孩童一般,需要人极尽体贴的呵护。
二人居于榻上,更显得矮榻局促窄小。楚瞻将她揽于怀中暖了一阵,直到她安然入眠,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回牙床之上。如今记忆尽失,他更是不愿乘人之危,待到大婚之日,希望她能恢复如初。
随着大婚之日将近,清宁帝姬的心情越发的愁闷起来。虽听闻那个姜国太子文武双全、倜傥风流,可她一颗心却紧紧地系在了已经娶妻的夏焱之身上。她不曾料到他是如此薄幸之人,虽说自己现下的地位比不得往日,心中却还揣着小小的希望。听闻金銮殿上,左相提及婚事,他丝毫不曾犹豫,欣然应下。
想当年,眼光一向独到的云卿也对他极为赞赏,谁知,竟连她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她想起自己亲赠于他的那枚九天翔鸾佩,那是母妃留给她的唯一佩饰。满腔爱慕错付,半生思恋误传,到头来,幽怨暗生,明珠蒙尘,唯剩一生蹉跎。
“殿下,七王爷来了!”她正对着面前的一盘黑白分明的棋子发呆,忽听宫女来报。
想起这位连姜国太子会见之日都不曾现身的王爷,清宁有些好奇。往日那般左右逢源的他怎么会错过这样的机会,更何况,就连皇帝也不曾怪罪他的怠慢惫懒。难不成,云卿出了什么事?
她一身寻常宫女打扮,随了楚瞻到了王府,独自一人入了碧琳殿。望见半躺于小榻之上翻着书卷的云卿,连忙走上去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云卿,还认得我吗?我是清宁啊!”她强颜欢笑地拿掉云卿手中的卷轴,扯过她的手放入掌中。
一双清亮的眸子望向她,不复往日的冰冷幽寒:“清宁……”她低喃着,斜睨了清宁一眼,抬手将卷轴夺回,兀自看了起来。
清宁心中一痛,便不再勉强她回忆,只是坐在榻边,絮絮叨叨地讲着心事。憋闷了这么久,她连一个倾诉心事的人都没有。若是换作往日的云卿,她更是不敢透露半句,否则那位吏部侍郎的下场可就悲惨了!
云卿置若罔闻,专注地翻看着手中书卷,偶尔听她口中吐中夏焱之这个名字时,眸光一凝,瞬间便恢复了正常。
“还是没用吗?”楚瞻立于院门,见清宁帝姬悻悻而出,心中大为失望。
清宁摇了摇头,甚为无奈地说:“她好像把所有的事情都忘记了,跟她说了那么多,仍见她懵懂茫然的,说到最后,她便不再理会了!”
“那……难为你跑一趟了!”楚瞻见她郁郁寡欢的样子,便不再多言,走在前面领着她往中院去了。
(6)
见昔日威风凛凛的瞻王眉头深锁着,清宁忍不住上前拽住了他的袍袖:“七哥!”
清宁往日与他鲜少接触,又加上他与兄长的敌对的关系,从未开口叫过他。楚瞻闻言,微微一怔,半晌才转过身:“什么事?”
“其实她这个样子,也不错啊!往日她心中只有恨,现在她内心一片空白,七哥只管好好地将其填满便是。你若是真心待她,对她来说,也算是一次重生吧!”清宁眼眸轻转,清脆的声音犹如清泉,泼洒在他那颗焦灼的心间。
“九妹说的极是!”他淡然一笑,拂开她握在袍袖上的手,“姜国上官一族虽是狡诈阴险,可是太子上官奕大为不同。你若嫁过去,他必不会薄待于你!”
清宁只是笑笑,心中暗叹:“我心已死,谁怎么待我,都已经无所谓了!”
走出院门的时候,她依依不舍地向里望了望,这一次,也许是此生最后一次相见了。云卿姐姐,其实清宁打心里羡慕你,你终于摆脱了那些烦恼!
楚瞻何曾不想像清宁那般作想,只是,失去了所有的记忆的云卿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她了。就算是他重新将她的心填满,若是有一天,她恢复了记忆,该要如何面对这一切?无论如何,他都要让她恢复,然后凭着自己的真心慢慢将她融化,让她从心底里接受自己!
沐府中院的碧竹仍是清翠挺拔,年迈的李管家照看得极为细致,院中的花丛中连一根杂草也无,处处透着春日的勃勃生机。
楚瞻将云卿送到沐府小住几日,以便助她恢复记忆。这日清晨,又特意辞了早朝,带她去了竹林木屋。
“还记得这支曲子吗?以前你闲暇时间常在此来抚笛弹琴,这木屋还是你与你的师兄亲手盖起来的!”一曲吹罢,楚瞻见身旁的云卿略有所动,轻柔地为她理了理鬓间的乱发。
云卿仍是一脸茫然,那双清澈的眼眸望向楚瞻,无辜而惹人怜爱。
“以前常陪你一块儿来的,还有一只叫涯的黑犬,据说它最后听你们抚笛弹琴了。后来涯又生了几只小犬,其中一只毛色黑亮……”他正要继续说下去,忽听云卿抱着头,一脸的痛楚之色。
“你怎么了?头又痛了吗?”他抚上她的额头,觉得热力惊人,慌忙揽过她轻声安慰,“好了,我不说了,不要再想了,想不起来也没关系……”
见她如此痛苦,楚瞻急得不知所措,情急之下拿了玉笛吹了片刻,才见她慢慢地安静下来。
云卿啊云卿,你若是不能恢复,这辈子,我只有一直等下去了!
夜幕深深,月色昏沉,偶有几颗调皮的星星从厚厚的云层探出头来,眨巴着眼睛。微风拂过院中的修竹,枝叶婆娑,发出沙沙的响声。
云卿居于自己出嫁前的闺房,所有的陈设仍如往日那般,简朴清雅,与其说是富贵人家的小姐闺房,倒不如称之为书房更为妥贴。
房间窗边的书案上整齐地摞着一堆卷轴,后面的书架上也陈列着许多书籍。往日府里的丫鬟们难得进入她的房间,偶尔进屋打扫,总要被这一屋子书给惊得呆站一会儿。素日瞧着府中的小姐舞枪弄棒的,没想到还会看这么多的书,一个个私底暗叹着,这位小姐真是好生厉害。
忽听窗边传来些微的声响,一直抱膝静坐于床上的云卿顿觉不妙,慌忙起身下床,尚未走到窗边,便见眼前闪过一道白影。
她丝毫不曾慌乱,定定地站在原地,凝眸望着来人,眼神如懵懂的三岁孩童,不染纤尘。见那团白影渐渐逼近,她不躲也不避,直到那人伸手抚上她的肩,这才下意识地向后一退。
“沐云卿,还认得我吗?”疏朗的声音刻意压得极低,深邃的眼眸紧锁于她的雪色面庞,来人正是姜国太子上官奕。
“你是谁?”云卿的声音清脆悦耳,不复往日的清冽冰冷。
“果真是忘记了?”探究的目光越来越近,上官奕几乎要贴上她的面庞。淡雅的清香萦绕于他鼻尖,令人沉醉不已。
云卿提起内力一挥袍袖,瞬间将他弹至好远,声音顿时降到了冰点:“你是谁?深夜来此,有何贵干?”
听到她冰冷的声音,上官奕心头涌上一股奇异的熟悉感。比起方才那清脆纯真的嗓音,他更爱这幽冷森寒的女音,有时候,他真的觉得自己无可救药了。看来她除了失忆,其一身武艺倒仍是精湛,真是让人觉得遗憾!
看着面前冰雪佳人,上官奕不知死活地凑了上去:“云卿,是我,你不记得了吗?我就是你恨之入骨、杀之后快的上官赭的儿子上官奕。”
“上官……”云卿听见上官二字,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口中喃喃地重复着,方才的紧张与戒备瞬间消散,目光又恢复了方才的清澈无瑕。
“你,竟然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上官奕刚才的举措不过都是对她的试探,现今见她这样的反应,心中不由一痛,莫名的失望也渐渐涌上心头。
“你是……上官奕……”云卿抬手指着他,口中讷讷说道。
上官奕再也抑制内心的激越,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双手紧紧地环上她的腰。原本瘦削的纤腰,如今更是不盈一握。
“云卿,你不是真的失忆,你又在骗人了。你不是一向把别人骗得团团转吗?”他难以置看地望着她,手中的力道越来越大,似要将她唤醒一般。
云卿被他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刚要痛呼出声,却被他封住檀口,极尽疯狂地索取。直到现在,他仍是不敢相信,往日那个桀骜不驯的沐云卿会成这副样子。他不断地告诫自己,这一切都是她假装出来的,今天,就让她露出狐狸尾巴!
(7)
怀中的淡雅馨香真切地传入他的鼻中,让上官奕感受到了她切切实实地存在,不似梦里的缥缈无形。直接忽略她强烈的抵抗,瞬间将她逼至墙角,一双大掌也不安分地游离于她的后背,渐渐地抚上胸前的丰盈。
如此一来,你就不得不露出马脚了吧?他脑中仍是一片清明,继续着手下的动作,干脆扯下她腰间束带,香软的绸缎滑落至肩,黑暗中现出大片的凝白肌肤,如玉一般细腻润滑。
既然你如此镇定,那就只好得罪了!见她眸中泪光盈盈,上官奕心中又气又急,都到了如此地步,她还是这般作派,果真是能忍!
他毫不客气地伸手捂住她的檀口,左臂一紧,拦腰将她抱起行到了床前。一俯身将她压于身下,伸手就要褪去罩于身上的素白中衣。突然,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低头看了看面前的云卿,脑中灵光一闪,既然是真的失忆,那不如……
“深更半夜的,太子殿下这般举措未免太过张狂了,看来真是不把天朝放在眼里了!”楚瞻居于沐府中院客房,半夜辗转难眠,披衣在院中徘徊良久,凝神听见这边有些动静,忙急急赶了过来。果见云卿被人挟持,看身形,无疑是他那位表弟上官奕。
云卿被上官奕点了睡穴,被他抱着已跃至房顶,若是楚瞻晚来一步,恐怕就大事不妙了。
“岂敢,岂敢!我不过是好意救人于水火之中,王爷可不要误会了。”上官奕心知自己无法逃脱,只得转身与他周旋。
“救人?你半夜挟持本王的王妃,意欲何为?”楚瞻冷然一笑,身形一闪,倏然立于他面前,“你若想顺顺利利迎娶清宁帝姬的话,就将她放下,滚回驿馆去!”
上官奕见他动了怒,反而笑得更为得意了:“若是今晚你无所察,我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把她带走了,除了朝中有一群官员要倒霉外,也未必能揭起什么风波来吧?”
楚瞻闻言气得额上青筋直冒,提了内力跃置房顶,立于他对面。
夜风拂过二人的袍衫,衣袂飞扬。楚瞻仅用银带束发,发梢散散地垂在身后,额前发丝散乱,一双黑眸在夜幕下熠熠生光,宛如两簇跳动的火苗。
“罢了,既然行踪败露,我也不需惹下不必要的麻烦。”上官奕微微一笑,望着怀中的云卿,心中虽是不舍,却轻轻将她放下,眨眼间消失于茫茫夜色之中。
“好你个上官奕,行事作风果真有上官家的风范!”楚瞻长眉一轩,愤然低叹。今晚若真是自己无所察觉,事情就麻烦了。
他上前抱起不省人事的云卿,轻轻跃下屋顶,暗想:“看来这里是不能再待了,还是回守备森严的王府比较好!”
云卿贴于他温暖宽阔的怀抱,呼吸清浅,似是睡熟了一般。黑暗中,她朱唇微翘,笑容甚为诡异。
上官奕趁着夜色返至朝文馆,刚回到自己房中,却见年轻的近侍立于门边,极为恭敬地向他一揖:“君上这是去哪儿了?此乃京城盛地,景色虽是不错,而夜景哪比得上姜国的辽远广袤?”
“好了,你下去吧!”上官奕将眉一挑,语气甚是生冷。看来父王对自己还是放心不下,安排了这么个呆板的臣子随侍身侧。看他年纪轻轻的样子,却要比王庭的那些老臣还要食古不化。
房内并未点灯,周围寂静得可怕,偶能听见远处传来阵阵梆子的响声,更衬得深夜凄清寂寥。
“可恶!”上官奕一拳砸于墙壁之上,口内愤愤而骂。若不是父王连年征战掠夺,姜国也不至于亏空到这般地步。
父王的嗜好真是太过特别了,自打多年前从天朝掠得自己的母妃,他便一发不可收拾,四处征战。虽说大多战果辉煌,可是长年下来,不断地征兵纳税,致使国力渐弱,其实现已是外强中干了。
现如今紧邻小国趁势来袭,如此反复,不得不让姜王上官赭做出与天朝和亲的决定。如此一来,有了天朝庇佑,那些小国便有了忌惮。这一招,却毁了姜王与天朝靖王楚衍的约定。为求自保,上官赭也只能做出这样的安排了。
有时候,上官奕真希望自己生于寻常人家,不必在王庭的尔虞我诈中求生存,不必事事都受摆布,更不必,千里迢迢来这里迎娶他并不爱的天朝帝姬。只要娶了那位清宁帝姬,他就失去了爱云卿的资格。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仅隔一天,清宁帝姬便要远嫁姜国。原本冷清的清福宫近来热闹非凡,那些平日不愿搭理她的嫔妃纷纷上门恭贺。
清宁冷眼瞧着,心内却越发的平静了。什么富贵荣华,什么爱恨情仇,只不过是过往云烟罢了。现如今,她似乎有些理解当年云卿的心情了,什么叫作怨恨,什么叫作心如死灰……
即使如此,她仍想见见那位官拜三品的吏部侍郎夏焱之,她想亲口问问他,就这么轻易地将往日的感情悉数抛弃了吗?她更想索回那枚飞天翔鸾佩,母妃留给她唯一的东西,如此珍贵之物,他怎么配?
近来为了筹备清宁帝姬大婚之事,朝中上下忙得焦头烂额。此事牵连甚广,其胞兄靖王楚衍与几位亲王,一直不太安分,若是安排不当,定会被人寻得疏漏乘虚而入。
楚瞻这几日也不再有闲暇时间陪伴在云卿身边,每日早出晚归,略显疲态。又加之云卿的记忆仍未恢复,眼看着大婚之日渐近,他越发的焦躁起来。
清宁大婚之日,一切繁冗礼毕,送亲的队伍一路浩荡而去。直到午后,楚瞻这才回到府中,刚换了常服进入碧琳殿,便见云卿午睡才起,一头乌发披于身后,模样慵懒妩媚。萌黄正拿着八宝犀角梳为她梳发,一双巧手翻飞于如云发间,转眼便绾了个凌霄髻。一枝翠玉簪子斜斜地插入发中,配上垂于耳际一对摇曳不定的珠玉坠子,更显出尘脱俗。
(8)
他缓缓走至镜边,却将专心为云卿梳妆的萌黄吓了一跳,刚要福身行礼,却见他使了个眼色,便连忙退了下去。
“伊人妆罢,倾国倾城!”望着镜中素颜佳人,他柔和一笑,拿起妆奁的黛笔,细细地为她描眉。
“如何,我的手艺比起汉时的张敞,并不差吧?”描罢,他捧起云卿的脸看了又看,颇为自夸地说道。
她的双眸清澈澄净、不染纤尘,比起往日的风雪之姿来,更显得雍容华贵。见他眼中深情一片,不由笑道:“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贴上她光洁的额头,细语呢喃:“今日清宁大婚之后,再过几日,便是我们的好日子了。云卿,你真的不曾想起什么吗?”
“想起什么?”云卿并不排斥他的亲近,略带羞涩地问道。
“想起……想起我们的从前啊!”楚瞻探询地望着她,眸中盛满了焦虑。明明医正已说她后脑淤血已清,为何还是一点往事都不曾记得?难道,真的要他等上一辈子吗?
“从前啊……”云卿淡淡一笑,双眸直直望入他幽黑的眼中,“我们的从前……有过吗?”
被她这无意识的一问,楚瞻心中一颤,心中愧意上涌,他确实与她没有过从前。他们的从前,夹着平儿、掺着仇恨,还有着死亡与重生。
还记得她落崖后,自己默默祈祷,若真有来世,他一定紧紧抓住她,永不放手!现在她真的回来,面上梅花鲜艳动人,抛却了前世记忆,或许,这就是上天给他的机会。
微凉的朱唇怯怯地贴于他的面颊,缓缓凑向他的唇边。楚瞻微微一怔,心中狂喜,深情而温柔地吻下。一双柔荑攀至他颈间,羞涩而热切地回应。楚瞻呼吸渐急,对于这突出其来旖旎暧昧有些不解,忽然想起不日后的大婚,连忙止住了动作。
怀中云卿粉面含羞,一双水眸雾气氤氲,惊愕地望着他。
“好吧,若是大婚之日你仍没恢复记忆,那我就只好当作天意了!”言罢,他俯头狠狠吻上她的樱唇,极尽缠绵。
幽雅淡香阵阵,令人心醉,却未料人如酒香,楚瞻忽觉眼前景物模糊、头脑发沉,未及开口,便昏然而睡。
“对不住了!”云卿将他扶至床上躺下,眸中恢复往日的幽冷冰寒,“清宁帝姬的大婚之日,我可是有重礼相赠!”
翌日,京中众人尚沉浸于昨日的喜庆之中,而京都吏部侍郎府上,却是并不平静。夏焱之静静坐于书房,平日独坐时手中常常把玩的飞鸾佩已被人取走,现下,连唯一的寄托也没有了。
他之所以会娶左相的女儿,是因为他有他的计划。只是,清宁帝姬已远嫁姜国,他失去了计划的目标,也失去了执行计划的动力,一切,都晚了!
想起深夜,他独坐于书房之内,被一柄寒剑抵住喉头,却一丝惧意也无。清宁走了,他的心,也随之而去,还要这副皮囊有何用?
“原来,你也并不是无动于衷啊?”清冽的女音响起,传入他耳中,再熟悉不过了,是那位勇猛有谋的将府千金。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下手了,就让你内心煎熬一辈子吧!”她倏然夺过他手中被握得温热的九天飞鸾佩,“祝你与相府千金白头偕老、恩爱百年!”
讥诮的女声清冷冰寒,如同尖利的冰柱,深深地扎入他的心房。现在再解释也晚了,一切,都到此为止了!
一行华盖得垂的车驾赶了约莫十天的路程,这日天色渐暗,恰好行至江口驿站,便停下在此稍歇。上官奕并未坐车,而是骑着骏马,身着常服行于队伍最前列。
他虽与清宁帝姬毫无情谊,一路上也是关怀备至。毕竟是天朝帝姬,若有怠慢,定是不妥。也罢,姜国至宝换回这么个活生生美人,可以解了本国的外忧内患,实在是物超所值。
到了驿馆歇下,安置好那位天朝帝姬,上官奕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运气还算不错,这次姜国与靖王的盟约被打破,一路上也未曾出什么乱子,想必是因着那位帝姬的关系吧!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失去了心仪之人,换来了国家安定,对于他这位未来姜国国君,也算是值得欣慰的事情了。可是为何还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偶尔隐隐作痛,如果可以选择,他真想做个敢爱敢恨的普通人!
现在她,想必已经与那位瞻王永结百年之好了吧?也只有他,才会做出那种两次迎娶同一位王妃入府的事情。若是比起个性潇洒不羁,自己决不会输于他。一个是未来国君,一位天朝梁柱,因此注定了他们命运的不同。
驿馆的内院深处的一处幽静房间,清宁帝姬正歇于此。一连赶了十几天的路,她略显憔悴。方用了晚膳,便由丫头们服侍着睡下来了。
朦胧中,见眼前有一黑影晃动,刚要张口唤人,却被人捂住了嘴巴。
“若是天朝帝姬远嫁途中被害,那么会有什么后果呢?可真叫人期待啊!”阴冷的男音响起,清宁被他一个手刀劈下,立即晕厥过去。
室内只燃着一盏油灯,守门的两个丫头早已被人放倒在地。能在守备森严的驿站来去自如的人,并非等闲之辈。
“久闻这位帝姬清丽秀美,今日见之,果然名不虚传!”那人一时好奇,取了油灯凑近一看,不由心旌荡漾。他心中邪念乍起,若是帝姬被辱再杀,天朝的皇帝一定是大发雷霆吧?还有那远在西南的靖王,他往日威名尚在,这一下,上官赭可有得苦头吃了!
如此作想,他伸手向门窗处射出几道细丝,上面沾了剧毒,若是有人不幸碰到,瞬间便能去见阎王。
安排完毕,他邪邪一笑,伸手扯过瘫倒在床的清宁,粗鲁地埋首于她凝白如脂的颈间。
(9)
果然是从小在宫中娇生惯养的帝姬,金枝玉叶真是与青楼中的女子大不相同。这柔美身段,这嫩滑肌肤,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他伸手扯下华美的缎袍,一把将她揉于身下。
“唔……不……不要……”清宁微微转醒,便见被人紧紧压制住,不由轻声呻吟。
“哼,金枝玉叶又怎样,老子想玩照玩!”他看着身下的娇美佳人,心中越发得意,没想到,无意中竟得了个好差事。
刚刚撕下清宁的外袍,正要去解开她的绯色中衣,忽觉头顶一阵寒意传来,令他不由打了个寒战:“谁,是谁?”
那人身处黑暗之中,看不清脸面,但见双眸寒光四射,杀意肆起。与此同时,来人手中射出一枚银针,精准地向清宁飞去,随即听到一声轻吟,她便不再动弹。
“对不起,不想让你见着杀人的场面!”那人心中默念,未听见丝毫动静,床上的那名壮汉便命丧黄泉。
“这种死法,真是便宜你了,更脏了我的好剑!”那人取出丝帕慢条斯理地拭剑,随即甩出几枚银针,打落了悬于门窗之上的细丝。
那人深深望了一眼昏厥于床上的清宁,轻叹一声,嫌恶地拖下那名壮汉,稍提内力,一把将他掷于房外。这个该死的刺客,今晚坏了他的好事,无奈,只有改天伺机下手了!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那人脚尖轻点,瞬间消失于夜幕之中。
上官奕闻讯赶至清宁房中,但见床边几抹血污,清宁钗横鬓乱、衣衫不整地卧于床上,早已昏迷不醒。他又气又惊,这次也不知是哪路人马杀了出来,若是这位帝姬真有个好歹,那么姜国可是岌岌可危了!
因清宁帝姬受了惊吓,养了两三日才好了些。她并无宫中那些贵人的骄习气,不顾上官奕的劝说,执意要赶路。若是这样耽误下去,只会更加危险!
而此时在京都的楚瞻,连日来四处奔波,到处寻找失踪的云卿。那日被她用香迷倒,一连睡了两日才醒,果真是名师出高徒,她研制出的香,竟然连宫内医正都难解,这女人,真是太可怕了!
千算万算,他未曾料到她竟是假装失忆。现在想想那两汪清澈如泉的眸子、楚楚可怜的表情、茫然懵懂的神态,简直是太过逼真了,就连入宫表演的戏子也媲之不及。还有那日她差点被上官奕掳了去,那时,她应该也是装的吧?竟敢以身涉险,将戏演得如此逼真,这世间除了她沐云卿,未必能找出第二人来。
沐云卿啊沐云卿,就算是挖地三尺,本王也要将你给找出来!
当他跺着脚咬牙切齿地絮叨的时候,皇帝却坐于御座仰天大笑,这位沐大小姐,花招可真是多啊。装失忆装了这么久,竟没漏出一点破绽,真是位怪才!
这时他真是庆幸,当年她拒绝入宫,可真是做对了,否则现在他这后宫,不知要被她闹腾成什么样子。望着眼前一筹莫展的七弟,他难免幸灾乐祸起来。
上官奕等人又接连了行了十多日,就快到了天朝与姜国的交界,再走半日便可到了渡风镇。这一路行来,没少遇袭,五花八门的刺客真是应接不暇,好在自那晚后,他多有防备,才能顺利化险为夷。
唉,父王征战多年,树敌颇多,往天朝去的路上,他为了护宝好几次几乎丧命;而迎娶帝姬返国的途中,又多次与刺客打斗,身上挂了好几处彩,真真是流年不利!
渡风镇的驿丞早就接到帝姬远至的消息,事先收拾将驿馆打扫了一番,这才安下心来静候帝姬凤驾。为了伺候好这位帝姬,他特意在镇上找了两名清秀的丫头。
他图的不是高官厚禄,而是皇恩浩荡,能将他从这偏远的小镇调离。待在这里做个小小驿丞,跟发配充军也没什么区别。他原本是江南小吏,因犯了小错,被贬至此已五年有余,这日子,真是生不如死!
这一路上惊险万分,久居深宫的清宁虽是意志坚强,到了此地,已是精疲力竭。若是早年听兄长的话,她也随宫内的武师学些功夫防身了,有时候,她真是羡慕云卿的巾帼风姿。
用完晚膳,身边伺候的丫头也不知去了哪里,清宁刚要张口唤人,便见一名俏丽的丫头端着面盆掀帘而入。
“殿下一路劳顿,还请早些歇了吧!”她将面盆往架子上一放,随手绞了热手巾为清宁擦面。
“怎么不见晴兰那几位丫头?”清宁心存戒备地看了看她,总觉得有些眼熟。
那位丫头笑了笑说:“几位姐姐舟车劳顿,都在外间歇下了!”
清宁忽而变了脸色,紧紧地盯着她尖锐地叫了起来:“你……你到底是谁?你把她们怎么样了?”
到底是天朝帝姬,冰雪聪明,没两眼便被她看了出了端倪。那位丫头笑声越发冷冽,倏然蹿至清宁身前,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小声点,我可不想被他们发现!”
“真的是你?!”清宁拍开她的手,惊喜地望着她。
“嗯,是我!”云卿一把揭掉右眼角的半块面皮,露出那朵鲜艳的梅花疤痕。
“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和七哥他……”说到此,清宁忽而变了脸色,紧紧地揪住她的袍袖质问,“你竟然是假装失忆?沐云卿,你太可恶了!”
云卿倒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牵了她往床边坐了说:“你大婚之日,我岂能连礼都不送?这不,一路紧赶慢赶,将这个给你带来了!”说罢,她由怀中取出那枚九天翔鸾佩,递到清宁手中。
摩挲着手中温润滑腻的玉佩,清宁心中百感交集,强忍着心中痛意轻声问道:“你,你没把他怎么样吧?”
(10)
云卿冷然笑道:“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如此对你,我怎会手下留情?”
清宁听罢,大惊声色,一双眼眸水雾氤氲:“你……你把他给……”她紧紧地攥着云卿的手腕,勒得她痛呼出声。
见云卿微微点头,她又急又恨,将手一甩抱怨道:“这世间人心都是如此,就算他负我在先,你也不至于要下此毒手吧?”
说话间,她额前的五凤吐珠玉冠摇曳不定,长长的珠穗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云卿见她一脸忿然与伤感,不由轻笑出声:“果然,你还是像以前那般在乎他!放心吧,若是要杀他,也要你亲手来!”
清宁闻言,一颗悬着的心算是落了下来,伸手轻推了她一把嗔怪道:“你也不早说,害得我以为他已经……你真是越来越不成体统了!”
“说起来,我见他并非你想的那般薄情,我深夜潜入他府上,正见他独自坐于书房灯下抚佩而叹呢,或许,他是有什么苦衷吧?”云卿不自然地笑了笑,轻声说道。
“不说这些了,你撇下七哥来此,到底所谓何事?”清宁打断她,肃然问道。
云卿笑得诡异,凑在她耳边问:“若是我杀了上官奕后,再将你带走隐居,你可愿意?我见那夏焱之娶了相府千金并不开怀,想来是有什么计划,十有八成是为了你呢!到时候,我请他远离是非,与你一起隐居山林,其不是两全其美?”
她将声音压得极低,缥缈女音带着无尽的蛊惑,任是谁也难免心动。
“你……你真是太过荒唐了!”清宁怔了半晌,并不敢去看她的眼睛,“这可是关系到两国大事,你怎能如些莽撞?”
“哼,这一路上你们遇袭还少吗?那位姜国太子,到今日不也没抓住真凶吗?若我趁乱将他杀了,未必会牵涉到天朝吧?况且,就算如此,如今姜国外强中干,天朝倒不如将其收入囊中!”云卿分析得头头是道,清宁听得是冷汗涔涔。这位沐大小姐,真是越发的可怕了!
清宁暗自思忖了片刻,双颊飞上两抹红云:“那日救我的人,想必是你吧?”
“哪日?有些事,我已经不记得了!”云卿知道她所指何事,却不愿点破,以免尴尬。
听见门外传来动静,云卿慌忙向里一闪,过了半晌,未见任何声音她这才悄然而出。
“云卿,有些话我不吐不快!”清宁上前拉住她,轻声地说,“七哥对你一片赤诚,你又何必冒险前来杀上官奕,为什么不能将往日的仇恨忘却?要知道,就算你报了仇,余下的只能是空虚!”
“空虚吗?比起被大仇未报的煎熬,空虚又算得了什么?报仇之后的快慰,足以抵过一生的空虚。否则,你的五哥,也不至于到今天还不安分了!”云卿眸中寒光一闪,唇边挑起一抹诮冷的笑容。
言罢,她忽然扯过清宁,一枚雪刃瞬间抵至她的喉咙,对着门边喊道:“既然来了,那就请现身吧!”
一身素服的上官奕悄然立于门边,精神奕奕地望着房内一身青衣丫鬟装扮的云卿:“真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面啊!沐云卿,我真是好奇,你到底能带给我多少惊喜?”
“哼,惊喜倒是没有,有的,也只会是惊吓!”云卿冷然一笑,凑到清宁耳边低声说,“请你务必配合我!”
上官奕望着瑟瑟发抖的清宁,十分平和地说:“据我所知,你与这位帝姬从小也是至交好友,不必为了我而破坏了你们之间的情谊吧?这样,我也不为难你,你放下清宁帝姬,我们到不远处的青浦丘堂堂正正地比试一场吧!”
云卿眸中笑意更为森冷,手中雪刃在烛光下发着幽幽寒光,只见她微微一用力,便听清宁发出一声低吟,凝白的颈间一道血痕宛然。
“堂堂正正吗?你认为你有资格说出这四个字吗?上官奕,青浦丘的惨事,我今日一并跟你算账!”云卿放下匕首,由怀中掏出一枚药丸,揉进清宁的嘴里,“请原谅我的自私,若是他敢耍花招,你就会身中剧毒而亡,若真是要恨,就恨他吧!”
“多日未见,你的手段真是大有长进啊!”上官奕凝神望着她,心中波澜起伏。忽然想起那日在沐府,心中不由后怕。
那日,他若是真带着她离开,想必半途就会死在她手中。那晚回来后,好在他足够警觉,若不随身带着解百毒的秘制药丸,估计他早已命丧黄泉了!
云卿随他离开渡风驿馆,一路疾奔来到了偏僻的青浦丘。但见夜色浓郁,苍穹之上,明月高悬,繁星璀璨。虽是春日,但夜风袭来,打在人面上,仍是冷冽。
“沐云卿,你到底有多恨,才会只身涉险前来复仇?事已至此,你仍是看不透吗?”上官奕远远地望着她,心中痛苦难当,他实在不愿以敌人的立场面对她。
夜风拂动她的长发,淡青的长袍迎风飘荡,飒然有声。云卿提足内力,眨眼间便见外袍四分五裂,随风远散,只露出里面的黑色劲衣。
“一切,都在此结束吧!”她拔出腰间的凝霜剑,但见银光四射,可与日月争辉。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上官奕也掣出佩剑,语气诚挚地说,“在此之前,我想解释一下,年前青浦丘的惨事,我也是事后才听说。那件事,并非我所为!还有杨天青当时身中的剧毒,也非我随身携带的武器,而是随手由别的将领手中取过的。我,并非你想象的那般阴狠狡诈!”
云卿扯动唇角,牵强地笑道:“我也想跟你说一下,我,并非你想象的那般愚蠢!”言罢,她握紧手中长剑,挑了个剑花,闪电般地向他刺去。
耳边风声飒飒,宛如冥府怨灵的呻吟声,上官奕却纹丝不动,直直地望着向自己冲来的人影,目光中盛满了深情。
如果杀了我真能让你止恨,那就如你所愿!
(11)
剑气如虹,尚未近身,凛冽的劲风便将他头顶发带斩断,瞬间乌丝披散,随风扬起。
上官奕闭目轻叹,未曾想,往日那般骄傲不羁的自己,有一天也会为情所困,有一天也会因情而亡,自己果真是,一点也不像父王!
谁也未曾发觉,不远处一支白羽箭呼啸而来,精准地射向云卿的后心。随即只听一声清脆的响声,凝霜剑当啷落地,而它的主人却软软地倒了下来。
“云卿!”上官奕倏然睁开前,连忙上前稳稳地接住了她。
“上官奕,你果真是阴险狡……诈……”她尚未说完,便觉喉头涌上一丝腥甜,随继陷入了无休止的黑暗中。
上官奕被这突来的袭击弄得一头雾水,直到看见云卿后背的那只白羽翎箭,不由恍然大悟。只听他咬牙愤然骂道:“好你个大逆不道的上官令贤,这一路,害得我好苦!”
他话音刚落,又见几支利羽箭呼啸而来,连忙举剑挡下,随后快速捡起地上的凝霜剑,抱着云卿脚尖轻点,几个起伏跳跃,一口气奔出了好远。
“不好!”感觉怀中的人身体渐冷,他连忙停下,由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倒出一粒药丸塞入她口内。
姜国中,最擅用毒的便是上官令贤,因此在他临行前,父王特意将这瓶解百毒药交入他手中。这一路上,可真是派上了不少用场!
“既然太子钟情于她,那今日我们就成全你们,让你们到地府中做一对鸳鸯!”他刚抱起云卿正欲赶路,却听身后传来一阵阴冷的男音。
“哼,看来老天是不给你们这个机会啊!”凝眸望见不远处尘烟飞扬,上官奕得意一笑。这位清宁帝姬还算是有头脑,知道遣人来追,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带着云卿回到驿馆,连夜请来了附近的大夫诊治,因她身中异毒,却是束手无策。虽有解毒药丸保命,但人始终是昏迷不醒,脉搏甚是微弱。
清宁虽被迫吃下药丸,仍是安然无恙,云卿方才那般,不过是在做戏。再怎么样,她也不会对自己下毒手。望着卧于床榻、面色苍白的云卿,清宁甚是焦急,紧紧地绞着云帕,在房中徘徊不止。
上官奕坐于床边,回想着刚才那惊险的一幕。方才那一箭,若是晚了须臾,对方便达到了目的。他们正是要趁着她的长剑刺入自己心胸的那一刻,再一箭穿心杀了她。所幸的是,她的右腿落下顽疾,速度稍慢,未成全了他们的心意。
“她身中异毒,这该如何是好?”清宁帝姬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恐慌,焦急地开口问道。
想起往日渡风镇的神医王清哲,上官奕略略松了口气。现下他虽然远行,偶尔也曾有人在此地见过他,等到了王庭派人四处寻找,或许能顺利找到他。只是……想到一路上不断地被人追杀,看样子,应该与上官令贤脱不了干系,难道是……王庭出了乱子?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几日来一直未接到王庭消息,事情越发的古怪起来。
夜色尚浓,一辆普通马车行驶在渡风镇的小巷内,马蹄声踏着青石板砌成的小道,发出清脆的声音。偶听车内有女子呻吟不止,想来得了急病连夜求医去的。
到了与姜国的交界后,城门有卫兵把守,眼见城下有一辆马车,忙走下来厉声质问。忽见车间探出一只手来,将一块金牌丢向那人手中。他接过一看,连忙双手将令牌捧上,迅速地开了城门放行。
王庭中心的彰晖宫内,金碧辉煌,上官赭近来因太过操劳、旧伤复发,如今卧病在床。正逢上官奕不在王庭,难免有人趁机作乱。如今一身素衣的王清哲被人寻到请回王庭为上官赭医病,他素来直言不讳,当着他的面就言明其时日不多,气得上官赭差点背过气去。
姜王心知自己大限将至,可是话由别人口中所出,心里总觉不自在,一怒之下便将王清哲打入大牢。加之他年老昏聩,又念着两年前那场大战,其弟上官昭林痛失爱子,所以近来朝中之事皆放手由他打点。好在上官奕之前在王庭中设了心腹,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翌日,王庭正殿中,上官令贤立于王位左则主持朝中事务,不过四十上下的年纪,其鬓角已然染上了风霜,可见上官昭林的死,对他的打击太甚。
直至现在,他仍是夜不能寐,时常看见爱子身着血衣,于黑暗中挣扎哭喊。刻骨铭心的仇恨成了他活着的唯一支柱,因此当上官奕提出与天朝修好的时候,他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可是其兄上官赭考虑到国内的状况,欣然同意了上官奕的建议,并愿献出姜国至宝以求换来国家安定。孰料,自此便激起了上官令贤的恨意,他虽表面妥协,私底下却动起了手脚。
如今太子上官奕不在朝中,他大权在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切,都由他说了算。昨日入宫见了上官赭,心知他大限已至,取而代之的想法更为浓烈了。只要上官奕回不来,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如今太子迎娶天朝帝姬未归,至于调动王宫禁军的事情,还需等他回来再作定论吧!”听闻上官令贤要调动王宫禁军,老臣司徒子白心中一凛,忙出班奏报。
“哼,如今边境紊乱,军中兵士不足,若是王庭精锐之师能够出奇不意予以打击,效果反倒事半功倍。早早结束战乱,不正是王上心之所求吗?”上官令贤语含讥讽,面色冷峻,一双锐利的眸子如鹰一般扫视着丹墀之下的众臣。
众人受了他这阴冷的眼光,一个个便噤声不语,如今朝中唯这位王爷独尊,胆小之人更是不敢多言。
“哦,看来王叔是上了年纪,脑袋有些不好使了!”上官奕疏朗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只见他身着杏黄升龙纹朝服,气宇轩昂地步入殿中。
(12)
上官令贤见了他,表情如同见了鬼一般。就算他安然无恙,现在也应在回王庭的途中,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朝堂之上?
上官奕忽略了他脸上的惊惧之意,向他微微一笑,立于纯金打造而成的宝座右侧,一脸威严地扫视着众位朝臣:“边境无知小国的骚扰早已平定,王叔何必杞人忧天?竟想调动王庭禁军,只怕是另有所谋吧?”
他此番直白的指摘尽扫上官令贤颜面心机,更揭示了他的狼子野心。群众闻言,各怀心思,此时都立于阶下一言不发。
“太子年纪尚轻,诸事还需磨炼,有些事,表面上是风平浪静,实则是暗潮汹涌呢!”上官令贤心中虽恨,却没有立即发作,而是软语劝慰,反让众人觉得是这位太子气势咄咄逼人。
“王叔所言甚是,有些事情,还是由父王定夺为好!”上官奕谦恭地说道,反将了上官令贤一军。
众位臣子看着阶上二位你来我往,暗自较劲,一个个心中都有了自己的打算。趁着事态尚未分明,还是早些做足准备为好。不过,这位太子虽然年轻,但娶了天朝帝姬为妃,有了赫赫天朝的庇佑,胜算应该会多一些吧?但是那位上官令贤,乃是姜王的胞弟,手握重权,若真是殊死相拼,也未必会处于下风,至于要选择站在哪一方,确实要仔细斟酌一番。
太子府位于王宫的左侧,是一座单独而建府邸,并不与王宫相连。府内构造简约,除了前院的一处天然而成的松涛冷泉大理石影壁,其余各处极尽的朴素,由此可以看出,府中主人的淡泊素雅。
后院深处地一间雅室内,檀香袅袅,静谧怡人,偶听有人断断续续地轻语,似是十分清闲。
“云儿你太过胡闹了,竟从天朝一路赶来,就只为斩杀仇敌吗?如今你心魔深种,到底要如何才能化解?”王清哲看着呆站于窗前的素衣身影颇为无奈地说。
清冽的女音幽幽传至耳边,带着无尽的悲凉:“徒儿怎么比得上师父淡然大度,那日青浦丘的惨事,我一直镌刻在心。”
“你这般任性妄为,可曾考虑到会祸及两国的百姓?姜国目前虽无往日那般强悍,若是垂死挣扎,与天朝拼个鱼死网破,交战场面想必得用尸山血海、惨绝人寰来形容了。”王清哲并不看她,语调低沉而凝重。
“正因为往日顾及太多,才致使惨事接二连三地发生,才会连累更多无辜的人。若不是我当年优柔寡断,早日杀了上官奕,湘娘也不至于惨死。师父,你的心里,难道真的不恨吗?”云卿望着窗外,声音越发的慵懒冷清,这是她怒极的表现。
王清哲低头思忖了片刻,语调颇为平静:“我非圣贤之人,岂能无恨。只是,冤冤相报何时了?靠武力解决只能加深仇恨,而不能化解仇恨,如此往复,这世间,便永无宁日了!”
他这番话,与父亲生前所说极为相似。只是,这世间,有太多的人执着于太多的事,因此,才致使纷争不断。云卿默然,心中仍是一片迷茫。这些年,她执着于复仇,至于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她根本未曾想过。当年一连斩下三名姜国将领的快感,依旧萦绕在心间。她所想要的,不过就是个心安理得!
“云儿,你放弃吧!不是为了两国百姓,不是为了那些惨死的人,而是为了你自己。执着于仇恨,害人亦害己。为师不想看着你痛苦一辈子,更不想看着你以身涉险。”对于云卿的遭遇,王清哲早已有所耳闻。
他望着她,眸中充满了父亲般的慈爱:“想想你父亲、母亲,还有湘娘,他们在黄泉之下,看着你备受折磨,岂能安心?想想他们的期望吧,他们希望自己所爱之人能够开开心心地活着,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无病无灾、喜宁安乐,而你这番作为,难免辜负了他们的期望!”
“所以,就算是我与你父亲不在了,你也要好好保重,我们,都希望你过得幸福!”这番话,是母亲逝前所说,云卿一直铭记在心。如今被王清哲一提,倒让她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可是母亲啊,你可知道,若是此仇不报,我怎么能够幸福?
“有些事,要靠你自己去弄明白。人只有先学会放下,然后才能得到!云儿你如此聪慧,为师也不必多说了!”王清哲定定地望着她,见她若有所思,心中略略放松下来,“既然你现在无恙,师父我也要走了,你多保重吧!”
云卿听闻他才刚来没几日,现在又要离开,心中难舍:“师父这又要去哪?您还是要四处远游吗?”
王清哲笑了笑,摸着下颚的胡须说道:“我若是真不想被找到,他们就算是掘地三尺也无用!”说完,他不顾云卿的挽留,潇洒地走出了雅室。
“云卿,师父忘记告诉你,这世间啊,救人远比杀人更能让人感到快乐!”说完,他仰天大笑了几声,扬长而去。
上官奕回来不到三日,姜王上官赭病体渐好,亲自主持了册妃大典。那日,他一身杏黄四爪龙袍,坐于宝座,看着爱子与雍容典雅的天朝帝姬携手而拜,心中有说不出的快慰。
“或许,我这一生所做之事,唯这一件最令你满意吧!”看着一对璧人礼成,他突然想到了上官奕的母妃。那位出身高贵的优雅美丽的女子,被自己掳来后被逼为妃,此后一直郁郁寡欢。直到产下了上官奕,脸上才偶见喜色。
犹记得,当年她故去之时,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哀求道:“此生嫁与你,皆是命数。现在,我别无所求,只求你好好将我的孩子养大成人,让他快乐、令他幸福,这便是我今生对你唯一的请求!”
“云佳慧,若是你九泉之下见到了今日之景,总该认可我一次了吧?”他的面上浮上一层淡粉,恍若回光返照。这一天,是他今生感到最为踏实欣慰的一日。
(13)
册妃大典刚过两日,每日仍是繁忙的上官奕悄悄地来到了幽静的后院雅室,这里,有他心中最为挂念之人。
“你费尽心思派了众兵把守将我留在此处,无疑于自寻死路。你明知我恨你入骨,哪日一不小心,你便一命呜呼。”云卿见他来此,心中恨意汹涌,若与自己相比,他也算个执着之人。他对自己,太过执着了,明知不可爱而爱,最终只能以悲惨收场。
“你若想杀我,那就请便吧!”上官奕微微一笑,却并无玩笑之意。一双乌眸定定地望着她,似要将她勾勒于心底,永远地珍藏。
云卿闻言面上却无一丝波澜,半晌冷笑了一声,便转过身不理他。
“不过,在你杀我之前,我想先带你去个地方。只要你肯去,用不着你动手,我自行了断!”见她爱理不理,上官奕走到她面前,扳着她肩语气诚挚地说。
云卿不置可否地一笑:“上官一族声名狼藉,你要我如何相信?”
“你可以不相信,但必须跟我走!”上官奕倒是无所谓,拉过她的手快速地向室外奔去。
对于上官奕这种武断的作风,云卿之前也有所领教,料想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便也不再挣扎,由着他将自己拉出太子府的北门。
北门早已停着一顶双人大轿,蓝色的轿衣并不显眼,对于上官奕的安排云卿并不感到惊奇。现今上官令贤对姜王之位虎视眈眈,若是被他寻了个不大不小的差错,这朝中局势,只怕是要大变。
“如今只有一匹马,不管你同不同意,你也要与我共乘一骑了!”曲曲折折地拐了几条小巷后,上官奕携了云卿下了轿,指着不远处一棵枯树拴着的骏马说道。
云卿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他,径自走了过去,解下缰绳,翻身上马。随后低头看了看立于旁边的上官奕问道:“快上马吧,太子爷!”
见她如此坦然大方,上官奕内心涌上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有些欣喜,有些失望。这位将门之女,与寻常女子相差太多,令人难以捉摸。
他抬头望了她半晌,突然不可抑制地笑了笑,随即爽朗走上前去,飞身跨上马背。淡淡的幽香传至鼻尖,令他心旌一荡,这种境况,他却不敢造次,只得规规矩矩地坐着,两只手却不知放在哪里。
“拿着吧!”云卿将缰绳往他手中一塞,随即转过后背僵直地坐了。
姜国的春天来得要比天朝晚了月余,二人骑马缓缓行至一条小道,越走道路越是宽广。路边野草零星而布,鹅黄嫩绿,有些才刚露出芽儿来。前两日刚下过一场小雨,泥土的味道夹杂着芳草气息,扑面而来。
“如何,我们姜国的风景虽比不得天朝秀丽,却也是辽阔壮丽!”道路渐宽,上官奕指着不远处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原,极为自豪地说。
“既然如此,那为何姜王还一直四处征战?若是他早点知足,姜国也不至于发展到这种地步!”云卿冷然一笑,语含讥诮。
“父亲的决定,并不是别人能左右得了的。”上官奕轻轻地叹,勒紧了缰绳催马快奔。
云卿未及反应过来,已被他紧紧地揽在怀中:“如果没有当初的那些事情,这辈子,我一定娶你做我的娘子。就找一处这般宁静怡人的地方,安安心心地过一辈子!”说着,他将头贴在她耳边轻语呢喃,“有时候,我真希望我们都出自寻人家,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平静地长大后,喜结连理,过着男耕女织的日子。”
他这些想法,倒与云卿往日所想有些相像。男子的松暖气息拂过她耳边,细语呢喃的暧昧经过耳膜直达心底,她心中一动。脑中默默描绘着他所述之景,心头竟涌上一丝陌生的温暖,也许,这就是长者所说的幸福吧?只是,这辈子,她与幸福无缘!
“好了,我们到了!”恍惚中,忽觉身子一轻,云卿已被他抱下了马背。
云卿望着茫茫草原,顿觉心胸开阔了不少,并不介意他紧握着自己的手,迎风而立。微风吹过一马平川的草原,便见绿浪翻滚,继而掀起二人素白衣衫的袍角,仿若白鹤起舞。
清脆爽朗的童音像是从天边传来,云卿循声望去,但见前方有几处突起的房顶,一群半大的孩童正玩得开心。
“那是……”云卿指着前方的孩童,不解地望着上官奕,“此地偏远,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孩子?”
“要去看看吗?你这么美,他们一定会把你当成天上的仙子!”上官奕揽上她的纤腰,见她未曾挣扎,心中窃喜。
踏过茂密的蒿草,还未走到前方的简陋木屋前,便见二十来个孩子蹦跳着迎了上来,有些开朗的,还大胆地拽着上官奕的袍角指着云卿问道:“奕哥哥,就这就是你常跟我们说的那位神仙姐姐吗?”
“真的好美,你们瞧,果真是神仙姐姐,她的脸上还有一朵梅花呢!”未及上官奕回答,一位圆脸偏瘦的女孩子指着云卿叫道。
那些怕生的孩子见了,也纷纷聚拢上来,天真无邪的脸上挂着惊喜与崇敬。
“哇,哥哥好厉害,竟能娶天上的仙子做娘子!”一位虎头虎脑的矮个子顽童,抹得两颊发黑,激动得双眼放光。
上官奕听了,仰头哈哈大笑。云卿见他那副爽朗开心的模样,竟如这些孩童一般天真,或许,她真的有什么地方误解他了。
“这些孩子,怎么会住在这里?”与孩子们玩闹之后,二人并肩行于草原,云卿忍不住开口问道。
上官奕微微一笑,指着面前的草地邀她坐了下来,这才缓缓说道:“这些都是不久前内乱时无父无母的孤儿,我见他们可怜,便悄悄地派人安排他们居于此处。不过两月时间,这些心灵受创的孩子也渐渐开朗起来,你瞧瞧,他们果然很喜欢你呢!”
(14)
云卿闻言,面色微变,继而想起王清哲离去时所说的话。方才看着那些孩子嬉戏玩闹,那般天真快乐,哪里像是战乱中失去双亲的孤儿?
冤冤相报何时了?如此往复,这天下将不得安宁了。到现在,她才开始怀疑起自己,也开始认真地审视着过往。若这么执着下去,若真是致使两国战乱,这天下,将会增加无数个孤儿。若是他们长大后也如自己一般,这世间,又将会是屠戮不断,宛如炼狱一般!
“原来,这就是你带我来的目的,你早就猜到了结果,所以之前才敢那么说吗?”云卿脸色愈发阴郁,声音更是幽寒冰冷。
“如果你现在要动手,我不会反抗!”上官奕说着,将一枚雪刃塞于她手中。
云卿望着寒光四射的匕首,心中微微颤抖,仍是咬紧下唇,紧紧握住刀柄,毫不犹豫地向他胸口刺去。
尖利的刀锋划过他素白挑丝外袍,他觉得胸口一阵刺痛,紧闭起双眼,静待着黑暗来临的那一刻。
“你赢了!”淡淡的女音飘至耳边,听在上官奕耳中犹如仙乐一般。蓦然睁眼,却见云卿已拂袖而去。
“你去哪?”他迅速地起身,疾步奔至她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云卿眼中虽是幽寒一片,却再也往日的肃杀之气。她望着碧草连天的草原,幽然一叹:“方才我失去了人生中唯一目标,接下来,我去我该去的地方!”
“你……你是要……”上官奕连忙扯住她的袍袖,心中涌上一片凉意。他亲手打碎了她的仇恨,却又亲手将推向了绝路。
“你这是想哪儿去了?我不会那么傻。师父曾说过,救人远比杀人更人让人觉得快乐,我想,我应该像他一样,云游四海、治病救人!”她淡然一笑,颊边梨窝浅现,甚为动人。
“既是如此,那我尊重你的选择!”压抑着内心的不舍与失落,他握上她的手,“不要这么突兀地走,给我点时间为你饯行!”
返回王庭的时候,二人仍像来时一般,共乘一骑。她在前,他在后,他扯着手中缰绳,心中五味杂陈。
她要远游,此后行踪不定,只怕此生未必再能相逢,他万分不舍,却找不到留下她的理由。他已娶了天朝帝姬为妃,他注定给不了她完整的爱。她这般圣洁高贵,岂能屈就于人下?
闻着怡人的幽香,上官奕脑中一片烦乱,果然,他就此失去她了吗?
忽见天边飞过几只黑鸦,发出嘶哑的怪叫,他心中一惊,连忙拽着她翻下了马背。他将她揽入怀中,小心地护着,以免被草地乱石划伤。
“难道是……”云卿见他面色紧张,不由担心地问。
“嘘!”他伸手抵住她的朱唇,仔细地听了听,一颗心才倏然放松。
他伏于她身上,周围除了风声,寂静无声,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淡雅的香气萦绕于鼻尖,令他沉醉不已。
“既然无事,那就请起来吧!”云卿见他紧盯着自己面颊,目光迷离,呼吸渐急,不由面露窘意,忙抬手要将他推开。
炙热的双唇迅速压下,霸道而狂乱的气息喷吐于颈间,他不可抑制地流连于她的檀口,极尽地索取久违了的甘甜清香。
“云卿,不要走,我不准你离开我……你等我……我会处理好一切再与你隐居山林,我们一起相伴一生!”他在她耳边轻喃,额前散落的发丝与她耳边长发纠缠,这一刻,他忘记自己姓上官,名奕!
“有……有人来了!”听见不远处传来马蹄声声,云卿连忙推开他,坐起身来侧耳凝听。
上官奕不由打了个激灵,这里极为隐秘,他的那位王叔不可能这么快就找到这里吧?思及此,他握紧腰间佩剑,极目向远处看去。
随着响声渐近,但见不远去有一骑飞速奔来,头盔上的红缨被一片碧色衬托得极为显眼,这是王庭禁军的标志。
莫不是父王那边出了什么事情?上官奕心头一凛,隐隐感到一丝不祥之意。
王庭的承王府内,上官令贤气急败坏地在厅中徘徊,其兄姜王上官赭病逝,临终前将王位传于其子上官奕,虽在他意料之中,却未曾想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快得他还未来得及筹划。三日后,新君登位,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朝中那些大臣有如墙头草一般,到时若要求他们相助,只怕是无人响应。
“王爷!”谋臣张响见他神色慌张,突然心生一计,靠在他耳边悄声地说了一通。
上官令贤听后,眉宇渐渐舒展开来,原来,上官奕这小子的弱点是……
三日之后,上官奕身着四爪杏黄龙袍,头戴玉冕,在众臣的恭贺声中顺利登位。祭天之后,他坐于纯金打造御座之上,俯视阶下群臣,望见自己的叔父上官令贤毕恭毕敬地叩拜,唇角浮起一抹复杂的笑意。
一切繁冗礼毕,上官奕除下王袍,便装赶往城郊,为云卿送别。无论自己如何劝说,她仍是执意要走。
“本想留你在王庭多待几日,而且清宁初来乍到,有你陪伴着,她也能安心。”上官奕执着她的手,依依不舍。
云卿意外地面露羞赧之色,一双幽黑眸子直直地望着他,唇边竟噙着笑意。
小道两旁,各植了一行垂柳,柔嫩的枝干上刚吐出黄绿的小芽儿,瞧上去清新可人。
云卿甩开他的手,牵起拴在树边的枣红色骏马,转过身望着他:“不必再送了,你贵为一国之君,何必为了我这个小小大夫耽误了国之政事?”
“比起国家大事,你倒是更为重要。你这一走,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他拉过她,深深地拥入怀中,在她耳边呢喃着。
二人浓情蜜意之际,不远处有一双阴鸷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他们。果然,张响说得不错!上官奕啊上官奕,既然你这么在乎,若是用王位来换她,你可愿意?
(15)
和煦的春风拂过面颊,西北方的空气到底不如天朝那般湿润,云卿一路策马奔驰,尘烟滚滚,不一会儿便弄得灰头土脸。无奈,她只得勒紧缰绳,转身去拿身后的斗笠,谁知才刚转过身去,便见一道银光迎面飞来。
“把她抬回去便可,作为人质,当然是要活的才成!”见云卿重重地摔落马背,躲于不远处的上官令贤负手悠然而出。
当年得知她便是杀子仇人,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因此,青浦丘的惨案便是他一手策划的。可现今,为了得到他梦寐以求的王位,也只好忍了,待到目的达成,再动手也不迟!
上官令贤的府中,有着一处极隐秘的所在,那里,便是他特设的监牢,但凡府中有人不恭或是背叛,他便将其囚入此牢,严刑拷打。云卿中了毒镖,陷入了昏睡之中,因此只草草地被人丢入牢中,锁了牢门,并无人看守。
彰晖宫的金芒殿,上官奕正对着手中奏折沉思,忽见随侍冷汗涔涔紧紧地递上一道杏黄绸绫包边的折子。
“孤的这位王叔,真是其志不小啊!”他接过折子,粗略地看了一下,眉宇间怒意喷薄,清俊的面容带着修罗的阴冷杀意。
夜半,一道颀长身影掠过上官令贤府门,抬手轻叩了几下门环。顷刻间,便见院内灯火通明,众人簇拥着一身蟒袍的上官令贤缓缓步出。
“贤侄果然是重情之人,深夜如约而来,老夫在此恭迎大驾!”他双手抱拳一揖,眸中的精光四射,宛如夜晚山间苍狼之目。
“王叔真是客气,孤今夜前来,是要与你秉烛夜谈,何必弄得如此隆重?”上官奕望着他身后甲胄在身的两队精兵,心知今夜之事不能善了。
难怪上官一族声名狼藉,如今从他这位王叔的作风上,可见一斑。也难怪父王临终前,曾长叹自己太像自己的母妃。幸甚,他没有遗传上官一族的狡诈。
“请吧,王上!”上官令贤见他立于门外,并无进门之意,一躬腰做了个请的姿势。
“原来是请君入瓮啊,既然如此,那就客随主便吧!”上官奕别有深意地笑了笑,负手昂然随他踏入府中。
上官令贤将他请入府中,二人面对面在花厅坐了,气氛融洽犹如寻常叔侄。
“不知老臣要的东西可曾带来了?”上官令贤仔细打量他一番问道。他所要之物,非同寻常,乃是姜国的传国玉玺,只要有了它,姜王这位便被他收入囊中。
上官奕抽出腰间锦带,从里面取出一枚鸽卵大小的黄绫包裹数层的黄玉小印:“你瞧,如假包换!”
上官令贤刚要伸手接过,却见他迅如闪电般将其收回:“有些规矩,王叔总该知晓吧?孤就是再过蠢笨也知晓银货两讫的道理!”
“哦,倒是微臣疏忽了!”他邪邪一笑,拊掌拍了两下,顿时便见两位侍丛拖着云卿匆匆步入殿中。
望着伏在碧色玉砖上的昏迷不醒的云卿,上官奕蹙眉看向上官令贤:“由此看来,王叔并无诚意,这枚玉玺若是碎了一角,那可就……”
他话未说完,便听上官令贤接口说道:“王上不必着急,她只是中了迷药,解药在此。”
一粒红得诡异的药丸躺于他厚厚的大掌之中,他眯眼一笑:“江山、美人,王上独选一样,还请尽快决定为好!”
上官奕起身抱起云卿,见她面色如常,如同睡熟了一般,一颗心渐渐地放了下来。随即毫不犹豫地掏出玉玺扔到了上官令贤的面前。
“好,贤侄果然是重情重义之人。如此一来,老夫便忝纳了!”他迅速地将手中药丸弹至他手中,阴邪地笑望着他。
“这果真是解药?”他拿于手中细细端详了一番,冷声问道。
“自然是解药,这等大事,老夫绝不会从中使诈!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若是耽误片刻,你心爱的人便要命丧黄泉了!”
上官奕闻言,心头一凛,果断地将药塞入她口中。
“既然贤侄来了,还是多坐一会儿,等这位姑娘醒了再上路吧!”上官令贤眯着眼睛,笑意盎然。说着,便见门边闪出数名持剑侍卫,目露凶光,杀气肆然。
“王叔这是何故?”上官奕抱起云卿,眼神凛冽地扫过那一队侍卫,仅用目光,便将他们逼退了几步。
“贤侄少安勿躁,待老夫验过这玉玺的真假再让你们走也不迟啊!”上官令贤说着,便将层层黄绫一一揭开,便见莹亮光滑的玉身,精致的螭雕,栩栩如生,下方红泥遍布,但见上面篆书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
兄长啊兄长,你英明一世,糊涂一时,让这么个无用之人登上了王位,姜国早晚要败在他手中。
捧着手中的玉玺,上官令贤高兴得心花怒放,斜眼看着旁边的上官奕,眸中掠过一道杀意。
“嗯,确是姜国数百年来的传国玉玺,既然贤侄相赠,那老夫就不客气了!”他小心翼翼地将玉玺包好,放入早已准备好的精致小匣。
见他心满意足地笑着,上官奕紧搂着怀中云卿,却见她仍是昏睡,呼吸却越发的急促,一张脸已然转为惨白。
“上官令贤,这是怎么回事?”他眉宇怒气渲染,眸中寒光四射,似要将对面的人撕裂一般。
“呀,没想到药效如此之快?”他悠然地数着自己的手指,望着他怀中的云卿得意地笑了起来,“她杀我爱子,这种死法,已是便宜她了。不过你放心,很快,我便送你去地府陪她!”
“你……”上官奕气得睚眦欲裂,却见怀中之人挣扎越发激烈,顷刻一道污血由唇角留出,随即便没了声息。
(16)
门外,突然起出一道狂风,吹灭了桌上的蜡烛,唯有悬于厅中的素色风灯,颤颤悠悠,摇摆不定。
“好你个上官令贤,果然好手段!”上官奕放下怀中云卿,直身定定地望着他。
“贤侄,老夫的手段还不指这些呢,不过,你是看不到了!”上官令贤眯着眼睛,表情与狡猾的狐狸无异。
上官奕并不看他,转身负手走向门外,那一队士兵见状却无人敢拦。
“你就把她扔下这么走了?这样的绝色佳人,孤单死去,真是可怜呢,老夫恨她入骨,将她碎尸万段都不能解恨!”方才见他满脸悲痛之色,而现在却舍她而去,这让上官令贤有些不解。
“哦,您老就这么想把我碎尸万段吗?”这时,由门外走出一白衣小将,取下头盔,露出俊俏的容颜。
“你……你……”惊诧万分的上官令贤望着地下之人,心中乱作一团。
云卿幽静浅笑,翩然出尘:“上官令贤,这一次你败在太过自负了。你当天下人都是傻子吗?你当杀了你儿子的人真的这般无用,仅一镖就被打落马下吗?你以为贵府的那所牢房,真能关得住本姑娘吗?”
“你……你……她……她……”上官令贤面色陡变,俯下身端详着与面前的云卿相同面貌的女子。
“怎么,您瞧这身段,这肤色,还有这体香,可不是您府中的爱妾吗?”云卿面上笑容越发璀璨,雪色面庞浮上一层红晕,令人心神荡漾、目眩神迷。
上官令贤闻言,心中一惊,凝神瞧见倒于地下的女子颈间有一处褶皱,伸手一揭,竟是一层薄薄面皮。面皮之下,那娇媚容颜,正是他近来最为宠幸的司徒香莹。
“来……来人,还不将这二人拿下!”他怒极攻心,没料到府中的那些侍卫,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云卿所带的士兵放倒。有些不甘心听命于他的,纷纷投靠了新王上官奕。
上官奕见状,走到他面前,面带微笑,语气却是狠戾峭冷:“王叔,您自己算算,我国偷盗传国玉玺加之暗杀天朝贵客,以及犯上作乱这几桩罪,要怎么处置才好?”
上官令贤扫视了门外蜂拥而至的卫兵,大感失落,千算万算,没料到被二位年轻人给算计了。仅是失落而已,但见他狞笑两声,一边甩出袖箭一边按下高几上的花盆,迅速地闪进开启的一道机关。
“云卿,穷寇莫追!”见云卿纵身欲追,上官奕连忙拽住她。
上官令贤府上以前曾有一位精通机关食客,早先为他制了不少陷阱机关,若是贸然前去,未必能全身而退。
“放虎归山,万一……”
“哼,依他的本事,还危及不到我。来日方长,他的事情,我会处理妥当!”上官奕自信满满地截住她的话,拉着她向门外走去。
之后,便见王府之中明灯高照、哭声震天,这突来的一场大祸令府中上下乱作一团。特别是上官令贤的那些爱妾们,胆大的坐于地下哭号不止,胆小的,早已吓得晕了过去。
事罢,已近拂晓,天边青白的曙光渐露。上官奕一夜未眠,有佳人相伴身旁,仍是精神熠熠。云卿与他并肩而行,二人之间,拉开了些微距离。
“今日之事,真是惊险。你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害得我以为……以为……”上官奕望着她,眼中含着脉脉柔情。
“以为什么?以为我真的中了他的圈套?”云卿微微一笑,眸光莹亮,伸手抚着腰中长剑说道,“那时我装作昏迷,他的手下竟丝毫也不曾提防,结果,我便……”未等说完,她又发出一阵爽朗清脆的笑声。
“比起他来,你的手段才叫人惊奇。当时若不是闻到她身上的熏香,只怕我也……唉,你也不早说,当时若真是没有发觉,想必现在也不是这样的结果了!”
云卿好奇地望入他的黑眸,说道:“那会是什么结果?若是你一时冲突做出蠢事,只怕有很多人做鬼也饶不了你!”说完,她嫣然一笑,“之所以不告诉你,这样这戏演得更为逼真嘛,否则你那狡诈的叔父怎么能相信?”
现在想起上官令贤见着她的吃惊样子还想发笑,特别是他揭下面皮后似哭非哭的表情,真是让人忍俊不禁!
往日见她总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今日有幸,竟见她一直笑意不断。绝美的容颜带着浅笑,就连右颊那朵梅花,也显得格外鲜艳。
上官奕痴痴地看着,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开口。听闻楚瞻打探到她的消息,一路匆匆赶来,这几天,也该到了姜国边境了。就连一直无话可说的清宁帝姬,也主动上门央求,求他想方设法多留她几日,以待楚瞻的到来。
出于私心,他并不愿二人相见。用了那么久,他还不能化解她心中的恨意,他根本不配得到她的心。而自己,已是姜国王上,娶了天朝帝姬为妃,这一步棋虽是保住了姜国,从此却让他失去了挚爱之人。这其中的无奈与辛酸也只有他能体会。
“事情告一段落,我也该走了,你也多保重!”云卿望着天边的半露的朝阳,终于松了口气。
“能不能……能不能多留几日?”他拉着她的手,说得心不甘、情不愿。为他人做嫁衣,要他怎么甘心?
云卿见他这般模样,真是哭笑不得:“你这是变着法子赶我走吧?瞧你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我看我还是早些走吧!”
“云卿!”他紧紧地攥住她的皓腕,将她拉至身前,“你对楚瞻,真的就没有一丝感情吗?”
云卿恍然一怔,想起远在京城的楚瞻,就如隔世一般。自己任性而走,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吧?他,还真是个令人头痛的人!
(17)
初升的朝阳金辉四射,执手相望的二人被笼罩于一片霞光之中,宛如画中剪影。
“云卿……”上官奕见她垂首沉思,内心紧张万分,不由得加了手上的力道。
“往日的事情,恍如隔世,至于有否有情无情,我自己也不知道!”幽渺女音带着些微的疲惫,传入他的耳中。
他低应了一声,心中有几分欣喜,更多的却是失落。无论如何,他是得不到她了。与其让她四处漂泊,倒不如让她随楚瞻回京,这半生,她受了太多的苦,也该得到幸福了!
“清宁这几日精神不太好,要不,你留下多陪她几日?听说,你们以前可是亲如姐妹。”上官奕探询地问。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早走晚走,不都一样。长期逗留下去,反而更添伤感!”云卿面色转为阴郁,挣开他的手说道。
“至少,也得见上她一面再走吧!”事已至此,多劝无用,他悻悻说道。
册妃大典后,清宁一直居于王庭的碧月宫,因上官奕只有她一妃,宫中丫鬟皆只伺候她一人。每日里就见着面容不同的宫女进进出出,反而令她不胜其烦。
这位姜王上官奕,真是太过特别了。大婚之前竟未纳一位姬妾,婚后也未见采选秀女,对她却也是不冷不热的。偶听那些宫女私底下乱猜,怀疑这位王上有断袖之癖。直到见着他与云卿一起,清宁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的心爱之人,竟是七哥的王妃!
偏偏是无情之人,却遇上这些个多情人,令人艳羡之余,又觉得造化弄人。当年五哥楚衍对她极为爱慕,谁知父皇生前却将兵部尚书的女儿指给他做了王妃,如今还对她念念不忘;七哥楚瞻对她更是痴情,谁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现今又冒出个上官奕来,看样子,也是他一厢情愿而已!
想到七哥前几日派人修书一封,语意恳切真挚,央她留住云卿。她的倔强性子谁人不知,若是强留反倒适得其反,更会令她起了疑心。这般难事让她来做,还真有些力不从心。这不,她只得装病才能请她过来一看。不知七哥面对这样冷清的一个美人,要怎么才能将她给焐热?
“忧虑过甚,外加水土不服,其余并无碍,将养几日也便好了!”云卿为清宁把完脉,平静地说道。
“今日将你请来,只是想见见你。你这一走,也不知几时才能相见!”清宁坐起身,像幼时那般拉着她的手,有些撒娇地笑道。
清宁向来喜爱素雅,只穿了件淡粉锦袍,制式仍是天朝那般宽大得体,乌发高高盘起,发间仅插着一只四蝶银步摇,略动一下,便颤颤巍巍地晃着,华光四射、璀璨夺目。
云卿淡淡一笑:“多年未见你撒娇了,看来自小的脾气还没改!不过,早年的事情该忘记的还是忘了吧,到了这边,一切都重新开始了。”
清宁知她言外之意,脸色骤然一变,低低一叹:“那些事,怎么能说忘就忘?这辈子,恐怕都不能了!”
曾经的纯情与美好,朦胧暧昧的关系,早已铭刻于心。就如同佩带于身的九天翔鸾佩,至今还感觉带着他的体温。
“总有一天,你会忘记的。当你得到一份感情,就自然而然的放下了!”云卿幽幽叹了一声,想起师父临走前说的话,想起草原上那群天真无邪、坚强乐观的孩子们,原来,拿起再放下,也是一瞬间的事情。
“那么你呢?你放下了吗?”
“放下?”云卿微微一怔,随即莞尔,“或许是放下了吧?我不想再杀人了,我也不想有更多的人再像我这般了。”
清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心中疑惑渐深,到底是什么,让她突然放下了仇恨?难不成,真的是上官奕吗?想起那日见着她与上官奕并肩而行,面上浅笑吟吟,莫非真的是……
“既然你已经放下,为何还选择四处漂泊,要知道,七哥还盼着你回京呢!”往日她虽与楚瞻并不亲厚,现在却忍不住为他鸣不平。他对云卿用情至深,自己怎会不知?
又听人提起楚瞻,云卿心中更为不自在。本已经欠了他的,今生她是无力还清,又何必回去增加他的伤痛。他盼望已久的大婚,尚未等到,自己便用计出逃,还用香将他迷倒,若换作自己,早就气得跳脚。
“云卿,七哥那般对你,你真的对他连一点感情都没有吗?”见她沉默不语,清宁不由着急起来。
“清宁,若是上官奕无微不至地对你,你说你会动心吗?你可以忘记远在京城的他吗?”云卿避而不答,倒是反问起她来。
见她微笑着望着自己,清宁的心渐渐凉了下来,怔怔地望了她半晌,幽怨地叹道:“云卿,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夜微凉,上官奕仍在耀晖殿中翻看着奏折,自打出了上官令贤的事情,朝臣们一直议论纷纷。前些日子抄了他的王府,又发现了些私密信物,其中牵连甚广。平日那些居于朝堂义正言辞的臣子们,与他也多有来往。
今日由王庭禁军将那些物证抬入正殿时,那些朝臣们心内诚惶诚恐,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一双双眼睛紧紧地盯着红木大箱,恨不能立即隐形遁迹。那位狡诈的上官令贤,死到临头也不忘将他们一军,真真是可憎可恨。
当时自己于御座之上,漫不经心地扫了这些箱子一眼,随便命人当众毁去。这般作为,令那些朝臣感恩戴德,日后必定死心塌地地忠于自己。这些帝王的驭人之术,他掌握得还是极为熟练的。只是,为何独独面对她时,自己却是束手无策呢?
(18)
夜幕尚位褪去,天边刚刚露出了熹微青光。渡风镇的驿馆中,一被淡青斗篷包裹严实的娉婷身影悄然而入,后面跟随的两名孔武有力的侍卫守于馆外。
“你竟然来了?!”一路风尘仆仆赶至的楚瞻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人,虽是精神奕奕,却掩不住眉宇间的倦意。
“是,有些事情不好在王庭说,我便私下过来了!”悦耳的女音响起,清爽怡人。
楚瞻亲自替她解下斗篷,递上了一盏香茗:“怎么样,事情进行得还算顺利吧?”
望见他急切的神情,清宁轻啜了一口茶,向他点点头:“嗯,总算把她给留住了,你要是再晚几日,只怕我也无能为力了。”
楚瞻长叹一声,想起心魔深种的云卿,甚为无奈:“她的个性太过倔强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清宁见他屏退了下人,便款款在堂中的红木椅上坐了。细细端详着眼前的楚瞻,见他比往日清瘦了许多,神情更为落寞了。想必云卿用计出逃,对他的打击太大了吧?他深情一片,却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满腔深情付之流水,任是谁也接受不了!
“七哥,有时候,我觉得你真是执着得可怕。云卿姐姐心受创伤之深,我真怕你也无能为力了!”清宁思忖了片刻,总算鼓起勇气把话说了出来。
“我负她良多,她一时不接受也是应该的!”楚瞻幽幽一叹,想起当初错认了平儿。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人,虽是证物在手,也不至于隔了这么久才发觉吧?之前刚怀疑的时候,就应该查明真相。
“若是她的心比九天玄冰还冷,比铁还硬呢?七哥,你会不会有一天觉得累了,便放弃了?”清宁有些感动,又是艳羡,若是夏焱之也能如此,就算是死,她也满足了。
楚瞻沉默良久,才缓缓开了口:“即使如此,我也不会放弃!”
那个曾经冒着生命危险救他于水火之中的人,就算用尽一生去感化她,也是应该的!
“那若是她爱上别的人呢?”探询的女音幽幽传到楚瞻耳中,他身形一晃,双手紧握成拳。爱上别个人?难不成是上官奕?这段时间,据说他们来往甚密,就连上官令贤落败的事情,也是她从中协助的。局势突变,真让他有些不能接受!
清宁见他额上青筋直冒,面色也愈发苍白,连忙补充了一句:“我只是说假如,照她现在的样子,就算是天将临凡,她也未必能看入眼!”
“如果她爱上了别人,我还会一直等,等到她回心转意为止!”对于清宁的话,他恍若未闻,郑重地吐出这么一句。
清宁闻言,内心极为震撼,想不到,他竟比自己的亲兄长还要痴情!震惊之余,她又觉得心疼,自小受尽欺凌的七哥,终于凭着自己努力名扬天下,可最终,却饱受感情的折磨!
午间,上官奕接到了渡风驿馆的信函,那位远道而来的瞻王,傍晚便可到达王城。早就听闻他一路赶来,可真正等他到达,上官奕的一颗心却又不安起来。没想到会这么快,在他还未来得及探清她内心的时候。若是不问,这辈子,该有多遗憾!
云卿明日便要离开姜国,一路向南而行。这些年,她几乎忘记了幸福是什么感觉,如今,她要验证师父的说法,去过自己的自由快乐日子!
临时前,上官奕执意要为她饯行,王宫花园一角的水榭内,摆了瓜果蔬盘,一瓶佳酿。云卿倚在雕花栏边,看着水中锦鲤嬉戏,偶有微风拂过水面,吹皱了一池春水,如此美景、这般闲情,许久未曾体会了。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上官奕负手而来,远远地观望了她许久,这才微笑着走入水榭。
云卿倏然转身,见他只着一身素白长袍,头绾玉冠,说不尽的清俊风流。细细观之,却发现他与楚瞻,至少有三分相像。这世间,巧合的事情,真是太多了!
双方对坐,举杯轻啜,良久,二人仍是沉默不语。
“这些日子,多谢你的照顾!”
“上官令贤的事情,谢谢你的多察!”
僵持了许久,二人竟同时开了口,说完,相视一笑,举杯共饮。
“清宁帝姬,以后还要劳烦你多多照拂了。她自小聪慧可人,并无皇家的骄奢习气,待人更是亲切和蔼……”
她话未说完,便被他截了下来:“你放心,她乃天朝帝姬,嫁为王妃,我自不会亏待于她!”
云卿见他面无表情地抢白一番,先是一愣,随即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方才,确实是自己失言了!
“倒是你……”一只手蓦地抓住她的皓腕,掌心异常灼热,瞬间一种奇异的感觉传遍全身。云卿抬头望着他,见他双眸深情如海,不由面颊发热。
“倒是你,我一直想问……”上官奕顿了一顿,艰涩地说出了口,“哪怕是一点点,你对我,就从来没有动心过吗?”
云卿闻言,连忙抽回了手,别过头望着平静的水面沉默不语。
“我早该料到了,这天下,能让你心动的人,凤毛麟角,就算是那位瞻王,恐怕也……”上官奕心中默念,感受着掌心她的余温,心中大痛。自始至终,总是自己一厢情愿了!
望着杯中清酒已尽,刚要摸上对面的酒壶,却碰上了她柔软温热的葱白玉手。长袖微扬,眼前杯中便注满了甘甜浓香的佳酿。
“云卿!”他望着她,眼中装满了期待,一颗心紧张得有如鼓擂。
“上官奕,恐怕是你太过小瞧自己了!”她坦然地望向他,声音悦耳,令人心生清爽。
上官奕闻言,并没有欣喜若狂,而是凝眸看着她,唇角微扬,舒心一笑。有了她这一句,这辈子,足矣!
(19)
楚瞻带着侍从被一辆锦绣马车迎至王庭,居于专门为天朝来使准备的祉麟殿。清宁不便相陪,到了王庭,便悄悄地回到了碧月宫。
殿中事物一应按照天朝的样式制成,就连在此伺候的下人们,也都穿着天朝装束。尽管下人们用心伺候着,可楚瞻仍是心神不宁,焦急地盼望着云卿的到来。
上官奕答应过他,一定会将云卿完好无损地交到他手上。他并不怀疑他的诚意,而是怕见到云卿时不知所措。
今日听清宁所言,她似是放下了仇恨,去选择远游四海,她的心,难道真是比铁石还硬吗?
连饮了几杯酒后,上官奕压抑着内心的不舍,起身执了她的手:“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见谁?”云卿警惕地望着他,心中疑窦丛生。
“我们的一位故人!”他扶上她的肩,似是安慰地说。
云卿听他说出“我们”二字,暗想定是王清哲。这才离开不多久,他怎么又回来了?莫不是半途出了什么事情?思及此,她眸光一凝:“不会是师父回来了吧?他如今怎样?”
上官奕见她会错了意,心中略微一松:“你见着就知道了!”
一路随他曲曲折折地走了好久,才由王宫的南门拐入一座造型别致的行宫。此时,夕阳已经完全隐入地平线下,黛蓝的天空偶见几颗璀璨星辰,在游走的浮云间若隐若现。
“云卿!”上官奕紧握双拳,因为紧张,呼吸也越发的急促了。一想到自己将要亲手把她推给别人,他就觉得痛不欲生。
“怎么?”云卿转身望着他,因一心惦记着王清哲,丝毫没觉察到他的异样。
“没什么!”迅速地将她搂入怀中,轻啄了她光洁的额头。这是最后一次了,上官奕在心中念道。
行宫的大门上点着灯笼,上面的山水浮绘在灯烛的照耀下,清晰优美。楚瞻在偏殿徘徊良久,直到听见门边传来一阵脚步声,这才装模作样地缓缓踱向了正殿之中。
他所见到的情景便是,一对素衣人结伴而来,看他们满面春风的样子,好像相谈甚欢。尤其是那位身着宽大衣袍娉婷身姿,虽然笑得清浅,却令人心神荡漾,他从未见她笑得如此优雅、如此迷人。
满腔的思恋瞬间化作无边的醋意,一双手紧握成拳,刺得掌心血肉模糊。
“是你?!”云卿一眼瞥见门边的楚瞻,心中一惊,两只脚如同灌了铅一般,再也无法挪动半步。
“你带我来,就是为了见他?”转向身旁的上官奕,云卿眸中除了惊愕,余下的复杂神情,令人难解。
上官奕不敢看她的眼睛,上前与楚瞻寒暄了几句,转身便走!再多留片刻,只怕他就要发狂了!
望着他匆忙而去的背影,楚瞻心中百味杂陈,他,果然没有食言!
殿门前的宫灯随风摇曳着,忽明忽暗的灯光映于二人面上,越发衬得气氛诡异。
彼此相互对望良久,谁都没有开口,当各自游离的眼神相触的那一刹那,楚瞻一个箭步,上前紧紧地拥住她。
思念良久的佳人在怀,他几乎喜极而泣,有力地双臂如铁钳一般,勒得云卿差点窒息。这一次,他又是失而复得,难以言喻的感情涌上心头,令他不知所措。
“你怎么来了?朝廷尚未安定,你这一走,只怕……”良久,终于见他松开双臂,云卿垂首盯着自己的脚面轻声质问。
“沐云卿,我一向被你耍得好惨!”楚瞻并不回答,而是扳过她的双肩,直视着她的眼睛说道。
云卿避开他灼灼的目光,低叹一声:“对不起,当时的情形,我只能出此下策了!”
见惯了她强硬的作风,乍听她放下身段向他道歉,楚瞻一时反应不过来,直看了她半晌才幽幽说道:“也罢,过去的都让它过去,这一次,我带你回京!”
“我……我暂时还不想回去,只怕要让你失望了!”
“你令我失望也不止这一两次了,只是这一次,我一定要带你回去。沐云卿,这是你欠我的!”楚瞻心头怒火炽燃,手指几乎嵌进了她的皮肉。
云卿眸中不复往日冰冷,定定地望向他,带着请求之意:“我想去试着过平淡自由的日子,京中事情繁多,哪如我云游四海逍遥自在?”
“如果你想过这种日子,那我陪你!”
坚定的声音响荡耳边,云卿心中一颤,难以言说的复杂的心情纠缠萦绕,令她难以思考。他辗转来此,只为了自己,这份深情,她岂能不知?只是,随他回京又能如何,没有彻底放下心结,叫她如何坦然面对以后的人生?
“沐云卿,以后你去哪,我就跟到哪,直到有一天,你完全接受我为止!你厌烦我也罢,喜欢上别人也罢,我都不会放弃!”
纤纤食指伸至他的唇边,清悦的女音响起:“别说了,我随你回京便是了!”
面对他锲而不舍的追求,云卿甚为无奈,心中却感动得无以加复。只是内心幽暗的角落有个声音叹道:“只怕有一天,你会厌烦!”
“那好,我们明日便启程!”得到她肯定的回答,楚瞻心花怒放,“回京之后,我便禀明皇上,让他为我们主婚!”
云卿淡笑,心中却是纷繁茫然,大婚倒不必说,她令他这般疯狂,想来皇帝未必会开怀吧?想起那一日,他绝情地将府中姬妾尽数毒杀,她们幕后的主子,必定是蠢蠢欲动了。如此一来,难免会掀起一片血雨腥风,而自己,反倒成了红颜祸水了!
“楚瞻,你这是要把我推上风口浪尖了!”她抬首望着他,突兀地吐出这一句。
“别乱想了,你就安安心心地等着做我的王妃吧!”他将她揽入怀中,软语安慰,思及出京前皇帝所托,方才的欣喜顷刻消逝。如果能早些回到京城,那该多好?
(20)
次日清晨,红色的朝阳刚刚升起,一驾华美垂帘的马车徐徐而行,楚瞻终于携了云卿返回京城。
上官奕悄悄相送,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心中万分不舍。既然不能给她幸福,那只能让她得到幸福。楚瞻啊楚瞻,希望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些前尘旧事!
他沿着小路转回时,忽见前方有一婀娜身影闪过,他心中一动,疾步追上前去,扯住她一看,竟然是清宁帝姬。
“我……我只是想来送送他们!”清宁难掩尴尬之色,只好低着头声若蚊蚋地说。
上官奕哭笑不得:“你要送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送,何必悄无声息的?”
“你不是也这样吗?”清宁大胆地抬起头,乌亮的眸子闪着俏皮光芒。
“我……孤王只是出来散心,谁知无意撞见了他们!”上官奕脸上发热,却板起面孔说道,“你一个弱女子竟敢独自出宫,看来宫里的那群侍卫嫌项上脑袋多余了?”
清宁见他边说边气冲冲地疾步而去,心知不妙,连忙抬脚跟上去解释:“不是……不能怪他们,是我自己偷跑出来的……”
行程并未像云卿想的那般紧凑,楚瞻一路上沿着官道而走,路过闹市的时候,还偏偏拉着她逛个尽兴。并且美其名曰,带着她过逍遥日子。
这日一行人到了驿馆,云卿舒舒服服地泡了澡,才刚穿好衣衫,便见楚瞻直直地闯了进来。
“你没事吧?”他一把扯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神情凝重地问。
见他慌张的样子,倒不像是装出来的,便好奇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你没事就好!”楚瞻松了口气,轻轻一叹说,“方才驿馆中有名侍卫无故而亡,身上却无半点伤痕,我但心,有人对你不利!”
凭着她的精明,根本就无法相瞒,他索性便将真相说出。
“对我不利,只怕是想对你不利吧?”云卿闻言,眸光一凝,冰冷之意瞬间上涌,“我想去看看那人的尸体!”
那名侍卫的尸身被摆在了驿馆空置的柴房中,由两将侍卫在门边把守。云卿挑了风灯走进室内,一股霉烂的气息迎面扑来,这里,也不知空置了多久了?
“你……”见她蹲下身用手翻开那人的眼睑,楚瞻不由蹙眉。
“无妨,此事颇为蹊跷,必须尽快查明才好!”云卿将风灯举于那人头顶,细细地察看。
既然体内无中毒现象,又不像是猝死,那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仔细地检查一番,云卿疑惑更重,这件事情,很是棘手。她对验尸不精,若是将衙门仵作叫来,又会打草惊蛇!
“我来!”楚瞻接过她手中的风灯,蹲在了她的身边,“你先出去吧!”
“你小心点!”云卿略知验尸的工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而出。
出门之后,她正欲回房,却见守于门边的两名侍卫有些异样,便转过头借着门前灯笼打量了他们一番。这二人见她目不转晴地盯着自己,一个个面色发烫,局促不安地站着,两只手都不知要往哪里放。
“你们二人神色慌张,可是有事情未曾言明?”冷眸淡扫,让二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回王妃,王九的死,确实有些异常。小的们也只是听说,不知当讲不当讲!”其中一位慌忙上前,垂首说道。
“人都死了,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还不快快从实招来!”云卿见他吞吞吐吐,声音越发森冷。
“听闻这驿馆,前几日便一直闹鬼,王九暴毙,只怕与这有关吧?!”那人怯怯地说道,说完不由自主地瞟了云卿一眼。
云卿闻言,冷哼一声,立即拂袖而去。这世上,若真的有鬼,那倒是好了。鬼不可怕,最为可怕的是,心怀鬼胎的人!
良久,她终于听到了轻轻的叩门声,继而一脸倦意的楚瞻推门而入,眸中却带着异样的神彩。
“查得如何?”云卿迎上前,迫不及待地问。
“哼,果真是有人作祟。方才从王九的头部,拔出了这个!”说着,他将手一伸,只见一方蓝绸帕上躺着一枚闪闪发亮的粗大的银针。
“原来如此,可见对方,真是够狠毒!”云卿心中虽惊,面上却平静无波,突然余光瞥见门边闪过一道黑影,立即闪身追了出去。
“云卿!”楚瞻低吼一声,忙放下手中丝帕,迅速地跟了出去。
他紧跟其后,但见前方两个白影忽上忽下,起伏跳跃着,直追到长巷的尽头,才见那一抹熟悉的身影停了下来。
当晚并无月亮,暗沉的天空浓云堆叠,劲风四起。幽暗的长巷尽头,云卿孑然而立,如同雕塑一般。
楚瞻掠至她身侧,见她仍是呆立不动,忙抚上她的肩膀轻声问:“云卿,你……你没事吧?”
半晌,才见她身形一晃,几乎瘫倒他怀中。
“云卿!”楚瞻慌忙扶住她,正要将她打横抱起,却听她嘶哑着嗓音说道,“我没事,方才遇见那位,竟是一位故人!”
“故人?!”
“夜已深,我们赶紧回去吧!”云卿挣开他的怀抱,刚向前走了两步,忽然身形一滞,捂着胸口,唇角渗出一缕血来。
楚瞻将她扶至驿馆时,已见她面色惨白如纸,眉宇间蕴含了浓浓的惧意。绞了手巾为她拭去嘴角的血渍,这才担忧地问道:“刚才是不是伤到了哪里?”
云卿虚弱地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嘶哑:“他并未与我过招,是我旧疾发作。你不必担心,我身为大夫,自己的病自己清楚,今晚睡上一觉便可恢复!”
楚瞻深知她的脾性,便不再多问,坐于床前陪了她一会儿,便回到自己房中。
难道,这世间,真的有鬼不成?方才见到的那位故人,明明早已不在人世!云卿闭上眼,脑中却是混乱一片。
(21)
翌日,云卿虽然无碍,但面色仍是苍白。楚瞻本劝她在此将养几日,谁知她执意赶路,一刻也不肯停留。那个人,她再也不愿见第二面,她宁愿是自己看走了眼!
见楚瞻一直不肯往偏僻的大道上走,云卿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这次来,不单单是为了来接我吧?”
楚瞻面露窘色,低笑了几声接口道:“本是专程过来寻你的,谁知,京中却出了些事情!”
“是因为前些日子府中那些姬妾的事情吧?”云卿抚着掌心薄茧,想起那日府中惨状,无奈一笑,“让你不要操之过急,你偏偏一意孤行,这下,捅到了马蜂窝了!”
“该来的总会来的,若是让她们长久待在府中,只怕……”
“我说过,府中的那些人,连我的手指头都动不了,况且……”云卿抢白说道,话至一半,却又说不出口了。
楚瞻见她面露愧色,笑眯眯地接了口:“况且,你当时根本没打算待在府中,是不是?”言罢,他轻搂着她,下巴抵着她的额头幽幽而叹,“我想知道,你的心中,到底有没有我的一席之地!”
云卿心中一颤,如鲠在喉,半晌,仍是沉默不语。
“没有也没关系,我会努力,驻进你心中!”楚瞻心中酸涩难忍,仍是温和地说道。
“请你,请你不要对我那么好!”云卿推开他,望入他深邃的眼眸,“这样,我会分不清到底是感激,还是喜欢!”
楚瞻闻言,内心狂喜,薄唇落在她光洁的额头,语气激动地说:“不管是感激,还是喜欢,只要你心中有我,便足够了!”
一连赶了两日的路,走得都是偏僻小道,并没有兜一大圈绕往闹市,因此一路上没有客栈、驿馆,两日来全是窝在了马车上。
这日午后,在马车上用了些干粮,云卿因觉心内憋闷,便下了马车走到荒郊处的一片清溪边逛了逛。不远处是一座巍峨入云的青山,半山腰处的清流潺潺而下,汇聚成一条小溪流向了此处。
“这个地方倒是不错,哪日在此处建一处院落,我们在此小住可好?”楚瞻见她面露喜色,走到她身边笑道。
云卿笑了笑,斜睨了他一眼说:“好在你不在君位,否则,你也是贪图享乐不顾百姓死活的暴君。想那隋炀帝,人工开凿运河,劳民伤财,落得个悲惨下场!”
楚瞻闻言大笑,不着痕迹地揽上她的腰际:“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美人一笑,那才叫真情至性!况且,江山与美人,我宁可选择美人。”
“没承想,你竟是个胸无大志之人。往年那位英姿勃发的瞻王,如今到哪儿去了?”云卿轻轻推开他,颇为讥讽地笑道。
“因为那时没遇上你这般的美人,若是早遇上了,只怕先将你掳走找个清净地方隐居,或许,现在已是子女成群了吧?”楚瞻邪邪一笑,一只手很不自觉地蹭上她的腰间。
云卿面色突变,眸中寒光凝,甩开他的手转身奔前后方,望着不远处一堆山石吼道:“阁下不必鬼鬼祟祟,还请现身吧!”
话音刚落,便见一颀长昂藏的身影缓缓而出,俊逸沉稳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云儿,别来无恙啊!”
云卿面色大变,垂于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僵直的后背不由自主地抖个不停。一双冷眸中除了惊愕,还带着无尽的惧意。
楚瞻见着那人,心中一惊,直直的盯着他,低呼出声:“沐……沐将军!”
那人望着楚瞻,面上掠过一丝不悦,一双眼睛却紧紧地望着颤抖不止的云卿:“云儿,没隔几年,你竟然连爹都忘记了?”
“父……父亲……”云卿眼中一片苍茫之色,下意识地唤了来人一声,身形一晃,几乎瘫倒于楚瞻怀中。昨晚,果真是他!
楚瞻揽着云卿,疑惑地打量着来人,虽说面前的人与他记忆中的玉面将军沐天行无异,可是,总觉有哪里不对劲。
那人终于将眼光移到了楚瞻身上,细细端详了他一番,浅笑道:“哦,这不是叱咤天朝的七王爷吗?果真是丰姿俊逸、威风十足!”
楚瞻闻言,冷哼一声,接口说道:“沐大将军过奖了,不知将军来此,所为何事?”
“当然是为了我这个倔强的丫头了!”沐天行和蔼一笑,望着他说,“为了她,看来你没吃苦头啊!”
“是啊,苦头自然是没少吃,这也是托了您的福……”楚瞻尚未说完,便觉怀中一空,云卿已踉跄着奔向沐天行。
“不好!”他心中暗叫不妙,连忙掣出腰中长剑快步地跟了上去。
云卿身法极快,眨眼间便冲到了沐天行的面前,只见她手中寒光一闪,一枚雪刃便插入那人胸口:“画虎不成反类犬,我父亲那般英姿,也是你这等江湖宵小刻意模仿的?”
“你……你竟然……”那人怒目圆睁,紧捂着胸口,轰然倒地。
刹那间,四周突然涌上一群蒙面黑衣人,个个手执短刀,将楚瞻二人团团围住。
“是冲着我来的!”楚瞻拔剑而出,话音刚落,汹涌的剑气横扫而过,顷刻,殷红的鲜血飞溅,宛如夜空烟花一般绚烂。
云卿看着零落倒入地下的尸体,以及空中四散的血雾,不由跃跃欲试,持剑突围。剑气虽不如楚瞻那般凌厉,却是柔中带刚,看似缥缈无形,顷刻间便致人于死地。
“小心!”望着一枚黑亮的短刃袭来,楚瞻忙挥剑一挡,云卿这才躲过一击。
这时,忽见不远处一阵尘烟滚滚而来,几匹快马急速而至,瞧见那马上的青衣男子,楚瞻心中一喜,忙揪住云卿飞出了冲围。
“杨兄,一切都交给你了!”话音刚落,他也携了云卿飞入马车之内。
(22)
马车缓缓地向前行进,楚瞻掀帘看了看,心中却有些异常。看来,这伙人并不是只针对他而来,感觉像是两路人马合作而袭。除了他那几位兄弟,还会有谁去蹚这浑水呢?
“看来,事情越发的不简单了!”云卿靠于车壁,长发低垂,让人看不出表情。
楚瞻想起方才那位假沐天行,深深一点头:“是啊,竟然连你父亲都搬出来了,可见对方真是用尽了心思!”
“哼,真是一群废物!”云卿低哼一声,幽幽而言,声音清冷惫懒,“你不是也从他话中听出端倪了吗?”
楚瞻淡淡笑道:“当年叱咤边境的沐大将军,哪里会记得我这个不受待见的皇子?当时文武双全的靖王威震朝野,就算记得,大家眼中也只有他吧!”
他这番话,说得虽是轻松,细细听之,却饱含了心酸之意。幼年时期的那些遭遇,他这辈子也不会忘记。
“当时我还以为你……”感受到身侧传来的淡雅香,以及肩部的负重感,楚瞻心中微动,伸手将她揽向怀中。
急促的呼吸掺杂着血腥之气,手上传来一阵温热,用拇指与食指轻轻一捻,黏稠的感觉令他心中一震。长臂一伸,将她抱在怀中,一眼瞥见了她衣襟上的一团血渍。
“停车,快停车!”他慌忙命人将马车停下,随手撩开她的外袍,小心翼翼地揭开中衣一瞧,竟见左边锁骨下方一半月型铁圈,深深地嵌入她的皮肉,四周的血已然泛黑,看来是涂了毒。
楚瞻立即放下车帘,吩咐外面的侍卫守好四周,颤抖着撕开她胸口的衣袍。刚刚抬手封住穴道,但见葱白玉手伸向她的胸口,试图遮掩。
云卿的呼吸由急促转为微弱,意识也越发的模糊,而右手却下意识地紧紧地捂住裸露的肌肤。到了这时候,她仍是不愿被任何人轻薄。
楚瞻见状心急如焚,由腰间锦袋掏出一枚药丸,塞入她口中。紧闭的牙关,弱不可探的气息,现在的她已无吞咽之力。无奈之下,他道了声得罪,含了药丸以口度之。灵舌在她口内轻搅,直到药丸化为汁液,缓缓地滑向她的喉咙。
云卿微咳了几下,凤眸轻阖,脑中灰白一片,只是右手,还紧紧地覆在了胸口那一片凝白肌肤。
楚瞻本想用力掰开她的手指,又怕触碰到她的伤口,急得肝肠寸断。
“云卿……云卿,是我……我是楚瞻……”他伏于她耳畔轻呼,须臾,终见她松开了手,身子一沉,整个人完全失去了意识。
一路上,马车如风一般赶往前面最近的驿馆。方才为云卿吸出了伤口之毒,细细地包扎妥当后,楚瞻才命人赶路。为免路上颠簸,他将她紧紧抱于怀中,感受到她越来越冷的身体,他的心也随之渐渐下沉。
方才喂她那颗皇家独有的固命丸,为何一点效果都没有?为何没见对方出手,她便受了如此重伤?
刚赶到荆州驿,杨天青也一路飞驰而至。见楚瞻抱着身覆外袍的云卿,不由心中一紧,忙翻身下马:“云卿她,没事吧?”
“快去请城内最好的大夫!”楚瞻甩给他一句,头也不回地走入了馆内。
云卿坠入无边的黑暗,暗潮如海水一般将她淹没,耳边,还回荡着那人死前的声音:“你真的相信,你的父亲死了吗?”
当时,她微微一怔,便觉左胸钻心般的痛,低头看着轰然倒地的人唇边勾起诡异的笑容:“既然你相信,那就随我一起去地府找他吧!”
诡异的笑容在眼前无限放大,讥讽的笑声盘旋于耳际,任由她怎么挣扎,却也摆脱不了。果真是她当年失察了吗?父亲当年,根本就没死!
上官奕当初不也提过,他掌握着她所不知的秘密,难道,就是指这件事吗?
翌日午后,一名侍卫骑马风风火火奔至驿馆,尚未来得及言语,便倒地不起,手中还紧紧地握着黄绫为面的信件。
楚瞻看完手中书信,眉头轻舒,总算是打消了心头的疑虑了。
“你一向是任性胡来,这般不顾惜自己的身子,也总要顾及到他人吧?”低沉的男音传入耳中,半躺于花梨木雕花床上的云卿微微蹙眉。她才刚醒半日,便被人一阵数落,真是令人头痛!
“只是一时疏忽,下次,敌人未必有那么好运!”不怕死地说了这么一句后,又换来更为激烈的指责。
“师兄,说了这么多,你也该口渴了,先喝杯水歇歇再说吧!”云卿见他喋喋不休地数落了半天,耳朵都要长茧了。也不知这位一向沉默寡言的师兄,现今怎生如此能说,以后若是天朝与别国交战,让他去做个说客倒也不错!
楚瞻在门前听了半日,见杨天青将自己心中之言悉数吐出,心中大为快慰。这样一来,既不用自己动口惹她厌烦,又能让她知晓利害,借别人之口教训她一下,是甚为必要的。
“杨兄所言极是,素日里你一向逞强,昨日伤成这样,也不见你说半句。若是晚些发觉,只怕要大事不妙了!”他轻咳了一声,抬手掀帘进屋。
云卿抬眼见他走了进来,而且还帮着师兄数落自己,索性将被一拉,翻身向里睡了。
杨天青无奈地摇了摇头,向楚瞻使了个眼色后,便与他一起出了内室,来到了院中。
天朝的春末比不得姜国的气候凉爽,煦暖的阳光打在人身上,隐隐有了灼人之气。二人立于廊下,廊边的花圃中几株芍药烁烁盛开,婷婷婀娜,暗香扑鼻。
“再向前便是梁王殿下的封地,所以往后我便不再相送了!”杨天青低头望着园中花草,淡淡而言。
“你是打算……”楚瞻有些惊愕,万万没料到他会这么早就提出离开。
(23)
杨天青见他眉头紧蹙,淡然一笑解释道:“从以前走到现在这一步,我都是为了她。如今她已有了好的归宿,我想,也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楚瞻早知她对云卿有意,况且又是青梅竹马的师兄妹,但却从未把他当成情敌来看。眼前的他,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可他志不在此,自己也无法勉强。
“还是等云卿身子恢复的时候,你亲口跟她说吧!”
“不必了,我今日便走。”杨天青说完,转身便走。若是与她告别,反而徒添伤感,离开她,他有太多的不舍。
方走到院门,便听身后传来清悦的女音:“师兄,你这是要去哪?”
云卿披衣而出,面色仍是惨白如纸,眼睛紧紧地盯着他挺拔的背影。只见他身子一僵,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楚瞻见这情景,又是心疼云卿重伤在身,又是觉得气氛尴尬,略一思忖,便悄悄地绕到后院。
“师兄,你今天把话说清楚,你这是要去哪?”云卿怒气冲冲地走到他面前,若不是胸口有伤,早就揪住他的衣襟问个明白了。
杨天青见她气势汹汹,唯恐她扯到了伤口,忙上前扶住了她。谁知她将袖一甩,眸中又恢复往日的幽寒冰冷:“为什么你要走,连说都不愿跟我说?好歹我们师兄妹一场!”
“我只是……只是不想让你看我离开!”他不敢看她的双眸,别过脸轻声说道。
“好吧,你走吧,我不看你就是了,最好永远也别让我再见到你!”云卿将身一转,缓缓地向殿中走去。杨天青的复杂心情,她岂会不明白?可是,他怎么忍心就这样走了,连最后一面也不愿见?至今,还难以释怀吗?
杨天青望着她瘦削的身影,亦是万分不舍,多少次,在她无助的时候,他想拥她入怀,给她安慰。可是,每次看到她倔强逞强的身影,悬在半空的双手只能放了下来。
一直以为只要有足够的耐心便能感化她,所以他默默地陪在她身边,有求必应,没承想,到最后却害了她。
比起楚瞻为她的付出,他发现自己能做的真是少之又少。至少,他分得清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怎么做才算真正地对她好,而往日的自己,显然是太过盲目了。
“云卿!”他喉头一滞,声音沙哑地叫住了她,继而上前将她拥至怀中,这一次,该是最后一次的吧?
“师兄,一路上好好保重。没给我找个好嫂嫂之前,不准你来见我!”云卿伏于他肩膀,声音哽咽,眼中水雾氤氲,却没有落下泪来。
“若是他以后待你不好,用不着你亲自动手,只消说一声,师兄我为你做主!”为了缓和伤感气氛,杨天青强颜欢笑道。
云卿闻言,哭笑不得,轻推了他一把:“那是自然,你只管过来收尸便成!”
“看来,这位王爷娶了位河东狮,他是要自求多福了!”杨天青望着眼前面露俏皮的小师妹,心中大为快慰。她,终于放下了过往,开始了新的生活。
送走了杨天青,云卿心中颇为郁闷。往日觉得自己乃怨灵转世,便刻意疏远别人,现如今,等她放下了,身边的人也都相继离开了。果然这世间之事,不能尽遂人心愿。
楚瞻见她半日来闷闷不乐,晚膳后,便携了她到驿馆后院的房顶坐了。这日天上虽无明月,却可见繁星点点,璀璨耀眼。春末的晚风,带着暖意、携了花香,拂过面颊,令人心旷神怡。
柔软的锦缎披风罩上她的肩膀,随之轻柔淳厚的声音传至耳边:“晚上风凉,小心身子!”
云卿颇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重复着往日的那句话:“我在你眼中,就那么娇弱吗?”
“你一向争强好胜,性子又倔,我是怕一时疏忽!”想起那日她在车中,明明受了重伤,却还神色如常地与自己对话,楚瞻胸中的怒气仍是无法舒散。
“我只是,不想拖累任何人!”云卿看了他一眼,望着浩瀚苍穹,幽幽一叹。自小,她事事争先,随着师父习武,只她一名女弟子,却也不肯输于任何人。在她眼中,凡是不能自保而丢命的人,就是活该!
遥想当年自己那般要强个性,她不由轻笑,当年,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按理你是我的王妃,夫妻本是同林鸟,何来拖累之说?以后有什么事,千万不要憋在心里,说出来,我们一起面对,一块儿解决。”他抚上她肩,郑重地说道,“往后我就是你的依靠,你所要做的,就是倚着、靠着,不必多想,我会护你周全!”
云卿转头望向他,眸中疑惑渐深:“国家大事也要你扛,府中杂事也要你过问,事事都要倚仗你,难道不会累吗?”
“累,怎么会?有你陪在身边,我便不知累为何物!”他边说边凑到云卿耳边,“今日见你在他耳边说了半天,能否也说给我听听?”
云卿丝毫不掩饰,清悦的声音带着俏皮:“他说日后你若是薄待于我,便要来为我做主!”
“是吗?他竟敢……你同意了?”楚瞻长眉一轩,不悦地扫了她一眼。
“是啊,我同意他来为你收尸。日后你若对我有半分不敬,可别怪我心狠手辣了!”云卿凑向他耳边,甚为得意地说道。
“哦,只怕是你没那个机会了!”楚瞻邪邪一笑,伸手固于她脑后,毫不客气地吻了下去。
苍天为证,日后我楚瞻若是有负于你,必遭天谴!他心中默念着,动作更为轻柔,生怕触到她前胸的伤口。
“楚瞻,你为何要娶个河东狮?”云卿将头倚于他肩,声音慵懒而俏皮。
“因为这个河东狮个性真挚,嫉恶如仇,心地善良,重情重义……”他列举了一堆,听得云卿云里雾里,自己到底有他说的这么好吗?
(24)
一路往东南方向去,便是楚瞻的四哥梁王楚晔的封地庆州。那里临近富庶江南,繁华自不用说。当年秉性淡泊的楚晔一直是被拉拢的对象,因着楚衍个性桀骜,张扬过甚,他还是投向了当今的皇帝楚衡。成大事者,不可锋芒毕露!
锦帘重垂的马车一路晃晃悠悠,令人昏昏欲睡。云卿伤势尚未痊愈,精神仍是欠佳,盖了薄毯,缩于马车角落迷迷糊糊地睡着。
楚瞻斜倚在车帘边,目不转晴地盯着她熟睡的容颜,心中喜忧参半。这一路上,凶险重重,把她带在身边,实在是不当之举。可是,若是遣人送她回京,他更是放心不下,万一半途她一时兴起,偷偷溜掉,岂不是功亏一篑?犹豫了许久,他也没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
“再过半日,便到了四哥府上,我们到他那小住几日再赶路!”楚瞻见她转醒,体贴地掀开薄毯,扶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哦?原来已到了庆州啦!”云卿对天朝地形格局极为熟悉,微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番说,“你可是有心事?这次出门,只怕身负重任吧?”
楚瞻见瞒她不过,淡笑着点点头:“有时候,女子过于聪明,反倒让人无所适从了!”
“为了引他们上钩,你故意轻装简丛,就连那日师兄突然赶来,也是在你安排之外。你此番以身涉险,想来是抱着死的决心了吧?”云卿抬手拂过额前碎发,面无表情地幽幽而言。
“不,有你在,我不能死,也不会死。若是……若是哪日传闻我不在了,你一定要相信,我会回到你身边!”温热的大掌覆上她的手背,淳厚的声音充满了坚定与自信。
素手翻转间,牢牢地反扣住他的温厚手掌,十指相扣,丝丝脉脉的温情散至四肢百骸,又缓缓流向心田。
有风穿过重重车帘,拂动着二人额前长发,静坐不动的一对璧人,四目相对,暧昧迷离间,隐隐有暗潮汹涌澎湃。
“不会有这样的传闻存在,你若是离开,我不会等待!”云卿凝望着他,语意决绝,“就算是诈死,我也不会等!”
楚瞻避开她的目光,抬手掀开车帘,看着车外策马而行的几名侍从,心内百味杂陈。
到了梁王所辖,一路上畅通无阻,不消半日,便到了梁王府前。护送的侍卫未及将拜帖交入门子手中,便见一名身着海蓝四爪团龙纹锦袍的儒雅男子迎了上来。
“七弟真是好大的架子,本王前来相迎,却还端坐车驾?难怪皇兄称你越发的惫懒无礼了!”
楚瞻携了云卿下了马车,望着面前打扮儒雅的四哥,朗笑道:“四哥好悠闲,整日时里就在府上与王嫂吟诗作赋吧?”
楚晔余光扫过他身侧的云卿,不由多看了两眼,瞬间眸光一凝,转眼又恢复了常态。为何,她会在他身边?
一切安排妥当后,楚晔将他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七弟拉入书房。室内檀香缭绕,书案上一盆文竹,袅袅婷婷,翠色喜人。
楚瞻望着这一室书画,不由心生艳羡,负手打量了一番笑道:“四哥这里真是清静,哪日我与皇兄说说,何为独独不赐于我封地,让我也享享清福!”
“你看上了天朝哪一处风水,尽管向他讨去,偏偏跑我这来说风凉话!”楚晔睨了了他一眼,面上仍是一派儒雅。
楚瞻一眼瞥见书案上的那柄翠色如意,通体泛着碧色光泽,温润剔透。他取在手中细细把玩着,随口问:“四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与我说?搞得神神秘秘的!”
“你这一路上,可曾出什么乱子?”
“一路可是折腾不断,不过都是些小角色,不值一提!”楚瞻向红木雕花椅上一坐,长腿一伸,一双鹿皮短靴跷上了书案。
“你带来的那位,可是沐家的那位小姐?”楚晔思量了半天,终于问出了口。
他向来不问世事,就连封地的一干事情,都交由他人打点。整日里与府中姬妾舞文弄墨,日子过得甚是悠闲。每次入京觐见,皇帝见了他,总免不了调笑他这个逍遥王爷。今日见了云卿,他尚不知她便是老七的王妃!
楚瞻不悦地瞟了他一眼淡淡地应了声,心想这下免不了又是一通劝诫。
“当年,她可是老五心爱之人,如今跟在你身边,会不会是……”
“四哥,有些事情你并不知情。那不过都是早年的事了,现如今,她是我的王妃!”楚瞻最忌别人提及她与楚衍,忙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楚晔素知他这位七弟的性子,只抬眼看了看他,低叹一声:“罢了,也不过是前尘旧事,你好自为之吧!”
他虽然放弃说服楚瞻,心内却是暗潮汹涌:“七弟啊七弟,你有所不知,若是知晓了那些往事,只怕你再也无法接受她了!”
“看样子,四哥好似是对她有成见?”楚瞻将玉如意重重地往案上一放,眸中掠过一丝阴郁。
“非也,老五一直对他念念不忘,况且他们早年时常走动,我是怕她……”早先也知他府上众位姬妾皆有些来路,因此楚晔难免为他担心。
楚瞻闻言,得意一笑:“四哥尽可放心,她可是我明媒正娶的王妃,并非往日我府上的那群心怀叵测之人。再者,她可是沐大将军的女儿,身份人品,皆是贵重,岂能与她们相提并论?”
楚晔淡淡地点了点头,表情令人捉摸不透。望着这位春风得意的七弟,他暗暗叹道:“正因为她是他的女儿,所以,她才不适合你。看来,又是一段孽缘了!”
上天造化,岂是凡人能违逆的,也许,这就是你们的命吧!
(25)
梁王妃许晴柔文采斐然,又擅棋艺,恰与梁王楚晔天生一对。府内不过两名姬妾,也都是他未封王前,母妃赐下的宫女。自打许晴柔嫁入府中,便将她们撂开了去。因不曾薄待与她们,所以府上一直相安无事。
许晴柔向来自恃甚高,待人接物,也都因人而异。她自小出于书香门第,幼时便在京中以才女著称,自然少不得读书人的清高。谁知见了云卿,却是分外亲热,拉着她聊了好久,直到月上梢头,梁王遣人上门请她回寝殿这才依依不舍地告辞。
“真是难得,我这位王嫂竟与你如此投缘?”楚瞻在外等了好久,见许晴柔带了侍女迤逦而去,这才悠然地踏入殿门。
云卿淡淡一笑,坐于红木椅上,并未起身相迎。葱白的手指捏着手中黑子,望着盘中残局笑道:“这一次,又是平局!”
“怎么?你们以前见过?”楚瞻有些好奇,走到案边,望着棋盘上黑白分明的棋子问。
“确有过一面之缘,当年,她乃太傅之女,也时常在宫中走动。偶见她因棋与清宁争执,我本想上前教训一通,谁知,竟与她切磋了近两个时辰。”手中的黑子柔滑清凉,云卿细细地把玩着。
见她与许晴柔性情相投,楚瞻心中暗喜,上前抚上她肩说道:“既然你们熟识,倒不如在府上多住几日,你看如何?”
“那么你呢?”云卿闻言,眸中生寒,直直地望着他问。
“至于我嘛,朝中近来有些事情,我必须先赶回去处理。待一切安排妥当,我亲自迎你回府!”楚瞻不敢面对她咄咄逼人的目光,将脸微侧笑得一脸轻松。
云卿冷冷一笑,将身一转,拂落了盘中棋子:“既然如此,那可别怪我了!”
棋子落地时发生的清脆声音不绝于耳,楚瞻微微一怔,悬于半空的手顿时僵住了:“你,你这是怎么了?”
“你是想舍下我,独自涉险吧?”幽幽的女音响起,寒气逼人,震慑人心。
“是,这一路甚是凶险,我不能让你也陷入其中,我必须护你周全!”
“现下我武功虽不及你,但足以自保,况且若是我在,那些人下手,也会掂量一二!”她这番话,讲得再明白不过了。那些人的来路,她早就了然如心,上次佯装父亲的奇袭,想必是两路人马互通之后,才设下的阴谋。
楚瞻见她面带寒霜,心中叫苦连天,娶了这样一位聪慧的王妃,也不知是福是祸。虽知晓她与楚衍关系匪浅,但总不愿利用这一点,若是他因她而对自己手下留情,他的面子要往哪儿搁,况且,他更不愿她随自己一起涉险。
在梁王府住了三日有余,楚瞻仍未能说服云卿留下,更不敢将她撇下就走。到时候自己顺利将事情解决,不知又要到哪里去寻她。二人僵持不下,这几日云卿连话都懒得跟他说,每日里待在许晴柔的殿中,切磋棋艺,将二位王爷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位可怜的梁王,每日惯于王妃吟诗作赋,以此打发时光。自打云卿入府,他一直被冷落着,心中难免不平,现下唯有拿他这位七弟出气。楚瞻心中本就困扰,再听他唠叨不停,恨不能隐形遁迹。
好不容易熬到了傍晚,见那二位河东狮相互辞别,两位王爷这才迫不及待地往各自住所奔去。
“既然你不愿单独留于府内,那也只能随我一起赶路了!”思来想去,楚瞻只得向她妥协。
云卿淡淡一笑,凤眸微眯:“怎么?这两日你终于想通了?”
“若论起手段来,我总不及你。到如今能让我进退两难的,也唯你一人。算起来,倒像是我前世欠你的!”望着面前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云卿,楚瞻甚为无奈。
“既然知你手段不及我,那为何还偏偏将我抛下,独自上路涉险?”云卿斜睨了他一眼,嘴上嗔怪道。
楚瞻闻言,只觉心中熨帖无比,她现能说出这番话,那就不代表了她是在关心自己!
梁王向来淡泊,王府并不如朝中另几位王爷的构造宏大,不过是三进院落,除却前殿待客之外,余下的便是正妃住所。那二位过气的姬妾平日居于后院偏北的单独院落里,闲暇时光二人时常于一处聊天解闷,虽不受宠,日子过得倒也悠闲。
当晚,冷月如钩,悬于后院的合欢树枝头,与廊前的杏色风灯相映成趣。院落之中,碧藤环绕、花草扶疏,在清冷月华下,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一道黑影轻掠,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院中,靠入窗边,掀开半支的窗子,翻身进了房内。
床上的人睡得正熟,忽见一道黑影掠过,尚未来得及惊呼出声,只觉鼻尖飘过一阵香气,便陷入了昏迷。
翌日清晨,一声尖利的叫声划破了王府的宁静。前去北院静棠殿伺候丫头一见室内情景,惊叫一声便失去了意识。
梁王随即赶到北院,竟见昔日的琳姬玉体横陈,双目微突,裸露的胸口插着一把满是血渍的短刃。看着眼前骇人景象,楚晔吓得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庆州一向安定,这些年,连寻常人家都鲜少发生大案,更可况是朝中王爷的府上了。
云卿得知惨事发生,忙跟到了现场,竟然发现,此类手法与那日清宁被袭有些相似。果然是上官令贤的人,那个老匹夫,为何突然自露行踪?难不成,他与楚衍之间,产生了什么误会?这一次,竟然急于向他表示自己的诚心?
楚瞻见她立于一片血腥之中低头不语,忙将她拉到了一旁:“这件事情,你不必掺和其中!”
“哼,恐怕是不想也不行了!”云卿冷冷一笑,想着上官令贤这只丧家之犬几次三番兴风作浪,心中怒心飙升。
(26)
当日,梁王唯恐许晴柔被吓出个好歹来,一直派人守住小院,禁止她入内察看。倒是云卿,出出进进好几次,面上仍是一派镇定。
梁王虽知她乃将门之女,却未料到见了这种场面后,她竟无动于衷。继而悄悄扯过楚瞻,颇为感慨地问道:“七弟,这样的女子,你果真消受得了?”
楚瞻望了云卿一眼,无奈一笑,至今他仍与她分榻而眠,这事要是传到他耳中,只怕能毁了自己半世英名。想来她最为温柔的时候,便是假装失忆那些日子。当时若知她如此,倒不如将计就计,白白错失了大好的时机!可是,他一向敬重于她,又怎么会做出那等龌龊之事?
一切处理妥当后,楚瞻携了云卿回到殿内。云卿接过丫鬟手中的茶盏,递到了他的手中:“这件事情,你可曾发现什么蹊跷的地方?”
楚瞻拿起杯盖轻轻掠过浮于水面的茶叶,啜了一小口说道:“方才我见门边散落了几根丝线,还有那名丫头,她并非死于惊吓,而是死于剧毒!”
“你说的不错,当初清宁前往姜国途中,也曾遇上这等事情。依我看,定是上官令贤的手笔!”提及上官令贤,云卿便想起那日清宁差点受辱,不由恨得牙齿发痒。
“清宁?她……”楚瞻大惊失色,手中茶盏差点摔落于地。
“所幸无碍,你大可放心了!”云卿秀眉微蹙,负手徘徊于殿中,“想来上次,他想趁机夺权,结果以失败告终。前些日子那次遇袭,应该不止是冲着你一人去的。若是他与你那些兄弟联手,你觉得他们胜算几何?”
楚瞻之前并不知清宁的事情,听她这么说,顿时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他与楚衍联手,欲行不轨?”
“嗯,依现在的状况,他们之间仿佛有什么误会,才令他急于行动,以示诚心。若是我们能够利用这一点,便可借机除掉这个祸害!”
想起前些日子他所接到的信函,楚瞻便计上心来。这个上官令贤,虽然狡诈,自与上官奕相斗落败,府内的那些爪牙便被清除个干净。加之近来被姜国围追堵截,他的手下,也剩不了几个了!
当夜,梁王府内守备森严,几队卫兵交错着巡视,以防有人突袭。直到了下半夜,尚无任何动静。月牙儿渐渐西斜,天色浓黑,伸手不见五指。一名黑衣人,悄悄摸入守卫渐少的北院琅姬房中。
这位琅姬,因昨日琳姬惨死而心惊胆战,一夜未曾入眠。到了下半夜,忽听窗边传来动静,登时吓得正欲惊叫,就在此时,嘴巴却被人紧紧地塞住。她顿时惊慌失措,挣扎着翻身,却被人一个手刀劈下,软软地倒在了床上。
窗边的黑影听见动静,借着微光向房内看了看,见有几道银丝缚于窗际,愣了一愣,闪身便走,几个起伏跳跃,便消失于夜幕中。
位于庆州印轩镇的偏僻小巷——石皮街,一直被这里称作为鬼街。每以夜半,时常能听见怪叫声不断,特别是到了朔日,怪叫声更为凄惨,好似鬼哭一般。
那道黑影穿过小巷,来到一座破败房内,伸手向室内石桌上一按,便见墙边闪出一道缝,轻巧地一闪身,便钻入了内室。
“大人!”见着石屋内端坐的人,那名黑衣人连忙叩首拜了拜。
身着绛色宽袍的人微一颔首,低哑的声音略显苍老:“今日之事竟如此顺利?这么早便回来了?”
“可不是,要忙着来见上官大人啊!”那人未及回答,便被人从后面捅了一剑,立即倒地身亡。
没想到竟有人能将气息隐藏到如此地步,上官令贤蓦地回过头来,恰恰撞入了那双与上官奕颇为相似的眼眸:“是你?”
“怎么,没想到吧!”楚瞻并不急于动手,将剑收回鞘中,站在他对面笑道。
上官令贤并不惧怕,仰头大笑了几声这才开口:“没想到,老夫到此潦倒地步,还有贵人前来探看,老天待我真是不薄啊!”
“吹针!”电光火石间,楚瞻眼见着几道寒光扑面而来,慌忙闪身避让,却听身后传来几声脆响。
云卿拿起巾帕擦了擦剑身,语气慵懒地说:“哟,上官令贤,别来无恙啊!”
“哦,竟然连你也一起来了!”上官令贤见了云卿,眸光瞬间一凝,恨意毕露。
楚瞻一把扯过她,轻声质问:“你怎么也跟来了?”
“难不成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云卿瞥了他,极为不悦地说。之前明明说好由她来追踪,谁知却被他给抢了去。
“小心!”楚瞻搂过她,闪闪避过上官令贤投来的半月状毒镖。转身的那一刹那,举剑一挡,竟生生将镖弹了回去。
上官令贤猝不及防,恰恰被射中前胸。若论起武功,他自然是比不得面前二人,本想伺机讨巧,谁知却被楚瞻挡了回来。
“上官大人,现在您可是了解了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是什么滋味了?”云卿走到他面前,笑得甚为得意,“若我没猜错的话,这只镖上所涂的毒,可是您最新配制出来的吧?也许尚未来得及调配解药呢!”
上官令贤自知命数已尽,也不再做无谓的挣扎,抬手捂着前胸,现出一脸的痛楚。强力压抑着剧毒导致的奇痛,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问:“当时,你……你是如何得知……我的计划的?”
云卿会意,知他所指是那夜玉玺之案,她冷然一笑:“当时在草原,我并没有听错,你手下的人与王庭的禁军,恰巧是一前一后到来。上官令贤,你今生就败在‘自负’二字!”
诡异喑哑的笑声突兀地响起,听得人毛骨悚然:“沐云卿,老夫也提醒你一句,你真以为,你的父亲已不在人世了吗?”
(27)
真相,暗藏于重重夜幕之中,云卿极力抑制住内心的激越,眼睁睁地看着上官令贤气绝身亡。他的最后一句话,竟与那人死前极为相似,难道,父亲还真的存活于世吗?那为何这些年,他却不肯现身?
“云卿!”楚瞻上前扶住颤抖不止的她,长眉深锁,“不要被他给骗了,你的父亲,早已不在人世了。”
“是啊,这不过是他死前恐吓而已。像他这种阴险之人,所说的话,本就不该相信!”云卿厌恶地瞥了一眼面前的尸体,说话时,却明显没了底气。只要有一点点希望,她宁愿相信父亲还活着。
穿过幽暗诡异的石皮巷,拐向了朝梁王府去的大道上。楚瞻与云卿渐渐放慢了脚步。这条白日里热闹非凡的街道,笼罩于夜色之下,却显得凄清寂寥。清晰的脚步声传入二人耳膜,云卿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明天一早,我们便离开吧。如今上官令贤已除,你那几位兄弟,总不至于蠢到自寻死路吧?这位梁王,必要时,也是他们笼络的对象呢!”
楚瞻握住她颤抖而微凉的手,轻柔地问:“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
“我又不是神,怎么会不怕?”黑暗中,云卿抬起头,虚浮无力地一笑。是啊,若是他还活着,她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
“还记得你腰间这把剑吗?当年又是怎么到了你手中?”楚瞻随手取过她腰间长剑,别有深意地问道。
“这是……”想起那日大雨与上官奕巧逢,云卿心头一松,“这应是他带回来的,当年两国虽是为敌,他却打小对父亲钦佩不已。因此……”
“所以,不要别人说什么,你都去相信。一个人思虑过甚,反而会陷入了别人的圈套!”楚瞻将剑放回她腰间,执了她的手,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二位返回王府时,天色渐亮,协助梁王打点一番,楚瞻忙转回云卿所居殿中。上官令贤虽亡,可他气绝前的那句话,云卿必然耿耿于怀。
那日见到乔装而成的沐天行,她已是激动万分,若是下次,再被人利用这一弱点,她未必能如那日一般清明了。
踏入殿中,见她还在房内徘徊,楚瞻不由心疼地拉住她往床边坐了。他心中异常清楚,沐天行就是云卿的死穴。
“方才我想了想,你还是先行一步的好。待一切事情解决,我再随你返京吧!”云卿低垂着头,额前发丝遮住脸面,让人看不清表情。
这两日,楚瞻也曾将这一路上发生的事情梳理了一遍。那日云卿所中之毒,并不难解。后来听大夫所,喂她服下的那颗固命丸,已将毒素逼出,况且那竟是一种慢性毒,十日之内,除却全身无力、神志不清,并无性命之忧。看来,他那位五哥,真是在利用上官令贤。
“不成,我倒不怕你出什么事,怕就怕你偷偷逃了,天下之大,彼时,倒叫我往何处寻你?”楚瞻微微一笑,抬手将她鬓间碎发撩至耳后。
“这你不必担心,我沐云卿既然答应下来,就绝不食言!”云卿避开他抚上面颊的大手,信誓旦旦地说道。
楚瞻无奈笑道:“你骗我多次,以为我还会信你吗?”言罢,强硬地将她拉入怀中,语意生冷地问,“或者说,你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你想回到他那里去?”
“楚瞻,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云卿闻言,眉宇间寒气逼人,幽冷眸子直直地望向他深邃的眼睛。
寂静一室,诡异的气息浮动萦绕,墙角高几上更漏滴答,朦胧渐亮的天色,仍冲不破一室幽暗。
望着她精致如仙的容颜,楚瞻没来由地涌上一股醋意,抬手钳住她的下巴语意森然:“如此聪慧的你,怎么会猜不透楚衍的意思?他此番举措,就是要夺回你,然后置我于死地!你,至今,还想着他吧?”
云卿不愿面对他灼人森冷的目光,凤眸紧闭,决然地说道:“是,既然被你猜中了,那我也无话可说。所以,请你高抬贵手,让我去见他!”
“那我若说不呢?”楚瞻紧紧钳制住她的腰肢,不由自主地加大了手中力道。
“就凭你现在的力量,还想与部署精密的他斗吗?楚瞻,你太不自量力了!”云卿将头一扭,语气傲然地回答。
楚瞻闻言,气得双目发黑,没想到,多年的付出,仍无法得到她的真心。这番话,是真情还是假意,他已分辨不出,只觉得胸中如火一般的恨意炽燃,击溃了他残留的理智。
云卿倏然挣开他的束缚,望着怒火中烧的楚瞻讥讽地笑着:“念在你待我一片痴心的份上,我可以让他手下留情!”
“沐云卿,你真当本王是傻子吗?你以为你落到了他手中,他真能放过我吗?到现在,我不得不佩服,你的演技可真是妙啊!”楚瞻蓦地冲到她面前,揪住她的衣襟,怒声吼道。
方才的嚣张气焰瞬间化为虚无,云卿颓然一笑:“果然,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只要你不愿,我是不会让他把你从我身边抢走的。几年前,他与那几位兄弟,不照样是败在我与三哥手中!”楚瞻眼中怒意渐消,化为脉脉柔情,几乎将她溺毙其中,“云卿,这辈子,你只属于我。”
“可是……我不想连累你!”
“放心,这世上能降住我的,除了你,再无他人!”他细语呢喃,言罢,薄唇便覆上她眼角的那朵艳丽梅花,辗转间,缓缓印上她的朱唇,灵舌极尽温柔地探入檀口,无止无尽地索取。
一丝曙光穿透纱窗,打在紧紧相依的一对璧人身上,周身散发着淡淡的光晕。
现在,楚瞻越来越能感受到,她对自己的情谊,原来,从前他太过小瞧了自己,也太过低估了她。所谓的铁石心肠,不过是她善意的伪装罢了!
(28)
一路行了十日有余,楚瞻本以为到了富庶江南——楚衍曾经的封地,一定会遇上行刺,谁知,已快要越了地界,仍无半点动静。
越往南走,天气越发的热了起来。楚瞻只着一件玉色绢衣,坐于车内悠闲地翻看着卷轴。云卿素来惧热,近日饮食甚少,懒懒地倚于车壁,手中却摩挲着父亲遗下的凝霜剑。
护送车驾的数十名侍卫顶着骄阳,坐于马背缓缓而行,偶见有人掏出水囊咕咕地喝上几口。这几名护卫皆是离京前,皇帝亲自挑选的大内高手,这次往返途中已有五名丧生,足见此次出行的凶险。
“近日来,平静得近乎不同寻常了!”半晌,云卿收起手中长剑,望着楚瞻说。
“看来是托你的福,他一时不知怎么下手了!”楚瞻长眉一轩,幽深的瞳眸中带着些微冷意。
云卿不以为意地一笑:“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他们早已部署好,只等着我们自投罗网了!”
“看起来你倒是一点儿也不担心,左右他不会拿你怎么样!”楚瞻见她面上一派镇定,故意拿话噎她,“有时,我真是纳闷,就凭你这冷若冰霜的态度,纵然生得倾城之貌,他们也没必要赶着碰壁吧?”
云卿并不以为杵,拍开他伸向腰间的爪子,俏皮地笑道:“可见这世上像你一样的傻子还真是不少啊!”
“娶了你这么一位无所不能又伶牙俐齿的王妃,本王可真不是一般的傻呢!”那双爪子仍是不自觉地揽上她的腰肢,志得意满地将她抱入怀中,“皇兄答应我们大婚之日送份大礼,你说我们要敲他点什么好?”
他话音刚落,便听车外杀声四起,楚瞻将眉一挑,吩咐云卿安心坐于车内,取了她手中长剑便飞身冲出车内。
云卿眼见着凝霜剑被他抢走,无奈地瞥了他一眼,果真乖乖听话安静地坐于车内。听这车外的打杀声,已知来人攻势并不凶猛,想必不出多时,这一干废物都将奔赴地府。
楚瞻持剑而出,剑气如虹,眨眼间便砍倒几名黑衣刺客,尚未及举剑再刺,忽见一团白影飘摇而落,三两下就将一群黑衣人扫荡干净。
待那颀长潇洒的身影站定,楚瞻不由吃了一惊,眼前这人,不正是云卿的父亲沐天行吗?
他眨了眨眼睛,见面前之人沉稳威严,俊逸的面容带着淡笑,却丝毫不减周身逼人的气势。若论起气度来,这人与那日乔装之人有云泥之别,莫不是他真的还活着?
来人望着楚瞻手持的凝霜剑,眸中神光一凝,冷眸扫向不远处的车驾,剑眉微蹙:“傻丫头,为何还躲在里面不出来?”
云卿在车里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不由心头一暖,抬手掀起车帘一瞧,果见不远处一素白身影昂然而立。她眯起眸子,凝神看了片刻,胸中激荡万分,这硬朗潇洒的身姿,果真与父亲很像,也只是像而已。没有亲自确认,她才不会贸然相认!
楚瞻眼睁睁看着云卿缓缓走近,脚下却不听使唤,丝毫不能动弹。这一次,换他不知所措了!
“这些年了,你为何才现身于世,我与母亲,都以为你死了!”幽冷的女音随风传来,令来人身形一僵。
“丫头,这些年发生的事,为父真是一言难尽呐!”来人眉头紧锁,望着面前的云卿,眸生慈光,语气真挚。
云卿仍是冷然说道:“事到如今,你来又有何事?恐怕不只是思念我这个女儿这么简单吧?”
“此番来,我是要带你走。现今世道险恶,总不能由着你的性子胡来!”
“走?父亲这是要带我去哪?”云卿眸中冷意渐盛,望着面前所谓的“父亲”,心中疑窦丛生。这样拙劣的理由,就想让她跟他走?太小瞧人了!
沐天行微叹一声,定定地望着容颜精致的云卿:“当年都是为父掉以轻心,没有信那云游僧人的话,才使你受了诸多波折。现今,我将功补过,这就带你去云州的普济寺修行!”
云卿面色微变,暗暗打量了他一番,见他周身气势逼人,确有当年父亲的英姿。况且云游僧人的事情,除了他与母亲,鲜少有人知晓。这么说来,他果真是自己的父亲?
清冷的笑声回荡于众人耳际,云卿瞥了一眼楚瞻,才转过头对他说道:“父亲,已经晚了。我已嫁入王府,现今是瞻王王妃,就算今后有再多的波折,都会有人与我一起面对!”
“丫头,说到底,你还是在怪为父!”沐天行右手下意识地抚着腰中长剑,眸中盛满了慈爱。
“是啊,你消失了这么些年,如今突然出现,只为这一件莫须有的事情,叫我如何不怪你?母亲若是泉下有知,又如何能不怪你?这些年来,再是如何的为难,你总该让我们知道,你还活着!”
“是为父不对,所以,今后我会补偿你。”沐天行面露愧色,竟微微地低下头,右手仍是不自觉地摩挲着腰中长剑。
“父亲,若是我执意不肯随你去,那你会怎么样?”云卿警觉地看着他,心跳有如鼓擂。他的武功,就算楚瞻加上她,也是相差甚远,下面的棋要怎么走,可要仔细斟酌了。
沐天行瞟了一眼手握长剑,蓄势待发的楚瞻,冷然一笑:“自然是用当年收服调皮任性的你的惯用手段了!”
当年她任性不听话,父亲便会板起脸来训斥跟在身边的安儿。他虽生得俊逸清秀,若是板起面孔,也能将孩童吓得哇哇直哭。对于他这番举措,云卿再倔也只能俯首帖耳,乖乖顺从。
“父亲,女儿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不懂事的我了,只怕今日要令您大失所望了!”云卿话音未落,却见楚瞻持剑而出,招式凌厉地向他袭去。
(29)
沐天行见他突然袭来,脚尖轻点,潇洒地一转身,右手一伸,只用两个指头便夹住了寒光四溢的剑身。
楚瞻见状,大为震惊,未曾想此人武功已至极境,这天下能与他为敌的,想必屈指可数。只是,他的招式好生奇怪,就好似,以硬碰硬,丝毫没有内力可言。
“一介江湖宵小,竟敢冒充我父,你也配!”云卿见楚瞻处于下风,随手取过身边侍卫的长刀,飞身迎了上去。
对方闻言,身形一僵,只差分毫,便被楚瞻刺中前胸。他徒手一挥,竟生生将剑弹开,远远地立在二人对面。
“我儿,才几年未见,你竟连生身父亲也不认了?”那人不再伪装,邪恶地笑了两声,望着云卿说道。
云卿淡然一笑,眼角梅花出奇地鲜艳:“几年未见,父亲大人的右手真是更为灵活了!”
那人闻言,大为震惊,明明记得沐天行惯用右手,就连行军打仗也是如此,谁知竟然是……他眸光微动,瞬间便恢复了冷静:“你这丫头,竟敢出言诓骗为父?不过,谨小慎微也是应该的。这些年,你大为长进了!”
“诓骗?想必是你私底下功课没有做足吧?这些细微的举动,哪是你们外人能察觉出来的?”云卿微笑着,云色广袖轻舒,抬起左手以刀相指,“自小我也随父亲一般,擅用左手。方才见你下意识地以右手抚剑,我便得知你也是个假的!”
“既然如此,那老夫便不讨巧了,得罪之处,还请沐大小姐见谅!”说话间,他身形一闪,刹那间便蹿至云卿面前。
只听当啷一声,楚瞻持剑挡于她面前,右手虎口处已被震裂,殷红的鲜血顺着手腕蜿蜒而下。只听那人轻哼一声,左袖中突现一道白光,一枚雪刃直直地插入他的腹部。
云卿低呼一声,趁其不备,挥刀斩下他一截袍,忙将楚瞻拉至一旁。
众侍卫见状,忙撇下与之交战的黑衣,急忙奔至二人身边,团团将他们围在中央。
那人轻蔑地笑了两声,持剑飞身而出,只三两下,便斩倒四名侍卫。见楚瞻腹部鲜血汩汩而出,素来冷静的云卿急得满头是汗,连忙抬手封住他的穴道,而玉色绢衣上那团殷红眨眼间便晕了开来。
“别怕,我无碍!”楚瞻强撑着,用沾满鲜血的手轻拍了拍她后背,以剑支地,晃晃悠悠地站直了身子。
云卿由袖中取几粒随身常带的止血治伤的药丸给他服下,望着面前几名侍卫的尸身,心头悲痛上涌,无边的恨意如潮水一般汹涌而上。
“请你住手,我要话要说!”云卿将手中长刀往地下一扔,面色沉静如水,与方才慌乱不堪的她判若两人。
“识实务者为俊杰,真不愧是沐大将军的女儿!”那人看了看剩下几名伺机而动的侍卫,弹指一挥间,便又有二人倒地不起。
云卿看着他的怪异招式,心中暗暗称奇,内力并不深厚的他,动作却如此凌厉,实在是太过诡异了。她暗自思忖片刻,终于抬头望向他的眼睛:“如若你能放了他们,我便随你走!”
“云卿!”楚瞻闻言,顿时急火攻心,轻咳了一声,竟吐出一摊血来。
云卿示意两旁的侍卫守住楚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终于狠下心望向来人说道:“如果你不答应,那么,两个任务中最重要的一个,你永远也没机会完成了!”
“果真是将门虎女,行事爽快利落!”那人眸光微动,迟疑了片刻,咧开嘴得意地笑了起来。
“沐云卿,你给我退下!”身负重伤的楚瞻一把挣开侍卫的阻拦,冲上前扯住她的胳膊。
“楚瞻,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什么?你若离开,我不会等待!所以,请你,在原地好好等我回来!”云卿上前拥住他,朱唇凑上他的面颊,轻轻印上一吻,攀于他脖颈的纤手一弹,淡幽清香瞬间扑鼻而来。
“你……”楚瞻只觉眼前一片模糊,未及开口,人已失去了意识。
云卿吩咐侍卫将他带走,自己则单独面对着从未有过的劲敌。她并不是别人想象的那般无畏,而是看透了来人的目的。取楚瞻性命为一,带自己走为二,两者只要完成一个,赏金定然不少!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那人终于不耐烦开了口:“大小姐,他们已然走远了,这下你总放心了吧?”
“好吧,那就烦请您在前方带路吧?”云卿广袖轻扬,泰然自若地说道。
那人眼睛微眯,不怀好意地看了她一眼,由怀中掏出一个药瓶丢到了云卿手中:“在走之前,请你把这个吃了!”
云卿接过闻了闻,秀眉紧皱冷声说道:“我已答应要随你走,你尽可放心,半途中我不会耍什么花招!”
“沐大小姐尽可放心,您可是主子特意交代相请的贵客,再怎么着,小的也不敢让您出什么意外!你还是乖乖服下吧。凭我之力,这时若想赶上他们,也并非难事!”对方唇角微扬,笑容奸诈,嗓音也突然变得沙哑难听。
“那好吧!”云卿闻言,毫不犹豫地将药塞入口中,咀嚼了一番随即咽下。只须臾工夫,便觉头重脚轻,挣扎了片刻,终于倒地不起。
那人满意地笑了笑,上前将她扛于肩上,迅速地向来时的方向而去。
闻着肩上人散发的淡雅体香,他不由心神荡漾,难怪那位主子说要不惜任何代价寻到她。这等仙姿玉骨,天下难寻,况且,还生得一副玲珑心肝!
想到这里,他不禁转头往肩上的人儿看了又看。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这等绝色美人,雪色的面庞上,紧闭的双眸睫毛纤长稠密,微微地向上翘起,特别是眼角处那朵类似颊妆的梅花,更衬得脸蛋精致娇艳。
“唉,可惜了!”他轻轻一叹,加快了脚底的步伐。
(30)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那人觉得肩上越发沉重,竟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忽觉喉头涌上一阵腥甜,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怎么这么快……”他暗自嘀咕了一声,却觉肩膀一松,云卿已稳稳落于自己对面。
“没想到他给你的药,只能坚持这么一小会儿?功败垂成,真是可惜了!”轻曼的女音带着讥讽,连眼神都是极度的不屑。
那人一惊,抬手指着她诧异地问:“你……你……”
素白手掌托着那枚药丸,笑声越发森冷:“你真当我是傻子吗?方才我吃下的,不过是随身所带的养气宁神的药而已。而你,内力单薄,武功却如此高强,只怕也是吃了什么有损无益的药了吧?”
“你……你不是人……”那人闻言,惊慌失措地指着她,口中喃喃说道。他确是吃了某人配制的强功药,不过服下之后,必然折寿,若不是为了丰厚的赏金与他家中妻儿,他也不会铤而走险。
“昆叔,我真没想到会是你!”云卿眸中光彩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阴郁悲痛。方才趴在他肩上,鼻端掠过熟悉的檀香,她便隐隐猜到,这人便是当年父亲营中的副将张锦昆。
“虎父无犬女,没想到,沐天行竟生了你这么个玲珑剔透的女儿!”张锦昆苍茫一笑,伸手撕下附于脸上的面皮,露出当年那张敦厚沉稳的面孔。
云卿凝望着他,遥想当年他跟随父亲沙场奋战,也曾立下不少汗马功劳。谁知,现在却甘心被人利用,甚至连折寿也在所不惜。
“昆叔,若是有什么难处,你但说无妨。想当年那些血战,竟无一人生还,却未料,今日仍能见您一面!”
“丫头,你……你太像你父亲了!”张锦昆定定地望着面前谪仙一般的云卿,暗叹一声,顿觉羞愧难当,轻声吐出一句,“丫头,快走吧!”
云卿一心惦念着身负重伤的楚瞻,只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道了声谢,转身便走。
张锦昆望着她的背影,想起家中孱弱妻儿,心内悲痛万分,胸口痛意逐渐蔓延,到了喉头处,再也忍不住,吐出一摊血来。
“昆叔,我父亲,真的已不在人世的吧?”云卿没有转头,语意幽幽,随着春末的暖气飘入他耳中。
“是,当年他被乱箭穿身,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是无力回天!”
嘶哑幽渺的声音传入耳中,云卿终于松了口气。这个上官令贤,心机太过深重,仅为了她一人,就埋下这么深的线!初见昆叔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昂然身姿,确与父亲相像,若不是留心于他的抚剑的小动作,也许自己真的会上当受骗!
云卿一路寻找,用了几乎一个时辰才找到楚瞻的所在。之前虽记下了标记,为免被敌人跟踪,那几位侍卫也唯有小心为上。就在苌河附近的一座小屋中,两名浑身是伤的侍卫焦急地伺候在一架简陋的木板床前。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刻意找了这间不起眼的木屋,这本是来往来河间艄公暂歇之用,因此平常并无人来往。
这一路行来,又遇上了敌人奇袭,若不是其他几人拼死相保,只怕……
一想起方才那位自称王妃父亲的人,这二人就心生惧意,他们本就是大内高手,谁知那人武功竟如此了得,这世间,果真有这样的高手吗?
云卿蹲于床前,看着床上因失血过多而昏睡不醒的楚瞻,内心狂跳不止,一双手也不由自主地抖个不停。
那时若不是他挡在身前,就算对方无意取她性命,想必,此时也落入了那人手中了。那个人,真不期待与他见面啊!
“你们二人取些水来烧开,再去找些寻常人家的衣服换了。还有,不知慌乱中,车驾中的药箱可曾带来?”望着眼前衣衫褴褛的二人,云卿淡淡地问道。
提及药箱,慌乱之中,谁还顾得起那些?她也不过是随口问问。却不料其中一人,由门边取出一架木箱,正是车中摆放行李之用。
“属下想着此乃王爷随身所带之物,必不能丢,一路上虽然慌乱,却也将其带了过来!”
云卿打开箱子一看,除却楚瞻的一些衣物,她的药箱也完好无损地放在其中。利落地打开,取出两瓶上好的伤药,递于二人手中:“待会儿换了衣服,别忘了上药,功效也不比宫里的金创药差!”
见二人离开,云卿立即提了药箱,蹲跪于床前。此时,楚瞻的腹部虽已止血,而那把沾满鲜血的雪刃,仍深深插入腹间。
好在这几名侍卫足够精明,若是贸然拔出,只怕血脉喷涌,难以止住了。
现今,玉色绢衣上染就一片殷红,伤患处的衣料已与血痂融为一体。云卿唯恐扯开他的伤口,唯有撕开腹部衣袍,准备拔刀。
她深深地看了面无血色、昏迷不醒的楚瞻,银牙一咬,抬手封了几处穴道,随后净了手。取下门外炉上水汽蒸腾的粗糙泥炉,倒于盆中。
没有丝毫的犹豫,伸手握住刀柄,迅速地将短刃拔了出来。但见血雾喷涌,溅了她满手满脸,咸腥的液体和着汗水,抑或是泪水,遮住了她的眉眼。屏气凝神的云卿,终觉脚底一软,伏在了床边急促地喘息着。虽是伤及血脉,好在是止住了血!
“楚瞻,你若是死了,我便不再等你。曾经许你的下一世,也就此做罢!”一切收拾妥当,她坐于床边默念,搭在他腕间的手,忽然紧紧握上他粗糙的大掌。
毕竟是失血过多,他的脸色惨白如纸,若不是有微弱的呼吸,就如同……
“禀王妃,方才属下行于镇上街道,隐隐觉得有人跟踪,看来就连这里,也不能再待下去了!”恍惚间,有人踏入房中,低重的声音掩不住焦灼之意。
(31)
云卿见二人已收拾齐整,又看了看床上的楚瞻,将心一横朗声吩咐道:“既然如此,那我们改走水道!”
“可是……”
见二人面露疑色,云卿开口解释:“若是走水道,很快便能离开江南前往云州,到了那里,离京城便近了。”
她虽是这样说,心中却是没底。如今江南一带已属朝廷管辖,并未作为封地赐下,而那些人却能来去自由,就算是闯下祸端,也与靖王楚衍无关,可见楚瞻这一趟,目的仅在于摸清他们的底细。
当夜,弯月悬于黛蓝天际,比起前些日子稍嫌臃肿。倒映于静寂的苌河之中,莹润可爱。一艘寻常的乌篷船,艄公立于船头,支着长长竹竿,在水面划开一道粼粼水痕,搅碎了水面月色,零乱如碎金。待到孤船驶过,水中那一弯皎月渐渐又恢复了方才的莹润。
“不好,竟然发起烧来!”云卿伏于床边小睡,朦胧中却听耳边传来粗重的呼吸声,抬手往他额上一探,出奇的烫。
好在船只虽小,一应用具却是齐全。云卿翻出药箱,取出仅有的药材,配好方子,在小炉上熬了药。药香随着嘟嘟的热气弥散在整个船仓,就连空气中都带着无边的苦涩。
许久未曾有这样提心吊胆的感觉了,原来的心被仇恨所塞满,才刚刚腾出了空间,却又被担忧痛苦所取代。她沐云卿果真如那僧人所说,一生坎坷,灾难重重,而这灾难,却让身边的人替她受了。
艄公很是尽力,才大半夜了共夫,便划出了江南,一路北上,再往前便是云州了。
为了照顾楚瞻,云卿半夜未曾入睡,直等到他安然烧退,出了一身汗,这才松了口气,总算是没有生命之忧了!
她才刚松了口气,便听船外传来些微的动静,掀帘一看,竟见后方不远去有几艘船快速地向这边划来。
“主子,后方那几只船,来势汹汹,看来是冲着我们的!”
云卿转到船尾看了看,暗想这群人真是阴魂不散,现已到了云州之境,竟还有胆追来。看来,他们是非要置楚瞻于死地了!
“你们留下一人保护他,另一个,跟我来!”云卿思忖片刻,果断地对二人说道。
她打量了二人一番,吩咐其中一位受伤较轻的随他入了船内,低低跟他说了一阵,这才向楚瞻所居的内仓走去。
望着床上熟睡的楚瞻,云卿欣慰地笑了笑,毫不避讳解下衣衫,换上他平日穿的便服,利落地将一头乌发高束,这才轻轻坐在床边,细细打量着他。
“对不起,我又骗了你。不过,既然许了你下一世,那么你一定要找到我,我不会再逃了,我在原地等着你!”伸手抚上他的俊逸面庞,口中喃喃说道。
“云卿……”蓦地,一只手紧紧地揪住她的衣袍,苍白的双唇轻轻吐出她的名字。
云卿心头一紧,涌上万分不舍,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孰料,竟是如此下场。罢了,不枉到这世间走一遭!
见他只是梦呓,她轻柔地为他掖好被角,掰开他紧扣于衣袍上的手指,俯下身,朱唇印上他的面颊。别了,楚瞻!
“好好照顾他,务必让他安然回到京城!”走到外仓,云卿由袖中取出一枝紫玉钗交到那名侍卫手中,“等上了岸,拿着这枚玉钗去当地府衙找云搏海。”
“王妃,你……”那人犹豫了片刻,见她眸中寒光渐盛,忙伸手接了玉钗。
“王妃,多保重!”见她昂然走出仓门,他不由轻语,紧握着手中玉钗,心中百味杂陈。
难怪这位王爷放下政务千里迢迢赶到姜国寻她,这样一位貌美如仙的人,机智冷静,待他也是一片深情。想来这位王爷,这一生,能有这样一位王妃,便也足了!
云卿带着另一名侍卫,负手立于船尾,看着后面的赶上的船只,唇边掠过一抹冷笑。这一路追兵,又不知是楚瞻哪一个心怀不轨的兄弟派来的。
此时已是申末时分,天边隐隐可见青白的曙光,苌河上夜色仍是苍茫。
“老伯,待会儿,烦请你将船停下,我有些事情要办!”为免对方起疑,她也只有放手一搏了。
后面为首的一只船头,可见人影晃动,一名黑衣人对着立于船头的人一揖:“头儿,都已准备妥当!”
那人想起临行前主子的嘱咐,这已到了云州之界了,办事可要小心为上,那位云搏海可是个难惹的主。现在若是用箭放火烧了那船,只怕要引出不小的动静,看来,也只能亲自动手。
据悉前方船上的人在此前受了袭击,手下众人也没剩几个,若是解决起来,想必也费不了多大力气,这一次真是得件轻松的差事。
他尚沉浸在得意之中,忽见身旁的人抬手一指:“头儿,你看前方那船!”
那人定睛一看,只见前方船头立着二人,看那昂然身姿,便知是要捉的那条大鱼。他精神为之一振,望着身后的人问:“如何?现在行动!”
“头……头儿……他们来了……”那人眼睛已然发直,指着纵身跃向这边的二人说道。
“哟,二位真是好兴致,上面派你们做事,你们却在此观景来了!”云卿飞身立于船头,捏着嗓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二人。
那人望着一身常服、气度不凡的云卿,心头不由暗喜。再看她身边的这名侍卫,虽是身板直立,明显却像受了重伤。果然上面的情报够快,这一下,事情就更好解决了!
“若是要保前方那船安然到岸,必须将这主船上的人全部解决,眼下又不能用全力,说不定对方也知楚瞻受伤。事情,越发的难办了!”云卿打量了这三艘船,心内暗忖。
(32)
天边曙光渐亮,青白的光芒冲破层层黑云,照在河面上,水波粼粼,银光荡漾。
“该动手了!”云卿低叹一声,闪身飞下,隐在长帆之下,抽出腰长剑、提足内力迅速地向船上几人挥去。
动作迅疾如风,身法快如闪电,凌厉的剑气直冲云霄,寒剑所过之处,血雾蓬散,有些人未及惨叫便去地府见了阎王。
对付这些人,就算楚瞻重伤在身,也不费吹灰之力吧?云卿暗想着,调整了武功路术,尽量让自己有如受伤一般。
另一名侍卫早已奔入左边一艘船上,带血长刀挥舞不停,就算是死,也要确保王爷的安全。更何况,这位王妃竟然亲身涉险,而他,怎么能不尽全力?
前方那只乌篷船早悄悄停于左岸,船头挂着的灯笼随风摇曳着,恍如地府冥火。未及右边的那艘敌船赶上,那名侍卫已带着重伤的楚瞻乘了艘小木船远远地划走了。乌蓬船上唯留那名艄公,立于船头,一副懵懂模样,望着迅速划来的敌船。
连斩了四五人,云卿暗自欣喜,骤然听见船仓崩裂的声音,突见一道冲天火光,未及反应,便被强烈的气流冲开,落入河中。
云卿右臂被炸开的船板划伤,费力地顺水游着,突见头顶水面传来一阵微光,随即便听见嘈杂的人声。想必是划于前面的第三只船,方才那场气流竟如此强大,眨眼间将她冲出了近百米远。
她正要潜入水中更深,不料上面射下几枚羽翎箭,猝不及防,恰有几支刺中了后背。
船上那些人望着水面浮上一层嫣红,志得意满地笑了笑。有些人尚不放心,准备下水一探,却被旁边的人拉了住:“方才就算没炸死,也被乱箭给射中了,况且,听闻京都那边的人,一向都不会水!”
他话刚说完,便有人跳入水中,一阵摸索后,便垂头丧气地爬了上来。
“都说了,这河下水流湍急,又加上方才爆裂的气流,尸体早被河水冲走啦!”那人斜睨了浑身精湿的同伴一眼,嘀咕了一声,“真是没事找事做,老子说的话竟还不信!”
数天后,楚瞻终于在云搏海的护送下返回京城,皇帝听闻他身负重伤,难免忧心,白龙鱼服前往王府探看,却见他整日失魂落魄,连话都难得说一句。不过,之前看了他所得的奏报,也算是大有收获。
之前派了许多探子前去查探那几位王爷的动向,谁知一直未见任何异常。之前楚瞻未打任何招呼便将府内姬妾悉数清理干净,打草惊蛇的同时,他又设下这么一计,这下终于摸清了他们的底细。
“七弟,三哥我坐了这么久,你好歹也说一句话吧?”皇帝无奈地望着他,现下这般境况,又与当年他刚从战场回来时一样。
楚瞻抬起眼皮懒懒地看了看他,目光黯淡,瞬间又陷入了沉思。那日,她用香将她迷昏后,虽然因伤而未曾清醒。朦胧间,鼻尖也曾闻到熟悉的淡雅清香。还有那一室浓郁的药味,以及昏睡时,带着苦涩药汁探入口内的柔软。
这些真切的感觉扫清了他内心的慌乱与恐惧,将他由焦灼可怕的梦魇中拉回。还有她最后的一吻,昏睡中,他仍能感受到她的不安,就连贴于面上的双唇也微微颤抖着。睡梦中,曾极力想抓住她,可是……
每思及此,他都忍不住自责。她留给上官令贤的“自负”,恰恰适合了他。若不是他的自负,她怎会舍身相救;若不是他的自负,他怎么会如此无能,事事都由她来扛?说到底,他成不了她的天,做不了她的夫君,他不配!
“七弟!”见他紧握的双手渗出血来,皇帝极为痛心。朝中之事,他向来倚仗这位兄弟,多年来,他让他背负了太多,却从未为他着想过。
“听云搏海来报,那日在河中打捞出数名尸体,其中并没有她,想必是她吉人自有天相,仍然活在这世上!”皇帝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腕,试图用疼痛将他由悲苦的深渊中拉回。
这位自小便受尽苦楚的七弟,当初与自己一道浴血奋战、平定天下,授封后仍一直为国事操劳,就连纳妾也是为了掌握那几位蠢蠢欲动的兄弟的小动作。现今仍是为了政事,令他失去了今生挚爱,让他这位做皇兄的如何能安心?
“皇兄,你信吗?她还活着?你信吗?”深不见底的眸中没有一丝温度,他狠狠地挥开皇帝的手,咬牙切齿地问。
“我信,她一定还活在某着地方,等着你去找她,等着你带她回府!”皇帝深深地看着他,坚定地说道。
楚瞻闻言,眸光一凝,转眼又恢复了黯淡:“即使如此,我哪还有颜面去见她。我不仅未能保护她,还处处受她的庇护,我不配!”
“我这个皇帝不还是处处受你庇护?现如今我不是还好好地待在皇位上吗?照你这么说,那我岂不是该让位于你了?”皇帝实在找不到话来安慰他,唯有从自己下手了。
“此事不可相提并论,三哥你不必再安慰我了。你那几位好兄弟已等着动手了,也该回宫开始部署了!”楚瞻仍是低垂着头,墨发散至额前,低叹了一声,却没了往日那股昂扬气势。
皇帝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抬手抚上他肩:“你身上伤未痊愈,朝中的事情,你不必太过担心,安心养伤要紧。待哪日寻到了她,我一定及时地告诉你!”
踏出殿门的那一刻,皇帝又忍不住回头看他,只见他坐于书案边纹丝不动,双眼无神,好似没了三魂六魄。
“七弟,你这一生,竟有这么多的波折,与那位沐大小姐很是相似,果真是天生一对!待到否极泰来时,你们一定会得到幸福!”他微微一叹,仰头瞥见蔚蓝的天空,几只不知名的雀子欢快地叫着,直冲天际飞去。
(33)
云州的霁云庵,位处苌河堤边的流云峰半山腰处,平日里并无香客来往,据说是官家的庙庵。这里的住持是位年近七旬的老尼,平常并不在庵中走动,每日于禅房与一位神秘的贵客讲经打座。
那位神秘的贵客乃是二十年前入庵带发修行的女子,庵中鲜少有人见过她的面目,就是那些资历较老的,在她入庵时也只见过那般高华风姿,任是怎么凝神去瞧,仍是看不清重重面纱下的相貌。
没承想,素日里很少于庵中走动的她,却为了一位前两日被救的年轻女子而踏出禅房。
那一日清晨,庵中的几名尼姑前往下山浣衣,一不小心,小尼静宛手中一滑,衣物便被水冲到了河中。她一时心急,竟不顾危险地前去打捞,谁知伸手一抓,却触到了一柔软之物。之后才发现,竟是一具“女尸”!
“住持,她的伤势,是不是?”普通的禅房内,传来一阵柔和清悦的女音,话未说完,轻轻一叹,令人心不由自主地揪在一起。
住持年岁虽长,仍是精神矍铄,见她一脸担忧不由和蔼笑道:“虽然一身是伤,但并无致命之处,也算她福泽深厚。若是普通人,只怕早就……总之,你不必太过担心了!”
虽然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关心这位姑娘,可从二人略略相似的外貌来看,想必是颇有渊源。
“那就劳烦住持了!”她略一欠身,眉间笼着淡淡忧色,不过四十上下的年纪,仍是那般雍容高华。
住持见她款款走向床边坐了,心中虽是好奇,还是体贴地转身而出。这么些年的平淡日子,耗尽了她半生精力,余下的,也只有对世间凡尘的悲悯了。
望着平卧于床上的秀美女子,她不由伸手轻抚上她的面颊,当手触及眼角处的那朵梅花,整个人微微一颤:“除却这朵梅花,真是好像!”
轻叹着,右手便鬼使神差地伸向她脖间,摸索了一会儿,果真掏出一枚碎玉来。那半块玉佩上,清晰可见半个字,两道俊秀的横,便是半个云字。
“果然是他的女儿!”素手摩挲着她颈间的半块玉佩,那人眼中水雾氤氲,险些落下泪来。
可当日为何是那副打扮?转念一想,眼光便落在了放在床角的那身衣袍上。这样精致柔滑的缎子,还有精巧的做巧,必是出自宫中,为何她会着一身男装?
昏睡中,云卿仍能感到像是置身于水下,随着波涛上下翻滚,骨架都似要被摇散一般。千算万算,没料到他们会采取自杀式的袭击,也不知他怎么样了?余下那艘船上的人,定是不肯放过他,没想到,仍落得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对不起……楚瞻……”干裂的唇瓣喃喃地吐出这几个字,朦胧的双眼终于看到一丝光芒。
坐于床前的人闻言,身形一晃,几乎不能自制,低喘了半晌,这才放下手中衣袍,起身走了出去。这世间的机缘巧合,也太过了!
庵中幽静,恰恰适合养伤,只是整日素食加上心情忧悒,云卿后背的伤口仍未愈合。那人几日虽未曾上门探看,私底下却悄悄地向伺候云卿的小尼探问伤情。念着她身心受创,唯有用上好的药材悉心调养方可见成效。终于,还得她来出面!
两日后,云卿居于禅房内翻看着佛经,突然想起幼年时那位云游僧人的话来。他说得果然不错,整日在这幽静庵中,读读经书,心内倒也平静了不少。当年,若父亲听信了他的话,想必今日,她必居于哪处庵中,诚心向佛,过着平淡舒心的日子吧?
只是现在,她心有牵挂,身陷凡尘,这些日子,已不是她所追求的了!
“这位施主,庵外有人来寻,现正在门外候着!”正对窗沉思,忽听身后传来小尼静宛的声音。
云卿微微一怔,心内涌上一阵狂喜,莫不是楚瞻他寻了来?看来,他还活着!
她整了整身上的灰色素袍,抬手梳理了一头乌发,因来不及梳妆,随手拿过一只木簪绾住,便跟随静宛款款而出。
她所居的禅房距庵门并不远,而这一路走来,却觉无比遥远。她心中极为忐忑,暗想着了除了楚瞻,再不会有别人寻来,欣喜中掺了紧张,垂于身侧的右手紧紧地抓着袍角,但见褶皱一片。
走到门前,静宛识趣地退了下去。云卿抬眼一望,却见庵门前停着一顶软轿,一位秀美妇人正掀帘而出,见着了她,顿时红了眼眶:“云儿!”
云卿心中纳罕,这位妇人,有些眼生,她怯怯地走了过去,轻声问道:“请问……”
话未出口,她便被疾步走来的妇人紧紧拥住,轻抚着她后背长发呜咽道:“云儿,可怜的孩子!”
云卿闻言,心内疑云重重,怎么突然就有位妇人找上门呢?她轻轻地推开那位妇人,打量了她一番问:“请问您是?”
那位妇人也觉自己方才有些失态,秀丽的面容泛起了红晕,脸颊泪痕未干,却又无奈地笑了起来:“瞧我见了你一时激动,当年我见你时,你尚不及两岁,没想到,现在竟出落成了大姑娘了!”
她边说边细细端详了云卿一番,慈爱的目光中带着无尽的惊艳,没想到,佳月的女儿竟生得如此标致,就连当年倾国倾城的她也媲之不及。
“舅母!”记忆中,常听母亲提起过,云卿不假思索便叫出了声。
云卿虽被带回舅父云搏海的府中,心内并没有放松。她被寻到这件事,太过巧了。在庵中住了不过半月,清幽宁静,又无香客来往,舅父又怎么会知道自己身在霁云庵的?况且,多年未曾联系,当年舅母不过是见着了自己幼时模样,怎么会一眼便认出了自己?
(34)
云卿向来不愿受别人的摆布,更不容别人算计自己。被找到这件事情,她一直耿耿于怀,暗自想了许久,也未曾想出个所以然来。这世间,到底有多少自己无法掌控的事情?还有多少自己抓不住的人与事物?每次觉得唾手可得,却总是擦肩而过!
“云儿,你这是去哪?”云搏海刚踏入府门,便见云卿一身素袍急急而出。
云卿见他清俊的面容挂满了冰霜,淡淡一笑,答道:“在舅舅府上叨扰了许久,我想,我也该回了!”
云搏海微微一怔,又想起那人的吩咐,仍是板着面孔问:“可是府上的下人们招待不周,怠慢于你?来人啊,将沁芳居的那些下人带入中院,一一惩治!”
“舅舅,他们待云卿很好,请不要为难他们!”云卿见他发怒,极为无奈地摇了摇,想必对付她的这些法子,他定是早年从母亲那里听过来的。
“既然他们待你很好,那你为何着急要走啊?”云搏海瞥了她一眼,心中却是忐忑不安。这孩子,太过聪慧,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唉,佳若,你交代下来的事情,真是棘手!
云卿见他眸中掠过一丝无奈,唇边笑意渐深:“我在京城待惯了,虽说云州是我母亲的故居,一时还真是无法适应。况且,久居舅舅府中,也给您带来诸多不便。”说到这里,她故意顿了顿,“舅舅也不是个强人所难的人,若是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
云搏海轻咳了一声,掩不住眉宇间的尴尬。这孩子,未免太过敏感多察了,也不知是随了谁?
想起那日一名浑身是伤的人带着紫玉钗前来求救,他便知云家的那几位小姐定然出了什么事情,谁知竟会是赫赫有名的瞻王!这才没过几日,佳若又遣人上门,带了封书信,得知信中所求之事,又令他惊诧万分,不得不叹这世间的机缘,正是造化弄人!
二人正僵持着,忽见门外有衙门的人前来造访,他向云卿使了眼色,便匆匆前去接待。
一炷香的功夫,云搏海送走了衙门的人,手中拿着黄绫为面的折子,眉头紧锁。怎么这些事情,全都凑到了一起?偏偏还被他云搏海给撞上了。
若是将云卿藏于别处,到时候查明,给自己安上个欺君之罪,他这一大家子全要跟着倒霉,可若是对佳若食言,让那一对人见了面,这后果……
“冤孽啊,真是冤孽!”紧握着手中折子,云搏海忍不住念叨。
数日后,皇帝看着手中奏折,眉宇间笑意盎然,果然工夫不负有心人,那位沐大小姐,现居于云搏海府上。若是他的七弟知道了,不定要高兴成什么样,这一次,总算是天遂人愿了。
此时的楚瞻却居于书房,看着前几日皇帝亲自让人递来的密件,说是十一弟清河王忍耐不住,带兵攻下栾州。他这位弟弟,与早年的楚衍颇为相似,平日被骄纵惯了,连一点委屈也不能受,偏还是个火爆性子,被人点拨两下,便不顾不管地贸然起兵。
还以为楚衍最疼他这位弟弟,谁知,现在竟让他做了马前卒,真真是可悲!
皇家这些琐事,他实在是感到厌烦了,这大好江山,仅是一些人手中的玩物吗?你争我夺,到最后受苦的还是天下百姓!待天下定后,他寻到了云卿,便带着她归隐山林,再也不问世事。只是,现在的她,到底在哪里?
“王爷,不知何人,递给门子一封书信,也未曾留名,只是叮嘱着要交到您的手中!”神思恍惚时,忽见随侍李全捧着信笺步入书房。
楚瞻疑惑地接过信笺,又看了看一脸凝重的李全,无力地挥了挥手命他退下。方才看他那副样子,必定不是关于云卿的消息。
拆开书信粗略地浏览一遍,楚瞻心内大惊,又细细地将其看了不下十遍,眼中几乎要滴出血来,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
桌上的蜡烛忽明忽暗,映在他阴晴不定的面庞,更显得诡秘万分。忽听一声响,原是烛花轻爆,瞬间映得室内雪亮。
那些陈年旧事,在某些人眼中恍如过眼云烟,可是现在,却像大山一般,横亘在他心头。想起幼年母妃的强颜欢笑,想起她曾坐于窗前暗自垂泪,想起她莫名离世,这一切的一切,竟然都源自于他!
想起小时候自己被父皇冷落,被兄弟们殴打欺凌,甚至连下人也捧高踩低,私底下拿自己出气。那不怀好意伸出的长靴,刻意将自己绊倒;还有那群锦衣宫女,趁着自己在小榭中观赏锦鲤时,那双修长葱白的手一伸,竟将自己推入池中;当时已近深秋,若不是乳母拼死呼人相救,只怕自己已成莲池中的冤魂了。这一切的灾难,竟都源自于他——玉面将军沐天行!
“王爷,宫中来了消息啦!”欢快的叫声将他从痛苦的深渊中拉回,抬头望着飞奔而来的李全,他强自压抑着心中的怒意与不甘,故作镇定地问,“又是何事?”
“王爷,王妃已被找到啦,现正在云州的知府云搏海的府上!”
楚瞻闻言,心内狂喜,复又想起方才的那封信,面上更是阴晴不定。万幸的是,她还活着,可是,今后要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她?害得母亲早逝的,夺走了他幼年幸福的人,是她的父亲!
李全瞥见了他的脸色,并未是想象中的开心喜庆,眸中竟然带了淡淡厌烦,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这位王爷,到底是怎么了?对他来说,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王爷,您看,是不是该……”
“你先下去吧,这件事,我自有安排!”他淡淡地扫了李全一眼,接过他手中的黄绫折子。
李全胆战心惊地退了出来,许久,都未曾见到这么可怕的神情了。刚要拐出院门,忽听书房内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一阵零落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