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邱礼仪,策马西南都是情
邱礼仪,福建泉州人,工程师,1964年毕业于北京地质学院普查系。高个,白条褂子,棕色裤子,牛皮鞋,瘦长脸,头发向后梳,高额头,高鼻梁,浓眉,大眼,嘴唇周围黑黑的浅胡子,浑身皮肤黝黑。1984年10月6日上午,他接受了我们的采访。他十分健谈,边谈边做手势。
我基本上都在野外工作,刚在室内工作两年,我是泉州人。学校毕业出来,分配到四川地质局,安排在攀枝花矿区工作。那是铁矿,规模很大,在2000多米的大火山上。属于彝族区。
我们进入攀枝花矿,没有人,进去是坐牛皮筏子进去的,一次一人。一年以后,四川省地质局要搞21万平方公里的地质图,包括四川的甘孜洲,阿坝洲,红軍长征的大雪山一带,青海的玉树一带,西藏的昌都地区,云南北部的迪庆藏族自治州。以前是空白区,没人搞过地质。地质部要成立一支能吃苦的队伍,跟土匪,高山,雷电打交道。
从1966年开始,我带一支分队,搞了十年。“文化大革命”后,1975年我就回到福建,在闽西长汀一带,主要是搞矿产普查,带一个分队,第一次找磷矿,第二次找铁矿,后来是找重晶石矿,这中间还找过沸石矿,一干就是5年。1980年,党的政策明确提出,要照顾知识分子,组织上考虑到我泉州家里有老有小,为了便于照顾家庭,就把我调到地质9大队。1980年到1982年搞区域地质填图,1:5万的比例。后来,我在队部搞综合研究,基础地质,编图。还搞经济地质。这就是我的经历。基本上都是在野外工作和生活。
我的工作、生活比较有意思的还是在四川那一段。整天骑着马,毛驴,穿行在大山、草原、湖泊之间。我从小在泉州长大,吃苦无所谓。6000公尺的高原地区,无所谓苦,虽然看不到人,但很有意思。随身只有部收音机。每两个月,或一个月,两个小组才能碰头一次。如果不按时碰头,就是出事了。我们100多人,都骑马,各自带着手枪,或机枪,那十年下来,大约牺牲的人数相当于两个小组的建制。
我们离开川藏公路,连续走了七天七夜,估计200公里,靠着指南针、军用地图,穿过原始森林,藏族同胞做向导带路,七天七夜没碰到一个人。森林里是灌木林,松树,大杜鹃花,登了二郎山几十趟。那种生活,很苦。
我们工作的是三江地区:雅砻江,澜昌江,金沙江。不毛之地,无人烟区域。那一片,过去地图上是没有详细的记述的,我们进去,作了填补。我们与金钱豹,野熊,狼,打交道。钓鱼,当地叫土鱼子,没有鳞片,长条条的,圆滚滚的,很多。没有线,就用手套线,用大头针做钓,两个小时可钓几十斤。金沙江里的鱼叫细甲鱼。石头底下有一种水爬虫,捉到,作为钓饵。
我们带进山去的是腊肉,海带片,生姜片,黄花,盐巴,吃上两个月,成都再给我们送进去一点。有时断粮,我们就吃马料—蚕豆。分队7个人,12匹马,一人一匹,其余5匹马是驮东西的,帐篷呀,粮食呀。藏族话:水叫“缺”。毛泽东思想,叫“毛泽东拱巴”。房子,叫“拢巴”。打招呼:喂!就是“阿啰”。亲切一些的,喂!就是“阿巴”。烟,是“多挖”。那时,藏族也不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只知道我们是敲敲打打的。
一次在昌都县的妥坝区,有土匪,是兵站的同志讲的。大家一听这个情况,不敢深入进去了。我就主动要求去。条件是人由我挑,枪要好的。领导同意了。给了我7个人。兵站负责同志讲,那地方很复杂,土匪多,还是别去的好。我要去,要他派几个兵护送。兵在外围,听到枪声响,就接应我们。技术人员工作,工人站岗,有情况及时报告。晚上,住帐篷。工作时,有工人报告:大树后面有人。我说:把枪对准他。我们工作了四天四夜,接近川藏公路做饭时,突然,一个藏族人骑一匹光背马,向我们接火,问我们去什么地方。问了以后,往回走。土匪的马是没有装马鞍子的,一人两匹马。这是土匪的象征。附近商店是12点开门,下午3点关门。我就指挥向30公里外的青泥洞出发。晚上有六七十个土匪,在青泥洞附近找我们,没有找到。在玉峰铜矿,土匪包围了我们地质队,每个土匪两把大刀。我们地质队先向妥坝兵站求援。妥坝兵站没办法,要坚守油库,不能离开。又向青泥洞求救。也无办法。就向200公里外的兵站求援。地质队开了一辆小车,冲出来,灯光强烈,土匪的马害怕,让出一条路,赶到妥坝兵站,报告了情况。兵站派了一个司务长、一个战士,带着冲锋枪。他俩对空放枪。土匪问:干什么的。答:解放军部队。后面一个班,最后两个连正跑步前进。突然打开车灯,马受惊,让出一条路,冲了进去,和地质队一起还击。土匪吹响口哨,逃掉了。第二天我去兵站,指导员还以为是我们被包围了。我说:我没电台,如果被包围,只能拼一场。这是1971年的事情。
那时,土匪经常诱骗我们出村子,我们不上当。有一次,十几匹马突然跑了,我命令两个藏族向导把马追回来。半个钟头后,他俩追回了马。我问什么原因。两个藏族同胞讲:从山坡上下来一个白白的东西。我喊醒了一个四川的党员同志,我俩一个提了一支枪,在地上爬着前进,我俩商量,如果有人来,就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只要见到有人,就把他打死。晚上不能完全入睡,站岗,如果打散,明天在指定地点会合。我们分三班轮岗。从一点到两点多,由我站岗。我听到对面山坡上有响声,马就惊慌,想跑,很凄惨。我也很害怕。发现是狼群。我把同志们喊醒,提起驳壳枪,对着空中连放了三枪,就没事了。第二天,我们去找矿,从距我们驻地20多里的一座牧场经过,得知昨夜有20多头羊,几头毛牛被狼咬死了。狼群面对汽车时,狼不怕。汽车迎面压过去,狼就突然逃掉了。
在这一段,我们骑着马过去,狗熊不让路,马很高大,每头至少1000多斤。狗熊只有300来斤。狗熊的皮很硬,子弹打不进去。狗熊没被打死,它就冲过来咬你。我们就拿着面盆,饭盆,敲得叮叮当当响,它们就害怕,跑掉了。狼也怕这声音。这是老百姓告诉我们的方法。狼在黑夜里怕火。它们晚上用掌子敲我们的帐篷,我们就睡在里面。
我们在格曲河的南边,看到狗熊在河对面捉老鼠,老鼠没有尾巴,抓一只,往屁股底下放一只,不压死,又去捉另一只,原来那一只又跑掉了,又再去捉一只,围着老鼠团团转。狗熊很笨,我们看得很好笑。我们在昌定地区,经常看到老百姓的脸孔是往一边歪着的。因为包谷成熟时,狗熊来偷包谷,老百姓去赶。狗熊最怕人的脸,首先一掌就抓人的脸,一掌就把人的脸抓到一边去了。其余看守包谷的人就敲盆子,狗熊吓跑了,受伤的人送到医院,面皮已经萎缩,再不能复原,脸就歪了。
一次,四清工作队的老同志开枪打狗熊,狗熊受伤,没死,就逃,逃到一棵树后,躲起来,老同志没看到,追上去,被狗熊打翻在地,老同志很有经验,假装死了,脸面朝地。狗熊以为他死了,坐在他身上,打算把他推到雅江里去。狗熊不吃人肉。另一个小青年追来,看到这番情景,吓坏了。狗熊看到小青年,站起身,扑过来,小青年提起五四式手枪,啪啪几枪,打到了狗熊的心脏。狗熊最怕打胸膛。狗熊死了。老百姓们便扎了木筏,顺雅江而下,把老同志送往医院治疗。
那年秋天,我们在四川金沙江边测量地质厚度,工人李振庭,从部队转业的机枪手,中饭后,大家都休息,他想进山采点蘑菇,独自背只背篓,朝山沟方向走去。我想不大妥当,单独去存在危险。我不要他去。他说没关系。我就把手枪给他了。不一会,他回来了。裤子破了,脸抓烂了。他说,五条狗熊追他一个人,他从悬崖上跳下来,才甩掉狗熊的追赶。他开枪,一梭子弹打完了,也没阻挡住狗熊对他的追赶。我闻了闻枪,果然还有火药味。是他在树下发现了小狗熊,打小狗熊,洞内大狗熊出来,追他,他开枪,枪响,狗熊停,枪停,狗熊追,五只狗熊同时追,他急中生智扔去背篓,狗熊追背篓,一看,上当了,又追他,他从三四米高的崖上跳下来,裤子在树杈上挂破了。第二天,李振庭提了步枪,再去打狗熊,我不让去,他要去。有一个藏民要求同去,借我的枪,我没肯,怕出问题。另一个地质工者有支猎枪,借给了他。我心想:也好,看到底有没有狗熊。他们去,打枪,狗熊跑了。在狗熊住过的地方,小狗熊没打死,大狗熊发疯了,把大树拔起来了。过了一天,乡长回来,听说有狗熊,上山去打回一只,熊胆都擦破了。把狗熊剁成块,分头扛下山,共400多斤。仅熊胆就有18斤。
在藏区3元钱买一只羊,无论大小,任你挑,还杀得好好的。一头毛牛,20元。那里的鸡,很小,每只只有一两斤,脑壳小小的,会飞,3毛钱一只,任你自己捉,捉不到就用石头打。一元钱可买35个鸡蛋。乌鸡,在树上睡觉,我们发现了,打一枪,就是几十个。一只熊掌,在西藏值5毛钱。獐,鹿,麂子,野鸡,是很好吃的。黄羊跟着人走。攀羊,一只上百斤,爬到山崖上,我们打一枪,就掉下来了。野兽,跟人还是可以和平共处的,你不惹他,他不会惹你。见到鹿我们就打,它不会还击。羊、岩羊、黄羊、獐鹿、兔子,都可以捉到。兔子肉最好吃,在那些动物中算得上第一。高原上什么动物都有,唯独没有老虎。有一次过草地,我们在老百姓挖的陷阱里,捡到一头獐猪。有一次在公路上行进,看见路中间盘着一条蟒蛇,用石头把它砸死,蛇皮卖了几十元,蛇肉煮汤,肉很嫩,很好吃,汤清甜无比。有一次,我们7个人上山,打了一只一百多斤的山羊回来,用高压锅炖,一餐吃了十多斤,其余的全扔掉了。鹿血可以治胃病。猎人打了一条马鹿,给我们一条腿,78斤,晒干,哪个地质队员患了胃病,就煮鹿肉吃,吃几次胃病就好了。那里像大仓库一样,要吃什么,只管去拿。
那里的水很冷。水里有很多的鱼。有次测量遇到解放军,把我们接进他们的驻地住下。刚安顿下来,司务长向我借了7匹马,说是出去一下就回来。果然,他出去不久就回来了,只见每匹马驮了两个大麻袋,袋里全是鱼。原来是他用一只手榴弹在雅江里炸的。晚餐,解放军用鲜鱼招待我们。第二天中午,司务长带着我和两个战士去河边钓鱼。他们三个钓鱼,我剖鱼。我剖一条鱼,他们钓起来两条鱼。只一个多小时,钓了100多斤鱼。此后,我们也钓鱼,吃不完的就铺在草地上晒成鱼干,每次回到队部,把鱼干、肉干送给家属,很受欢迎。
藏族不吃鱼,他们把鱼当成水菩萨。我们吃鱼,他们很反感,偷偷的骂我们。“稀稀拉拉!”是藏族骂人的话。金沙江旁,细甲鱼,七八斤一条。我们想换一下味道,吃鱼丸子。这道菜只有我这福建人才会烧。野韮菜,比家韮菜还好吃。鱼丸子里放一点野韮菜,味道更鲜美。我们留当地的乡长吃饭,没告诉他是鱼丸子。他吃了,问他好不好吃。他说好吃。我们告诉他,吃的是“亮”。他不相信,把鱼骨头拿给他看,他立即吐得一塌糊涂。藏族把乌鸦当旱菩萨,把鱼当水菩萨。因为藏族人死了,采用两种处理办法,一种天藏,死尸剁成豆腐块,放在山上,脸朝底下,烧树枝,冒大烟,乌鸦看到了,就来吃。那年部队进西藏时,司务长在小河边洗肉,被乌鸦啄走了一块肉,他火了,开枪打死了一只乌鸦。藏民见状,包围了部队。部队怕事情闹大,枪毙了司务长,作为烈士对待。还有水菩萨,就是人死了,用一根牛皮,系在脖子上,拖到河里,让鱼吃。尸体被鱼吃了,和尚再把骨头捡回去,砸碎,撒上粘粑粉,让乌鸦吃掉。天葬场里,有很多鹧鸪,有很多头发。我们看了,很怕,提起手枪壮胆。我在新龙县上占区,半夜听到有人敲门,秘书告诉我,桥上有人影,是否坏人破坏。我俩提了枪,就一起过去了,发现有人,悄悄包围过去,原来是死了人,扔下水,水葬。1971年,在昌都的澜昌江钓鱼,发现有一根绳子,拖过来一看,绳子上系着一具死尸。
藏族是乱婚制度。只认得到母亲,认不到父亲。一次,我们在金沙江旁的贡觉县与山崖县之间的一条沟里,藏民见到我们,是第二次见到汉人,第一次见到汉人是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见到我们,边奔跑边哭喊,我问翻译小孩哭的原因,得到的回答令人啼笑皆非:小孩边哭边喊,他见到了从没见到的野兽。我们到张国焘部队留下的老红军家里去,慰问,送给他们毛主席像,给他们理发。他们哭了。他们跟藏民结了婚,生儿育女。对外面的情况一点都不清楚。藏民对汉人很客气,很热情。你尊重他,他就尊重你。过去,他们饱受藏族土司,相当于汉族的地主、富农的欺压,如今当家做主人了。他们十分感谢毛主席、共产党。他们把我们当成毛主席、共产党派去的人,所以对我们特别亲切、客气。
我们的翻译,母亲是藏族,父亲是汉族。翻译叫“通月”。到他家做客,一进去就敬酥油茶,是用长木筒装着的。先把茶叶倒进去,再放牛奶。牛奶装在羊皮缝成的袋子里,反复揉,牛奶就从毛孔里冒出来,刮下来,放进茶里。对尊贵客人,就打鸡蛋到里面。我第一次不能吃,想吐,但不能不吃。藏民给你东西吃,你不吃,就是对主人的不尊重。藏族吃牛肉是不煮的,牛杀了,剥皮,用刀子一块块割下来,沾上盐,就吃。
1966年4月,我初次进入藏区,与康定县篮球队打友谊赛,打了20多分钟,人很难受,海拔2800多米,二郎山,3800多米,严重缺氧。我为了锻炼,就把车开到4290米的山上,从上跑步到下面,习惯了,再打球,就不累了。我当时年轻,27岁,体质好,所以干什么事都把我推到第一线。尽管一个月看不到一次电影,尽管没有煤油点马灯,尽管风大无法点燃蜡烛,但我们不觉得苦,反而觉得那种工作和生活很有意义。分队没有女的,全是男同志,连开个玩笑的对象都没有。我开始骑马,很怕,半天以后就可以赛马了。有时也摔得头破血流。骑马人体力要好。因为马往前跑,是没问题的,就怕突然转身,会掉下来,比较危险。
有天,我们正在走,听到前面枪响,我催马跑过去看。是翻译打了一只兔子。我说用子弹打兔子化不来。晚饭后,他就去打獐子。天黑了,刮风,他没回来。我带上几个人,举着火把去找他,听到他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呼喊声。我们赶紧迎过去,原来他打了好多獐子,一次搬不走,分为两次,轮着搬。所以迟迟不能归队。他见到我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用子弹打了这么多獐子,这该合算吧!有一天,我们去瓦日看铜矿,天黑了,我们看不见路,只好让马在前面引路,走着走着,走到一处,马不动了。我们划火一看,原来是走到悬崖边了。一匹马接着一匹马,不能转身。我们就朝山下喊:“啊啰!啊啰!”上来了一个藏民,从马肚子底下钻上前,把马鞍子卸下来,再把马一头一头的拉转身。他引领我们的队伍下山,还帮我们背马鞍子。他把我们直接带进了他的帐蓬,留我们住在他家。我吃了他家招待的奶粉,肚子疼得打滚。翻译就找老阿妈的麻烦。老阿妈吓坏了,通夜守着我,给我喂羊奶。半夜,我拉完肚子,好了。休息了三天,走时,我给老阿妈送了三斤茶叶,她哭了,送我一程又一程,还流泪了。
有时也会与藏民发生误会。那年9月底,我们在乡城测量,那里核桃很多,质量好,价格便宜,一角钱一斤。大家考虑到11月返回内地,于是都买了点核桃。我们返回内地,途经一座藏民的村子,藏民把我们包围了,抢了我们的核桃。我们的人要打。村长也希望我们打。有一个当过兵的藏民,不许村长打。村长和这个民兵打起来了。我就问一个背步枪的人,他是公社武装部长,藏民为什么要抢我们的核桃。原来是我们此前从这里过去的时候,马吃了他们的青稞,没有赔偿他们。其实这不是我们的马吃的,是马帮的马吃的。我们把事情真相讲清了,他们就把东西还给了我们。
我们绘制的昌都地图,准备去参加加拿大盟得尼尔利国际地质年会。因为东山地区去参加了,我们就没有去了。绘这个图,是从1966年开始,1971年结束。后来又在高原上绘1:20万的地图。昌都是西藏文化最发达的地方。原来属于西康省。后来,金沙江以西,划给西藏。站在峡谷的两岸,可以说话,要走过去握手,却要走一天一夜。有一次测量,七八十度的坡,只有尺把宽的土梯,两公里长,下去有七八百米,掉下去了,骨头都没有了。当地人在千把米高的陡壁上凿了一条小路,伸向江里,只看一眼都头昏。沿川藏公路两旁的藏民洗脸,很清洁。一次,我们走进了内地,听到老远的地方有声音,是一个长头发,个子比我们高的人,穿件羊皮袄,躺在地下。藏民一辈子不洗澡。这是他们祖传下来的生活习惯。有一次,下雨,雷就在我们头上滚动,害怕导电,把身上的罗盘,铁绳,还有子弹,全部扔在一旁,死死的抓住缰绳,马就打圈圈。等到雨住了,就回来捡起先前扔下的东西。有一匹马,到了它的老家,它认得出来,高兴,跑到前面去。鞍子掉下来,马受惊,它猛转身,其余马受惊,人摔下来,有的挂在树杈上,还有的掉进江心。我走在最后,马上跳下去,抢救。我就写了一张条子一手举着,一手提着手枪,在公路上拦车,来了一辆自行车,看到我,摔倒了,以为我是土匪,被吓坏了。我要他带着条子,到县招待所,找到我们的人,把条子交上去。我的条子上写的是,要马上派医生,派车子过来救治伤员。那个人把我的条子交给了粮食局的一个司机。司机喊不开招待所的门,就从墙上翻进去,守护的狗扑上去把司机咬伤了。招待所里正在午睡的人听到狗叫人喊,赶紧起来了,招呼制止了狗,马上派人,飞车来抢救我们。车冲过了我站的地方,我鸣了三枪,车停下,让我上车,把伤员拖回县城,全部救治好了。此后,我们又绘制了1:100万的地图。在这里找到了许多矿,主要是铁矿,铜矿,金矿。
有一次,我们要18匹马,去看一个地方,一个17岁的女娃赶了18匹马,赶到察雅县来接我们。因下雨,我们不去了,要她把马赶到山上去放。第二天,她告诉我们,到了她家,另换一个男人给我们赶马。我叫翻译给她1块2角钱。当地行情,赶马是8角钱一天。给钱,她不认识。告诉她,这是钱,可以买回菜叶。她高兴得不得了。到了她家附近的山头上,她狂呼,告诉她爷爷,她拿到钱了。
我们有七八个组,要七八个翻译。上面派了女同志卓玛给我们组当翻译。卓玛本来是派到民族学院去学习,回来当区长的。卓玛作风不好,就要她离校回去了。她到我们队当翻译,与我们组里一个叫马翠良的同事好上了,生米煮成熟饭,她对马翠良表示,如果不与她结婚,就跳澜沧江。马翠良无奈就与她结了婚,带回了四川。卓玛,藏语就是漂亮的女菩萨。还有一个同事是四川人,没钱回到当地讨老婆,就带回去了一个藏族姑娘。
当地林场场长是福建人,接我们到林场去玩,用梨子招待我们。他在我们面前痛哭流泪,诉说他的身世,他是随部队进藏,战斗中负伤,就地安置,讨了藏族老婆。几十年来,他特别想家,想亲人。他见我是福建人,就把我当成了他的亲人。他问我生活上需要些什么?我分队的工人说:别的都不需要,只要包白菜。在当地,包白菜是十分珍贵的。本地不产,要从内地运过去。他把储藏的几棵包白菜全部送给了我们。他除了送给我包白菜,还送给了我马苓薯。这在藏区都是很珍贵的。我感觉到只收他的东西不好意思,就回赠了他一箱面条。他十分高兴。
藏民喂猪,是赶到山上,半月才看一次,不见了,就找一找,找不到,也就算了。有次,我们发现一群猪,以为是野猪,放枪打,打死了两头,其余猪还是不跑,我们就用棍子赶,也不跑。到了区里,把这事告诉区长,才知道是区里喂的猪。我们要赔偿,他们高低不肯要。藏民喂羊,白天赶出去,晚上收回来。有的藏民种点青粿。西藏察雅县香堆区,是文成公主嫁出去的地方。这里是种粮食的。
我家里只有母亲,父亲早年去世,母亲也就我一个儿子。我从小在泉州长大。1966年夏天,母亲病危,发电报要我回去见最后一面。我日夜兼程,所有火车均因红卫兵串联,不通,只好坐汽车,搭货轮,费尽周折,花半个月时间才赶到家。那年我28岁。还好,我到家时,母亲病情有所好转。可我无法留下孝敬老人。亲戚都劝我找个对象,替我照顾母亲。我匆匆忙忙回来,在泉州市里哪能找到好老婆。于是我就在农村找。因为农村姑娘纯扑、诚实、忠厚,不得偷汉子出问题。这既是迫于无奈,也是正确选择。从相亲到结婚,整个过程仅10天。婚后我在家也只住了一星期,人家婚后都是度蜜月,而对我们地质工作者来说,小两口有一个星期的甜蜜时光,就已经是十分奢侈的了。我留下妻子在家守候老母,我含泪踏上了归队的旅程。这些年,我妻子在家尽心尽力地侍候我的母亲。我得以在遥远的藏区安心工作。可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把妻子的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政策规定,丈夫要具有工程师职称,工龄要满20年,妻子才能农转非。我今年8月1日已有了20年工龄。申请妻子农转非的材料已经报上去了。孩子还没有上户口,只有出生证。大的是男孩子,16岁了。小的是女孩子,14岁了。大的读高三,小的读初三。两个小孩上学读书因为没有户口,遇到很多的麻烦。常人是不可理解的。
我们北京地质学院是5年制。我如果是中专毕业生,早有了20年工龄。大学生多5年学龄,规定的20年工龄,也要从参加工作之日算起,这一点都不合理,不合法。像我这样相同情况的一批工程师到一起,就私下斥骂,制定这政策的人简直是猪脑袋。
我从泉州,到北京,突然分到西藏大山区。我对在那里工作,没有半句怨言。每月工资90多元,也觉得很满足。但是爱人户口迟迟不能农转非,严重影响孩子上户、入学,诸多后顾之忧,我是有意见的。我结婚了,只住了一个星期,把母亲交给爱人护理。母亲动大手术,也是爱人护理。我第二年没回来,第三年才回来探亲。
国家建设各方面都需要重晶石,王文华要我去长汀看看,对那里的重晶石储量作出判断。到底有多大?是大矿?还是小矿?当时争论不休。影响到领导层的决策。我先看了区调资料,表示不想去。王文华就一定要我去。我带了福州地质学校5个实习生,坐车到长汀,途中花了一整天时间。我查看了两天,得出结论:不是小矿,而是大矿,厚度6米,长度800米。大山深处,山上的树叶堆积了两尺多厚。我和5个实习生顺着矿的走向,每隔十米摆一个学生,打大S型往前追,仪器扫过去,落叶太厚,看不到地面。追呀追,追到了6000米,看见被大风刮倒了的一棵大树,树根把重晶石拔出来了,裸露在地表。我们高兴得欢呼起来,信心和劲头都更足了,继续往前追。接下来,我和5个实习生,进入无人烟地区,勘查了三个月,每天不是钻茅草,就是穿荆棘。有时没有水,洗不了米,做不了饭,就啃生红薯。有时遇到一丝山泉,就赶紧捡柴,生火蒸饭。直线进山都是6公里,再加上山下沟,七曲八弯,就不知有多远了。我和5个实习生,从1979年7月份到11月份,在深山老林里连续勘探了5个月没有出来。直到确定找到重晶石矿了,我这才要求组织上派两个女孩子给我们煮饭,以便我们集中精力继续勘探查明重晶石矿的储量。我们在其中勘测了一小块,储量就有4410多万吨。目前正在开采。打钻,打到200多米深处,都还有矿。重晶石的作用很多。把重晶石打成小块,压井喷立竿见影。医药上贝餐透室,油漆上的立得粉,都是重晶石提取的。造纸业更是需要。永安重晶石矿,含量70%,是目前亚洲最高储量的重晶石矿。整个矿体长度有6000多米,只开采了800多米,就有4000多万吨。据我所知,整个山东省,才有1000多万吨重晶石储量。德国的里英重晶石矿,储量才500多万吨。一吨重晶石,美国人出价36美元,我们要50多美元。如果磨成粉,就升值为80美元一吨。美国专家来看了永安重晶石矿以后,邀请我们去美国介绍经验,与他们合作探查重晶石矿。作为地质工作者,不管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累,只要找到矿,就是最大的幸福。
永安矿上马,进入施工,就到了1980年。我这才向组织上重提调回老家泉州的要求。省局党委很快作出了同意的批复。我走时,我的大队长兼党委书记杨春生不干,硬要留我。他问我重晶石矿有无把握,我说:“有绝对把握,如果没有矿,你到泉州去抓我。”他追问:“你怎么有把握?”我说:“我搞地质的,没有这点把握,还搞什么地质。”目前有100多人在那里勘探。原规定50万吨就是大型重晶石矿。美国要求我们每年向他们出口20万吨。要运到内地,公路受不了,必须修铁路。我们坚持要价50多美元一吨。否则,不卖。重晶石在沉积岩里面。永安矿仅勘探就可干十多年。一年开采30万吨,可开采上百年。
地矿部部长孙大光曾是四方面军的,那年他在海南岛参加了油田会议之后,专程飞福建,要看古田会议旧址。途中,陪同的省局领导顺便向他汇报了永安重晶石矿的情况。他听了为之振奋,瞻仰古田会议旧址后,特意绕道永安,考察了那里的重晶石矿,他称赞:“永安矿的发现,既加快了老区人民致富的步伐,又助推了国家四个现代化的进程。毛主席在天有知,肯定伸出大拇指夸奖你们为全中国人民做了一件大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