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两天后,崔氏别院内,曲水流觞在南木到达时已准备好。
冬天用的是羽觞。几根巨大的雉尾编在一起像个羽船,上面放着一个瓷杯,杯中满酒,随着羽船轻晃就是不曾洒出一滴那欲溢未落的酒边显示着杯中是极佳的上酿。
南木心里笑了笑,这个时代的技术有限,酒的纯浓度上很难做不到满而不溢,这酒怕是现代人送来的。那人的动作是真快,这么短的时间就能送酒进高门大宅,能拿来私宴的酒,至少是主家极肯定且信任的。
曲池旁的年轻人都见过,士家的风流公子和各自的侍女,不事稼穑不问兴衰,每天都是想着快乐度日。
南木祖兰刚坐下,便觉得有强烈的目光射过来,抬头看见一张帅气阳刚的脸。这个人给人一种很强的侵入性,莫名的就有一种压力。
她一愣,他的眼神说明与她来自同一个时代!
她当即下了个结论:这个新对手很帅气!比若木更多五分杀气!
有士子向她介绍:“南木,这位是尉迟兄,相识不过月余,却与我等极投契。”
月余就投契,一个现代人能这么快的融入流觞这种私人聚会,怕是个极不简单的人。当初,若木和她打入世家群成为座上宾,可是花了不少的功夫。
他亲切的笑,仿佛是个旧友:“幸会,常听各位公子提起,南木在士族中威望无人可及啊。”
忽然的正面遭遇,南木的心跳猛的加速。
说起威望,自然是若木的大,她不过就是个附属,尉迟这话说得很是虚伪。她冲他揖手皮笑肉不笑的,“过誉了”。
那边琴声已响,羽觞流动起来。
第一段琴声停止时,酒杯刚好流到尉迟面前。他光彩一笑接过题目,晃花了侍女的眼睛。
“以’秋桂’为题赋诗一首。”他立即来了一首:“子坠本从天竺寺,根盘今在阖闾城,当时应逐南风落,落向人间取次生。”
众人喝彩,南木用口型冲着他说了三个字“白居易”,他坦然一笑,显得她无比的幼稚。
这算是她的弱点,甫一见新帅哥便不怎么淡定。
琴声再次响起,为了避免自己落入下风,她没有再看向那边,靠着凭几听他们各自展示文采。尉迟那些来自于后世的诗词总是获得他们的赞许与陪饮,不久大家都有些晕了。
崔慎高兴的端着杯过来问南木今天的流觞谁人表现最好。
“贤弟莫要为难愚兄,你知我不工诗词,只懂混日。”
“兄虽不懂作诗,但会品评,如同你不懂厨艺但精于食道。”他还算客观的评价了她的优点。
“愚以为今日流觞以尉迟兄最有惊喜,信手拈来却把人世诸味道个分明。”她抬头看着那人,他举杯回敬。
一饮而尽后,尉迟立身击掌,有小厮立即奉上一盒色子。
“诸位贤弟,文雅之事暂停,为兄与各位玩一种新的游戏,以娱美酒,如何?”
她明白了,这厮不仅文武又全,还是欢场高手,至少是个夜店高手,精于一切娱酒游戏。
一番规则解说后,众人练习体会了几次便掌握通透。崔慎让仆人又搬了许多坛酒过来,如晋朝名士般脱帽甩履准备尽情一番。
尉迟也不邀请南木参与其中,仿佛她只是个看客。
几十把色子下去后,他不仅显出酒精沙场的本领,也证实他夜店之王的能耐。
众人皆倒,只余他尉迟清醒的笑着:“南木,一起逛逛崔家有名的石园?”
崔家,八柱国士族,若干代人积累下来的情调与审美能力非一般新士族可望其项背,论起石园的匠心,崔家说第二,无人敢排第一,即使是李氏的皇宫。
行至水榭处,尉迟选了最佳视角的位置坐下,“夕照湖面、胧烟渐起,多么宁静。”南木打量他几眼,没有立即坐下。“你一定在想,明明是敌手,干嘛来这种风格的开场白。”她的确这么想。“可那不是我的风格,我有精心准备过,可是,看着这暮景,忽然觉得没用了,那便直白些问你罢。从过去十年交手记录来看,你们四人实力不相上下,公羊他们每次只是输在运上。我既能突破你们的防卫网,便要扭转一切。你们俩还要面对么?”
果然是个新局!威胁的也够直白!
南木也后知后觉的发现,邀请她参加今天的诗会,怕是尉迟的主意。他就是来当面宣战的!
她不能再像诗酒会上那样喜怒于色,淡然的在他对面坐下,看湖面薄雾升起。许久,才缓缓说道:“如果你像我一样走过了10年如此的时光,便不会再像今天一样斗志昂扬。”
“原来你心已老,何不退出,嫁为人妇?”他话里没有嘲笑的成份。
“我是累了。只是你们还在,若不阻止,那个世界便没有了我,我都不存在了,还嫁什么人呢?倒是你,如若真如了你主子所愿,历史或许只是他们的族谱,还有你什么事?”
“南木,难道没人跟你说过,能到达这里的我们,是摆脱了时光的渗入的,不会随着历史的改变而消失。换而言之这种奇特命格让我们不惧时光的切换。你是不是疑惑,为什么自你过了24岁相貌就停止变化了,那是不断穿行在时光通道中的副产品,你与若木至死都会是现在这副样子。”
至死都如此!她和若木成了怪物了!
他知道的显然比研究所的人多,且毫不介意告诉她。
她便也直接问道:“那么,究竟有多少我们这样的人存在?”
“不多,故事有些远,想听听么。远古时炎帝众妃里有一人曾贵为神籍,她有一子,自小病痛多过得辛苦。于是她在羽化前,以她的神人之血祭愿,佑其病子及后代摆脱桎梏,从心自由的活着。病子在她归神后多次返回过去看到了自己人间的母亲,才知道他的自由是可以逆时而往,病子后来有二子七孙,少部分人继承了这种能力。再后来,随着年代更迭,有的门庭凋敝没有了后人,有的后代与平民几十世的通婚稀释了这种能力,到周朝时只是偶有人在梦中知晓此事。周文王闻此事辅以卦相,推出此人梦中所说之事为真,以甲骨记录但始终未能见实。到我们这代时,全国范围内属于他的后代虽然多,但有这种能力的不会超过20人且最多只遗传了不到千万分之一的能力,这就是我们需要特定通道才能过来的原因。”
千万分之一便能用仪器穿越,那几千年前可以自由而往的祖先,如果曾经做过什么,怕也是没有了今天的他们了。
不,也许他们也做过什么,只是社会太不发达,他们也没有能力改变什么。又或者,其实他们改变过什么,才有后面的《封神》故事。
南木接着问道:“这20人中有的遗传能力强些,比如你可以突破某些禁制而过来,有人能力差些比如我们无法短期内多次往返?”
“我也不能短期内过多次数的往返,也比你们多微弱的突破的能力而已。”
“既能自由而活,为何成为别人爪牙。”
“我有想实现的愿望,我做认为对的事情。”
“逆势不是逆时,你想毁了我们那个世界么?”
“也可能会有个更好的世界。”
“为什么选唐朝。”
“看着顺眼咯。”
初次交谈可以说是不欢乐的,南木祖兰突然起身就走。谁怕谁!
几日后。李义府家。
李舍人俸禄微少,连妻带子还有个常使的老门头,一共六口人,住在一个小而破旧的房子里,房子只有三个小房间、一个堂屋,一个厨房和一个杂屋兼老门头休息的拥挤之所。
李义府的夫人明显是长年操持家务和贴补生计所累,四十岁还不到的人看上去像六十岁,苍老,佝偻,臃肿。正在井边浆洗,双手肿胀变型。
李义府则像个苍蝇在那不足三十平的小院里转来转去,一不留神,踢翻了地上刚洗好的一盆衣服。那盆用几代人了,年深月久的,这一踢,那箍盆的竹条便断了,盆便散成了七八片木片。
夫人抬头,花白头发掉在脸侧,无神的双眼看向李义府。
李义府怒道:“又怎么了?”
李夫人看了一眼踢翻的衣服,“一天到晚什么活都不搭把手,还尽添乱。”
她不是个为夫至上的人,只是这些年生活将她磨得没了太多气力,怨都只是淡淡的。
李义府又踢了一脚木盆碎片,“你这婆子,不见我烦心着么?以为投靠了皇后一切便好了,现下倒好,赏的院子还没搬,项上的人头怕是也危矣。这难事不解了,莫说你这木盆,咱们全家都得完。”
李夫人慢慢的撑着膝盖站起来,捶了捶腰和腿,然后又弯着腰去拾那散了的木片。“这么多年只是个舍人,不就吃了脑子不好使的亏么?你在院中子转又能解决什么事情。”
李义府抬起腿,还想再踢一脚,忽的又收了回来,急忙往外跑。
他夫人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慢慢的说出一句:“幸而未居高位,不然十个脑袋都不够。”
李义府直奔南木的铺子。四十多岁的人,在李治面前拍马屁却能留下忠诚印象的人,这时却只会搓手。毕竟,古往今来外臣与后宫合作能大获全胜的不多。
南木正在描一个祥纹,打算用在新的脂膏盒上,景泰蓝的细丝掐了嵌上去,能让盒子卖得比上等脂粉还贵。
李义府进门就一顿好说,也不管南木有没有在听。
“南木先生,有人参了皇后,说公主是皇后自己所杀,而她扶植寒门意在与皇帝争权,圣手淳于风也是被皇后所害,医不好皇帝更方便后宫干权。皇后暂免中宫之权,不可随意进出宫院。许尚书也因求情被降为县丞。还有荥阳郑家和清河崔家当家人来了长安了。”
南木心里嘀咕着:两家当家人这个时候不是该在老家等在外的子侄返乡过节么,反向而行是真的打算干点啥了?疏忽这些平时安静的闲贵人了。只是依旧没有回应李义府。
他继续道:“长孙无忌要收拾皇后一系的人,连后宫人选都盘算好了,这可如何是好啊。富贵没享成,怕是小命都要休矣。南木先生可要帮我出个主意啊。”
“李大人,您说这些是何意?”
连口水都不喝说这么一大堆,当她是个大隐于市的谋士?她自认智商与学识达不到这种能力。
李义府看她一幅不太想理会的样子,表情中还有些许的不耐,停了嘴呆在屋内,一时屋子里便安静下来。她朝在里间收拾的小绿使了个眼色,又瞟了一下李义府,小绿明白了她的意图。转身去了后院,不一会,便端了几样菜食过来,托盘不大,菜都是一人份的。
小绿说道:“先生,大夫嘱您吃些清淡的素食,少食但要多餐,且将手上的活计放了吧。”
南木一脸无奈的表情,说:“李大人,最近我餐食不定,午间怕是不能留您一道用餐了。您也别担心,皇后并非那种为医眼前疮,挖却心头肉的人。且把心放回肚中吧。”
李义府还想再说些什么,南木却拿起筷子吃起来。食不言,寝不语,打扰别人用餐是极无教养的,李义府悻悻而归。
他明显是关心则乱,又或是高度与思虑都不够。以武后的心机与能力,不可能摆不平李治的小疑心,再说,既是相熟于武后向太宗学习理政之时,后宫干个政在他眼里压根不是个事甚至是默许的。
只是,事情也没有那么顺利,长孙无忌出手,必是有后招的。
这天,如往常一样,李治叫了武后一同上朝。
长孙无忌还未待两人落座,便作揖道:“陛下,武氏暂免中宫之权,怕是无法与陛下并坐了。”
李治的脸色很不好看,武后倒是没什么变化,退后两阶,在执事太监的不远处站了。
李治单独坐了下来,“舅舅,外甥头疾又犯了,有事便说事吧。”
长孙无忌看了看武后,那句后宫不可干政的话硬生生的又咽了下去。这个女人干政,始作俑者还是他的妹夫--太宗李世民。他要维护太宗的颜面,便只得向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
刑部尚书跨出半步,作揖道:“陛下、太尉,臣近日收得两人,一个是皇后的贴身宫女兰儿,一个是皇后先前举荐的郎中韩士礼,两人皆是主动到刑部投案作证。”
长孙无忌眼神淡淡的,用余光看了一眼武后,她面色没有改变,眼神却变得有些悠远。
李治问道:“这两人投的什么案,都与皇后相干,莫不是又有什么说辞?”
刑部尚书答道:“兰儿指证道,先皇后王氏当日去昭仪宫中是她接驾的,兰儿送先皇后回宫前还见公主笑脸伸手,馋要先皇后头上那只凤钗。待送了先后出去后返回,便见武后以帕捂住公主的鼻子。当时兰儿吓得不敢动弹,许久后回过神来再看向内室,皇后已离开。兰儿呆坐门外,不知如何是好,不想不到半刻钟,武后再次出现直扑公主摇床,直问何人来过。”
言下之意就是武后演戏穿邦了,既然无人通报公主出了事,她为什么会直扑过去,然后问何人来过。
李治一愣,本能的看向武后。她很平静的向他轻摇了摇头。李治便又问道:“那韩士礼又指证何事?”
刑部尚书递上一张纸:“禀陛下,此为韩士礼交与臣的手札,上有武后与一众低阶新晋官员的接触记录,及各位官员未来的任职布局规划。”
朝堂一片哗然。
后宫里那些阴诡手段不算稀奇,但后宫谋划前朝官员布局,不管皇帝是否允许议政,这个性质都变了。
李治眼珠立即瞪大。
武后淡淡的笑了笑,向前走了两阶。
“各位大人,这二人既是主动投案作证,今日又拿到了这朝上商议,本宫倒是建议来个当面问询。各位大人一同做个见证,辩个是非。”
说罢,她回头给了李治一个温和的笑容。李治当即便宣布召二人上殿对质。
不多久,二人便上了殿,显然对方也是有备而来,两人早已在殿外不远处候着。
武后问道:“兰儿,尚书大人说你亲眼见本宫捂死亲生的公主,可有此事?”
兰儿跪在地上,不停的抖,却没有回音,只是不停的说:“莫再打我了,莫再打我了……”
执事太监回头看了一眼,李治点了点头,他便过去拉起兰儿的袖子,小臂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全是伤,且是新伤。
刑部尚书愣了一下。这姑娘可是好吃好喝的供着的,没谁碰她一下啊。
武后笑了笑,讥讽的表情远远都可见。
“陛下,兰儿是臣妾的贴身宫女,平时骂都不舍得,如今却一身是伤、精神失常的出现在大殿上。莫不是尚书大人想说是本宫之前着人打的不成。兰儿五日前便请假出宫看望病母,如若是本宫打的她精神失常,为何还会放她出宫,为何伤口还如此之新?”
长孙无忌心里一沉,中计了。韩士礼那怕也好不到哪去。
果然。韩士礼躬身拱手道:“请为下官做主。”
李治便问:“做什么主呢?”
“下官父母被拘于长安府衙,如若不按府尹要求写那札子,怕是再也见不到双亲了。”
长安府尹就在这堂上,立时便跳了起了,“本官何曾拘过你的父母,休要血口喷人。”
韩士礼向府尹拱手道:“八日前,长乐坊一对年迈夫妇挑着货担叫卖,被衙吏以扰乱治安为由捕入大牢……”府尹的脑子嗡嗡的,仔细回想可曾收过这样的人。“下官的父母已过花甲,偶尔会上街卖售自家的手工活计,便是走远了都吃力,又因出身村野,方言所限,不善与街坊言语,何来本领煽动商贩堵塞街市,扰乱治安。”
长孙无忌心里叹了口气,原想里外杀个周全,不想轻视了对手,被引入彀中。
但他是太尉,虎死不可倒威的人,这一仗不能输。
这厢,长安府尹擦着汗想着自己怎么收场脱罪,那厢便有人跳了出来,既是打岔转移注意力,也是实在怕今天再纠缠下去就没了机会说这事情,外头的人还等着风向回音。
跳出来的是长孙太尉的得意门生,风格也与太尉有几分相似:“陛下,盖因后宫多年不平,致使宫中妃位多悬,又因大士族多年与皇家不亲近,导致支持有限,族中长老很是担心陛下应付吃力,再伤了龙体。遂商议从士家中选择若干闺秀,为陛下前庭后宫分得些许压力。经长孙大人多方努力,荧阳郑家与清河崔家愿意送女入宫了。”
武则天听明白了,这是有人唱白脸,有人唱红脸,一方面讨伐她,一方面咯应她,甚至接替她位置的人选都定好了。
连公主都不屑娶的人家,如果女儿入宫低于嫔级是不会同意的。郑、崔两家近年未在朝中有高位,此次示好必是谋划不低的职级,毕竟上柱国大家是前朝的事,每个当家人对于荣誉的定位是不同的。
武则天笑了笑。如果不想关陇一直针对她,不想隔三岔五的上演今天的戏码,就得有所交换,所谓各退一步。
她也清楚,今天赢的这局胜在预先布局,但她生在后宫,助力有限,不会每次都这么幸运,各种刀剑防不胜防。不如,就把对手放在眼皮底下吧。
她先于李治出了声:“舅舅有心了,如此甚好,那便着礼部择日将人迎进宫来吧。”
长孙无忌脸皮抽了抽,李治在朝上叫他舅舅那是亲厚,武氏叫他,极为恶心,她就是在提醒他,她才是正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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