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虎符
皇家庭园,锦夏流火,清风吹乱池中娇莲,拂过耳边带走暑气。御花园内一主一仆前后走着。
主人一身素净的金丝白缎云纹锦长衣,在池边闲情信步,日光下脸色从容俊雅,容貌美若谪仙。
他的随从踏星却没有主人这般悠然洒脱,他在前面着急走着,边走边回头催:“殿下,其他皇子公主们都一早就在慈宁宫候着了。我们眼下还要先去御膳房领淑妃娘娘订做的莲花糕,这一来一去,可是要更迟了!”
看主人依旧一副不着急的样子,踏星无奈叹了口气。
殿下生性洒落清逸不假,可他在宫中行事一向谨慎,从不做特立独行之事,就是怕被陛下、娘娘们与其他皇子捉到错处而连累了母亲淑妃娘娘与远在西土的母家宗族,可为何今日却如此反常。
还有淑妃娘娘也是,众人都知道慕将军今日回宫的大事,皇子公主们全赶早聚到太后宫中,一个个摆出极为重视的样子,对慕将军争相讨好还来不及。这时候淑妃娘娘却偏要他们去取什么莲花糕,殿下若到慈宁宫姗姗来迟,岂不是明摆着怠慢之意,若被陛下知道,不免又是一顿责斥。
“殿下,”踏星忠厚纯直,见主人似乎还没看出其中利害,忍不住将私底下听来的传闻说与主人听,“我听有些人说,太后和陛下宠爱慕将军,可是把她看作未来的皇后人选。陛下这么多年未定储君,就是等慕将军一句话。她选了谁,谁便是太子,继承未来大统。”
听到踏星的苦口婆心,三皇子朱景深停下了悠闲漫步,双眼瞬时冷若冰雪:“谁给你的胆子,敢妄自揣测陛下的心思。”
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踏星马上俯首请罪。
这里是皇宫,虽是皇子曾经出生长大的家园,却也是不容一丝懈松的地方。否则,即便是每一寸娇花嫩草,也都是会吃人的。
朱景深清悠的双眸幽幽望着池中莲舞。帝王心,深似海。父皇的心思远比看上去幽沉。
那些传言也不知是谁传出去的,这样的流言对于慕如烟来说,也绝不是一件幸事。不知她这次会在都城待多久,他既盼望着她能住得长些,却又不愿她在这幽暗的漩涡中久留。
正沉思着,身边踏星忽然惊喜道:“看哪!慕将军!是慕将军回来了!”
朱景深望向远处莲池对岸,只见翩翩美人在水边闭目扶风,似是沉醉于暗香花海,那画面就像仙姝降落凡尘。不怪踏星眼尖,这样娇花似水的妙人,别说宫里没有,世上怕是也难寻其二。
她终于回来了。
“慕——”
朱景深连忙打断正要扬臂高喊的踏星,将修长的手指微微竖于唇前,踏星登时收了声。
朱景深知道,沈醉冥思之际,她从不爱旁人打扰。
他嘴角不知不觉扬起恬淡的笑容,宁静凝视着对岸的人儿,目光忽然定在她胸前的虎符上。
“殿下!御膳房在那儿——”看朱景深突然大步流星地向慕如烟的方向走去,踏星惊讶不已地快步跟在后头。殿下是怎么了,刚刚还不让自己打扰慕将军,现在却直直往那儿冲了过去,御膳房可是在反方向呢。
朱景深步履稳中加快,正要接近慕如烟身侧,只听远处传来一阵首领太监的高喊:“慕将军——!”
真是教人猝不及防。
他没有惊动闭目冥思中的她,只是不动声色地从她身旁刹那间擦肩而过。
清风吹皱池水,微微舞动两人的衣摆,两人的如墨长发一瞬间在空中相缠,下一瞬又清楚地分开。素雅的与潋滟的,沉稳的与娇丽的,一双玉人如诗似画的那一瞬仿佛永远定格在莲香池海之岸,可那一瞬实在太过短暂,却又好像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慕将军!”首领太监急冲冲迈着小碎步跑来的时候,莲花池边只剩下慕如烟一人,“慕将军,小祖宗诶!您还在这儿哪!太后与众皇子公主们等得眼底都要望穿咯!”
慕如烟这才睁开眼。
方才有人经过身边带来的耳畔清风,以她的能耐自然早就察觉。战场上练就的敏锐,甚至让她还分得清来者是善是凶。知道那人并不会带来什么威胁,她便也懒得睁开眼睛。
她转过身看向远处,见有两个背影朝御膳房的方向去了。其中一人背影如临风玉树,衣衫一身素雅,步履稳重从容。
是他……
她回过头,脸色颇为抱歉地看了看眼前火急火燎的首领太监,便莞尔一笑,随他往慈宁宫走去。
才迈出没几步,她意识到了什么,脚下忽然停住了。
胸前的虎符,不见了。
*
慈宁宫在皇宫深处一隅,皇帝以至尊之礼奉养太后,这里的陈设供应全都是整个皇宫最舒适惬意的。
可再惬意,也耐不过盛夏正午一众人挤在前厅干巴巴等着。皇子公主们笔直齐坐于两侧座位,一边要陪正榻上的皇奶奶闲话,一边还要脸上堆着笑意互相吹捧几句。
简直是煎熬。
广乘王的独子朱荃虽不是皇子,却也是身份最尊贵的世子之一。在亲缘上和太后与慕如烟比这些皇子公主都要更近些,既然是慕如烟回来的日子,他自然也与众人一道在慈宁宫等候。
朱荃今日并没有刻意着装打扮,而是同往常一样,一袭莲青色织银孔雀纹锦衣,在众皇子贵胄之中,举身不算骄奢华丽,却是风姿清越卓然。一双明眉秀目中常常流露出不可一世的神采,衬他如玉又洒落自如的俊逸美颜,翩翩公子,风流无双。
他今晨一反常态,早早入了宫。还以为自己赶了个早,进到慈宁宫一看,皇子公主们全已经齐刷刷坐着,除了不见三皇子朱景深。
这么隆重……特别是看到四皇子朱景耀一身崭新浓烈的赤艳华袍,从头到脚都好好整饬过一番,朱荃强忍住笑意,玩世不恭地将嘴一撇,暗自冷嘲:我替她谢谢你们了。
他当然知道,此时此刻在这座慈宁宫里,心里真真纯切盼着慕如烟回来的,除了自己,恐怕只有皇奶奶了。
听到太监通报,说慕将军的马车已经到了宫中,先往裕坤宫拜见皇后。朱荃这才进入里殿与侍女们一道将皇奶奶搀扶到前厅正榻坐下。
太后年事已高,鬓发如银,但依旧精神端然,慈眉善目,让人不自觉从心中萌出敬意。独生爱女五年前病死北地,她悲痛得一夜花白了头发,又不得不见着心肝外孙女出发去了那苦寒之境。
如今,她早把对爱女的母爱都投射到唯一的亲外孙女身上:烟儿今日终于回来了。
众人各怀心事,在慈宁宫里边客套说笑,边焦急等待,就是不见慕如烟的影子。
四皇子朱景耀的一身华服太过崭新,连个柔顺的折痕都没有,套着像是不合身的戏服,一看就是容贵妃一手打理的。可惜他品味与他母妃一般俗气,心眼却不及她的万一。过了正午还未进膳,他已顾不得形象抓耳搔腮,一个不小心,肚子竟不争气地当众叫了起来。
隔着一个座儿的二皇子朱景坤忍不住捂嘴低笑。朱景坤是吕皇后之子,与皇后一般心高气窄,素来看不起他的那些兄弟姐妹。
太后面上仍旧端庄肃然,与儿孙们有说有笑,心里却焦急不已。朱荃看出皇奶奶的心思,再加上自己也担心起来,便正要起身往外去瞧。
忽然,一阵雪白轻烟从殿门外扑面而来,隐隐绰绰,朦朦胧胧,伴随一股凉爽清香,瞬间弥散于闷灼的前厅,将暑气一驱而散。
清烟之后,一个曼妙人影仿佛从腾云驾雾中走来。
众人心中不禁暗叹:哪儿来的仙姝神女?
慕如烟一个步子跃入前厅,娇柔的身子一下子投向太后的怀中:“皇奶奶!”
太后早就等得望眼欲穿,将心肝宝贝的俏脸捧在手心,只觉得外孙女的脸庞越发像她的母亲,忽然悲从中来,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坐在两旁的众皇子公主见状,纷纷从各自怀中取出早就备好的锦帕,个个掩面泣涕。
朱荃见着慕如烟,没有皇奶奶那么伤感,更多的是内心的欢喜。企盼了那么久,终于见着了,这一瞬还有些如梦似幻之感。于是,他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动情落泪,只是看戏般瞧着这些假惺惺的皇亲。任自己平时在外头玩惯了,也不得不承认,世上演技最佳的优伶从来不在戏楼,而是在皇宫之中啊。
慕如烟并没有把那些盛装的皇子公主们放在眼里,只是转身将目光往那儿稍稍瞥了瞥,只见二皇子与四皇子之间的位子空着。
方才御花园遇到那人,果然是三皇子朱景深。从自己身上神不知鬼不觉中偷走了虎符的,也是他。
她目光再一瞥到四皇子身旁的朱荃。慕如烟与他两人自小吵闹惯了,互黑更是不遗余力,多时不见,此刻四目相对,彼此昂起头撅着嘴一副互不待见的样子。众人知道他们素来如此,便也见怪不怪。
回过身来,慕如烟的嘴角却泛出一个会心上扬的弧度。
背后的朱荃也是。
方才清凉含香的烟雾原来是慕如烟从北境带来的祛暑寒冰。应江逢冬结冰,她便让班铸等人专门设计了储冰的寒窖,在里头加入藿香、薄荷、橙花等物,到了盛夏将冰块往太后宫里送来。
应江源自紫微圣山之水,清洌纯澈,又加入了这么些草药香氛,祛暑养生的作用自然比工部供应的冰块要好上太多。
太后将慕如烟搂在怀里看了又看,直夸孙儿孝顺。
可不出一会儿,太后脸色忽然沉了下来,意味深长地看向满屋的皇子宗亲。
慕如烟与众人心中都猜得到,皇奶奶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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