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7 章
半日前。
鼓楼上隐隐传来钟鼓之声,蓝轩知道已是辰时了。
他将写好的信折起来,用镇纸压在案上,最后望了眼玉熙宫中的陈设,大步走了出去。
并没有宫人敢拦他,只是在走向渡口的时候,蓝轩不由感到落在身后的视线。
他并没有在意。
其实很早以前他便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只是陆英大概不会轻易动手。
而做出今日的选择,他只是想争取些时间,走得远一些,再远一些。
所以出了西华门,蓝轩并没有南下去泉州,而是一路向北。
他从未打算要逃。既然这是一场绞杀,那么就让一切来得更干脆些。
最先得知这消息的是谢意。他的确打算要捉拿蓝轩,就在这几日之间,但没想到他竟自行出了西苑,难道……是提前察觉了?
事不宜迟,谢意一面告知沈峥与陆英,自己则带着人追去。然而直到他快马出了永定门,一路上都没有见蓝轩的人影。
烈日炎炎,谢意不禁在心中想,这人果然狡猾得很,倒是先前小瞧了他。
原本大好的时机,这么一耽搁,想要再寻到他人,恐怕要很费些力气。
好在后来沈峥传来了消息,说陆英带人向北去了,谢意这才放下心。
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好猎手,先前他已安排神机营听从陆英调遣,恐怕这会正用得上。
京郊怀来是皇家猎苑,几年前瓦剌使者入朝觐见大明皇帝,这里曾举行一场猎赛。但也就是在那场猎赛上,身为太子的毓坤遇刺,之后这座皇家猎苑再无所用,渐渐荒废。几年过去,草长得比人还高。
蓝轩到了怀来的时候,日头微微偏西。出宫已两个时辰了,他干脆下马松缰,放了那马自去,一人在芦苇从中穿行。
既出了京城,他也不着急了,沿着微微涨了些水的河道缓缓地走,天边的远山映在水里,倒是一片好风景。
身遭是衣袂划过草叶的沙沙声,还有窸窣的水流声,恬然而惬意。蓝轩懒洋洋舒展了下身子,忽然发觉哪里不对。
□□静了些,在这空旷的山野之间,竟无一丝鸟声虫鸣。
这情景似曾相识,蓝轩有些讶异,意料之中的场面竟来得早了些,然就在他要转过身的那一刹那,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径直射入面前的山岩之中,将他的退路截断。
虽然没有旌旗和呐喊,但蓝轩知道自己已经被围住了。
抬头望去,他见远处的山坡上缓缓升腾起黑压压的人影,数百弓|弩手蓄势待发,仿佛只要一声令下,这里的人就会被乱箭打成筛子。
但蓝轩没有动,亦没有说话,只是眺望着远方,果然,重重的弓影之后,有人走了上来。
见蓝轩平静地望着自己,似乎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样的命运,但他没有退缩,反有种千帆过后的释然,陆英也没有开口,过了会道:“你有什么话想说。”
这便是要他留遗言了,蓝轩没想到他有这样好心,摇了摇头。
陆英道:“若你不说,就再没有机会了。”
他的语气认真,蓝轩也知道他并不是玩笑。他拂了拂袖,微笑道:“这里依山傍水,似晋人所云,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幕天席地,正是埋骨之处。”
这样的通达,倒叫陆英起了几分相惜之意。他忽然想,若不是立场相悖,也许他们倒可做朋友
但这意念转瞬而逝,此时陆英心中很明白,他要做什么事。望着蓝轩的目光带上些怜悯,他最后道:“我可以帮你带句话。”
蓝轩自然知道他说的带话是给谁。
有些惊讶地望着陆英,蓝轩若有所思道:“你打算怎么和她说。”
陆英道:“与你无关。”
蓝轩蹙眉道:“何苦如此。”
他静静望着陆英道:“我已留了封信,说离宫南下,再不会回来。以她的性子,看了信不会立时追,所以今日之事,若你不说,便没人知道。”
这次换陆英惊讶了,他未想到原在出宫之前,他已安排好一切,甚至连掩饰的借口都替他想好了。
陆英明白,他是不愿她伤心,但在这一点上,他与他向来有不同的见解。
不欲多言,陆英取下腰间酒囊,掷给他道:“你要做刘伶,没有酒却不行。”
这便是要为他践行了,蓝轩接过酒,并没有饮,只是望着他道:“以命抵命,死得其所,我并没有遗憾。”
陆英自然明白,他说的是赵彦的事,他希望用自己的命,换他放赵彦一马,所以才这般配合。但终究审慎,所以如此提醒他。
这人当真聪明,陆英在心中想,片刻间将一切想得明明白白,然而……
并没有打算瞒他,陆英直视着蓝轩道:“事到如今,也需得让你明白。”
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蓝轩瞳孔骤然紧缩了下,低声道:“所以,彦儿并没有去泉州,而是在你手里。”
他猜得很准,陆英道:“是。”
”她许了你什么,在我这并不做数。”
望着远处的紫禁城,他轻声道:“我宁肯她一辈子恨我,也不会让她后悔的机会。”
望见蓝轩不置信的表情,陆英望着他道:“你当真以为,这天下不过是盘棋,一切皆由你摆布?”
蓝轩缓缓摇了摇头,神情凝重,似乎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
陆英并没有给他力挽狂澜的机会,而是缓缓抬起了手,身后的弓|弩手也将长弓架了起来。
见蓝轩定定望着自己,陆英道:“我给你个选择。”
命人牵过匹马交给蓝轩,陆英望着他道:“若你不逃,仍旧可以潇洒地死。”
“若你逃……”他居高临下道:“便看是你快,还是箭更快。”
为了赵彦,如哪怕只有一点可能,蓝轩自会拼劲全力,即便成为被追逐的猎物,即便与他一贯的骄矜相悖。
陆英向来厌恶他那轻易玩弄旁人如鼓掌的样子,赢要赢得彻底,这一次他当令他明白,没有人能从头笑到尾。
见蓝轩用力闭了闭目,最终握起缰绳,抬眸望着他,陆英感到的不是快慰,而是慨然。
他将他逼至穷途,为了渺茫的希望困兽一搏,原本该是痛快的,但英雄末路,如美人迟暮,总是让人惋惜的。
不过他并不会心软。
在蓝轩翻身上马,疾驰百米之后,陆英放下了手。
离弦的箭雨带着破空之声奔向远处,一人一骑疾徐奔突,气势不坠,肩上中箭也不在意,但终究是徒劳。
第二支、第三支……羽箭撕扯着他的血肉,毫无意外地,陆英最终望见那个模糊的身影打了个晃,极缓地垂下了头,慢慢从马上坠落下来。
毓坤出了西华门时已是宵禁,好在有冯贞给的腰牌,一路上倒没人拦她盘问。但也不知为什么,越是快马加鞭,她越是心中惴惴。
无星的夜里,漆黑一片,官道旁荒草皑皑,肃杀得紧,有群老鸹飞过,凄厉的叫声在黑夜里格外刺耳,毓坤努力将心中浸浸的凉意压下去,用力抽了胯|下的马一鞭子,急速奔驰。
好在一刻后她竟看到了火光,不知是惊是喜,毓坤谨慎地勒缰打马,借着那点光亮打量前路。
然她终于发现,对面来的并不是零星几人,而是竟有百人,打头的是神机营的参将张越,而他身边……是陆英,再往后,黑压压的禁军皆举着火把。
待看清楚她的脸,张越也惊讶异常,翻身下马跪道:“叩见陛下。”
毓坤无心管他,她的目光顺着长龙似地队伍一路向后,仔仔细细寻了一圈,并没有见到蓝轩的身影。
松了口气,毓坤不由想,还好她来得及时,恐怕他们也没找到蓝轩。但当她的目光与陆英交汇,毓坤的心忽然剧烈地跳了起来。
他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方才发生了件事,一件足以颠覆他们关系的事,从小到大这么些年,她不可能会理解错。
毓坤几乎能听出自己声音的嘶哑,她压着情绪道:“你做什么?”
陆英下了马,走到她的身前,摇曳的火光映照出他严肃的神情,毓坤望见他开口:“请陛下移驾回宫。”
毓坤的心跳得越发剧烈,她忽然有种可怕的想法,深深望了眼陆英,她猛然推开他,向着火光的最深处走去。
并没有人敢拦她,面前的人纷纷跪下让道,毓坤逐渐望见队伍的中间有辆车,原先大概是用作运送粮草,堆起的苜蓿上伏着个黑黢黢的影子。
似乎是个人,也不知是死是活,没有一点声息。
毓坤勉强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几乎有些踉跄地走过去,借着一点微光,待看到那清那张英俊的面目的时,毓坤感到身上的血流几乎凝滞。
是蓝轩,整个人伏趴着,嘴唇苍白,抚在他身上的指尖发颤,毓坤很快摸到冰凉一片,是血。他似乎流了很多血,所以面上没什么血色。她柔软的手掌下原是他宽阔的肩背,但现在却能摸到被削断了的箭茬,一支、两支……毓坤不敢去数。
她机械地摸索着,心里一片空白。之后猛然反应过来,俯下身一声声地唤:“小凤……小凤!”然而没有人回应她。毓坤慌得很,知道也许再不会有人回应她了,眼泪无意识落下来,又被她飞快地抹去了。
蹲下身子,这样就可以与他平视,毓坤努力凑去,将自己的脸颊一点点贴上他的,那处是柔软的,她却感觉不到什么温度,涌出来的泪化开他面上凝固的血,顺着她的面颊流到他的嘴唇上,然后毓坤就听到,似乎有人轻轻咳了下。
这让她心里重燃起希望,她用力抱着他,吻着他的嘴唇,想渡气给他,蓝轩却没有动,绝望又涌上来,毓坤却不想放弃,她就那样跪着,倔强地抱着他,低头亲吻他,直到感到怀里的人又动了动,似乎想将手抬起来。
毓坤松开他,才发觉蓝轩竟睁开眼,正望着她,虽然虚弱,眸子还有一线生机,强烈的喜悦涌上来,毓坤低下头凑过去,让他打颤的指尖能够抚上的面颊,将她脸上的泪和血污揩去了。
见他又阖上眼,似乎方才那一下已耗尽所有的气力,毓坤用力握住他手,声音发颤道:“再坚持下,大夫就来了。”
蓝轩轻轻摇了摇头,似乎是叫她不要难过,毓坤几乎是用吼道:“我不许你死……不许你死,听到没有!”
他似乎已没力气说话,毓坤狠下心站起身,发觉身边是陆英。他正望着她,将方才的一切尽收眼底。而张越带着人退得更远些,围成一个圈,耀目的火把在燃着灼灼的光,似乎将夜空都染红了一片。
毓坤走到他面前,这才发觉他已经那样高了,她没空理会他究竟做了什么,只是扶着他的肩,几乎是哀求道:“去找大夫来。”
陆英摇了摇头,拒绝得很干脆,见她的目光望向远处的张越,那神情仿佛告诉她是徒劳。
毓坤不置信地望着他,但很快明白这是实情,此番他是有备而来。
明明知道站在她面前的,是那个但凡有了主意,任谁都无法改变心意的陆时倾,毓坤还是止不住求道:”去找个大夫,求你。”
然而无论她如何揪住他衣襟,推搡撕扯,他都没有答应,只是用力扶着她,让她站得更稳。
流逝的不仅是时间,毓坤从来没有如此绝望过,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她几乎是带着泣声道:“若是他死了,朕……”
说出这句话时,两个人都顿住了,这次换陆英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毓坤也清醒起来,她无比颓然地想,如果蓝轩死了,她要做什么呢?
她自然是要好好地活着,还要活得长长久久,因为她身上肩负着社稷,在这件事上,她没有选择的权力。
她不能意气用事,她终究什么也做不了。
用力闭了闭眼睛,毓坤松开他,陆英看着她眸子里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只有死寂一片,心里忽然颤了颤,他下意识抚上她的肩,毓坤却推开他,转身踉踉跄跄向前走。
他从没见她如此伤心颓唐过,自己的一颗心也向是被撕裂了,痛得说不出话。他看着她单薄纤细的背影一点点走向他,用力将人抱着,眼神是空洞的,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他第一次被父亲领着,到慈庆宫去见她。
那时陆循对他说,这是太子,以后你要做她的伴读。其实他心中是不情愿的,她大概也看出来,但她又是那样的需要他,所以即便感到他的敷衍,她还是很腼腆地对他笑了下。
那个生机勃勃的笑,让他立刻发觉她与旁人的不同,也就是从那时起,他知道相较于他需要她,实是她更离不开他。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习惯了不管什么话她都愿意和他说,不管什么事她都愿意求助他,他也愿意为她去做任何事,因为他知道,一直陪着她到最后的人,会是他。
然而现在,记忆中她眸子的生机消失了,陆英忽然想,也许他再也看不到她那样的笑了。
夜风很凉,毓坤靠着车坐了很久,一直握住蓝轩的手,她还能感觉得到他微弱的呼吸声,但也许不知什么时候便没有了。
除了烈烈的风声,周遭便只有虫噪蝉鸣,毓坤努力将自己的体温过给他,却清楚地明白,不过是徒劳。也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急促脚步声,抬起头才发觉是张越匆匆带人来,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怔了怔,毓坤听他低声道:“启禀陛下,大夫已候着了。”
她下意识抬眸,望见陆英站在远处,他面上的神情是她从未见过,复杂伤感。但毓坤无暇细想,她惶急地叫张越起身,见他很利索地唤了人,一把将车上的蓝轩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