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八折
无巧不成书,祁瑞的喜帖上还当真有这句话:
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眼皮子浅的祁瑞跑去问姨婆,瓞字怎么念。
后者说你别管了,只要记住这是让你人丁上勤勉点的意思,话又说回来,早干嘛去了,当初叫你好好念书,就是不听话。
学生时代不争气,念了个半吊子的中专,读不下去了,灰头土脸地跑来求姨婆接济。
梁赛君能有什么法子,除了去磨周孟钦。
这些年,她也时常警醒祁瑞呢,“你当姨婆这手伸得好光彩啊,乖乖,看我嫁到周家了一个个地都来巴结,把我当什么了。一窝子属蚂蟥的!
你办事利索点,我在老周那里腰杆子也直点;你要再不争气,菩萨也救不了你。”
可是祁瑞就说过,姨婆想得太市侩了,周孟钦这人再不咋地,待身边戚友裙带还是没话说的。力所能及的都乐意帮。
何况梁赛君刚过门那几年,明眼人瞧着,他对她是真真地宠。宠到对老二也爱屋及乌。按理说前妻那个出身门楣,将来分家私也是老大占得多,但自从周怿出生起,这事就很难讲了。
这眼瞅着老二快成年,祁瑞劝姨婆,枕边风再吹紧点啊,你们娘俩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嗯呐。梁赛君一眼识破,是我们娘俩还是你的好日子啊?
别在我跟前耍小聪明。你能想到的,他周孟钦什么人想不到?蠢货!也别光顾着跟我说他怎么怎么个好,真那么好,你不自己嫁?
多好的人结了婚都会现原形。
仆人眼底无英雄。遑论一个被窝里夜夜睡过来的老婆。
*
祁瑞办酒这事,周孟钦原不想多参与的。
给点钱意思下了不得了。结果梁赛君不依,成天在家里搅和,“不行呀,我们作为长辈要出面的。这孩子算老梁家为数不多的男丁了,他老头去得又早,回头小两口敬茶拜高堂都没个人……”
絮絮叨叨地可算把老周耳根子磨软了。梁赛君的意思是,婚礼全由她操办,经济方面她不管。
当然了,小祁今年也才二十三,摸爬滚打才混出件像样的车子,房呢也是去年按揭的。那女方家里狮子大开口,彩礼张口要三十万,他哪里给得起哦……
周孟钦就问她,“那你究竟想怎么样?”
说来说去无外乎钱,关键你要拎清楚,这钱一旦掏了就没个止尽了。
那倒不是。梁赛君这点还不糊涂,只是拐着弯地敲击他,反正佥丰楼不日要在上海增设两家门店了,祁瑞干了这么多年,多少也算个元老,就是一直没晋升,如今便是好机会。
区域经理不是缺人嘛?
“哦,原来你在这里等着我呢。”周孟钦还没那么好拿捏,像祁瑞这样的泥腿子,跑跑堂可以,难挑大梁。
他不同意,也骂她妇人之见,你当做生意是绣花呢?
二人就此事连日争执不下。还有一点,梁赛君问老周讨他的宝贝小二,让周怿到婚礼上当傧相。
周孟钦说可以,这点好商量,至于区域经理你趁早死了心罢。
梁赛君不甘心呀,“怎么着你嫌我人老珠黄了不是,这么点要求都不给满足了,还是你那出息的老大回国了,你眼里就没我们母子俩了。可怜我家小二,也不过差了六岁,当真长到周恪这岁数,孰强孰弱还难讲呢!”
唉,要知道英雄难过美人关,更难过这嘴皮子利索的美人关。
韭菜割头心不死。老周被她念得头都大,终究应下了,图个耳根子清净。来日方长找机会再打发掉祁瑞就是了。
没几日,周恪随父亲从酒局下来,车上听闻此事,老大从耳廓上摸下烟塞进嘴,“我有个主意,就看你听不听。”
“什么主意?”
“上海分店每年年终账底流水都不清不楚的,这其中有多少猫腻,你问梁姨她肯定不说,要是问祁瑞,他保证要慌了。想挑大梁可以呀,手底子得干净,钱不吐出来这人我不会要的。你要怕梁姨再多嘴,倒是问问她,事情发生这么久难道她就一点不知晓?
还是说,这事从头到尾就是她的主意……”
父子俩隔着半个人并坐。烟像雾一般萦绕着周恪。
周孟钦半思索半审视着他,陡然才发现老大果真长大了,算计人的时候,即便还有些青涩,架势倒足足地,像个能征惯战的老手。
许是酒精上头吧,一向薄幸的老头难得动容一次,问长子,这么多年来,是不是一直怨他也怨梁姨?
周恪不置可否地笑,“说怨也算,但如今对我而言更要紧的,是得我该得的。”
“你这份该得要如何衡量呢?”
那就不好说了呀。
周恪笑得若有深意,当真摊开掌心悉数起来,怎么着,他母亲那份得括上吧?
扣向掌心的左拇指箍着一枚玉扳指,价值连城,是周某人的新宠。
余下四指再全扣下来,包握成拳。
仿佛一种暗示,暗示周孟钦,光他生母这项就足够他得寸进尺。
得一切该得,
以及不该得。
*
正日子定在腊月廿八,天寒地冻的北风天。
周怿并不多热络这种场合。辈分来说,也不该他来当傧相,可是母亲执意,目的就是要新娘家里人看看,你姑娘嫁个人前前后后受老周家多少恩惠。
少年西装革履地垮着脸。必齐也看出怿哥哥心情不佳呢,在楼下摘了几颗无患子,捏碎了搓给他看,“你看你看,有泡泡咧,能当肥皂洗手!”
“脏。赶紧丢了。”
周怿牵着小人去洗手。必齐着一袭喇叭袖唐装,喜红喜红地,不关心脏不脏,只问他,那你有没有开心一点?
“开心开心,你在我就开心。”
嚯。年少人对于情愫最直观的反馈大抵即是如此,你在我便心安,一见你我就笑。
施必齐感到心里像绵绵的絮云被吹豁开个口子,见了晴天,她嬉皮笑脸,才洗好的手,不等沥干,去够周怿襟前的花,“能不能给我别一下?”
“这是傧相戴的,你戴像什么话呀?”
必齐没觉得有什么。小时候一起过家家她还给他当新娘子呢,怎就不像话了。她并不知道周怿到这个岁数已然学会避嫌,男女授受不亲的事,他年长些总得带头。
就岔话题问她,“再有一年你就小学毕业了,想没想好怎么办?你先生的主张呢?”
关于必齐究竟学艺或读书,施少庵其实纠结了许久。只看小孩自身条件的话自然该选前者,问题是当今世道文凭至上,艺术这条路太难了。
一个旦角脱胎路上更要经历百般风险。
辜曼玲也提醒他,你不能全凭着惜才的私心,也得问问她自己。别将来她大了后悔了,到时要怪你的。
唉,这领养比自己生养难多了。
施必齐倒是老早想好了,“学艺呀!”
“当真?那你以后就得天天拉筋吊嗓子了。”
很苦的。周怿刻意唱衰。
必齐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前脚才说只是不想读书,不想写作业,
后脚又和他剖心起来,“因为我觉得唱戏很好啊,至少先生喜欢。而且我在他手下学,总能省掉文化课的学费吧。”
原来如此。她所有的意愿都建立在与人方便之上。
周怿本能地心疼,“佩佩,这件事关乎你自己的前程,可以自私一点的。”
他等着她下文,小孩却不作声了。沉默地烘干手,拉着他返回会场。
只有心里在不动声色地想,或者是自我催眠:姐姐备战高考的关口,等她分数下来再说吧,我不能给姑姑先生添麻烦。
施必齐,你要懂事呀。
*
台上司仪主持新人宣誓,台下东角圆桌那头,周家一双儿郎坐成全然相反的光景。
一个光风霁月少年郎,一个没皮没脸二世祖。
真不敢信这天悬地隔的二人是从一个爹肠子里爬出来的!
施必齐从他们身上移回目光,转头就和姐姐说坏话,说周恪的。本意是想逗必昀高兴,因为后者才发生那种事,跑来观礼总难免感伤。
结果没说几句,后颈就挨了“黑枪”。
有人冷手并着冷冷的扳指捏住她后颈,“背后嚼人舌根会生疮的,施必齐。”
必齐想逃,周恪没肯,他另有所图,叫她到他那桌去。
有个漂亮姐姐看她可爱想问她叫什么。
“我不去!”必齐即刻识破,“你想追美女姐姐干嘛要我哄,臭人!”
“又没白卖你。只要你去和她聊几句,几分钟,我就把这扳指送给你。”
谁稀罕?必齐恨不得白眼白死他,随后才知道,原来这厮和那女人调笑的时候胡诌她是他表妹,对方还信了,这么可爱的表妹呀,那我要亲口问问她叫什么的,多大了。
小小囡囡不懂这男女推拉之间的技巧与套路,隐约只觉得自己像个拉皮条的,摇头,不干!
周恪后来也就作罢了,在满堂贺新人的掌声里归坐,
忘了摘下的扳指还在必齐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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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当晚才发现拇指上面空空如也。
昏黄灯下周恪左手托着底下人的下颌,将她捞到近前,宣泄后的虚脱,去揩她嘴角污渍之际,才注意到扳指没了。
“想什么呢?”女人看他眼里俱是冷意,心下一怵,以为哪里不够好惹到他了。
“想你今晚得陪我多久,才能让我的扳指值回本来。”说完,衣衫拂地地欺身而上。
但是这漫长癫狂的风雨直到停息,他都没让她正面对他,也不要她喊他的名字……
*
施必齐的倒仓期比同龄人要来得早一些。
几乎是同年开春,声线就隐隐约约变了。连她平日里最最擅长的低回婉转的水磨调,也唱不好了。
姑娘一度很沮丧,只把原因推给换季重感冒,嗓子发炎才会这样。还不甘心地在校文艺演出上报名了单人项目。
效果可想而知没出彩。谢幕鞠躬的时候,堂下或多或少有些个通音律的,此起彼伏地嘘声,就好像这仲永之伤在戏曲界里不新鲜了,她也逃不过的。
从那日起,必齐在姑姑先生面前就改了口径,送我去读书罢。
至于再多情绪,或不服或意难平,小孩都一味闷在肚子里不曾言说。
唯一的知情者只有周怿。
距离小升初不满一年的光阴里她就跟着他恶补文化课,寒来暑往。直到后来步入中学身边人皆知她写得一手娟秀小楷,一撇一捺都能看出周怿的痕迹。
以至于,二人之后越界的行径东窗事发,两家人拘着必齐当面签下保证书,保证学成之前,不再与周怿来往的时候,
代替父亲来给老二背书的周某人,眼看着她落款自己的名讳,眼看那笔法,还以为是周怿上了她的身。
外面阴绵绵地落雨。教导处门外,料峭春风倒也吹醒些周恪的酒劲,他狠狠扇了二弟一巴掌,“我送你出国,这是唯一能安抚两家的上策。”
转回头才发现门后偷听说话的施必齐。眨眼就亭亭玉立的人,已然不是外人赞口不绝的乖女儿了,反倒叛逆得叫她姑姑先生都直摇头了。被风吹乱着短发,看看他又看看周怿。
那双眼神周恪时至今日还难忘,八个字形容:
目如死水,万念俱息。
分别送二人回去路上,周恪问必齐,“你怪我对不对?”
她依然像那日吃完小笼包,从车子上乖乖下来,双肩披着雨,摇摇头,“怎么敢。而且我反省了一下,觉得你说的做的都很在理。”
“包括送周怿出国?”
“那当然。毕竟不是他走就是我走,而支走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支走他才是最让你适意、施展拳脚的第一步阳谋。
确实。车里人忽然像个穿新装的皇帝,被个没半点斤两的小孩道破心机,还托大,还佯装无事,“回去洗个澡,明天安生去上学。学生时代就做你该做的事。别再招你姑姑姑父焦心思。”
施必齐只一句奉还,“你没资格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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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负气之下脱口而出,多年后回想,一着错对着满盘错。
她才知道,那是句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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