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娇花
中护军刘轶受慕如烟之邀上了车,只见马车内部与浮夸的外壁一样,装饰得富丽堂皇又不失活泼灵动。香气袭人,虽是极上乘的香料,却也是他这一介武人无法接受的。
唯一让人不由赞叹的,是车舆实在令乘坐的人倍感舒适,而且车内空间竟然比想象中宽敞太多,仿佛坐多少人都不会嫌挤。这辆车应是从遥远的北境长途奔波而来,竟还能保持如此的舒适感,实在令人惊叹。
不用问,刘轶便能猜到这辆车的设计者,必定是传闻中镇北军中的神匠班铸。班铸之手鬼斧神工,头脑中有非常人所及的各种奇思妙想,慕军所向披靡的战备大多出自其手。
刘轶又一次默默哀叹:竟然让传奇神匠花费精力设计这种马车,简直是暴殄天物。
他正在香气四溢的马车内如坐针毡,只听对面一位倾世美人发出悠悠轻叹:“我原本适合外交,内政也好,却偏偏要我与军队刀剑打交道……”
刘轶僵住脸陪笑点头,背后却汗流不止,心里暗想:别说领兵打仗,你这哪是适合外交内政?我看适合嫁人还差不多。
方才开口悠叹那人正是慕如烟。
连对外貌不甚详究的一介武人刘轶也不得不承认,慕如烟容颜极盛,眉若远山,面若桃花,娇花照水,美撼凡尘。她雍容俏丽地端坐于车内,身着一袭蹙金藕霞烟罗望仙裙,轻摆纹银海棠薄纱菱扇,身上点缀的金器玉石没有半丝俗气,反倒与周身搭配得当,更添几分娇媚高贵的气韵。
刘轶感慨着,如此倾世的姿容风采,就是皇宫里的娘娘与公主也没有比得上的。只是……
唉……他不由又暗叹了一声,美则美矣,可哪有半点军中将领的模样。
而且,一上车,刘轶便注意到慕如烟颈间戴着一条金丝红绳,将黑铜虎符明晃晃悬在胸前。
南昭军中有四大神器,青铜虎符、赤铜虎符、白铜虎符、黑铜虎符分别授予镇守东南西北的最高将领妥善保管。慕如烟是镇北守将,也是南昭四位最有权势的将军之一,却把虎符当作项链佩戴……
刘轶闭上眼睛不忍直视。从前听荃世子到处扬言说她在北境如何骄纵荒唐不务正业,又是如何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他都以为是年轻人之间因嫉妒而生的流言,今日一看,倒也不得不信了。
不过,他毕竟是多年禁军统领,伴随君侧,看遍皇宫的风云变幻。位高权重的文武诸臣之中,他又是难得的忠厚仁善之人,心中不免为面前这个娇柔又骄纵的小辈捏把汗:宫廷本是一片波涛暗涌的深海,更何况眼下朝野局势甚是复杂,而太后年事已高,能依仗的宠爱终究有个限度,她如此行事,今后怕是会惹祸上身。
他揣测慕如烟常年驻守北境,对现下都城的局势或许并不了解。陛下多年未定太子人选,从今岁年初生了一场风寒以来,便觉体力大不如从前,终于开始认真考虑起皇嗣的选定来。也因为如此,几位皇子还有他们的母亲们之间明争暗斗,皇宫表面依旧平静融洽,暗地里却是波谲云诡,一派山雨欲来之势。
现在朝野上下人心浮动,有人暗中交结蠢蠢欲动,有人坐观其变远离是非。但睿智练达的大臣,不论文武,都知道夺嫡之争非同小可,一不小心,便会被卷入危险的漩涡,万劫不复。
出于对后辈的好心提点,刘轶正要开口向慕如烟认真地娓娓道来现下朝野情势,可他刚开口说出一个字:“现——”
“哎呀!”慕如烟将菱扇扔到一边,举起娇嫩的手,轻轻叫出声来。
“怎么了?”刘轶坐直身子,担心问道。
她一双潋滟桃花眼盯着自己的手,秀眉紧蹙,像是遇到了什么大难题:“指甲断了。”
刘轶心中瞬时万马奔腾,只见侍女素羽从旁不紧不慢端出一整套华丽镶金的修甲护具,为慕如烟一丝不苟地修起指甲。看素羽平静的神态、娴熟的手法,她对他们将军的如此做派应是早就习以为常。
一眼瞥到慕如烟修长白皙嫩如玉葱的手指,刘轶又一次无奈地闭上眼睛。之前一路上已经修了半天眉毛,现在又是指甲。她最常打交道的刀,怕是眉刀与甲刀吧!
谁会相信她是五年驻守寒苦北境的将领,倒像是自小长在东海鱼米之乡娇生惯养的贵小姐。
罢了罢了……就算说朝野的事,她也未必会上半点心。
*
朱雀大街沿路由禁军开道,不出一会儿,马车便入了宫。
裕坤宫中,吕皇后正逗弄着自己心爱的宠物猫。那是一种从西土传来的名贵猫种,毛白若雪,目色动人,只是性子极冷,轻易不愿与人接近,对她这个主人也是爱答不理的。
“已经到了?”听到慕如烟已经抵达宫中,吕皇后站起身来,脸上立马卸了逗猫时的笑容,低声失落道,“这么快……”
陛下也没料到她会这么快到,眼下还在御书房和大臣们讨论南疆海盗的事呢。
吕皇后早就听闻国都民众将朱雀大街挤得水泄不通,只为一睹女将盛颜。一般人对于自己拥有如此大的威信都会心有飘飘然,沿路接受万民尊拜,有所耽搁也是正常。
估摸着慕如烟会在路上好生耽搁一些时间,吕皇后原本盘算着,若陛下在宫中等她等得不耐烦之际,到时候自己就可以上前在他耳边吹风,说慕如烟骄纵不逊,笼络民心,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没想到,难道她竟是个心细狡猾之人?
“她沿路都做了些什么?”吕皇后心里一紧,冷冷问前来传报之人。前去接迎的禁军之中,自然有皇后的耳目。
“一直……”传报之人都不知如何启口,“据说,一直都在画眉修甲……”
“画眉……修甲……”吕皇后喃喃自语地重复着,忽然大笑出声。她心情放松下来:是自己多虑了。
传闻说的没错,什么镇北女将,她不过只是一个爱美的娇姑娘……
*
慕如烟的身份既是武将,同时又是皇亲。是以进入宫中,因陛下仍在议事,首领太监便将她先领到皇后宫中拜见。
裕坤宫中,吕皇后明明听到太监传话说慕如烟已到,却故意好像没听到一般,头也不回地继续逗弄她那只从不爱搭理人的猫。
太监尴尬地站在殿中,看着皇后漫不经心的背影,是提醒也不是,不提醒也不是。
一旁的慕如烟倒是没事儿人似的,闲然自得地左顾右盼,心里想着:这地方还是和从前一样,沉闷乏味。
打破沉默的不是别人,竟是吕皇后那只受万千宠爱的猫。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慕如烟在裕坤宫站定后不久,素来不爱理人的白猫忽然从吕皇后身边跳窜出来,矫小的身子一下跃入慕如烟怀里。
“乖。”慕如烟是第一次见到这只毛发如雪的小猫,只觉得它一副讨人喜欢的可怜样儿,便对它温柔笑着。而这只冷冰冰的猫竟乖巧黏人地待在她的怀中,像是终被驯服的神兽。
吕皇后惊讶地望着眼前的一幕,心头仿佛涌上冰冷的暗潮。这只猫在自己身边已经两年多,据说是西土最名贵的品种,不仅貌美,还通神性。可任自己如何对它好吃好玩地宠着,却从来不曾像今日这般温顺亲近。
她脑中忽然浮现一种不详的预感,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
慕如烟见皇后终于转过身子面对自己,便对她端庄行礼。
礼毕后的慕如烟抬起头的一刹那,吕皇后的双目一怔,身子微颤地站在原地。
几年不见,她出落得越发楚楚动人,而且,越发像她的母亲,特别是那双灵秀含露的双瞳……
吕皇后迅速掩盖住自己慌乱的心神,那是因过去受辱而残留的梦魇。而如今斯人已逝,太后又年事已高行将入土,将来还有什么再能够阻碍自己呢。
她昂起头,面色清冷,语气敷衍:“回来了就好。这几天为了南疆海盗的事,陛下闹头痛,没时间见你。太后想你得厉害,你那些皇兄弟妹们都在慈宁宫等着,去吧。”
早就意料到皇后会是这态度,慕如烟浅莞一笑,不以为意,微微欠身称是,便回了身。
“等等!”
被皇后叫住的慕如烟回过头来,吕皇后朝前踉踉跄跄几步,眯起眼对她胸前端详了一瞬:黑铜虎符……
好大的胆子,竟然将虎符当作配饰戴……
吕皇后忽然心情开朗起来,对慕如烟明媚一笑:“去吧,几年不见,在慈宁宫多坐会儿。”
“是。”
看着慕如烟翩翩离去的背影,吕皇后还想着挂在她胸前的虎符,嘴角浮现一抹笑容,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旗开得胜的模样。
她将不情不愿回到自己身边的白猫冷冷往身侧一踢,对太监吩咐道:“去见陛下。”
*
盛夏的御花园,清风拂面,就像诱人沉醉的绮梦。
去往慈宁宫的路上,会经过一片盛大的莲花池。莲者,花之君子,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莲是母亲最钟爱的花。父亲与母亲成婚后,将都城东北面的公主府与将军府打通,改建成了南都最清贵雍容的府院。府中的清漪园之美旷世称羡,在那里,父亲为母亲遍植了各种她爱的莲花。
而御花园中的莲花,是先帝所植。当今太后膝下只有一女,便是慕如烟的母亲固伦公主。先帝宠爱独女,世人皆知,这满园的莲花便是父爱的明证。
先帝专情,中宫擅宠,后宫人稀。除了太后之外,先帝曾经为了皇嗣之故封过两位夫人,各育有一子,可惜都未能活过十岁。
二十三年前的一场秋猎之后,一向身子硬朗的先帝忽然染疾,于病榻前不出十日便薨逝。国不可一日无君,可宫中并无男嗣,太后与诸臣在江山临危之际,于皇室宗族中遴选了一名子弟扶为国君,就是现在的承平帝。
即位后的承平帝不负太后与臣民的期望,励精图治,国家维持住了从前的稳定,国力蒸蒸日上。承平帝知恩图报,感激太后的扶植,将她视为亲母供养,将先帝与太后的独女固伦公主待为胞妹,与其夫婿结拜为兄弟。慕氏一族的豪贵风光再无人可与之匹敌,直到五年前的那场变故。
微风拂面,慕如烟面对满池莲花,轻轻闭上了眼。
这池莲花虽是故去的皇外祖父所植,据说陛下对其也甚是放在心上,不仅命专人照看养护,这二十多年来还从各地搜罗了不少名贵品种,皇冠、翠盖、龙飞、玉舞……池海一片富贵堂皇。
可慕如烟知道,母亲对那些不会喜欢。
还是自家府上的那些清淡素雅的好。白净无暇,临风卓然,即便是普普通通的一丈青也好。
几年没有回家了,府上的莲花,今年开得可好?
慕如烟闭上了眼,感受池面送来的暗香,感受宫城浮动的风波。
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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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出自周敦颐《爱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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