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设局(3)
我叹了口气:“之前是我气糊涂了,竟没发现其中关窍。你想,泉侍宫女自隆宪朝起,都专门由御前调教,一般嫔妃怎么使唤得动?又怎么能接近得了?苏绫又向来是个谨慎的,也不会和我们过不去。你还记得我问过小银铃青棠的出处么?是在茶司,当然会和御前有来往,又都是少年心性,所以必然会和那几个宫女熟络。无论她的主子是谁,她都能准确无误地去做吩咐的事。唯一可能的就是,侍泉宫婢确乎向青棠说了什么,只是确如她们所说,说的是捷报,可至于她传的是什么,就没有人知道了。”
白蕖张口结舌,又问道:“姐姐,这说不通,那真出了事,难道青棠竟也撇得干净?”
我拂去身上的落花,有些烦闷:“当然撇得干净!御前人多口杂,西骊战事又繁复错杂得紧,岂是几个小小宫女能够听的明白的?正因为如此,谁都会认为这是因为宫女错听误传了才造成的滔天大祸。而理所当然的,始作俑者就是这几个宫女!至于别人传到襄王府时说了什么,谁会再去追究?又谁会想到其实乃有人有意为之,歪曲事实指鹿为马?若没有军情来报,那么青棠确实难辞其咎,可问题就在于确有来自西骊的喜讯快马加鞭而来,是故侍泉宫婢百口莫辩,只能听之伏罪。”
白蕖听得一愣一愣。半晌说不出话来,她急急扶住身旁的梅花枝干,有些心神慌乱,又有些不知所措:“姐姐,真没想到,我真没想到……所有的前因后果,理清了……全都理清了……她们竟敢、竟敢拿边关军情做文章!”她恨得咬牙切齿。
“还好芍姐姐安全回来了,别的咱先不说。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若没有确切的证据,若不能一次性扳倒对方的,就要先冷静以对,静待时机。”我说。
“好。”她垂着头,有些沮丧。
我挽过她,和煦道:“咱们走吧。”
“舒姑娘这是要回去了么?眼瞧着时辰还早,不如去瑶华宫坐坐。”
我和白蕖应此熟悉的声音往后一瞧,眼眶就红了。是疏清,着一袭青碧色宫装,携一小婢端立于不远处,笑容温雅。
她才十六岁。十六岁啊!就要一生断送在这后庭里。
我忍住泪意,带着白蕖对她屈膝行礼:“萧修容盛情,臣女却之不恭。”
疏清笑笑:“姑娘请。”
走向瑶华宫的途中我和疏清恪守着应尽的礼仪,未见丝毫逾矩。直到进了内室,她遣散宫人,我们方泪眼盈盈执手相看,竟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清儿……”才说出这一句“清儿”,我就忍不住掩面低泣。白蕖叹着,亦落下泪来。
“姐姐,可恨我叶家家道中落,妹妹不孝,为了活下去只得背上萧氏的名号。”
“这都不是最重要的,若知道你如今一切还好,爹娘只会感到欣慰,定不会怪你。”
“我知道,姐姐。我一直以为……我一直以为你死了。直到那天,你和蕖妹妹一袭宫装,活灵活现站在我面前,我还以为是在做梦……后来多次看见你,我才确定是真的。那个深得圣眷的新封贡造使,就是我那化名成舒云意的姐姐……”她泣不成声。
“还好上天眷顾,没有想将叶家赶尽杀绝。”我以帕拭泪。
她欢喜地擦去泪珠,强笑道:“姐妹多年不见,一朝乍然重逢,是喜事儿!别说那么多丧气话,姐姐,我想你们想得紧!把你和蕖妹妹这些年的经历都一一道给我听,好不好?”
我和疏清促膝交谈,絮絮说了许多话。说到伤心处,免不了又要落泪。说起欢喜的,又破涕为笑。此间情绪起伏,可谓跌宕。我将下凡代替叶疏浅一事略去,实则心有不忍——疏清不知道,其实她唯一留下的姐姐,早就已经死在了乱葬岗。而眼前的这一个人,不过是她的替身而已。我不愿意告诉她,一来后宫诸事交错,我不愿让她烦心;二来则是最重要的:我要让她认为,她姐姐还活着——尽管,尽管这只是个谎言,可于她来说,是寂寂后宫中所有的慰藉与希望。我怎么会忍心拆穿。
她怅然:“我那天,碰见了皇上。我和他交谈,得了他的欢心。因我还小,他破例未侍寝就晋封了我。实在是冒祖规之大不韪。后来他知道我是罪臣之女,就想办法让我假借到同平章事的门下,称是萧慎之的幺女。算是堵住了悠悠之口。”
“皇上待你可好?”
“还好,主要喜欢和我吟赏诗赋,对弈作画。侍寝反倒是少,这样也好,可避开那些人的眼热和算计。为了活命,我改了一贯在从前家里头的任性,学会了谨小慎微,宠爱不如婉妃贵妃她们多,境况倒也不像失宠的安美人,陶充仪那样门可罗雀。皇上摸约一月有四五次在我这儿。所以姐姐放心,目前我还算安全——也不必挂心那次我为你会得罪孟贵妃,那次是破例。”
我颔首,很是欣慰。
“这偌大的瑶华宫宽敞华贵,原本的主位是之前得宠的庄德妃,后来因祸被褫夺封号,打去了冷宫燕幽宫。自那以后主位就一直空着。我也是之后才搬进来的。西阁漪绿轩住着的是卞昭容,我位分低,住东阁绮朱轩。”
白蕖拉起疏清喋喋不休,说起茶堂的趣事儿。我笑着听。不一会儿就注意到了她身后琴架上的一琴。不由得调侃道:“素闻晋之陶潜不通音律,仍置琴一张,其上虽无弦,却能手挥琴面,俯仰自得,弹到动情时为之一哭。妹妹在府里就是琴的好手,姐姐我也自愧不如,怎么如今也学陶公作无弦琴置?”
她原本听白蕖讲得热闹,意兴盎然,乍然闻我此语突然变得伤感:“五柳先生题: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我虽置身这繁华宫廷,可也不敢忘了一个叶家女儿的初心,学陶公放一无弦琴,不过也是时时提醒自己,莫要因眼前富贵而忘记了何为人间的自在与清欢——于我来说,那才是永恒。”
我听之大为动容——这难道不是琴的真正意义么?她懂得,她确实懂得。
疏清又补充说:“其实除了此,妹妹还想了另外一层——当初我以为姐姐已死,早就心如死灰。若不是遇见了皇上,有后来的种种,我早就一白练投缳了。可我考虑到不能因为一时冲动而让父母兄长和姐姐泉下不安,选择好好活下去。可旧事不能忘!姐姐和我在家中最爱抚弄七弦,姐姐既然已死,我还要弄琴做什么呢?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也就附庸风雅学一学伯牙断琴绝弦,算是凭吊我和姐姐过去的曾经。”她绽齿一笑,如一对春桃从双颊发:“可现在不同了——姐姐回来了,蕖妹妹和芍姐姐都安好,我没有什么可求的了。彼此都平安,于我们来说,不是最奢侈,也最渴求的东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