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
回到正殿,第三次加钗冠。姜臻此时看灵致的眼神多了几分肯定,高声吟诵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而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庆之。”(注:①)她双手捧起花冠为灵致戴上。
金制的花冠辅一落到头上,灵致只觉脑袋一沉,更不消说还有四支不同材质带流苏的长钗。
这次所换衣物最为华贵,锦缎制成的大袖长裙礼服上绣着飞凰祥云,丝线金线等在衣裳和裙摆上交织修成各种纹路,压过衣裙原来的颜色。穆清然和宫人为灵致换上礼服,她顿觉自己矮了一寸,更不消说还有其他金玉首饰。
后面的路灵致每走一步都觉沉重不已,更莫说还要向来宾行礼,举杯敬天地鬼神,行叩拜大礼。
一身重量压她身上,灵致专注的看着前方,走好每一步路,已听不清正宾说了什么,僵硬的由赞者引导完成后边的礼仪。
第三次进门那一刻,秦施就觉灵致变得不一样了。以前的她是天然雕饰的清水芙蓉,纯真亲和,现在的她华服加身,浑身珠翠,美得浓墨重彩,不笑时像九重天上威严不容亵渎的神女。
秦施看着灵致众星捧月,看着她肃着脸跟着女君认人,或颔首微笑,或参拜行揖礼,整个人矜贵从容,天之娇女莫过于此。不对,她生来就是,她是世间唯一继承女神之血的人,生来高贵。
一瞬之间,秦施觉得灵致离他们越来越远,恍惚变成所有人都高攀不上的模样。
目光看向秦业,只见他脊背挺直的跽坐着,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眼睛一直看着灵致,不知在想什么。
至于王翊,神色与平时无异,眼神一如既往的沉静捉摸不透。
再看姜国四大家族的人,每个人目光不一的打量灵致,各有考量,各有算计。想到以后灵致身边都是居心叵测之人,秦施一时间忧心不已。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注:②)”正宾念完祝辞,正式为灵致起名宴华。
她要避讳祖先名讳吗?青羽见多识广,为何要给她起这样一个名字?还有王翊,当真是随意给她安的姓氏吗?灵致默默想到。
见她迟迟不应,姜臻将先前的话重复一遍,问她是否接受父母长辈所赐之名和字。
灵致犹豫片刻后答道:“我的名字,乃养育我的义父所起,灵致感念他的养育教导之恩,故不愿改名换姓,请诸位长辈谅解。”
正宾面上有些难堪,在场宾客也议论纷纷,白钺斜眼扫了灵致一眼,见她目光坚毅毫无动摇,越发肯定此女不好掌控。
“近日来,我在琅嬛内读了不少姜国史书,得知女神最后一位转世姓高,而我族由她最后一滴血孕育繁衍而成,理应姓高才是。我族先祖起初也姓高,直至及笄才改姓姜,我姓高并无不妥之处。”灵致挺直腰背据理力争道。
姜臻有些不悦,皱眉问道:“据我所知,记载姜国历史的书籍里并没这一条,你从何处得知?”
“神庙背后,女神闺寝书架上的书。”灵致如实回道。
姜臻和另一位五十上下的中年女人不可思议的看着灵致,顿了顿后镇定道:“你还看到什么?”
“和现行的姜国志大体不差,多了许多细枝末节。”灵致说道,她想了想还是将神庙里女神像不见一事说了出来,“但那本书有缺页,最关键的几页被人刻意抹去。”
想到还有其他秘密,姜臻连忙打住,“行了,我知道了。既然如此,不改就是了。”
两百年前那场政变姜千凝惨死,次日她退位后本在行宫养老的母亲在姜王宫的藏书楼自焚而死,她们母女的惨剧不仅带走姜国许多口耳相传的秘密,更将许多珍贵书简焚毁,致使许多典籍和技艺失传。也是那次政变,无人再能进入神庙。
灵致在众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再向正宾等人行揖礼拜谢,礼成后宴会开始。美貌的宫女捧着吃食鱼贯而入,乐工开始重新奏乐。
白钺笑吟吟的看着在姜氏族长身边训话的灵致,想起太苍曾经说过的那些话,或许此女还有更大的用处,不止是传宗接代那么简单。
及笄礼结束后,灵致便被留在姜王宫内,如此一来彻底与秦业分开。而秦业商议完联姻事宜后,也要准备启程回秦国。
还有两天时间,再见就要等到两年以后。灵致心中郁郁,思来想去见不到秦业,见一见秦施也好,遂以想念好姐妹为由,将秦施请到身边,又借口尽地主之谊,要领着她游览璧城。
白钺忙着和族人商议大事,这两日甚少在宫中,姜离罗便准了灵致的要求,指了个信得过的人给她们做向导。
璧城千年古都,虽不比咸阳宽大繁华,却自有一番厚重底蕴,城中房舍商铺和楼阁皆由石块建造,形制规模与其余八国稍有不同,随便一处老房子年生都不下百年之久。
无论是秦施亦或是灵致,对周遭一切好奇不已,姜离罗指配的向导博学多才,尽职尽责的向她们二人介绍城内各处名胜。
看过大半个璧城,从城东到城北,秦施提议去琅嬛看看,又好奇的问灵致里面是何模样。
“如书中记载那般,第一环的三栋楼是藏书阁,每一间书室里立着十个齐墙高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藏书之多可谓浩如烟海。第二环是藏宝阁,里面有数不清的宝藏,任何我们珍视的宝物在里面只是稀松寻常。第三环,”灵致想到那诡异的书籍,摇头道,“是不属于人间的东西,我看得不真切。”
秦施早已看过听过许多有关琅嬛的书籍传说,听灵致这么说更是兴致勃勃,又问了不少问题,诸如神庙如何,女神转世生前的居所如何。
灵致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告诉她,提起神庙背后居所时的语气不自觉戴上几分笑意,“我想她生前大抵是喜欢游戏人间、浑身烟火气的女子,洒脱不羁,张扬高傲,行事出人意表。”
“你如何得知?”秦施不免好奇。
“我猜的。”灵致笑道,“你可知神庙后侧的居所里有什么?”
“奇珍异宝?上古神物?”秦施试着说道。
灵致摇了摇头,“起先看到门上封条我也这么认为,结果推开看后才知,是数不清的衣裳首饰和鞋袜,还有许多配饰,诸如头绳、腰带、玉佩等物。而她的房间布置得清新雅致,就如咸阳城寻常贵女那般。”
秦施不由啧啧称奇,想起秦业的衣饰柜子,哼哼道:“和王兄一个德性。”
灵致笑了笑,并不否认。
“你说女神的石像到底去了哪里?六丈高,搬走并不容易。”昨日听到这个消息,秦施亦是惊讶,这么重要的事,姜国上下竟然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那本书缺了很多重要信息,似被人刻意涂抹毁去。”灵致想象不到是何人所为,藏书阁内有关姜姒除恶龙的记载也是一笔带过,姜灵祈及其转世的记载更是少之又少。
“照理说不应该,那里面的书是神所著,没道理只那一本书缺字少页。也许因为记载的秘密太多,所以完整的被锁在某处,或者放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秦施猜测道。
灵致细想一番也觉有此可能。
二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山里走,正值二月下旬,姜国较之秦国更湿润温暖,二月下旬的天已是山花烂漫,万木峥嵘,尤其那丛紫藤更是如紫色帘幕一般绵延数里。
一个时辰后,两人同一干婢女站在琅嬛结界之外。
琅嬛内也有四季,如今里面翠竹青青,梧桐苍翠,绿地之上开着不知名的蓝白两色小花。
“未来两年,你打算怎么做?”秦施仰望着宛若世外天宫的琅嬛问道。
“具体如何我也不知,王上让我多读书,多亲近姜氏长辈,至于日后,且走且看吧。”灵致说,姜国对她而言完全陌生,但她却熟知姜国所有历史和传说。
秦施亦是担心,碍于身侧皆是姜国宫女,只得耳语道:“你日后小心些,此外王兄特地指派六名女死士来照顾你,还有数名影卫。”
灵致眸光明亮,点了点头。但想到未来两年不知会生出什么变故,眼神又暗了下去。
“王兄会安排好一切,你不必太过忧心。”秦施话虽如此,心中担忧更甚,想起昨日及笄礼上四大家族看灵致的眼神,就如恶狼看到羔羊那般,恨不得立刻分而食之。
灵致点点头,神色坚定了几分。
两人谈论许久,秦施叮嘱完灵致又将目光看向琅嬛,无论何时看它,都觉荡魂摄魄,神圣不容亵渎。
秦施伸手碰了碰眼前无形的结界,这道阻隔了神人妖魔的墙到底由什么东西制成。想起传说中的两位司命神,他们与姜灵祈又有何关系,为何能制定进入琅嬛的规则,进入琅嬛的人为何由他们来选择?
她将心中所想告诉灵致,灵致也摇了摇头,藏书阁和姜灵祈的居所内没有相关记载,若有也一定藏在她不知道的地方。
“真的不能随意带人进去?”饶是千百年来已得到证实,秦施仍忍不住问道。
灵致想了一会儿,“或许可以试一试。”语毕,她牵起秦施的手往琅嬛内走。
出乎预料,灵致牵着秦施进了琅嬛,只是回头发现还有一个秦施在结界之外。“这是怎么回事?”
秦施也懵了,触碰结界那一瞬,她发现自己神魂分离,外面的身体保持着触碰结界的姿态,宛如一尊石雕。
“……灵致,我们出去吧……”秦施朝周遭看了看,神色瑟缩,她看到的琅嬛并不如外边所见的那般光鲜圣洁。
它坐落在一条宽阔的长堤上,一侧是黑色长河,里面挣扎着无数鬼怪亡魂,向西流向冰冷静默的地狱;另一侧则是无垠碧波,河水清澈见底,游鱼神兽畅游其间,延伸到广阔光明的天边。
长堤和周围的山野开满红色诡异的花,闻到那些花香,记忆会不自觉地浮现很久很久以前的场景,她浑身是伤,走在漫天飞雪的冰原上,下一刻她坠落入黑色无底的深渊,而那座神庙里似乎有让她痛苦的东西。
灵致见势不对,忙拉着秦施离开。
回魂那一刻,秦施终于从坠入黑色深渊的恐惧里走出来,她反复擦拭眼睛,再三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为何她看到的神境是那样可怕?
“怎么了?”
“没什么,时候不早了,我们去找王兄和阿翊。”秦施挽住灵致的手,故作无事地道。
此时王翊正走在前方探路,只见前方高山深谷,云雾缭绕,天明水净。此地灵气充裕,对道家和阴阳家的人而言,是最佳的修炼闭关之地。
“王上,到了。”王翊在一处瀑布前停下。
“请执天先生出来一见。”秦业高声道。
不多时,从水幕后走出一身穿暗红镶边的黑衣人来,他风采不在,双目凸出,只剩皮包骨头,实在恐怖至极。
“数月不见,先生别来无恙。”秦业面不改色道。
执天昏黄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不甘心之余,只能感叹是天意。“秦王找到这里来,应当不是同我叙旧这么简单。”
“去年四月你曾为灵致看相,说她命里有解不开的死结。若你能告诉本王,你过去做的本王既往不咎,还能让你恢复如初。”秦业拿出剩余的神芝草制成的药丸,对执天说道。
执天古井无波的眼睛浮现一丝神采,听到灵致的名字,又摇了摇头:“正如秦王你一样,我连同两位师兄想要逆天改命杀死你,却依旧无法改变你的命数,反让你因祸得福。圣女的命也一样,无论怎么努力,如何变动,她都是早亡的命。”
“当真没有办法?”秦业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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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摘自《仪礼·士冠辞》
注:②,摘自《仪礼·士冠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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