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人民公社的日子
一九五八年九月,根据**“还是办人民公社好”的指示,农村的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联合起来成立了人民公社,实行以生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的公社、生产大队、生产队三级所有制,实行“各尽所能,按劳分配”的原则。村里加入了人民公社后,立即办起了公共食堂,各家各户不用做饭了,都到食堂集体就餐。与此同时,各地紧跟形势,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大跃进和大炼钢铁运动。
星期天,村里大街上空前的热闹——这天是社员们投资的日子。在那“共产风”的影响下,人们的思想一夜之间就彻底“解放”了,什么人民公社是**的桥梁啦,马上就要到了**啦,今后要各取所需,留着东西没用啦,傻子留东西,精明人投资啦……
人们把家里的木材、八仙桌子、铲子、钩子、锅、废铁,还有那大衣柜、小橱子上的铜铈金把手,统统送到村里大院了……
村里的大院,人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争先恐后,你搬我抬,前所未有的投资热潮正在兴起……
院内的东北角,不知什么时候还建起了一座土造的炼铁窑炉,听人们议论说,投资的木材类用作炼铁时生火用,废铁类当作炼铁的原料……
天高把看到的听到的一咕脑儿地对母亲讲了,母亲责怪起天高:“你出去满街瞎逛什么?怎么不早点回来?人家都投资了,咱也快点动手吧……”母亲已经把钳子准备好了,天高也立即将小橱子和大柜上的铈金卸了下来,再加上洗脸的铜盆子、锡壶、锅、铁等,用鸡弓车推着送到了大院。
母亲怕真的到了“**”,东西真的没有用了,不甘心落后,还找人帮忙将存放多年的红松板材连同八仙桌子一齐送到了大院。
那时投资的目的是支援炼钢铁,村里有了原料了,土窑炉晚上就要炼铁了……
院里灯火通明,挤满了前来看炼铁的人们,天高也去了,他从人缝里挤到了前面。
“去,小孩子到一边去,别让铁水烫着……”拉大风匣的大哥哥直喊着让小孩往远处靠。
那时炼铁没有电动鼓风机,由两个棒小伙子轮流着拉着大风匣,一个手拿长铁钩子的大叔填着木材,炉膛里的火烧的呼呼响,几个人的脖子上都围着毛巾,不住地用毛巾擦着汗。
围观的人们都在等着看铁水流出,还在谈论着什么“渡江战役”、“淮海战役”、“赶英超美”的时髦口号。
风匣停了,炉门打开了,流出了一点红色的铁流,这,就是钢铁了。
第二天的作文课上,老师要学生们自己命题作一篇作文,天高的作文题目是:“炉内炼钢,炉外炼人”,老师的评语是:“此文写的较好,语言生动有力。”并给了一个满分——5分。
人民公社的日子即是大炼钢铁和大跃进的年代,在那个年代里,学校放秋假支援农业生产是三面红旗(“鼓足赶紧,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人民公社、大跃进)的需要,是政治上的需要。
放秋假的第二天,天高和妹妹就由大人们领着上山割豆、掰玉米穗子了,吃饭时,就同母亲一起去公共食堂吃,食堂里摆着八仙桌子,人们自愿凑桌,自己找座位,桌子上摆着一盆熟地瓜,一盆大白菜,有时也能吃上玉米粑粑。
村里的农作物成熟期早于城郊,秋种开始的也早于城郊。
公社为了抢进度,全社协调城乡同步前进,进行统一调动劳力,从乡下种麦进度较早较快的村子抽调劳力到城郊村子,天高就是被村里抽调的劳力之一。
天高本来只能算是半个劳力,村里却把他当成大人外派到城边新桥村支农,而且村里去新桥村的就他一个人。临走前的晚上,母亲给天高打点好了行李,还一再嘱咐他要照顾好自己……虽然村里干部说,孩子出去遭不了罪,有吃有喝的,活儿也不累,但是让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离家八里路去干活,当妈的真是不放心,但也不能也不敢提出不去。
村里派人将天高送到新桥村,简单的登记后,有人领他到一座破庙里安排了住处,中午在破庙门前的空地开饭,天高领到了一份自己的饭菜,蹲在一遍默默地吃着,他想家了,想母亲和妹妹了,他感到了一个人离家的孤独……
吃饭的人们见一个小孩儿在那儿不声不响地吃饭,就开始逗他了:“喂,小孩儿,是那儿的?”
“俺是望疃的。”
“望疃?十几了,断奶了吗?”
“大叔,我十四。”
“十四?你爹呢?你爹怎么不来?”
“俺爹他……”天高不想说了。
“真是的,你村怎么把吃奶的孩子打发来了?……”
饭后,有人发给天高一张大镢,让他跟着大人们去刨地。大镢有七八斤重,刨地时,天高抡着很吃力,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淋了。就在这时,一个管事儿的来了,可能是驻村工作队的人——一位断臂的军人,五十多岁,穿一身褪色的旧军装,看上去给人一种正直、刚毅、和善的印象。
“小孩,跟我来吧。”他把天高领到破庙东侧的一块空地,这里有个大爷在熏土块,他要天高跟着大爷干活,临走时还对大爷交代了几句,大意是说,小孩儿刚来不会干活,要大爷教教。
熏土块好学,在地里挖一个约长五尺,宽二尺,深一尺的坑,将玉米桔子以约十公分厚度平铺在坑的上面,再将挖出来的土压在玉米桔上,然后在坑下空儿处点火,一会儿火势燃起,浓烟腾腾,烧着了玉米桔子,发出了噼噼啪啪的声音。
玉米桔子烧烬了,土块也就陷进坑里,这就是熏土块。
初次出来干活,不会耍懒,就知道埋头干,因此天高受到了那军人干部的口头称赞。因为熏土块的活不太累,慢慢地,天高就适应了当时那种“大兵团”作战的生活。
为了方便就近就餐,他们的食堂是流动式的,活儿干到哪里食堂就跟到哪里。
露天的食堂,条件简陋,炊事员只要在地边挖个坑,安上锅就行了,烧草现成的,玉米桔子就地可取;水,地头井里有;饭,地瓜从地里现刨就成。开饭了,哨子一吹,干活的人们放下工具,围着大锅席地而坐,地瓜就着咸菜,那时,谁也没有说生活不好的,也没有说生活苦的。
“儿行千里母担忧。”母亲来看天高了。
母亲挎了个小篓,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地头上:“孩子,妈来看你了。”母亲老远招呼天高,天高放下铁锨,跑着迎了上去:“妈,你来了。”
领头的知道是天高母亲来了,特准天高母子去住处一聚。
母亲从小篓里拿出一卷桃酥,还有一碗腌的葱叶:“孩子,桃酥留着饿了时垫补一下,那碗葱叶留着就饭吃……妈只想来看看你,也没有什么东西捎给你……”
“妈,你来看看我就行了,还捎什么东西?”天高知道家里没有钱,连这半斤桃酥也是母亲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母亲打开了卷,拿了一个桃酥往天高嘴里填,可他怎么也张不开嘴……
母亲看看天高铺在地上的铺盖,又看看天高起茧的手掌:“孩子记住,出门在外少说话,多干活,妈知道你脾气犟,凡事要忍着些,千万别和人家吵架……”
“妈你放心好了,我知道了……”
“会客”时间到了,领头的来催着干活了。
天高送母亲到了南地头:“妈,你走吧,我要干活了。”
“孩子回去干活吧,妈走了……”就在母亲转过身的时候,天高看见母亲的手抹上了眼角……
新桥村的麦子种完了,一个雨绵绵的上午,天高回家了。
儿子回来了,母亲高兴,妹妹也高兴。妹妹问这问那的,天高就绘影绘声地说着自己在外面的日子——晚上打夜班熏土块,火光照亮了大地,映红了天空;流动的食堂,野外就餐,饭菜尤香;集体睡地铺,人多真热闹,大家讲故事,论古典,聊闲磕儿,说说笑笑不瞌睡……妹妹听得津津有味,还真有点羡慕哥哥的新桥之行。当然,母亲也为儿子能独立在外生活而感到欣慰。
回家的第二天,新的任务又来了,村里安排天高去城西公路建桥工地当小工。
说走就走,这次又是天高一个人去。
建桥工地离家约有十五里路。天高背着铺盖在村干部的带领下来到了工地。工地负责人见来了个小孩,当场就对村干部说:你村没有大人吗?怎么打发小孩来了?”村干部马上解释道:“眼下田里忙,劳力紧,实在腾不出大人来,你看……”。
“那也不能叫小孩儿来充数,这儿是修桥,成天搬石头的,小孩儿哪能干?”
“这样吧,先叫这小孩儿顶几天,过几天再换个大人……”,说着就夸起了天高:“别看他小,什么活都能干……”
下午,天高上工了,他同一个小工抬石头,那小工心眼挺好,抬石头时总让个大杠给他。他咬牙干到了天黑,晚上开饭了,喝的是溜稀的烂面汤。领队的说:“今儿小孩儿出力了,多喝点。”天高只喝了一碗就喝不下去了,他觉得头晕目眩,回宿舍躺下了,领队的来看他,还送来了药片。第二天早上,他没起来,看来领队的知道了他是累的,就考虑给他换了个工种。当时工地上除了抬石头,就是推沙和灰,干小工的全是体力活,领队的掂量来掂量去,最后决定叫他去给打錾子的师傅拉风箱……
天高同老师傅在朝阳避风的地坡上搭了个简易工棚,又简单地盘了个小炉灶,安上了风匣,马上投入工作了。
老师傅掌钳、打錾子、蘸火,天高拉风匣、填煤,一老一少配合地挺好。
工地的石匠们在加工方斗石,錾子用一会儿就秃了尖了,石匠们的錾子都有个人的记号,都怕被别人拿乱了,所以,他们来送秃了尖儿的錾子都想随送随打,有时人多了,就要排队等着。时间长了,同天高熟了,石匠们就各自委托天高:“小王,费点心,这两根錾子是我的,有记号——上面有两个‘点’”,天高记下了,这是王师傅的;又来了个石匠:“小王,这是我的錾子,别叫别人拿去,我去干活了,等会我来拿,上面有符号——一个‘x’”,天高又记好了,张师傅的三条錾子,一根长的,两根短的,符号是“x”。
天高一边拉着风匣,一边用心地记着“这本”流水帐,就怕出现了张冠李戴。
石匠们都说天高记性好,天高自己听了也觉得挺美的,后来村里一直没来人接他,他也一直干着拉风匣的活儿,也算顶下来了。
要开学了,村里才来人将他换回家了。
虽然开学了,但是星期天,仍然要到队上干活,若不去,准会有人来叫。
公社虽然统一指挥,也进行了大兵团协同作战,但只是将小麦种上了,秋收并未全部结束……
时序已进入黄叶萧萧的寒露节气,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天高随大人们上山去拖高粱稭,大人每次能拖八捆,天高每次只能拖四捆……
拖回来的高粱稭全集中在南河滩上,那儿有个老九头在专门负责将高粱稭垛起来。刚开始,人们将高粱稭拖到老九头眼前,老九头往垛上拿,就近省事儿,后来,老九头眼前的高粱稭攒下了,越攒越多——眼前摆了一大片,几十号人拖来的高粱稭只由他一个人垛,怎么能忙活得过来呢?
晌午了,天高拖着几捆高粱稭走在大人们的最后头,到了南河滩,人们图省事,就地一放,绳子一松,完事了,根本没为老九头考虑:这样满地“摆摊”,高粱稭离老九头越来越远,老九头怎么办?
“你们往前凑一凑,嗳,凑过来……”老九头急了,大声招呼。
可谁听他的呢?任凭老九头怎么招呼,人们仍然不理睬,我行我素……
老九头火了,嘴里开始骂骂咧咧了,一看天高在后面:“喂,小子,你拖过来……听见没有?”
天高也想拖过去,可是满地横七竖八的连个插脚的地方也没有,怎么过去?就在他想着怎么能将高粱稭拖过去的时候,老九头开始骂了:“你妈个臭小子,叫你拖过来,你没听见吗?”
天高听见了,但故意装着没听见:你凭什么骂我?别人过不去,我就能过去吗?你不骂我,我还打算费点事儿拖过去,你既然开了骂了,我偏不过去,你能把我怎样?
“喂,你聋了吗?”老九头拤着腰,嘴上仍在骂咧咧的……
能骂你就使劲骂吧,你愿意蹦多高就蹦多高吧,反正我是不拖过去。天高松开了绳子,抽出了扁担……
这下可坏了,老九头暴跳如雷,朝着天高跑来:“你他妈的,你想找死吗?小地主崽子谁把你惯的?”
天高没有动,他想看看老九头到底能把他怎样。
老九头矮墩墩的个儿,六十出头,留了一撮山羊胡子,爹娘给了他一副从来没有笑容的冷酷面孔,沧桑的岁月给了他一双粗糙而有力的大手。他一手揪住天高的耳朵,用力往上提;一手指着天高的鼻子:“说,你耳朵眼是不是塞驴毛了?”天高知道惹不起他,咬着牙,忍着疼,心想一会儿他准能“高抬贵手”——放了自己。
天高想简单了,老九头想教训教训这个“小地主”:“你是不是欠点儿揍?你为什么不拖过去?说!”揪耳朵的那只手又往上提了一下……
天高忍痛解释:“没地方插脚,过不去!”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胡说!……你瞪眼,你瞪什么眼?我看你想造反!”
这时,大人们过来解围了:“算了吧,和小孩儿较什么劲儿?”
老九头哪里听得进去?他本来就有一肚子火没处发泄,不拿天高出气拿谁出气?那只粗糙的手象钳子似的,揪住天高的耳朵就是不放。此时天高如果告饶,他也许会冲着众人的面子借着台阶下来——饶了天高。可是倔强的天高就不,虽然痛的牙呲眼瞪的,就是不告饶。
大人们再次劝老九头松手,还答应下午大家一齐动手将高粱稭往前搬一搬。
老九头听着人们的劝说,那揪着天高耳朵的手稍稍松了点儿,这时迟那时快,就在老九头松手的那一刻,趁他不备,天高扇了老九头个“嘴巴子”,然后撒腿就跑。
其实,天高并没有打到他。天高个子矮,情急之中,也没踮脚,没有够到他的脸,愤怒的小手掌只是掠过他的山羊胡子茬儿。但在老九头看来,可真是了不得了,这冷不防的一“巴掌”,不是打在胡子茬儿上,而是打在他心上,一个老头子叫小孩儿打了,面子往哪儿搁?能不恼羞成怒吗?他下不来台了,气极败坏地捡起一块石头,在天高身后撵着喊:“反了,反了,我今儿非砸死你不可……”老九头紧追不放……天高朝河跑去,准备冲过河去……
“救星”出现了。天高的干妈(干妈的娘家也是上圈村的,与母亲曾是闺中密友)正在河边洗衣服,见天高慌张地跑过来,又见那老九头在后面又撵又吆喝:“你给我站住,我看你往哪儿跑?”
干妈上前拦住了老九头:“大哥别上火,有话慢慢说……”天高趁机脱险了,在离老九头两丈多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不用说了,我想砸死他,这小子太欠揍了!”老九头气得咬牙切齿。
干妈还算有面子,劝住了老九头,但他提出个条件,要天高当场给他说句熊话——赔礼道歉。在干妈的劝说下,天高不再犟了,过来给老九头赔了不是:“对不起,刚才是我不对,大爷别生气了……”
老九头觉得挽回了点儿面子,冲着干妈的面子借着台阶下来了,表示不再和天高计较了。
中午,干妈为这事特意去天高家找过母亲:“哎呀,老妹子,可了不得了,你这儿子真是个惹祸精,你一定要管管他,那老九头可不是好惹的碴儿……”
母亲严厉地批评了天高:“孩子,你不知道咱家是什么成分吗?你是不是想把我早点气死就高兴了?妈算是求你了,再别惹祸了,凑合着叫你妈多活几天好不好?”
“妈,你不知道,他太欺负人了,那么多的大人,他不叫别人拖过去,偏叫我拖过去……”
“你就不能将就着拖过去?”
“谁叫他来骂我,他存心要欺负我……”
“天欺一刀刮,人欺欺不死。世上有哪个坟里的人是被欺负死的?孩子再别犟了,谁叫你为人为错了人家?别再出去惹祸了,忍着点吧……”
天高答应母亲,保证再不惹祸了,只是委屈地趴在磨盘上哭了……
这件事总算平静的过去了,但在天高少年的心里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
天高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老天对他如此的不公,难道就因为老子是地主,儿子就该一辈子背地主的名,当一辈子替罪羊?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天高开始讨厌自己村了,想着有朝一日要离开这个倒霉的村子,他认为中国这么大肯定有不欺负人的地方。明白的说,一定有不欺负地主崽子的地方,他不甘心就这么窝囊下去,他要向命运抗争,他幻想着想象中的那种自由——人与人之间不计较成份,凡事都以事论事,公平合理,谁也不欺负谁的平等社会,他开始在中国地图上寻找“世外桃源”,特别是上地理课的时候,他会尤其用心的在地图上寻觅着“世外桃源”的踪迹。
天高的异想天开,说明他仍不谙世事,不辨菽麦,不知道阶级成份论不只是某一个村的事,而是全国皆然的事。他只知道中国有多大——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不知道祖国的山河一片红,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要讲阶级成份的。
他凭着自己的想象,认为此地不讲理,自有讲理处,成天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做着“闯荡江湖”的梦。
老天有眼,机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