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董知全,山水秘密全知晓
董知全,江苏盐城人,工程师,1958年毕业于南京地质学校矿勘专业,分配到福建省龙岩地区地质局工作。圆脸,脸上两个酒窝。大耳朵,平头,黑发夹白,淡黄色眼镜架,铁灰色的良褂,拖鞋。说话不急不忙。我们采访他,是在1984年10月7日的上午。
我被分配到龙岩地区地质局工作时,这个单位刚组建,业务归口福建省地质矿产局管。开始3个人,以后发展到7个人,成立3个分队,一台钻机。20多年来,其中去贵州11年。
龙岩地区有九个县,每个县都有地质队,我们主要是指导县地质队。1959年,我们专区地质队3人,从长汀县出发,向北,经过1年,转到南部,再到西部,对全县的矿床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踏勘,不要求做太细的工作,因为资金有限,但标准较高,比如说煤,煤洞在哪里?有多少储量?用罗盘,皮尺,测绘地形图,标出储量。踏勘过程中,编辑踏勘简报,一式三份:大队,地方,自己各一份。每天早上吃了饭出发,中午在当地老乡家,碰到什么吃什么,生活十分艰苦。1962年,国家遭受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们下马了,合并到福建省地质矿产局第5大队,主要是搞无烟煤,现在是搞有烟煤。
1963年,我们30个人在漳平大坝普查煤矿,大队技术负责人要求1964年元旦写出普查报告。几天几夜没睡觉。我搞储量计标。每天6点钟起床,吃了早饭上山,11点下班,中午休息一下,又干到晚上6点,吃了晚饭又干到半夜。吃点加餐,又干到天明。从12点到转钟2点,是特别累、特别要睡的时候。喝浓茶,抽烟,驱除劳累和瞌睡。终于在元旦前写出了报告。
1964年10月份,在贵州水城,寻找煤矿,目的是利用水城的煤,支援西南建设,支援四川攀枝花铁矿炼焦。再从攀枝花拉矿石到水城炼钢。这是当时的设想。
1965年7月1日,我们在贵阳麻城找到了我国的第一座金刚石原始矿。那种喜悦无法形容。金刚石的作用:用于电线钢丝,电灯泡里的乌丝。之后,山东找到比较大的金刚石矿。一个习拉是200毫克。颗粒越大越值钱。碎片值不了多少钱。人造金刚石,硬度还是不过关。
我从1965年到1975年10月,都是在贵州寻找金刚石。金刚石比一般矿石重量的比例大得多。找到它的兄弟,才能找到它。重砂就是它的兄弟。重砂测量、重砂取样比较辛苦。在河槽里水流的地方,突然让水转弯90度,重砂就沉积下来了。我们在贵州省瓮安,一行13人,2个地质,1个检验,淘冼2个,炊事员1个,其余是工人。每次取5个地方的重沙子。取到大样时,大家都在一起搞,如果取的是小样:几十斤,100斤左右,就是一个地质员带一个组。普查拉开横线30里,每年搞七八次,短的一个星期,长的两个月。地质工作流动性比较大。在矿区工作,每次一般可稳定两三年。
从贵州回到福建后,我被安排在龙岩马坑铁矿,指挥20多台钻机,寻找煤矿。地质工作是艰苦的。在农村搞普查,只有南瓜,黄瓜,白菜,猪肉、鱼虾都买不到。中午带馒头上山,有的是前一天晚上的剩饭,炒一炒,带上山当午饭。带上山的南瓜,中午就酸了。天热,馒头硬了,吞不下去,就用冷水泡,泡软了在吞。那年在安溪县下溪坑找矿,当地老乡不种什么菜,我们就到街上买咸菜干,有时也能买到一点肉,放在一起蒸,早晚餐也是咸菜。有时借住老乡家,没有正规的房间,就住在猪栏上面,下面是猪,蚊子多,臭气重。有时住在自已搭建的工棚里,垫上稻草,跳蚤多,满身痒,捉不住,就在手掌上贴一块胶布,压跳蚤,十捉九稳。被子上布满了白点。
沿河沟找样,有时是浅滩,有时是深沟,碰到一条蛇,舌头朝着我,它不动,我也不动,我就想爬上一块露出水面的石头,给蛇让出一条道,不曾想石头上长满了青苔,我爬上去,滑下来,膝盖摔破了,血直流。蛇听到水声,也被吓走了。中午,碰到两个放木头的工人,问我:为何单独在深沟里跑。不安全呀!他们告诉我:高山上的一个洞里,藏了一个土匪。晚上进村抓鸡抢粮。才被民兵抓住两天。我听了,心里胆怯了。就连这两个人我也有点怀疑。便想赶快离开此地,但自己的工作没完成,又不能离去。我每年从3月份,一只在水沟里跑到11月份。
1973年,经历了“文化大革命”之后,又开始分配了任务,我是搞矿区地质图,总合,核对,编制刻面图,确定矿区的勘探方法。每天早上7点上班,除了吃饭,一直干到晚上10点30分,11时熄灯,是自己发电。有一天,表停了,以为只有9点多,电熄了。天上下雨,路上坑洼,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敲醒隔壁的同志,借了手电,才回到家。提前完成了我承担的项目。
如何对待地质工作?我的同学中,有几个上海人,想考铁道学校,不知怎么考到地质学校来了。听到火车叫,就想到铁道学校。人到了地质学校,心还想着铁道学校。进地质学校后,整个第一年里不听课,不参加任何活动。到了第二年,为了拿到毕业证,才勉强听课、做作业。每回考试,成绩刚刚60分。根本没学好地质。毕业了,分到福建来了。这算是分得比较好的。国家三年困难时期,他俩跑回上海,不能上户口,只好又回到福建。
我是农村长大的,放牛,割草,下田,上地,什么都干。我家是中农,每月还要给学校交6元8角钱。父亲想让我回去劳动,祖父支持我上学。因为家里困难,就考不要交书钱的学校。那年,南京地质学校在南京考区招300人。我就考上了。当时也搞不清地质是什么。反正觉得干地质工作,总比当农民舒服。我曾祖父,幼时读了几年私塾,每天别的同学有中饭吃,他没中饭吃,就啃两个红萝卜。我祖父只读了三个月书。父亲读了三年私塾。我自己要不是共产党的培养,哪能读到地质学校。我家是国民党、共产党的拉锯地区。白天,国民党来,我们就跑;晚上共产党来,我们就出来上学读书。淮海大战之后,盐城那地方才稳定下来。南京地质学校安排我在浙江实习,很高兴。分配时,老师问我,想分配到哪里?我回答:对地质工作,我思想上是热爱的。服从国家分配。越远越好。那时的年轻人,大多数都怀抱着远大理想,心忧天下,志在四方,分得越远越觉得光荣。学校就把我分到了福建龙岩工作。我爱人是厦门大学毕业的。因1958年急需人才,只学了一年,提前毕业,分配在地质大队搞科技图书工作。我俩是在这里相恋的。我的家人都在上海。我妹妹在上海工务段工作。母亲每隔几年来福建小住一段。老人不大适应这边的生活。她来福建最近的一次是去年7月,住的时间比往次长了许多,整整6个月,到今年3月,再也挽留不住了,又回上海去了。
安排我去贵州找矿时,我的大孩子刚出生两个月。去贵州之前,省局领导指示大队,组织我们学习《纪念白求恩》,特别要学习他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那种精神。我们开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问大队长,副大队长,他们也不清楚。于是,他俩就到省地质局去了解。原来是要派我们去贵州支援西南建设。我没什么,年纪轻,思想不复杂。我有4个同事,对象是福建的,去贵州之前,就举行了简单的婚礼。也有个别的同志要求留,还有个别的同志要求对调。领导上决定,一个不留,一个不调,300个人同时走。原来使用的桌子,凳子编号,交给办公室,不管了。自己的东西随带。30个人分为一小队。我是小队负责管钱的。为什么要我管钱呢?因为我有小孩,不会乱跑乱花钱,更不会卷款逃掉。
10月,福建天气很好,到了湖南、贵州多雨,阴天,半月不见太阳。住房是茅草,泥巴墙。我、妻子、孩子,总共才住十平方米。也没什么东西。也感觉很痛快,大多数同志没怨言。南方的野猪比较多。打到一头,可供我们改善几天的生活。
开始,要我负责一个组的工作,我很为难,还有一个女同志:李蕴华。首先取样老师傅们就在河流的较深处取样回来,他告诉我:流水转弯时,重砂就会在内侧重积下来。在水流陡急处,前方一点,取样效果好。河流从狭窄处,到开阔处,砂沉积,取样也好。河流分叉,分叉处定有小岛,在小岛前端,重砂沉积,取样效果好。每样事都有开头时期,关键在闯过第一步。走过了第一步,也就好了。
1981年体制改革后,成立了技术资料室:打字组、变图组、科技组、资料组。每个报告,向省局送4份,地质部送2份,自己留几份。去年,我所在的技术资料室被评为先进科室。
技术资料室,基本上属于服务性质的工作,给野外工作提供资料。资料室的同志,年纪比较大了,有的是三八钻机上下来的女同志,工作量很大。局里还经常考试。去年9月初,我们自己办班,进行培训,先练字、绘图。8个女同志考试,录取了3个女同志。定了条件:考试录取,先学习半年,考不上的,哪里来,哪里去。讲课,做作业,学员劲头很大,每晚学到11点半。星期天也不休息,没有节假日。平均分数有80多分。考上录取的同志,分到组里,边工作边学习。在地质队,对绘图工作还是有人乐意干的,轻松,干净,技术也强。每月向大队提交一个报告,每星期召开一次生产会议,事先把工作安排出来,每个工作人员心里就有了数。
野外勘探,有的地方陡,上不去,就抓住树枝,吊过去。有时进入深山沟,一点风没有,很热。我们就早早的起床,炊事员一同上山做饭。吃了中饭,炊事员就下山。我们就争取在下午两三点最热的时候回到住地休息,下午5点再起来继续工作。
学习的主要资料是报纸。作为一个组长,工作、生活、住宿、学习,样样都要管。到了一个站,组长先要去踏勘,联系好住处,设计好搬家路线。我回去通知搬家时,就把自己的工具藏在草丛里。一般随身带几件衣服,两本书,工具,就行了。汽车送不上山,就有老乡送我们上山,自己也挑,有时雇马夫送。首先是安排好伙房,解决吃饭问题。接着是落实住处。一般情况下安排女同志住在老乡家。我把好的住宿条件,让给同志们。只要领导带头吃苦,对于同志们来讲,再苦,也没什么怨言。
地质人员最高兴的是找到了一座矿山,绘制出了一份地形地质草图、地质剖面图,完成了一个地质报告。例如,追踪矿藏时,天色已经很晚了,人也很疲劳了,恰恰断层在这里看得很清楚,心里一高兴,不想放下,继续往前追。目标追到了,太阳已经下山了,月亮升起来了,大步赶路往回走,越走越有劲,追着月亮走。1976年,大队主办赛诗会,每人都要赛诗,从不写诗的我也大胆地写了一首:
翻过一山又一山,
汗水湿透内衣衫,
请问同志你为何干?
我誓为革命把矿探。
大家都跟着来了一首,很高兴,表现出乐在其中的精神。
每当要过年了,别人忙于准备春节物资,办年货,我们却忙于写地质报告。生活上也有苦,也有乐。在贵州的日子里,有一个星期天,碰到了广东人,买了一条狗,20多斤,买上花椒,辣椒,白酒,一锅炖了,大吃一餐。在龙田的日子里,也是星期天,碰上卖鸡的老乡,一般只有5角钱一斤,鸡蛋5分钱一个。十几个人,买上两三只鸡和一篮鸡蛋,煮鸡汤,炒鸡丁,蒸鸡蛋,煎鸡蛋,变着花样加工烹饪,海吃海喝,猜拳干杯,十分痛快。
贵州老乡的生活比较差,白苗族,女的穿白裙,男的穿麻布衣服,前胸像褂子,后背拖到脚跟。十二三岁的小孩光着屁股。每家一个煤炉,睡在煤炉边上。不洗脸,不洗澡。包谷米是主粮,基本见不到大米。逢干旱年,只能用马铃薯当主食。包谷米,细的煮稀饭,粗的煮了吃。他们上山劳动,带上几个包谷,两个马铃薯,捡上一堆干树枝,抓把干草,划火点燃,将包谷、马铃薯放在火里烧,捞出来,拍一拍,吃一口包谷,喝一口泉水,就是最好的午饭。填饱了肚子,继续上山锄草。
当时在贵州找矿的,汇聚了三个方面的力量。一是我们福建的,二是湖南的,三是贵阳设计院的。虽然来自不同的地方,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大家合作得很愉快,相互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到了星期天,都是相邀着上集镇采购当地的土特产品,进商店买衣服鞋袜和日用品。大家都很喜爱当地的民族服装,觉得老乡穿着好看的,也会买上一套,在星期天、节假日里穿上,相互展示自己的漂亮、美丽,使整个生活区显得异彩纷呈,丰富多样。我们把矿山位置确定了,从各地招来的亦工亦农的职工兴高采烈地进矿了,当地群众看到矿山开采生活改善的美好前景敲锣打鼓庆祝了,而闽、湘、黔三省的地质同行要在这时分别了,大家心里虽有难过之情,但更多的则是说不出的高兴。因为我们虽然要与这里的大山道再见了,要与这里的老乡道再见了,我们相互之间要道再见了,但我们把一腔深情,把满怀斗志,把欢歌笑语,把机器轰鸣留在了这里。那一刻,我们都流下了泪水,泪水不是咸的,而是甜的,只有此时,我们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