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七折

一出七折

周恪听过老二细说必齐的身世,更具体版,她从三岁起学琴也好跳舞也罢,都由父亲差人接送。

某回,就被不轨之人得逞了。她父亲到那个位置注定会结些仇家,那人便是其中之一,把佩佩拐上车好远,她自己跳下来的,这才拣回条小命。

那么后来她爸提高警惕了没?

没有。照旧老办法,全靠姑娘自己擦亮眼睛。

所以了解必齐的人不会说她笨,她精着呢。

她才算真正意义上的内秀藏拙。

……

眼下,周恪就考验小孩,“好在我是碰巧路过,要是不呢?你怎么办?”

“那就找陈伯帮忙咯。”陈伯是校门口卖小炸的大爷,一年四季风雨不动,必齐喜欢吃他家的火腿肠,他也记得她。意思再明显不过:别以为是你救了我,你不来我也有活路。反而,你只是个替补罢了。

周某人没话说了。

寂静的车厢里即刻听到她肚子在唱空城计。周恪问必齐,饿了?

“嗯……”小孩很腼腆,怕自己这些生理需求会为难他人,还各种找补,都怪她中午先喝汤再吃饭,胃口撑饱了,没垫多少扛饿的干粮。

周恪不耐烦听,“行了,直接说想吃什么。只要别吃完了就吐,一切好商量。”

受害人当着始作俑者控诉罪行呢。必齐也有些难为情,偷偷吐舌头,将功补过的觉悟就是:

全由你做主。

于是四十分钟后,车子就开到了一条小巷里。这里距离姚家不过几百米的脚程,像个曲里拐弯的袖子,袖着一家小笼包店,没有招牌没有幌子,点单也全靠口头和老板的好记性。

周恪说,他长到十二岁之前,寒暑假都是在外婆家过的。会经常来这家吃。

老板还记得他,见面三分笑,“老样子伐?”

“主要不是我吃,问她。”身高差的缘故,有人下意识摸摸必齐的头顶。

后者仰起头来,不要他摸,“头是越薅越矮的!”像屋里打伞那样,都是老辈人传下来的俏皮话,真实待考,但听着就很可信。

“封建迷信不可取啊,身高这东西还是看基因。后天多运动多喝牛奶,至于你的话……我看够呛。”

必齐才不理他,认真掂量了下菜单和她的实力,就要了一笼屉。

再加上他的量,一刻钟后,两屉小笼包和一碗咸浆热腾腾地端上桌子。

肉馅里鲜美的猪皮冻化开成汁,叫人垂涎三尺。

可是必齐没吃两个就饱了,倒是馋起对面的咸浆,眼巴巴问他,“咸豆浆好喝嘛?”

周恪很是无语,拿筷尖指指笼屉。示意她,你还没吃完。

“但是我实在吃不下了。”

“换成咸浆就吃得下了?”

油盐不进的人紧着她好说歹说,还是坚持,叫她把自己的吃完。

何况他记得那天两家吃饭,辜曼玲替小女赔罪时说,必齐一来肠胃不调,肚子里有蛔虫,吃了多少宝塔糖驱虫药都无果,所以沾不得重油重荤,像咸浆这种太香的,也要少碰。

傲娇的人扑克脸:“把包子吃完,实在吃不下才给剩。当真顶着了再吐我身上,你今晚的归宿就是黄浦江。”

翻旧账果然有用。施必齐不敢作了,乖乖埋头吃包子,最后剩下三枚,着实吃不下,就小心翼翼地搁下筷子,

双手托腮,等他完事。

鸽子窝点大的店面,天黑就燃着两盏钨丝灯,灯光一息一息地。

而他坐在杳杳光影里,在这满屋烟火气下,五官很肃很静好。老早听姑姑说过,周家第一任太太貌赛西施,西施什么样,必齐到底不清楚,只是眼前看着周恪,她才相信那位太太该是真的很美。

就是这个人,专心用餐不说话则已,一开口滤镜就碎。

之前谢罪宴后,先生还语重心长警告她的,千万少跟他们来往,周孟钦两个儿子,年长的反正彻底长歪了,小的也难讲,总之,这种富贵高门就是难养出好心性!

必齐不以为然,她觉得先生偏见识人,怿哥哥才不会的。小小囡囡斗胆质疑,“那您说周家是富贵高门,我们老施家就不算了?”

大意了。施少庵被说得一愣愣地,“当然算,本质不同而已。一码归一码,我们是士,士有三不斗。”

老学究骨子里看不惯周孟钦这种人,认为是下九流,也时常警醒辜曼玲,和你那老姐妹的交情停在场面上就够了。且不说小三上位本就不光彩,光说他老周换女人如更衣的下作德性,哪天一脚蹬开梁赛君,你个老好人夹在中间是顾哪头呢?

必齐旁听完的第一感想:

成年人的世界也太难了。

*

原本,周恪是打算吃完就尥蹶子的。

把小孩平安送回家,他也事了拂衣去。

结果没走几步,才出巷子,一偏头发现兔崽子不见了。

视线再往后看,原来她站在一爿玩具店的橱窗前,很是聚精会神的样子。背着书包,校服袖子打结系在肩膀上。那画面很像《蒂凡尼的早餐》开头,只不过赫本在里面拜金,

而她“拜”一只泰迪熊。

齐腰高的熊被店主摆成个待客的姿势,坐在花花绿绿的琳琅里,许是太久没清理,毛都蒙尘了,像个边角料也像个无用的垃圾。

总之,但凡正常点的客人都不会看上。

周恪:“别告诉我你喜欢它?”

“多可爱呀。”必齐甚至双手扒上玻璃,要凑近些端详它。再告诉周恪,她以前也有只熊,和这只很像,但是来到施家没多久,就被姑姑偷摸扔掉了。

姑姑宽慰她,小孩过分恋物不好,你总要学会戒掉它,像我们遗忘人,一点点、一天天,去接受他们离去的事实。

这下周恪明白原因了,然而他选择站队辜曼玲的观点,或是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在提醒她,“施必齐,你已经十岁了。”

“十岁也没有很大呀……”

“要这么说的话,等到了十六七八你还是会这样纵容自己。其实你姑姑狠心丢掉它,总有自己的理由或者苦衷,这些你想过吗?”

想过的。说实话她都懂,也体恤姑姑领养她的苦心,在当年那个节骨眼上,养个落马犯的遗女要承受多少口舌是非啊,所以平心而论,姑姑希望她来到施家就切断掉从前的联系。

而那只熊承载着太多不快与不幸,姑姑才劝必齐,丢掉它,像丢掉父母一样,

“可是……”

“没有可是。”有人不容商量,拉住她手腕流连地离开橱窗,甚至不给她回头的机会。

施必齐过去还不能很好地分说兄弟俩的区别,除了品行上,片面来说就是一个好一个坏。

眼下她却恍然了,他们着实很不同,换作周怿在场,他一定会默许她买;

而周恪,他好像决不会动摇已然认定的想法。

宁使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的确是成大事者该有的修为。

车子前往施家路上,外面落起了雨。后座的人始终无话,周恪除开中途接了几个电话也没甚好说,抵达的时候,他放人下车,才问必齐,“记仇了?”

施必齐摇摇头,“没有,才没这么小气。而且我反省了一下,觉得你说得挺在理。”

“然而你表现出来的显然不是那么回事。”心口不一。

讥诮完,车里人就发动车子。

微雨夜色下,必齐淋着雨才转身,那人从窗子里抛下一柄伞,

啪地跌在她脚边。

呵!所以究竟谁更心口不一?

*

这柄伞直到秋去冬来,年关附近,必齐才找到契机还给周恪。

一来他下半年很忙,有阵子甚至脚不沾地地到处飞,也被周孟钦空降到了名下一家公司试炼。

闲下来的时间,微乎其微;

二来,就是必昀发生了那件事。

事出得太突然。彼时夫妇和必齐都不在家,还是姆妈买菜回来发现的,正如施少庵逢人就扼腕的那样,晚一步,没准就来不及了……

平日里凡事都要过虑下的人,轮到自己女儿心肠里那些弯弯绕,居然失手了。必齐看得出,先生那阵子都很沮丧,姑姑亦是,也许对于父母来说最大的挫败感,就是到头来发现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骨肉。

夫妇二人也终于醒悟,成年人嗑个瓜子就能呸掉的少女情怀,好像很小很可笑,但在年轻人的世界里,其实很严肃乃至沉重。

别去嘲笑,就是莫大的尊重了。

谈家人透过姑姑表达了关切与同情,而当谈嘉树提出要见必昀一面,后者却拒绝了。

必齐捧着花去探望时,姐姐说,“我不需要事后找补的情意,这比直接提分开还折辱人。”

“值得嘛?”必齐反问她。

必昀沉默。

轰轰烈烈的一段家务经化在了外人谈论的热气里。

必昀康复返校,先生对两个姑娘的管教也更警觉些,生理并心理。但物极必反,所以今年过年,施少庵特为宽容她们,好好放松一下。

也开导必昀,“高考没什么的,别把它想得多难多重,大不了再来一年就是了。”

姊妹俩在庭院里挂灯笼贴对子。姑姑闻言头一个好笑,“拉倒吧,猪油蒙了心才咒你姑娘再来一年!”

操办完这些“面子工程”,接下来就要置备年货,干湿果和食材什么的。往年每到此刻必齐都会很开心,有好吃的也有钱拿,但是今年格外寡言谨慎些,一则受姐姐情绪感染,二则,她觉得自己长大了,也该有个檐下人的觉悟了,亲与疏到底有别。

正如她每晚胡思乱想的那样,必昀当真要没了,姑姑先生也没可能当她是亲生。

这就是差别,是血系天然注定的法则。

不到祭灶,周家人就阖府来拜。

因为小年之后大概没时间了,梁赛君说,她那侄外孙祁瑞腊正月里办婚礼,这日子卡得,想不吉利都难!

据说双方没处多久,女方急着落脚吧,就提出结婚了。

具体什么底细姑姑也没多问,只火速包了份子钱送给周家。

人情当场送又当场还。

必齐端着坚果盘送到客厅,甫一转身,有人喊住了她。

只见那人闲情逸致地捉着盏盖刮着茶杯,冬日负暄下,从口袋里掏出枚红包递与她,又秒收回,“你是不是应该先和我说几句彩头话?”

压岁钱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数月不见,过完年就十一的小孩个头又蹿了些,穿着喜气洋洋的夹袄,歪头思索。

想起昨晚读诗经才学到的话:

“那我祝你,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一屋子大人皆笑了,我的好乖乖,这是祝人结婚的话呀!

周恪也笑,又跟诸位说不打紧,钱还得给,“就是吉利过了头,不过无妨,我权当你提前恭贺我婚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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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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