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情海泛舟(四)

第四十六章 情海泛舟(四)

太阳偏西的时候,他们又回到了单山子。

风拂林动,密密层层的刺槐叶子簇拥着一串串雪白的槐花,在风中荡起了秋千,仿佛是白衣少女在翩翩起舞……

过了单山子,天高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你想过没有,将来你过门后,在平淡的生活中,如果咱俩发生了磕磕碰碰怎么办?”

“这个好办,”她不假思索地立即回答:“两口子吵嘴打仗不为奇,作为妻子,理应让丈夫三分,不能与丈夫一般高……”

“那是为什么?”

“如果妻子不让三分,或者凌驾于丈夫之上,甚至揪着丈夫的耳朵打上了街面,丈夫赚了个怕老婆的名声是小事,关键是丈夫出门再也抬不起头了,在街面上丢了面子,在社会上也闯不好,这对整个家庭没有好处……”

天高基本赞同她的观点,但又觉得她的观点里带有男女不平等的成分,还有可能滋长了大男子主义,不管怎样,一个二十岁的女孩能有如此的见解和知情达理,能懂得夫妻生活中如何地宽宏和包容,已是难能可贵了,天高推想,她将来一定是个贤妻良母:“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伦理观念?”

“跟俺妈学的呗,俺妈一辈子都是这样……”

哦,原来如此,一个人的成长过程和道德品质的修养,离不开家庭环境和父母的影响,天高针对她的观点,联想到了自己:“我想知道以后咱俩要是打起仗来,你打算让我几分?”

“你呀,等着吧,一分也不让……”她用手打了天高的肩膀一下,甜蜜地笑了……

又过了半个月以后——农历一九七一年四月十二日,县电影队来演电影了,是专门来慰问水库民工的,电影在水库相邻的后村放映,那时乡下来了电影,人们都会觉得像过节那样高兴,男女老少都出来了,加上驻地的民工,路上的人很多,天高和彩云嫌人多避开了人流,斜穿过一条小路,走进了丛林,就在这时,彩云改变了主意:“算了,我眼刚好,不想看电影了,这儿清静,咱俩在这儿坐坐吧。”

天高理解她的心思,最近她很伤感,原因是听说再有一个月大坝就要完工了,到时全体民工就要返乡拔麦子,她为此而难过,因为他俩也要各分东西了……

虽然两人天天一起上工吃饭,但能真正单独在一起坐坐的机会很少,今晚是难得的好机会,两人都想好好谈谈……

两人在路边坐下,身后是块不大的麦田,麦子抽穗了,密匝匝的一片,天高随手掐了个麦穗,对手一搓,麦壳里有半瓢的麦粒:“麦粒有半瓤了,再有一个月咱俩就离开这儿了……”

“是啊,我知道咱俩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所以这几天晚上我一直睡不着,真替你发愁……”

“替我愁什么?有什么好愁的?”天高不解。

“我愁你回去怎么过?一个男人,又要干活又要洗衣做饭,太不容易了,你饥一顿饱一顿的遭老罪了,咱俩隔那么远,我干焦急也帮不上忙,你说我能不替你发愁吗?”

“不用替我发愁,以前我不是那样过了好几年吗?人嘛,有福不会享,有罪都能遭。”

这时,有一帮民工从南边过来了,他俩让开了民工,又往丛林里走了走,坐在一颗小杨树下,这里翠柳垂帘,芳草如茵,夜色十分秀明。彩云抬头看看大半圆的月亮,将头靠在天高的怀里,不住地叹声叹气,天高想起曾对母亲说过的话,对她说:“你放心吧,我饿了会拿饭吃,冷了会找衣服穿,我会过下去的……”

“你说的倒容易,叫我怎么放心的下?”

“我看,还是想想你自己吧,咱俩的事,就两年的期,你打算怎么和家里说?你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跟你说了多少回了?我的事到时候就有办法了。倒是你,再不能拿着命当儿戏,不要吃生的凉的了,生活不要太苦了,要保重身体,你人再怎么好,身体不好也是不行的,你要知道,你的成份不好我认了,可我贵贱不能跟个老病包……另外,你要攒钱买辆自行车,买不起新的,买旧的也行。钱嘛,慢慢攒,我也帮你攒点,多的不敢说,三十二十的还能攒。一个男人,出门在外没有自行车不方便,记着,你二十九岁那年,一定要买上自行车,我过门后,你教我学骑自行车……”

林子外面传来了嘈杂声——电影散了,人们回来了,然而两人觉得时间太快了,怎么还没说完话,电影就散了,两人不愿回去,还想再待会儿。

看电影的人走光了,丛林里又恢复了寂静……

蟋蟀在弹琴,蚯蚓在低唱,诺大的丛林,只剩下他俩了,彩云柔情似水:“回家后,可别把我忘了。”她搂着天高的脖子……

“怎么会?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你现在爱我,将来还会爱我吗?”

“会的,我会一辈子爱你,嗳,你问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说,人都有老了的时候,特别是女的,结婚后老的比男的快,如果将来我人老珠黄了,你还会像现在这样爱我吗?”

“你放心吧,你老掉了牙我也会爱你的,你没听说吗?秤杆离不开秤砣,老头离不开老婆,再说你老了我也老了,老头老婆相依为伴,越老了越会爱,你说是吧?……”

“你呀,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爱护自己……唉,对了,今年冬天别再烀地瓜冻着吃了……”

“等你过了门吧,我就不烀了,只要打光棍,就得年年烀。”

“你呀,愁人,真拿你没办法……”彩云叹了口气。

明月如镜,树影婆娑,半夜已过,大地早已沉沉地睡去,微风送走了白天的燥热,迎来了阵阵的清凉,清明的月光伴着美丽的夜色,把疲劳的人们带入了静静的梦乡。

两人都无倦意,都不想回宿舍,依然互相缠绵,云情云意……

在房东的门口分手时,天高看着那偏西的已经失去光辉的大半个月亮,对彩云说:“可别忘了今天的日子……”

“我忘不了,一九七一年四月十二日。”

分别的日子渐近,天高想留下爱情的见证,对彩云说:“咱俩照个像好吗?”

“叫别人看见了怎么办?”

说的也是,牟平照相馆每逢大集天在集上照一上午相,不是在室内照,而是在集上搭棚照,如果照相,很难说不被熟人发现。后来两人想了个折中办法,彩云找她那个同床的为伴,天高找老杨,四人照了张相,拿到相片后,天高和彩云越看越觉得别扭,横竖觉得不如两人单独照有意义,终于在一个大集天的午后,等集上的人快走光了,照相馆的人也准备拆棚了,两人来照相了。还好,没有被熟人发现。到了下个大集,两人又在午后偷偷来取了照片。当时,天高叮嘱彩云:“这相片只准你我知道,绝对要保密,不到结婚的时候,不能公开……”

“这下你该放心了吧,我把一切都给了你,连订婚照片也照了,就缺那张纸(结婚证)了……”

“是啊,我放心了……”

“你记着,相片在,我人就在,相片不在了,我人就不在了,咱俩就不成了……”

在那“风雨送来石榴红”的五月,民工们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端午节,按照传统风俗,这天该吃粽子和鸡蛋,喝高粱米粥,因为当时上万人的工地,受条件所限,民工们吃不到这些……随着开早饭的号角,沸腾的工地立即静了下来,民工们放下小车和锨镢,以班的单位各自就地吃早饭了(伙房送饭到工地),这时有人告诉天高,彩云天不亮就走了,说她妈捎信叫她回家过端午,晚上才能回来。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恋爱过的男女也许都有这种体会。天高心里暗暗地怪她:休班了为什么不言语一声,让他借车子送送也好,她来回步行,那不太累了吗?心里一直想着她,装着她的身影,这一天,天高觉得时间过的太长了,心里老是空落落的,像少了点什么似的……

晚饭后,她仍未回来,天高焦急了,到村外去迎她,一路走,一路远眺,只见满天的飞霞,不见她的踪影。天高开始担心了,担心前面的单山子,路旁山高林密,她一个单身女子走那里肯定害怕,他想到这里开始跑步往前赶了……

跑了一程,他停下了喘喘气,同时也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今晚她能回来吗?如果她妈心疼女儿,留她在家住一宿怎么办?如果是这样,那此时她是不是已经躺下睡了?

天高打算往回走了,就在这时,彩云在前面出现了:“嗳,是你吗?你来迎我?”

“是啊,你怎么才回来?”天高喜出望外:“大老远的家去干什么?”

“家去过端午啊,这不是为了你吗?……”她身上鼓鼓囊囊地背了好几个包包,天高接过替她背了,彩云对天高说:“我知道你一个人过日子从来不过节,所以我想给你过个端午节,就在昨晚我找连长请了假,今儿天不亮我就走了,我主要是想拿鸡蛋给你吃,我把我的份和俺妈的份全拿来了……”

她把一包鸡蛋给了天高:“拿回去,自己慢慢吃吧……”此时此刻,天高眼里泛起感动的泪花:“没想到,你为了我,一天跑了七八十里路,看把你累的……”天高深深低下了头,感动地说不出话来。

“你别这样,你这样,我心里也不好受……”彩云从包里拿出一个鸡蛋,剥去壳,默默地送到了天高的嘴边……

回到宿舍,老杨老洪都睡了,天高在被窝里又吃了一个鸡蛋,他陷入了沉思:这份爱情到底能维持多久?回家后,失去她的危险是否依然存在?成份——这个残酷的枷锁到底伤了多少天理?到底拆散了多少有情人?自己和彩云这对有情人是不是也要被拆散?今年彩云给自己过端午了,明年的端午后年的端午谁来给过?再一想,“长江破浪总有时”,过不过端午无所谓,真正的爱情不必朝朝暮暮,只求两年后能有个好结果。

事到如今,天高已经完全拥有了这份纯洁的爱,他知足了。他俩的关系越来越公开化了,她完全不在乎了,天高也觉得就剩下几天了,用不着再当“地下工作者”了,正大光明地一起上工,一起吃饭,旁若无人地出没于人群,毫无顾忌地招摇过市,她的身影已经完全占有了他所有的工余和晚上……

水库大坝快封顶了,根据工程需要,指挥部临时成立了护坡连,天高被调去护坡连护坝坡,干活在护坡连,吃饭在原连队,住宿也在原房东那里,与彩云仍能朝夕相处……

在护坡连,天高结识了两位好朋友,一个叫启云,比天高小四岁,一个叫占佩,比天高小三岁,他俩都出身贫农,因为是一个班组,彼此说话比较投机,继而又互相了解,两人对天高的处境深表同情,天高曾阐明了观点,自己成份不好,交朋结友,不存在谁巴结谁的问题,只要两位不嫌弃成份,自己愿意同他两位结交。通过一段时间的交往,三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两位朋友特意回家告诉自己的父母,在水库工地结交了一个复杂而特殊的朋友,两家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心地慈善,同儿子一样,也对天高表示了同情,没有半点嫌弃成份之意,完全支持儿子交天高这个地主子弟为朋友。三人议定,回家后,互相保持联系,年年串门走动,有机会照个合影像,以做友谊的见证。两人欣然同意。(回家后三人与当年九月四号照了像,在相片上方印上了“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他们希望山高流水,友谊长存。)

在那个文革的中期,一般人是不太愿意同出身不好的人交朋友,天高有幸遇上了两位不嫌弃成份的朋友,感到了欣慰,毫不犹豫地跨进友谊的大门,天高还把自己与彩云的事跟二位说了,两人很是高兴,衷心祝愿天高和彩云有情人能终成眷属。

回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起初,天高对彩云的感情曾是畏首畏尾,顾虑重重,现在他是全身地投入,每天都争取和她在一起待会儿,因为半年的水库生活即将结束,岁月也在恋情中悄然逝去,他没有理由浪费这最后的美好时光,上天既然让他拥有了这段恋情,把这么好的女孩赐给了他,他就要好好地珍惜她,让她在这最后几天中过的幸福快乐,他没有权力辜负上天的美意。

中午,民工们都在睡午觉,彩云来找天高:“再有两天就要走了,今儿中午我不睡觉了,把你的被套被头拆下来洗洗……”

她走了又回来了:“我真是干干爪了,一分钱没有了,你去买块肥皂吧……”

天高立即去供销社买了一条(两块连在一起)肥皂给她:“对不起,都是我粗心大意,就知道让你洗衣刷鞋,从来没想到给你买块肥皂……”

“俺妈每月就给我两元的零花钱,除了买牙膏买雪花膏,再就是买肥皂为咱俩洗衣服,前几个月还能挤出几毛钱给你买点好吃的,这个月不行了,我感冒了,买药花了好几毛钱,所以没有钱买肥皂了,也没有钱给你买好吃的了……”

“行了,你别说了,”天高很难过,不忍心听下去了,也不忍心睡觉了,陪她上河了。

天高是油性皮肤,被套被头太脏,粘乎乎的,很难洗,彩云擦了两遍肥皂才洗干净了,两人一人一头,把被套的水拧干了,晒在沙滩上……晌午的日头挺毒的,彩云把两条辫子绾了起来,裹着蓝头巾,见天高晒的满头大汗,掏出小方手绢递给了天高:“擦擦汗,找地方凉快去吧,不用你陪我……”天高哪里肯走,一直陪着她。

天太热,河里没有人,只有他俩,等上工的民工来了,被套被头也晒干了,那条肥皂还剩了大半块,她用纸包好,夹在叠好的被头里,要天高带回家去,天高不肯:“你留着用吧。”

“不,你留着吧,家去也用得着,从今儿起,我再不能帮你洗衣服了,因为后天就要走了……”

听了这话,天高觉得像是永别似的,伤感之心油然而生,难过地看着她,她也痛苦地望着天高。两人都不说话了,一起向泥窝子走去(护坡已结束,天高调回了连队),刚到泥窝子,就响起了上工的号角,两人抬头望望那巍巍大坝,不约而同地产生了留恋之意。他俩曾在这里相识,相爱,他俩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半年,相爱了半年,这里处处留下了他们爱情的见证,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明天要走了,在这最后的晚上,天高和彩云约好来到大坝上,彩云告诉天高,她今晚没吃下饭,她为要离开天高而难过。天高说:“我想开了,‘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宴席’,反正早早晚晚是要分开的,难过要分开,不难过也要分开,说我心里不难过,那是假的,可我再难过有啥用,还不是照样要分开……”

听了天高的话,彩云眼睛湿润了,她说现在白天和黑天,天高的影子一直萦绕于她的眼前,特别是晚上,一闭上眼就看见了天高,她对天高的牵挂太多了:“你回家,正赶上麦季大忙,你一个人干活,打夜班打晌班,有时间做饭吗?弄不好又要不吃饭去干活了,这怎么行呢?你有法过吗?我真替你愁了……”

“不用愁,我有法过,我什么苦都能受,什么罪都能遭,天底下打光棍的也不止我自己,人家能过,我就能过……”

“话是这么说,不过你太苦了,我也不能照顾你了,你艰苦一点吧,再等两年就好了……”

“行,不就两年吗?我一定等着你。”

“明天,你帮我推着行李,借着送行李的理由再到俺家去一趟……”

“快拉倒吧,我可不敢去,别叫你家的人把我轰出来。”

“不至于吧,俺家里人虽然不同意,也不能对你动手啊,你去吧,就这么一次机会了。”

“家里人不同意,这是不可回避的事实了,我不想因为我的到来,让你一进门就和家里人闹别扭,这样吧,我还是把你送到老地方——村南头那块棉花地边,把行李放在那儿,我在那儿给你看着,你家去招呼人搬行李……”

“那好吧。”她勉强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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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上烙印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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