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关鹭白助学范阳 醉倒士授命夜会
八王之乱后,中原动荡数百年,历经五胡十六国,又南北两朝当政,后为杨坚统一,是为隋文帝。
隋文帝杨坚不愧大智大勇,创立《开皇律》,修律法,建义仓。又简化官制,政治清明,国富民强,是为“开皇之治”。
然而后人幸其才能,哀其传承,长子杨勇性格暗弱,为次子杨广所趁,弑父夺权,鸩兄图嫂,横征暴敛,穷兵黩武,终闹得狼烟遍地,民不聊生。
一时间中原狼烟又起,烽火再燃九年。直到陇西李氏占据关中而图天下,复又由唐太宗李世民平定战乱,策动玄武门之变掌握权柄,自此华夏大定,大唐初成。
而后百年时间,经历太宗“贞观之治”、高宗“永徽之治”、武瞾“治宏贞观”,政启开元”“贞观遗风”。
玄宗开元年间达至鼎盛,四夷宾服,万邦来朝,大唐成为东起高丽,西至黑海,南达百越,北抵冰洋的巨大帝国。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转眼又是五百载,一晃到了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初七,既公元七五五年,十二月十五日,未时,河北范阳。
午后骄阳高悬,却挥不去冬日里寒冷气氛。
范阳城东门守军伍长韩侯勇带着手下四人,查验着面前马车的通关文牒,看了几眼,韩侯勇开口下令道:“放行吧!是常山来的讲学先生。”
四名兵丁收起长戟,让两匹白马拉着的马车从面前徐徐通过。
一个看起来相对白净的兵丁看着车窗里几个讲学先生艳羡道:
“我娘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只恨我读不明白之乎者也,便只能在此做个守门兵丁!”
说话间尽是感叹之意。
同僚几人都是一阵哄笑。
韩侯勇拿着刀柄敲了一下兵丁的头盔,正要说话,却听旁边另一个鼻梁高耸、眼窝深陷的兵丁道:
“读那些劳什子书有何用?我们胡人不学教化,也不懂什么礼仪伦常,不一样好好的过着?你看阿布都……”
说着缩了缩脖子,见周围并无旁人才接着说:
“他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不也当了什么翊麾校尉,掌着几百人的吃喝?读书有何用?有何用?”
一群兵丁又哄笑,韩侯勇又拿刀柄敲了这胡人兵丁头盔一下,笑骂道:
“再在这里嚼舌头,说阿布都不会写名字,当心被他知道了,罚你扫一个月恭所!”
哄笑声再起,马车在笑声中渐行渐远,融入了范阳城里一片胡汉杂居的繁荣景象。
“哼!一群粗鄙下人!”马车里,一个身着白色长衫的青年斜睨着渐渐远离的兵丁,口中轻蔑道:“圣贤之书,又岂是你们这些下里巴人读的了的?”
“子友助学!”年轻人话音未落,却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拖着腔调打断了他的话头:“此言差矣!”
被唤作子友助学的年轻人二十七八年纪,两腮无肉,形容枯瘦,声厉气短,目光刁毒。
他原名王子友,学术平平,但因他父亲是从七品常山县令,才得以讨得这个助学的职务。
平日里王子友骄横跋扈,仗着父亲势力横行常山。
但他唯独怕眼前这个苍髯皓首的老人,被常山一县之人称作“吴先生”的老学究。
吴先生听王子友大放厥词,端的是颇为不满,于是吊着长音教训道:
“子曰:有教无类。读书之人当以教化四方为己任,又岂能厚此薄彼,蔑视他人?如此言辞,何以服众?何以为人师表呢?”
王子友顿时被呛了个大红脸,又见旁边其他几个助学闻言都在掩口偷笑,也顾不得对吴先生的敬畏,强着脖子辩解道:
“先生,《左传》也有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同宗同族的自当教化,这些胡人......这些胡人却教化他们作甚?”
吴先生闻言,脑袋摇的像拨浪鼓,手指反复指点着王子友,说话间胡须都在乱颤: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我大唐自开国以来,以战降突厥、服吐谷浑,又有文成公主与吐蕃松赞干布通婚。”
说着扫了一眼旁人方继续道:“恩加四海,八方来朝,诸方皆尊称太宗为天可汗。我等正当广行教化,德服四邻,又岂能如你这般狭隘之言?”
王子友被训,低头不语。
吴先生还不解气,便扭头看向另一侧坐在角落里看书的灰袍青年问道:“鹭白助学,你说是也不是?”
被唤作鹭白助学的年轻人二十出头年纪,皮肤算不得白净,显着些许麦色。
骨骼不算粗壮,却也是体量匀称。
双眸带着七分正气,三分狡黠。
嘴角总是若有若无的向上微微扬起,宛如天生带着笑意。
他原本正斜靠在车厢上,自顾自的看着本曲苑杂记,根本没注意众人间的交谈。
听到吴先生叫自己,男子立即“嘶”的一声合上书本,正色答道:“先生说的是!学生完全赞同!”
吴先生闻言甚是高兴,比起王子友这个不成器的,眼下名为关鹭白的年轻助学就很好。
这孩子向来聪颖明理,一点就通,说话也上道,于是微笑抚须追问道:“你且说如何是得?”
周围又是一阵轻笑,同车几个助学分明看到关鹭白自己看书,哪里知道吴先生他们在说什么,无非是接着话头奉承罢了。
这下遇到追问,看他如何收场?
于是就连方才被训的王子友都忍着笑,憋嘴望着关鹭白。
倒是坐在关鹭白身侧一个小巧玲珑的女性助学颇为担忧的看了关鹭白一眼,却也不说话。
“咳!嗯嗯嗯!”关鹭白清了清喉头,双手提了提衣领,一副轻松模样。
他全然不顾周围众人投来的取笑目光,望着吴先生宛如赋诗般摇头晃脑朗声答道:
“我大唐自开国至今已近百年,国富民足,风调雨顺,八方敬服,四邻来朝。我等生长于斯,幸甚至哉!幸甚至哉!故而先生说的是,学生完全赞同!”
众皆愕然。这厮分明没在听讲,怎么回答的如此流利?
莫不是他假装看书,其实心分二用,实则听着众人说话?
那女助学却大概猜出了缘由,藏在站起身的关鹭白身后掩口葫芦。
见众人不注意,方才低声对着关鹭白背影呢喃道:“就属你最会骗人!”
关鹭白面上正色不答,背着的右手却对着女助学比划了个然也的手势。
闹得女助学又是“噗”的一声强自忍着笑,却不敢笑出声来。
吴先生大喜,正待讲话表扬几句,却听车外一阵马蹄声停在周边,一个清越的声音含笑唤道:
“鹭白助学可在车里?”
众人闻声都望向窗外,只见车窗外两匹马儿正在并行。
定睛看时,却是一个中年道士并一个年轻人。
于是立即有人对关鹭白笑道:“鹭白助学,是你亚师和同学来了!”
关鹭白尚未答话,吴先生却指着那道士嚷道:“兀那道士,你还欠我什么来的?”
道士闻言隔窗笑道:“欠吴老您一顿酒饭!”
“哼!”吴先生鄙夷道:“一顿酒饭欠了半年,还有脸来拦车要人!”
道士笑道:“来日兑现!来日兑现!”
吴先生对着关鹭白板起脸故作深沉道:“去吧!别忘了明日卯时的讲学!”
关鹭白应了声是,颇为夸张的起身对着吴先生躬身一礼,拿腔拿调的说了声:“先生在上,学生去了!”
又在周围强忍的笑声中做了个四方揖,方才钻出车门,跳下马车。
“上来!”见关鹭白下车,马背上的年轻人立即对他叫道,声音里满是笑意:“咱俩同乘!”
关鹭白一撩衣袂,拉着马鞍跳了上去,嘴里嘟囔一句:
“走吧!这劳什子学袍,真是不方便!”
坐在前面的年轻人笑道:“不穿这身行头,你哪来的气势那般哄骗吴学究呢?”
闻言关鹭白一愣,随即三人都笑出了声。
“就属你鸡贼,我看吴先生问你话时,你八成是不知道他所讲何事的,只是满口胡诌!”
年轻人一振缰绳,头也不回的笑道。
“哎!”关鹭白撇嘴,摊手故作无奈道:
“吴先生张口闭口道德教化,德佩四海,不论何时我就顺着这个套路讲便是了,肯定是不会错的!”
三人再笑,关鹭白笑了一阵追问道:
“亚师,宥南,你们何时来的范阳?之前为何全然没说起过?”
尉迟宥南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黑色骑行劲装,腰间别着短刃,鞍侧挎着角弓,却是猎户打扮。
见关鹭白问话,便笑着答道:“你问师父,我也不知,问他也不说,他非要来的。”
于是二人在马上转头望向另一侧骑乘的道士。
这道士三十大几的年纪,白净面皮,五柳长髯,一身灰袍。
背后背着木剑,斜挎着一个偌大的红葫芦,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此时见二人望向自己,便扭头看着二人,却是笑而不答。
良久,方才指着天上的日头道:“如今还早,你们年轻人来了范阳,定是要转转看看的。子时......嗯,丑时吧。”
似是做了决定,他指着一个方向说道:“你们却到后山歪脖柳树处来寻我,我有机要事告诉你们。”
说罢一振缰绳就准备离去。
马儿尚未远行,道士又驻足补充了一句:“切勿贪玩忘了!”
见两人点头,便转身策马而去。
马上两个年轻人望着道士远去的背影,不由有些发愣。
“你说亚师到底有何事?非要丑时才能说?”关鹭白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尉迟宥南答道。
“你说亚师从不喝酒,为何一天到晚背着个酒葫芦?”关鹭白又问。
“你问我,我问谁?”尉迟宥南答道。
“你说我们这会儿干什么去?是去吃醉仙楼的香酥鸡,还是去香满园吃酒听戏?”关鹭白再问。
“这个我知道!”尉迟宥南笑道:
“上回吃了你爱吃的香酥鸡,上上回是香满园,这回我却带你去个新地儿,那里胡人的烤羊极为不俗,保你吃了这次,望着下次!”
“啪!”关鹭白闻言在尉迟宥南肩上重重拍了一把,随即叫道:
“既有如此去处,你还在这里你费什么劳什子口舌?予本王骑快些!速去!速去!”
“却不知你是哪家倒霉碍眼的猴王!”尉迟宥南也笑骂了句,叫了声“坐稳了!”
随即手下一振缰绳,双腿一夹马腹,胯下红马一声长嘶,展开四蹄,向着范阳城深处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