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6 章
毓坤醒来时发觉蓝轩依旧睡着。
鲜少有这样的时刻,她伏在他怀中,感受他沉稳的心跳,悄悄地打量着他。光影窸窣间,他刀刻般的五官沉静而英俊,毓坤的目光不由落在他棱角分明的唇上,不由自主想要靠近。她无意识地交叠翘起小腿,就在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样凑了上去。
然而在要挨上他面颊的那刻,蓝轩的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
与他四目相对,毓坤看得出他眸子里藏着的玩味,知道他方才不过是在假寐。她顿时害羞了,侧过脸去,蓝轩却低下头,很轻易地含住她的嘴唇,毓坤唔了声,便被扣住腰,拖入他怀里。
但他并没有再加深这个吻,在她心跳得越来越快,忍不住沉溺的时候,蓝轩松开了她,低声道:“该起了。”
毓坤想起,这会已到了要上朝的时间,帐外隐隐有个人影,毓坤知道是冯贞正等着。
撑着身子坐起来,毓坤见蓝轩正靠着床栏,静静望着她,不由起了玩心,抬手在他脸上拧了把道:“就在这儿等着,哪也不许去,知道么。”
这大胆的举动似乎很出乎他的意料,毓坤见蓝轩的眸子扬了扬,下意识压住她抚在他面上的手,但之后却并没有动。
过了会,他攥着她的手缓缓拉到唇边,在她纤细的指尖咬了下道:“早些回来。”
从指尖到胸腔,那一下像是咬到了她心里,以至于她上朝时都有些心不在焉,议事时眼前都是今早的事,他睡着时沉静的面孔,他望着她时,深情的眼眸。
毓坤第一次知道,自己竟能这样喜欢一个人,甚至想要时时刻刻和他在一起,谈诗论画也好,纵情山水也好,只有他,只要他。
然而当她真的回到西苑时,才发觉蓝轩并不在。甚至伺候的宫人也不知道,他是何时离开的,又去了何处。
毓坤压着心里的不安,走到他平素写字的案前,先前那松竹似的身影还历历在目,现在却再不见一点儿痕迹,空空如许的案上有一封笺,用镇纸压着。
他的字迹,毓坤是极熟悉的,知道这是蓝轩留给她的信。
忽然就没有勇气拿起那信,毓坤有种预感,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其实她并非没有想过,终究会有这么一天。浅水困不住蛟龙,无论她做了怎样的打算,他是会走的。但她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明明他还答应过,晚上要陪她到太后那里过端午,甚至早上她离开时,还说过要她早些回来。
委屈和愤怒涌上来,毓坤知道他并非不辞而别之人,这么做一定是有理由的,他想要说的话,大概都写在那封信里。
但毓坤并不愿去拆信,甚至都没有移开上面的镇纸,仿佛她永远不看,他就没有走一般。
她并不想听他的话,她只记得他答应过她,晚上会陪她去见她娘,他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所以她愿意等。
干脆将案上的物事挥开了,毓坤怔怔望着纷飞的纸笺如残翼的蝴蝶扑在地面,没有去捡。
然而从午后到黄昏,她枯坐两个时辰,夕阳西斜,余晖透过窗棱落在她面前,残阳如血。毓坤才真正意识到,他不会再回来了。
永寿宫已派人来问了两次,眼看着连天都要黑了,冯贞从下朝便在外面站着,她不吩咐他便不动,也没叫任何人进来打扰她。
直到天色真正地黯淡下去,毓坤缓缓站起身来。忽然想明白了,无论再生气,她心里是放不下他的,她不能就这样让他走。
她知道他即便找了匹快马,这会也不过刚出京,若是她派人去追,定能追得上的。
打定了主意,毓坤唤了声道:“冯贞。”
听到她的声音,冯贞轻缓地走了进来,毓坤道:“你去找谢意,从禁军中点些人,出城去追,定要……寻他回来。”
说完这话,毓坤才感到好些了。她知道,冯贞一定明白她的意思,却没想他深深望了她一眼,用力跪道:“宫门已下钥,陛下先歇下罢。”
毓坤惊诧地望着他,她要做什么,他当明白,打小贴身伺候她,他从来知她心意,今日竟……
察觉到不同寻常,毓坤即刻向外走,等到出了玉熙宫,借着石龛前的光亮,她发觉自己的直觉成了真。
玉熙宫所在的瀛台是太液池中的一座岛,往来皆有舟船,而如今水面却空无一物,倒是远处的万寿山上隐隐有许多火光,似乎皆是拿着火把的人。
是禁军,毓坤认得出他们身上的银甲,忽然有种感觉,她被困住了,困在这隔绝一方的孤岛之上。
越是这样的变故,她越是冷静下来。这会冯贞随她走了出来,见她负手望着对岸,重重在她脚边跪了下来。
居高临下望着他,毓坤道:“是谁的主意?”
无论如何,冯贞是不会背叛她的,毓坤知道。果然她脚下的人用力叩头,再起身时,眼眶发红道:“陛下听奴婢一句劝罢,走了的人便让他走,陛下万金之躯,实在要为万民,为社稷保重。”
他这话说的情真意切,毓坤忽然明白了些许,恐怕蓝轩不是自己走的,而是叫人逼走的。而逼走他的,正是她身边的人。
如今拦着她的人是冯贞,而对面山上是谢意的人,他们皆是她最信任看重的,她万没想到这两人会如此自作主张。
她不敢想这件事背后还会有谁,望着跪在她脚下的冯贞,压着心中涌起的钝痛,毓坤低声道:“去把……谢意叫来。”
冯贞怔了瞬,望见毓坤的表情便知道,她什么都明白了,抹了把脸,起身去传。
谢意一身戎装,踏着大步走来,肩甲后的披风在火光中烈烈作响。
毓坤望着他道:“陆英呢?”
她的话直击要害,谢意没有回答,只在她面前跪道:“陛下稍安,等过了今晚,再向陛下请罪。”
毓坤背后忽然泛上层寒意,谢意说得越是模糊,她越是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
像是被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毓坤望着他道:“朕要出宫。”
谢意用力摇了摇头,虽是跪着,却没有一丝退让的意思。身后他带来的人在火光下面目森严,恐怕已经整个西苑牢牢控制,她虽是皇帝,却也无法走出一步。
“你这是要……逼宫?”
这话说得很重,毓坤见谢意面孔白了白,而她心里更痛。
从小到大,他从没有违逆过她。在开封府,他肯为她豁出性命。但现在,她赋予他的权力,却成了困住她的手段。
见她蹙着眉,谢意面色苍白,解下腰间的佩剑举到她面前道:“过了今晚,无论陛下想怎么罚臣,臣都愿意领受。”
过了今晚……毓坤不敢想这一晚会发生什么,更不知蓝轩现下如何。
猛然转身,毓坤想起那封信,大步走了回去。她后悔没有早看,也许蓝轩写了什么重要的话在里面。
谢意随她走入玉熙宫,看到地上散落的纸张也很惊异。
仿佛猜出那是谁留下,先毓坤一步,他俯身将地上的纸捏在手中。
毓坤怒道:“拿过来。”
谢意嘴唇抿得很紧,却是退了步。
毓坤要去夺时才发觉,平日里嬉闹谢意惯让着她,让她忽略了他们体力的差距,但现在不一样,他不肯给,她是拿不到的。
见她要动手,谢意怕伤了她,干脆将那信投入殿角的香兽口中,看见那几张纸染了上火苗,迅速被吞噬,化为灰烬,毓坤感到身体里的血液都凝固了。
见她白皙秀美的面孔泛起病态的红,显然是气的,谢意眼眶也发红,但也一点没打算退让,只是道:“陛下早些歇下罢。”
毓坤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望着他道:“出去,朕不想见你。”
谢意的睫毛颤了颤,在她面前沉默地叩首,然后退了出去。
抚着冰凉的书案,毓坤听到身后脚步声,知道进来的是冯贞,她没有回身,只是唤道:“伴伴。”
还是在她小的时候,才会这样唤他。
冯贞还记得,当年他也不过是个孩子,刚入宫时日日被欺凌打骂,没了半条命时,是薛贵妃念在同乡的情分,救下了他。他的家人早不在了,贵妃娘娘待他就像自己的孩子,所以他愿意伺候太子,即便他知道那个天大的秘密,明白这是掉脑袋的事。
但后来他却发觉,照顾太子于他而言并不只是报贵妃的恩情,他陪着她一起长大,互相扶持,知道她这一路走来有多么难,也知道她将他当作最亲近的人,所以现在,他知道她心中有多难过。
冯贞低着头,望着毓坤纤细的影子,听她问道:“是他们找你的,还是你找他们的?”
”是谢意……还是陆英?”
她猜得很准,冯贞道:“陛下不要怪陆二爷,是奴婢权衡过的。”
这么久了,终于可以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冯贞跪道:“陛下这些年过得太苦了,奴婢不想陛下再被挟制,再被强迫,如蓝轩那样的人,即便一时屈身,又岂无后患。”
月光下,他流着泪,毓坤知道,虽然他什么不说,但她经历的所有一切,他都看在眼里,然而……
毓坤淡淡道:“那现在你看到了,即便没有他,还不一样。”
冯贞怔了怔,毓坤转过身,望着他,苦笑道:“如今这般,又与先前有何不同。”
“从小到大,身边的人总告诉朕,应当做什么,但从来没有人问过,朕想做什么。”
说着话时,她的面容在窗外远山火光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冯贞看得真切,心中大震。
他知道自己似乎犯了个错,毓坤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失望。他看着她慢慢走近,看她站在他面前,听她道:“朕不知道,如果没有他,会怎样,但朕知道,如果今夜不能出宫,那么一定会后悔。”
她的表情很坚定,冯贞有些懂了,泪眼朦胧望着毓坤道:“陛下一定要出宫?”
毓坤用力点了点头,冯贞抹了把泪,起身道:“奴婢知道了。”
毓坤要说话,冯贞却竖起食指,放在唇畔,示意她噤声。
毓坤看着他高声传话,让上夜的宫人们进来,绛雪惶急地向内走,显然也见识到了外面的阵仗。
冯贞示意她伺候毓坤就寝,自己却出去了。望着他的背影,毓坤想,与谢意不同,他更懂她,也更愿意听她的话。
她坐在榻边,沉默地任绛雪卸下发冠,没过太久便看着冯贞领着几个人抬着浴桶进来,放在屏风后面。
趁这个空挡,他拿出套青色的服饰叫毓坤换上,眼神一示意,便有个抬浴桶的小内侍走进来。又等了会,感到时间差不多了,冯贞便叫她去补那个小内侍的位置,身边几个人再抬起浴桶,将她挡好,一群人齐向外走。
扶着浴桶的边缘,毓坤低着头,尽量将脸掩住。谢意仍守在宫外,见冯贞带人抬着浴桶出来,不由走过来道:“如何?”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冯贞叹了口气道:“好容易劝住了陛下,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又起了心性,还要谢统领在这里守一夜才好。
谢意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但冯贞说的笃定,他也不好质疑,目光在随他出来那几个人身上扫了圈。
感到谢意的目光落在她肩上许久,毓坤的心悬了起来,好在最终他没发现什么异样,只嘱咐冯贞道:“一切有劳冯掌印。”
冯贞点了点头,将手一挥,毓坤感到浴桶又被抬了起来,她便随着人一起向外走,直到到了玉熙宫后面的围房,冯贞领着她疾步向后面的渡口走,那处是专供宫人杂役运货用的。如今正停着艘小舟。
冯贞取下个腰牌递给她道:“奴婢已安排好了,叫人在西华门等着,陛下出了宫便向北走,听说陆二爷今日带了人,在怀来猎场围猎。”
他的话让毓坤的心狠狠沉了沉,陆英要猎的是什么,不言而喻,她已耽搁了这许久,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