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二十八:悲歌未彻

章一百二十八:悲歌未彻

硝烟弥漫,眼前的景象看得愈发不清楚,符行衣只能凭借听声音,来判断如今的战况。

沧澜营的士兵死得越来越多,惨叫声与炮声连在一起,此起彼伏得可怕。

符行衣勉强稳定住心神,冷静地下令:“前锋守不住了,往后撤退,注意隐蔽!”

西沂的战船已经靠岸停泊,一应的军需补给也该有条不紊地送往前方战场了。

十圣骑的力量愈发强劲,而沧澜营的消耗愈来愈大,战线也被逼得越来越往后退,如同被人追着打。

“符老弟,左右两翼的神炮司和神骏司快撑不住了!”王副将在后面的不远处,扯着嗓子嚷嚷:“前锋还有没有多余的人,赶紧调过来帮个忙!”

符行衣气得不顾形象地回头大骂:“帮你大爷,我这边人都快死光了!”

怎么办?

符行衣心乱如麻,呼吸比往日急促了许多。

再这样下去,大军早晚非被四面夹击不可。

就算他们这些将士死了,东齐还有一堆人能上战场。

可是营帐里还有聂铮,一旦皇帝死于战乱,或是被十圣骑抓走……

不行,撑不下去也得撑!

“好好的皇宫不待,非跑到战场裹乱,就为了见他那个念念不忘的旧情人!”

符行衣咬牙切齿地道:“我就该早点举兵造反,篡了聂大猫的位,把他丢去西沂和亲。让他好好地跟右将军恩爱缠绵去!”

话音刚落,临月城内兀的“砰”了一声,声音极大,地动山摇。

所有人的身体都情不自禁地一晃。

符行衣愕然道:“地震了吗?!”

不多时,在最前方探查消息的鸣鸾司斥候归来,急忙道:“报——城内发生.爆.炸,十圣骑的军需从战船往下搬的时候,被临月百姓自发组织起的队伍毁掉了一大半!”

符行衣眼神一亮,脸上总算浮现出真正的笑意,“好,快去后面通知何大帅和王副将!”

又转头吩咐周围的前锋士兵,朗声道:“准备反攻!”

因着城内百姓的援助,战况极快地扭转了局面。

沧澜营一改颓势,士兵们嘶吼着拼命向前冲,总算夺回了最初的阵营,借助原先搭好的战壕,得以与十圣骑僵持在城外的不远处。

敌方的军需没了大半,对沧澜营而言,这是极佳的绝地反击之机。

即便新一批的军需即刻装船开运,想要远渡月海,来到东齐的码头也要至少半个月。

十圣骑被困在临月城内,只要沧澜营穷追不舍,少则五日,多则十日,必能将敌军彻底降服。

不料,城墙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女子轮廓。

符行衣心头咯噔一声:“不妙。”

右将军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到众人的眼前,手执旱烟管轻吸一口,吞云吐雾。

“十圣骑听令,即刻撤回城内,不得恋战。”

符行衣愣愣地眨眨眼。

什么意思?这个女人不想打仗了,打算认输?

“去叫你们沧澜营的主帅过来,看看这个人他可认识?”

右将军藕臂一挥,身旁的随从就推了一个人出来。

那人衣衫凌乱,头皮竟被活活烧烂了一半,以至于“阴阳分明”:一半有头发,一半连头皮也没剩下,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尽是伤痕。

想必是被用过刑了。

“这人是——”

符行衣的呼吸微滞,握着子母铳的手不免颤抖,红唇蠕动片刻,不可置信道:“何老太爷?”

难怪,城里的百姓甘愿冒巨大的风险替沧澜营做事。

原来有他以身作则。

一看到亲爹沦为人质,何守义登时怒不可遏。

若非符行衣拦得及时,他恨不得直接冲到城墙上,跟右将军拼命,“贱婆娘,你有事冲老子来,抓个腿脚不方便的老头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又不是男人,为何要做英雄好汉?”

右将军满脸无辜地娇媚一笑,道:“更何况,战场上本便你死我活,若不抓了这个炸毁军需的罪魁祸首,岂不是更放任你们欺负人家了?”

符行衣拽住何守义的胳膊,一面将他拼命往回拉,一面艰难地劝道:“何大哥,我知道你没法在令尊的事上冷静下来,可是如今一旦冲动就是着了她的道,你先别着急,还是让我去会会她吧。”

然后冲王副将使了个眼色。

王副将连忙替换了她的任务,负责死死地看住何守义。

符行衣上前半步,朗声道:“右将军,明人不说暗话,你有什么要求不妨直说。”

右将军笑得花枝乱颤:“说话都如出一辙,真不愧是……算了,不提了。我想要什么,你还不知道吗?乖乖投降,我保他不死,同样也保你们安全无恙。”

“你放屁!做梦!”

何守义忍不住破口大骂。

刚说没两句,他就被王副将捂住了嘴。

王副将颤声道:“狗.日的,你可少说两句吧!”

符行衣的心里慌得七上八下,但是面上佯装不动声色。

“站在东齐的国土上,右将军竟还口出狂言至此。”

右将军懒洋洋地吞云吐雾,随口道:“任你们怎样都好,我只要一句话——投不投降?”

“跟她废个屁话,”何守义挣脱了王副将的阻拦,暴怒道:“老子宰了她!”

可惜他刚举起手中的鸟铳,何老太爷的颈旁便横了一把锋利的刀。

何守义眼眶通红,愤愤地放下了鸟铳,咬牙道:“只要放过我爹,除了投降,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右将军不悦地蹙眉:“听不懂人话的家伙。我说了,我只想你们投降,不想害人性命。”

“何老太爷年事已高,又经历你们好一顿折腾,稍有不慎就一命呜呼,他根本不适合做人质。”

不顾身后众人的错愕目光,符行衣径直走到最前方,将全身暴露在十圣骑的瞄准范围内。

“你看我怎么样?不如让我跟何老太爷换一换,如何?”

右将军轻微一怔:“你宁可置自身安危于不顾,也要救下这个老人?”

“谁让我是个‘大善人’呢?”

符行衣无奈地叹口气,笑道:“虽然我无法成为多智近妖的天才,也做不到像陛下那样总能想出化险为夷的法子,但既然身为沧澜营的将士,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东齐人死在自己面前。招数不在乎新奇与否,管用就行。”

右将军定定地凝视她片刻,不紧不慢地笑了笑。

“北平昆莫、南定临月,立下赫赫战功,可惜最终却无缘于沧澜营统帅之位,只能屈居第二,成为你身后这种草包的副手——人家真为你感到不值呢。”

符行衣打了个哈欠,摆摆手。

“挑拨离间对我没用,你根本不懂什么叫过命的兄弟。”

“你所谓的‘善’,只不过是心疼本国百姓而已。”

右将军意味深长地一笑,道:“昔日乌/尔/察兰一战,听说若不是你们的皇帝陛下及时赶到,乌/尔/察兰的无辜人质便要命丧于你手。你昨日也是以性命威胁我投降。怎的今日我如数奉还,你便恶语相向呢?”

符行衣懒得跟她多废话,兀自道:“我也只要右将军的一句话——换,还是不换?”

“行衣,他是我爹,就算要换也该是我来换!”

何守义将她拉到身后,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更何况……我们何家虽说只是不入流的商户,但至少知道该做忠烈之人。”

两人争执不下,何老太爷突然声嘶力竭地狂笑,将所有人的目光重新吸引到他身上。

“好,好,不愧是老夫的儿子!”

他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苍老面庞,释然长叹:“你打小没娘,书不好好念,生意也不好好做,成天跟各种不三不四的女人瞎胡混。我本以为你要这么一直幼稚下去,幼稚到我入土了还不懂事。幸好,我的傻儿子终于长大了。”

符行衣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急忙惊道:“老太爷,你千万别——”

千万别做傻事。

话没说完,老人的身形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迅速坠落下来。

沉重的响声过后,一片万籁俱静。

“何大哥,”符行衣紧紧地抓住何守义的手腕,涩着嗓音,“老太爷是不希望你为难。”

眼睁睁地看着亲人死在面前却无能为力,这种揪心和痛苦……她也经历过。

何守义的眼神失去了所有的光亮。

他猛地甩开符行衣,拿着鸟铳便冲向城门。

符行衣摔了个屁股墩儿,疼得呲牙咧嘴,来不及拦住他。

于是厉声喝道:“老王,快去把他拉回来!”

王副将不停地擦冷汗,拼命向前跑。

然而何守义的速度太快,他根本追不上。

右将军叹了一口气,目光染上了极难察觉的怜悯之色,索性转身不再看。

“守好城门,不许他们踏入临月城半步,擅闯者——杀。”

眼瞅着何守义即将被爆头的那一刹那,后方破空而来一支尖利的□□,准确无误地射中了他的脚踝。

何守义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正巧避过十圣骑的袭击,又被慌里慌张的王副将给拖了回去,好险保住了一条命。

符行衣一怔,缓缓地回头看去。

男人身长玉立,沧澜营的乌墨军服在风中猎猎作响。

狰狞可怖的面具后,那张面容神色不明,握着□□的手修长而匀称——那合该是一双运筹帷幄、秉笔算谋的手,如今却沾上了些许不明的水渍,清新的皂角香味顺着风传入她的鼻中。

“他还真去给我洗衣服、修破弩了。”

符行衣嘴角抽搐得好似犯了羊癫疯,心情无比复杂,不知道是得意还是郁闷。

又正视前方的城门守军,觉得十圣骑看样子是认准了死理——只要沧澜营不攻城便不再交战,一昧地守在原地不动弹。

深思熟虑片刻,符行衣赫然决定:“全军就地整顿,若无军令,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

回到中军营地,她远远地就看见了坐在石头上的何守义。

何守义面如死灰,眼珠遍布血丝,而聂铮的手搭着他的肩,静默许久,大抵是想不出什么劝慰的话。

何守义想独自静静,便回到了帐内。

小片空地上只剩下了聂铮一人。

符行衣径直走到他面前,冷笑。

“早说过杀了她能少个麻烦,还不是你要放虎归山,才导致现下的局面。如今倒好,你不辞千里赶来相救的女人,间接杀了你好兄弟的亲爹。知道悔不当初了,就在这惺惺作态。”

“我并非为右将军才来临月城。”

聂铮定定地凝视着她的双眸,喉结上下滚动一遭,“也没有惺惺作态。”

符行衣扯了扯嘴角,颇感好笑地道:“那你是为了谁才来到临月城的?我吗?”

聂铮正欲开口承认,便听她不遗余力地嘲讽:

“正如您无数次亲口所说,微臣不过只是区区一介刁民,凭什么能得到陛下如此的偏爱?莫说是偏爱,连信任都找不到零星半点。什么‘为了我’,这话说出来我都嫌害臊,快让人笑掉大牙了。”

符行衣根本不想给他任何分辩的机会,权当他一切的解释都是胡说八道。

反正,当初他也是这样待自己的。

什么都不肯听,一昧地发泄着他的暴虐情绪,甚至强迫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欢.好。

如今自己只是如数奉还而已,哪里算得上心狠手辣。

“分明已经和右将军旧情复燃了,为何还要假惺惺地跟我表态:‘我其实是为了你’?这叫什么?这叫吃锅望盆、得陇望蜀!陛下不愧是陛下,脸皮也比寻常人厚得多。”

符行衣皮笑肉不笑地刺道:“既然今天将话说开了,那我便不吐不快——姓聂的,我之所以坚决避子的原因你想过没有,假如我真怀上了你的孩子,你知道这个孩子叫什么吗?叫私生子,因为你我不再有夫妻之名了!”

聂铮的脸被面具盖得严丝合缝,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衣下的肌肉痛苦地紧绷。

听到他透过冰冷假面所传出的声音尤为沙哑,还有些颤抖:“我无数次地问过你,可愿——”

“我也无数次地回答过你,有时直言不讳、有时委婉相告,归根结底只有两个字,不愿!”

符行衣不由分说地打断他的话。

然后一把揪住男人的衣襟,逼迫他颔首弯腰,与自己直视。

恶狠狠地道:“我不想当什么狗屁皇后,被你锁在宫里不得自由!”

她喉头微涩,拼命忍住委屈的情绪,却还是哽咽。

“因为……假如有一天你不爱我了,我该怎么活啊?”

死死地攥紧男人的前襟,符行衣浑身颤抖不已,几乎站不住。

“若不是皇后,我还能像现在这样吵你,再不济我还能举兵造反。若成了皇后,一个没有母家的女人被困在宫里出不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旦你生气了,要拿我泄.欲,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我除了张开.腿任你.操.之外还能怎么办?

“我想要一个不用给他下跪请安的男人,不用小心翼翼地揣度他每句话的深意。我爱过的这个男人,天下间的任何人与他都只能是君臣关系,哪怕成为他的正妻皇后也不过如此,两人永远不可能亲密无间。

“皇后终究只是皇帝身后的女人,她不配和夫君并肩站在一起,也不敢奢望尊重与平等,能得到的更不是爱,而是宠爱——就像被主人宠的一个小玩意一样。生杀予夺皆不由己,将身家性命全部交付给别人做主,我不想要这种畸形的、变态的感情。如果这也算爱,那我宁愿孤独终老。

“你是天下之君,应该考虑的是如何实现宏图霸业,而不是想方设法地让我陪着你,努力去适应你的一切。我不奢望你能为我改变什么,也不值得让你为我放弃天下,何况你如今已经和右将军在一起了,所以……聂铮,算我求求你,你放过我好不好?你去爱右将军,别再来招惹我了!”

世上没有任何人会离开谁就活不了。

更何况,虚无缥缈的爱情根本不是必需品。

“吧嗒”一声,一滴温热的水珠滴在了手上,符行衣怔然,昂首看去——

聂铮竟一反常态,既没有怼天怼地,也没有故作倨傲的姿态气死人,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沉默着流下眼泪。

为何要哭?

符行衣根本舍不得看见聂铮伤心的样子,但是又心知肚明:是自己让他难过的。

“装什么可怜,你一点都不无辜!”

符行衣猛地松开手,唯恐自己会再度心软,就故意凶巴巴地道:“哭哭哭,就知道哭,矫情死了!”

明知道他已经有了别的女人,还上赶着倒贴、求和好?

得是多犯贱,才能干出这种事。

聂铮若是恼羞成怒,那就尽管放马过来。

只要她一声令下,原属宣威营的旧部就能顷刻间揭竿而起,还怕一个狗皇帝不成?

符行衣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不敢看见有关聂铮的一切,生怕和他又有什么不清不楚的牵扯。

徒留聂铮又一次独自伫立在原处,一声不吭,一声不响。

仿佛曾经那个嚣张跋扈的混世魔王从未存在过。

肖盈盈一哭,符行衣便什么都应允,将她曾经许诺过的山盟海誓忘个干净,还让他大度别生气。

然而他受尽磋磨,哪怕再伤心难过,在符行衣看来都是矫情,不配得到任何关心。

凭什么?

容忍一介刁民忤逆犯上这么久,他已经完全没必要继续再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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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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