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旋转的渔网
父子俩隐蔽芦苇丛中,监视春柳湖注入沅水的口子上,碧绿的湖水,缓缓流淌,漾起浅浅的波纹,逗得岸边的水草摇摆。水面泛起一线珍珠似的水花,不时冒起银币大的水泡,几根翠绿的水草冲出水面,又氽入水底,漂起片片草叶。鲤鱼腾空跃起,激得水柱四溅。鳅儿滴溜溜转动眼珠,注视四周,默神:听妈妈说,鲤拐子爸爸知鱼汛,识水情,鲤鱼从他面前的水里过身,都能分出公母。游上水的鱼群就要过去了,为何还不见他撒网飞钗?
“爸爸!这回你又估计错了。”
抓老三捂住鳅儿的嘴,眼光射向每一丛密集的芦苇,射向每一株枝繁叶茂的白杨树。
湖上送来一阵凉风,芦苇、白杨,轻轻地摇曳,唦唦作响。
鳅儿推开抓老三爸爸的手,心想:鲤拐子爸爸定是喝醉了酒,躲到哪个角落里睡懒觉去了。看来,今天又不能把他接回家去了。唉唉!这也好!不!不好!不知为什么,他盼望鲤拐子爸爸回来,又害怕鲤拐子爸爸回来。这些天,他痛苦难熬,心神不安。他投鱼食,忘了渗水;他织鱼网,结错了网眼。他还经常住了手,望着近处的春柳湖水,望着南天底下的金牛山巅,痴呆呆出神。有时,他甚至暗暗地埋怨妈妈不该和抓老三爸爸结婚。然而,妈妈和抓老三爸爸结婚又有何不好呢?如果不是那样,他和妈妈的骨头恐怕打得鼓响了。哪能熬到今天呀?
那时,妈妈带着他,挑土挖泥,插田种地,尽是干的渔家不会干的农活,挣的工分少,收入难以维持生活,一天天揭不开锅。
抓老三爸爸当时还是条光棍汉,为帮助他母子俩,每当更深人静,便不声不响地从自己的看湖船上,潜入甲鱼经常出没的湖水里,想方设法抓只甲鱼,悄悄放进他家的水缸里。
早晨,妈妈舀水洗脸,以为是甲鱼自己爬进水缸的,高兴地招呼他观看。
妈妈捉了甲鱼,提到县城卖了三元钱,买回几斤米。
过了两天,妈妈又在水缸里发现一只甲鱼,当提到县城去卖的时候,村里的人们都说是鲤拐子爸爸在阴朝地府保佑他母子俩,夜里送的甲鱼。
妈妈只是露出一丝苦笑。
买回来的米吃光了,正在这节骨眼上,水缸里又冒出第三只甲鱼。
这次,妈妈没声张,也没明目张胆地提到县城去卖。觉得这里头有蹊跷。悄悄地卖了甲鱼,又悄悄地买回了米。
每天半夜,妈妈藏在屋角里观看,一天,两天,第三天半夜里鸡叫头道的时候,看见厨房门不声不响地开了,溜进一个高大的黑影,熟悉地走拢水缸,弯一下腰,又立刻跨出厨房,再在门外把厨房门带拢。
过了片刻,妈妈点灯,走进水缸,举灯一照,一只足有二三斤重的甲鱼,正在水缸里不停地爬动。
这一切,妈妈并不感到惊奇,好像全在意料之中。
妈妈没有睡,就着灯光纳鞋底。
第二天,进城卖了甲鱼,一半钱买米,一半钱扯了二尺青色灯芯绒。
三个夜晚,妈妈做成了一双漂亮大方的灯芯绒方口布鞋。
夜里,妈妈将布鞋放在水缸架上。
早晨起床一看,布鞋没有了,水缸里有一只甲鱼。
此后,妈妈将鲤拐子爸爸生前穿过的衣服,一件件地清出,洗净、理平、补好,放在水缸架上,衣服一件件地取走,甲鱼一只只地出现。
时间久了,人们发现妈妈眼里闪射着希望的光辉,脸蛋上有了荷花似的红润,母子俩的生活也过得井井有条。
人们又觉得单身汉抓老三变了样,再不是邋里邋遢的样子,一年四季捡拾得熨熨贴贴,每一个补疤都是平平整整。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风声,很快传进了渔场革委会主任的耳朵里。他派出基干民兵,埋伏在他家屋档头的苎麻地里,监视妈妈的一切行动。
当他们发现抓老三悄悄旋开厨房门的时候,扑上去一把抓住,连同妈妈一绳捆了,挨村游斗批判。
鲤拐子爸爸留下的房屋和一切财产,全被渔场没收。
抓老三失去看湖资格,上岸作田。
八月十五的夜晚,妈妈和抓老三挨了批斗回来,都无家可归,便带了他,来到湖边,对着一轮明月,拜了几拜,然后相互一拜……
鳅儿回想到这里,不禁望了抓老三一眼,说:
“爸爸!那鲤拐子爸爸,我们还要不要他回来呀?”
抓老三一字一句,如同铁板钉钉,说:“要尽快地把他找回来!!一同建立牛蛙养殖场。”
“你太好!你真是我的好爸爸!”
这些天,抓老三费尽心机,四处搜寻鲤拐子。
他躲到农贸市场的进口处,对每一个挑鱼篓,挎虾篮,背鳖筐的渔民都要从头到脚地审视一番。
眼下,正是鲤鱼散籽的旺季,春柳湖注入沅水的口子上,水草茂盛,流水回旋,是鲤鱼咬尾交配的天然场所。
过去,每到这个季节,鲤拐子和荷香不是划着小五斗渔划子,就是躲在岸边的芦苇丛中,或是白杨树上,往水里撒网飞钗,捕了鱼,两人唱起那支喜爱的渔歌:
滩上芦苇根连根,
水里荷花茎缠茎,
……
抓老三坚信,今天风和日丽,鲤拐子肯定会到这里来捕捉散籽鱼。于是,他提了渔网,带着鳅儿,在这里守候。
湖水缓缓流过,散籽鲤鱼过了一群又一群,仍不见渔网落水,鱼钗腾飞。
这时,鳅儿动弹了一下,张开嘴,有话欲说,看一眼全神贯注的爸爸,又闭紧了嘴唇。一会儿,鳅儿抓抓耳后根,一会儿,鳅儿搔搔大腿,一会儿,鳅儿伸手捉住落在芦苇叶子上的一只蜻蜓,摆弄过来摆弄过去,终于忍不住踮起双脚,抱住爸爸的脖子,嘴唇动得好快。
“这!”抓老三盯住鳅儿脸上,搓着双手,样子很为难:“这,这不好吧!!”
鳅儿着急地指指爸爸的手,又指指自己脸上。
抓老三狠狠地咬住嘴唇,抬起手,对准鳅儿脸上一巴掌,提高嗓门骂道:
“你不听话!你这贼种!我打死你!”
鳅儿撒腿就跑。
抓老三手提渔网,紧追不舍,边追边骂:“你这贼种!要你读书,你不用功,尽搞歪门邪道。你养牛蛙,你有本事?你有技术?”
鳅儿回头望一眼,嘴里哇哇哭喊。
父子俩追来赶去。抓老三左一声“贼种!”右一声“贼种!”骂个不停。鳅儿好伤心,越哭越凄惨,牙齿啃土,摔倒芦苇丛中。抓老三箭步扑上去,对准鳅儿屁股上几巴掌,骂道;
“你这贼种!就给老子死在这里,再要进我的家门,就要打断你的狗腿!”
鳅儿挣扎着,真像一条泥鳅翻来滚去。
抓老三怒气冲冲,提起渔网离去。
鳅儿爬起身,坐在草地上,嚎啕痛哭,边哭边诉说:“嗯嗯!我到底做了什么错事呀?我有什么事情对不起你呀?你动手就打人,开口就骂人。嗯嗯!我是贼种!我是贼种!嗯嗯!都怪我那鲤拐子爸爸不该做贼老倌!”
突然间,从鳅儿身旁的白杨树上跳下一个大汉,正是那天在滩地上给他捉牛蛙的那个人。
“鳅儿!你莫害怕!”鲤拐子早就在树上盯视他们好久了,心里矛盾极了,眼下,他再也忍不住。“我就是你的鲤拐子爸爸!抓老三不要你,我要你。”
鳅儿扑闪着眼珠。
“鳅儿!快叫我一声爸爸吧!”
“抓老三爸爸!快来呀,莫让鲤拐子爸爸跑了!”
“嗖!”渔网旋开,迅疾落下。鲤拐子醒过神来,提腿奔逃。可是,迟了。渔网不偏不歪地把他罩住了,他挣不脱,跑不动。
鳅儿连网带人一把抱住,连声说:
“你跑不掉啦!你跑不掉啦!”
鲤拐子浑身裹满渔网,只好规规矩矩地站着,他盯着抓老三,暴发出一阵狂笑。接着他对鳅儿说:“乖乖!我中了你的计了。”
鳅儿见他边狂笑边流泪,异常痛苦的神态,他犹豫了,松开了手。
抓老三紧抓纲绳,生怕鲤拐子跑掉,说:“金鲤哥!跟我们一起回家去吧!”
“家、我回家?哈哈,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