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只要他还活着,就要把他找回来
十多年前,和煦的阳光照耀着宽阔幽蓝的春柳湖,荡漾的湖水,闪起金色的波光,像无数只快乐的笑眼一睁一眨。荷香挺立艄后,扳动双飞叶儿,驱驶着金碧晃眼的小五斗渔船,在镜一般溜平的湖面上滑行,金鲤手提渔网,叉开粗壮的双腿,站立船头,眼睛注意观察湖上。他识水性,知鱼情,能从水里鼓起的一个细小泡沫,准确无误地判断出是鲶鱼,还是才鱼。能从空中鱼鹰的叫声,推理出水底鱼群的多少。捉鳖,抓龟,捕鳝,他样样是能手。织网,补网,浆网,他件件是行家。上至沅陵,下至岳阳,凡是沅水流经的土地,洞庭湖所属的范围,没有哪个不闻听春柳湖渔民龙金鲤的大名。人们给他送了一个美丽的绰号:“鲤拐子”。荷香给鲤拐子做妻子,内心觉得满足、荣耀、幸福。她驾着渔船,驶入春柳湖注入沅水的口子上。鲤拐子双手一挥,身子一旋,手中飞出一朵蘑菇状的白云,落入湖水。他悠然自得地收拢抛出去的网绳。荷香轻松愉快地扳住双桨。渔网出水,白花花的鱼儿在网里挣扎,蹦跳,鲤拐子弯腰,提起网绳,捡出裹在网眼里的枯枝败叶、水草浮萍,抓起一尾尾活蹦乱跳的鱼儿。
金鲤,银鲢,把小船的肚子压进了湖水。
鲤拐子收完渔网,从船头斗子里拿出酒壶,仰天躺在船头上,拔开壶盖,咕咕不停。
“你呀!又要喝醉。”
荷香跨过中舱,夺了酒壶,轻轻地,慢慢地,将芬芳的米酒一滴一滴地注入男人的口里。金鲤张开嘴,闭着眼,不停地咽着,咽着,他还是醉了,一把抱住了妻子。
荷香开胞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三朝那天就会笑。鲤拐子成天乐得合不拢嘴,他觉得儿子聪明,取名龙小鳅。他想:泥鳅长大变成龙。他望子成龙啊!
夫妻俩走沅水,下洞庭,总是把小鳅带在渔船上,不像别的渔人,每到出湖捕鱼,就把儿女寄养在岸上的亲戚家,生怕掉进水里淹死。他俩要让小鳅从小经风浪,见世面,长大像爸爸一样,成为一个出色的渔民。荷香给小鳅身上系个大竹筒,万一翻了船,竹筒浮着小鳅,免得淹死。为了让小鳅长得结实,鲤拐子将捕着的鲤鱼,全部割下胡须;鳜鱼,统统掏出鳜鱼花;才鱼,捏出肚里的籽。荷香吃了这些东西,奶汁白花花,浓巴巴,小鳅一天一个样,手膀子像出水的湖藕。
没想到,那一年,县委组织十万劳动大军,围湖造田,使浩阔的春柳湖只剩下一个锅底。渔民手里的桨拐,变成了锹把;肩上的鱼篓,换成了土撮箕,渔网被老鼠咬成了粉末,渔船腐朽溃烂。鲤拐子无用武之地,眼窝凹陷,浑身寡瘦,一天到黑愁眉不展。家里的米桶亮了底,他的酒壶枯干,每到夜晚,荷香只能提着空酒壶,对着他的嘴,让他过阵于瘾。胖敦敦的小鳅变得像只瘦骨巴精的小猴子。
这日子,鲤拐子受不了。夜晚,不能下湖放网、起鱼,他的手脚没地方放。他就到附近的牛蛙养殖场帮助养牛蛙。他和牛蛙场的养殖员成了好朋友。回到家,他给摇篮里的鳅儿讲牛蛙的生活习性,学牛蛙游泳的动作,模仿牛蛙的叫声,以弥补他生活中的寂寞。其实,对那一切,出生几个月的鳅儿一点都不明白。
一天夜晚,鲤拐子从牛蛙场回来,怀里掏出一瓶酒,骄傲地朝妻子晃了晃,笑得像个野人。丈夫高兴,就是荷香的快乐,她一把夺过酒瓶,揭开盖子,拉着丈夫,说:“来!张开嘴巴!”
“慢,还要做点下酒菜。”
鲤拐子又从怀里亮出一只牛蛙,掰开它的嘴巴,取出一个棉球。
荷香见状,奇怪地问:“这是干什么?”
“这家伙叫一声,几里以外都听见,塞住它的嘴,它就叫不出声了。”
荷香张大疑惑的眼睛盯着丈夫,说:“你这是?”
“没办法呀?为了喝餐酒,止止瘾,顺手牵羊。”
“往后再莫做这号事了。”
“要得。”
鲤拐子喝完一瓶酒,倒在床上。那夜,他睡得格外香甜。
第二天早晨,鳅儿滚烫滚火发高烧,浑身抽筋,昏迷不醒,求医无钱,夫妻俩急得像搁在干岸上的鱼儿。鲤拐子割来辣蓼草,挖来菖莆根,烧水,荷香给鳅儿满身擦洗,又用盐姜在鳅儿额头上推摸,各种土方土法全使尽了,高烧仍不减退。
夜晚,夫妻俩守着病危的儿子,心尖颤抖,泪水直流。
突然,鲤拐子站起身,咬得牙骨嘣嘣响,拉开房门,冲进风雨里。
瓦槽里,像溃决大堤的水,哗啦啦冲进屋檐沟;屋上的檩子,吱嘎嘎作响。风加大,雨加骤。贤淑的荷香,守护着鳅儿,盼望着丈夫。
“抓贼老倌呀!抓贼老倌呀!”
荷香的心一阵紧缩,不知外面出了什么事。
“鲤拐子偷牛蛙,往湖里逃去了。快追!”
荷香手中给鳅儿喂水的调羹掉下地,摔得粉碎。她两眼漆黑,倒在地上。
“哇!哇!”鳅儿在摇篮里悽悽地哭叫。
荷香醒过来,只见四周是粉白的墙壁,鳅儿睡在身边,额头上插着针,吊在木架子上的一瓶水,正通过塑料管子,一滴一滴地往血管里流。
“荷香嫂!鳅儿脱险了。”
抓老三站在床前,双手递给一杯水。
“老三兄弟!多亏你救了俺母子俩!”
“谁家没有个好好歹歹?!快莫讲客气话了。”
侯国江在家中排行老三,因洞庭湖人有个传统的礼性,直呼“侯”姓觉得不礼貌,就称“侯”为“抓”。平时,人们都叫国江“抓老三。”
在侯国江的资助关照下,荷香母子病愈出院,回到春柳湖。可是,却不见金鲤回家。时光就像摆在刀口上一样难熬。荷香望穿双眼,金鲤杳无音信。
“荷香嫂!大事不好!”
抓老三神色慌张地跑进门,上气不接下气:
“金鲤哥他,他……”
“他怎么啦?”
“荷香嫂!你、你要放硬朗些。你要为鳅儿着想,心疼自己的身体,把鳅儿拉扯大。天塌下来,我帮你顶,你,你要听我的。”
“老三兄弟!我听你的。你有话,只管照直讲。”
“我,我照直讲。这些天,我四处寻找金鲤哥,一直没有下落。今天,我在目平湖遇到过去结交的一个南县的渔民朋友,问他看到过金鲤哥没有?我还把事情的全部经过讲给他听。他听着听着,脸上流汗,嘴唇打颤。他告诉我,刮风下雨的那天晚上,他正在沅水偷偷放网,听见岸上喊喊叫叫抓贼老倌,生怕自己被发现,就划船躲进了芦苇荡里。他不晓得要抓的贼就是金鲤哥。当时,金鲤哥被追到水边,扑进水里,后头赶上来的人对着他撒手一鱼钗。接着,好几个人赶到了,对着水里照手电,只喊着鱼钗没看见,人也没有了。便一起往下游追去。过了一会儿,那几个人转身回来,边走边讲:"只怕一鱼钗杀到致命的地方,沉到水底淹死了。’"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千万莫讲出去啦!’"是的!让春柳湖渔场的人晓得了,会发地风,那就不得了的啦!’"只要俺几个人守住口,他们不会晓得。’”
荷香听着,只觉天旋,地转,树倒,屋歪,“噗嗵”一声,昏倒在地上。
这事,风一样刮过春柳湖,全场男女老幼,义愤悲怆,扛起渔钗,举着渔刀,冲向牛蛙养殖场,为他们尊重的龙金鲤报仇。牛蛙养殖场人员少,大部分是北京、上海、长沙、常德下放的知识青年,哪里抵挡得住这一阵冲杀,丢下牛蛙,各自逃命。春柳湖渔人,砸垮了圈养牛蛙的红砖围墙,捣毁了饵料棚,那几斤重一只只的牛蛙,四野奔逃。那年头,全国一片混乱,谁也管不着谁。父老乡亲们出了一口气,事情也就了结了。
荷香讲到这里,泣不成声。
抓老三手抚鳅儿的头顶,说:“鳅儿!那个叫鲤拐子的人,就是你的亲爸爸!”
“不!我不要那号爸爸!你就是我的亲爸爸!”
“你爸爸那样做,是万不得已。”
“爸爸!请你以后再莫骂我是贼种了!”
“鳅儿!我听说你被拘留在派出所,我就恨,生怕你做了贼老倌。只怨我听见风响就怀疑是雨,错怪了你。鳅儿,你骂我一顿吧!”
“不!爸爸是为我好!我不骂。”
鳅儿扑进抓老三怀里,小手不停地抚摸那宽阔的胸膛。
突然,鳅儿猛地站起来,说:“爸爸!妈妈,过去,牛蛙养殖场养了那么多牛蛙,如今,我也想重新繁殖牛蛙。”
抓老三和荷香的两双眼睛瞪得溜圆,好像不认识似地盯着儿子。
荷香说:“鳅儿!你这想法蛮好。不过。繁殖牛蛙,就得有牛蛙种呀!从哪里来呢?”
“我去抓!”
“哪里去抓?”
“昨日夜里,我在这湖滩上听见好几阵牛蛙的叫声。我的魂都吓掉了,还以为是怪物呢!我就不相信,这么大的春柳湖,就只有这一只牛蛙。”
抓老三说:“有了牛蛙,不懂技术,还不是枉然。唉!当年牛蛙养殖场的技术员在文化大革命中挨了批斗,投水自杀了。配合技术员养牛蛙的助手,都是大城市里下放的知识青年,早已远走高飞,不知去向。”
“这……”鳅儿皱起了眉头。
荷香说:“有个人当年和牛蛙养殖场的技术员来往蛮勤密,他懂一点繁殖和饲养牛蛙的技术。”
“谁?”鳅儿问。
“你爸爸!”
“我爸爸!?”
“鲤拐子呀!”
鳅儿说:“我去把他找回来。”
荷香摇摇头,说:“我看他不会回来。”
抓老三说:“不!只要他还活着,我就要把他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