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情海泛舟(五)

第四十六章 情海泛舟(五)

在这即将分手的最后夜晚,天高想到了另一个世界——村里,明天又要重新面对那些方方面面的勾心斗角的事情和古古怪怪的眼睛,他没有忘记过去挨批斗使他十分狼狈,曾一度失魂落魄,农村的错综复杂伤透了他的心,他不想离开这里,他认为水库工地再苦再累也是属于清静的世界。他留恋这里,更留恋彩云……

他想到了明晚的这个时候,他已回到空荡荡的家了,此时也许正在面壁发呆呢,他又想到了彩云,明晚的此时,也许全家正在为她的归来接风洗尘,也许她正附在妈的耳旁说着悄悄话,她的命真好,她应该好命到底,应该有个好的归宿,他退缩了:“我不想等你了,你把我忘了吧,我不想祸害你一辈子……”

“你……你说什么?”她惊疑地看着天高:“到了这种地步,你还说这种话,你不觉得像个小孩子吗?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要悲观,要振作起来,不要想着过去,要想着将来,咱俩的事,我就是死也不后悔,你要是后悔了,你就早点说话……”

“我怎么能后悔,我没有理由后悔,不过,我觉得你说话老是死啊死啊的……不吉利……”

“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再别胡思乱想了,我不会让你空等的,两年以后,我一定给你个交代……”

初夏的夜晚是迷人的,皎洁的明月莹莹于碧空,凉爽的清风撩人心弦,两人彼此都很清楚,过了今晚,再也没有约会的机会了。

坝内已开始少量蓄水,水位刚到坝根,月光映到水面,清风拂过,波光闪闪,此时这里的幽静同白天的喧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恍如两个天地……

他俩从西走到大坝的东头,在临近公路的土坎上顿住了脚,天高不想再对她说什么了,想说的都说了,他现在只想着明天回家后,将怎样面对未来的每一天……

她也不说话了,两手舞弄着辫子,呆望着月亮,天高知道她难过,就安慰她:“不要这样,咱俩会见面的,两山不能碰一块儿,两人总能碰到一块儿”天高的安慰并未奏效,她低下了头……天高知道她在低声地幽咽,轻轻扶住了她的肩膀……

直溜溜的公路,夜间行人稀少,车辆也不多,偶尔一辆汽车飞驰而过,借着灯光反射的一瞬,天高看见副驾驶室有人朝他俩指点了一下,随即撅嘴给驾驶员,意思像是说,看见了吗?搞恋爱的……

今宵一别,后会无期,天高知道自己的成份始终威胁着两人的爱情,随时会引发起感情的危机,即使在这里陪她坐到天亮也无法改变现实:她永远是她,永远是贫农,我永远是我,永远是小地主,她还是她,我还是我……

月移星稀,夜阑更深,两人都希望永远不要天亮……

最终还是一别在今宵,在依依难舍中结束了今生今世在水库工地的最后一次约会。

次日早晨和上午,民工们照例上工地干活,中午两人在一起吃了最后的一顿午餐,彩云刚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把菜全倒进天高的饭盒里,又掰了一大半窝窝头给天高:“把菜都吃了吧,这窝窝头留着你晚上当顿饭……”

“谢谢你了,我今晚的饭不用愁了。”

天高心里很平静,他吃饱了,喝足了,把饭盒塞进了包裹,彩云又从他包裹里拿出了饭盒:“我给你刷刷吧,就刷这么一遭了……”

“就刷这么一遭了,”听起来是句贴心的话,实琢磨起来倒是句伤心话,天高心里在暗暗重复着:“就刷这么一遭了……”

同班的老杨和老洪提前推着小车上路了,彩云的同伴也随着他们同村的人走了,他俩走在最后,天高给她推着铁锨和行李,当两人走到小胡同口的出口时,都不禁回头深情地一瞥——别了,只有两户人家的小胡同,天高对这个小胡同感情绵长,因为小胡同留下了他俩的足迹,留下了他俩的爱情故事,彩云也对小胡同凝思了片刻,这里毕竟是她与天高初恋的地方,她怎么也不会忘记,她要房东大婶将他俩锁在屋里的那个上午,小胡同给她留下了永恒的甜蜜的回忆……

正午的烈日,把大地烤地热腾腾的,一片片金色的麦海,在热风的吹拂下,微微扬波点头,仿佛在欢迎这帮水利健儿凯旋归来……

阵阵的麦香,飘过四野,天高看见路边的麦田里,男女社员们在烈日下挥镰割麦子,立刻想到了自己即将奔赴“三夏”第一线,神经马上有点紧张:白天割麦,晚上打麦,有时晌班夜班连续上,他将面临的是,饥一顿饱一顿,生一顿熟一顿,不吃不喝照样干活的日子……

路上的民工们说说笑笑,走路的速度都比他俩快,民工们都是回家心切,归心似箭,一个个与他俩擦肩而过,一个个脚步匆匆,一个个走在了他俩前头……

两人跟平时一起回家的心情迥然不同了,以前是休班,春情满怀,走了还回来;今日是分别,此路已过,不知何时相见……

天高在走自己的路,想自己的事:今晚家去吃那大半窝窝头,喝碗凉水就算一顿饭了,明儿早上找队长请假,先空着肚子去粉面,买菜,他打算的头头是道……他习惯了黯淡无光,习惯了凄凄风雨,习惯了在苦难中生活。苦难对于天高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

彩云,也在走自己的路。他一手搭在天高的行李上,一手插进裤兜里,走在天高的左边:“看你发愁的样子,是不是真的不愿回家?要是水库不完工就好了……”

天高理解她在无话找话说,知道她也留恋此路不忍归。

“不愁,愁什么?愁也得过,不愁也得过,我习惯了……”

“回去后,什么时候觉得孤单了,想起我了,就把照片拿出来看看,权当咱俩又在一起了……”

“你不说,我也会的……”

到了文武桥了,彩云对此桥颇有感触:“这桥太颠簸了,上次走到这里,一连掉了两次链子……”

“是啊,咱俩也许是最后一次走这个桥了。”

“那不一定,等水库完全修好了,等几年咱再回来逛逛,那个时候……”彩云憧憬着。

“那个时候怎么了?”

“你说呢?”

“我说嘛,到那个时候,咱俩领着孩子们一起来逛水库,我会对孩子们说:‘孩子,知道吗?当年我和你妈就是在这里恋爱了……’”

“你呀,脸皮够厚啊……”她笑了,笑的那么幸福。

已经看得见北阳村了,为了送她,天高就先不回家了,继续往北走着:“你今天就要回家了,你妈知道你这个小当意宝贝要回家,说不定正在家弄好吃的等着你呢。”

“你快别说了,”她又难过了:“你今晚先吃窝窝头糊弄糊弄,明儿开始按部就班地该吃的吃该干的干,忙不开就找队长请假,反正不能跟自己过不去……”

“行,我听你的,照办就是了……”

“还有件事,也要听我的。”

“什么事?”

“我说过,后年麦季到你家去,不过在这期间,你不要光指望等我,你离婚后,如果有给你提亲的,你觉得中意的,你就答应了,不要因为我而挡了你的婚姻路,如果你真要结婚了,一定要告诉我,我去帮你拾掇家,再送你五十元钱,用这钱买辆车子……从此以后,你就把我当成妹妹,权当你又多了个妹妹,我权当又多了个哥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别急啊,你听我把话说完,如果这两年之内,你没有找着合适的,那也不是我给你耽误了,到时候我自然就去找你了……”

“你的意思我懂了,不过你记着,我离婚后,我会拒绝任何人给我提亲,不同任何女孩来往,我要一直等到你。”

彩云相信天高的话,她知道天高是言必信行必果的人,天高也相信彩云是爱情专一忠贞不二的女孩,两人都相信真正的爱情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既然这样,互相再等两年又算得了什么?

到了胡家庄了,再有二里路就到了那块棉花地了,此时红日将要西沉,晚霞染红了大地,成群的麻雀飞进路边茂密的丛林里,唧唧喳喳的欢叫声时起时停,鸟栖路边林,人归自家门。收工的人们大车拉,小车推,满载着麦个子,踏着夕阳的余辉,走向归家之路。

他俩夹在收工的队伍其间,一男一女格外引人注意,尤其是天高小车两边绑着两捆行李,还有个女孩空手陪着天高并肩走,人们的猜测是自然的了:“这是修水库的回来了,是对恋爱的……”

大地已经在暗影之中,路上,收工的人们渐渐的多了,天高正发愁怕遇见熟人,碰巧身后过来了一辆空牛车,是她村的,赶车的小伙曾在水库干过,天高也认识,两人同时叫住了小伙子,彩云将她的行李搬上了牛车,她上车坐好后,对天高苦笑了一下:“天黑了,你赶快走吧。”

小伙子一声吆喝,老牛奋蹄缓缓而去,两人互相挥挥手,心中都有着无限的酸楚与眷恋。天高站在路边,目送着她的身影——直到看不见了。

离开了胡家庄,天高心急火燎地赶回了家,进门就先到井上挑了一担水,连夜刷锅,打扫卫生,就着花生吃了那大半窝窝头……

一个月以后……

麦季大忙已过,队上进入了田间管理阶段,劳动的紧张相对缓解了些,天高已经适应了农村的阶级斗争大行其道的政治气候,适应了光棍日子的艰辛,适应了他该拥有的苦难……因为彩云的影子一刻也没有离开他,成了他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成了他战胜苦难的力量源泉,特别是晚上独自躺在炕上,水库工地的那些甜蜜的往事犹如昨天,彩云两次进门的美好回忆也立即浮现在眼前,给天高原本伤感的世界带来了相思的幸福。

人说爱情也是药,可能是吧,爱情的力量如同东风解冻,溶化了他心田的薄冰,唤起了他对生活的美好渴望。

一个大集天,下了一上午的雨,加上农活不忙,队上放工了……

好久没有进城逛了,他今儿也换上了干净整洁的夏装进城了。当然,天高进城的目的不是逛,而是到草市去找钱栖。他知道钱栖差不多每个大集都来卖草,他想找钱栖谈谈什么时候解决离婚。早在去年挨斗后,他就同意离婚了,他曾到集上找过她几次,但要么是去早了她没来,要么来晚了她去给客户送草了,后来天高又到水库干了将近一年,这期间与钱栖失去了联系。这次天高想主动找钱栖离婚,希望两人都能尽快从不幸的婚姻中解脱出来。

他到了草市,人们说钱栖卖完了草,走了,他又到了人民剧场南面的照壁那里去找她,那是她落脚的地方,她常坐在照壁前吃干粮,天高来到照壁那里一看,有人说她刚走,不是回家了,而是去逛街了,算了,天高不想等她了,由人民剧场往西顺着城中心大街走着——他准备回家。谁知刚走到水产门市部(现已拆除盖起了建行大楼)大门口,与彩云邂逅相遇了……

“这么巧,你也来赶集?”彩云手里拿着刚买的一把韭菜,从大厅里出来,见了天高,喜出望外,心有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她做梦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天高。

“是啊,你也来了。”天高心中一阵激动,见彩云脸色憔悴,愁眉锁眼:“回家这阵子,你过的好吗?”天高有点不放心。

“好什么?”她显得有几分忧郁:“一天一天地过吧。”

“你怎么了?”从彩云憔悴的脸上和那双深藏着愁绪的眼睛里,天高知道她遇到了压力,要不她不会这样地颓靡。

“唉,”她慨然长叹:“全家人都反对咱俩的事……”她终于说了实话。

“是吗?……”天高知她愁肠百结,可又不知说什么好。

“原先就家里人知道咱俩的事,谁料鸡蛋再密也有缝,村里人也全知道了,街坊邻居们都笑话俺家——说‘他家闺女怎么能找个地主?’俺妈有时候气急了,故意把水舀子往水缸沿上碰——磕响给我听……连俺妹也跟着反对……”

“这么说,你过的挺难的……”

“是挺难的,反正不及在水库好过,这辈子恐怕再也捞不着过修水库那样的生活了,那时有你在,真好过。不过现在也没什么,我干活挣分,也吃不着家里人挣的,家里事,我不闻不问,为了咱俩的事,我尽量忍,忍到哪算到哪,到了不能忍了再说……唉,光说我了,你呢,过的怎么样?”她内心虽有太多的幽怨,但仍然牵挂着天高:“还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不吃饭干活?”

“我还行,听了你的话,每天三顿饭是少不了的,就是有一样,老是想你……”

“我也是想你,你的影子一天到晚在我眼前晃悠……”

彩云有诉不尽的衷情,天高有说不完的幽思,为了安慰她,天高婉言劝之:“你爸妈养你这么大不容易,不要为了这事硬惹他们生气,也不要老和家里人怄气,实在不行,咱俩的事就拉倒吧。”

天高说的是真心话,他有他自己的道理——男女在恋爱中,难免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障碍,当这种障碍关系到家庭成员中的任何人的根本利益时——有些是经济或政治上的利益,其中一方为保护这些利益而苦苦挣扎不奏效时,适时地向对方提出分手,知趣地忍痛割爱放弃拥有的一切,也是一种爱的体现,只有那些自私的人才会穷追不舍的没完没了的死缠着对方,殊不知,即便得到了他所爱的人,也不会幸福,因为这种幸福是以牺牲别人的根本利益为代价的。当然爱一个人不容易,放弃一个人也不容易,不到万不得已天高是不能轻言放弃的。

对于天高的顾虑和观点,彩云重申了她的态度:“咱俩的事,永远不能拉倒,如果拉倒了,我失去了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家里人不同意,那是他们的事,我自己的事,到时候我就有办法了……”

又是那句“到时候我就有办法了,”她到底有什么办法,天高一直没有去想:“那好吧,我等你就是了……”

天高看看日头还有段充裕时间,就商议她:“嗳,跟你说件事,钱栖今儿又来卖草了,我刚才去她落脚的地方找过她,她不在,去逛街了,估计她一会准回到那照壁子前吃干粮,你想看看她吗?我领你去……”

她很有兴趣:“好啊,领我去看看。”

东西向的中心大街上,人潮涌动,人们摩肩接踵,正是赶集的高峰,大街两旁的摊位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面带笑容的售货员向人们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自己的商品。随着几声“甘甜甘甜,不甜不要钱喽”的吆喝声,西瓜摊上围上了好多人……

举目望长街,生意闹声喧——今儿大集的人太多了,有的地方很拥挤,两人怕走散了,互相扯着手从人缝中挤来窜去,走的很慢,她边走边问天高:“她长什么样?比我好看吗?”

“待会你看看就知道了……”

到了人民剧场了,天高老远就看见钱栖了,他用手往南指着照壁西侧的墙根对彩云说:“你看,坐在那里吃干粮的那个女的就是钱栖,你自己过去看吧,我在这里等你……”

彩云自己过去了,与钱栖近在咫尺,看了个仔细,看完了回来对天高说:“她长的挺好看的,比我漂亮。”

“是吗?”天高不想对此做出评判。

“哎呀,天快晌了,俺妈还等我买菜回去呢。”

“那……你走吧。”

“你也走吧,家去做饭吃吧,吃饭别糊弄……”

“我知道了,你赶快回去吧。”

“嗳,你俩什么时候离了,告诉我一声。”

“行,到时我会告诉你的……”

就在这一刻,天高心头忽然有一种莫名的不详的预感:今日一别,以后还会见面吗?会不会今日“想见情依旧”,明日就要“泪湿青衫袖”?

“你还有事吗?”她沉思了片刻:“这样吧,咱俩再顺着大街往西走走,反正咱俩走一道儿,等到了粮食市再分手……”

到了粮食市南头了,彩云要往北拐了,天高依依不舍:“你这一走,以后什么时候再能见面?”

“能见面,一定能,最晚后年能见面……”

“是啊,浮萍尚有相逢日,但愿如此吧……”

“不要忘了,咱俩可是已经……”彩云的脸忽然红了:“你可不能弄的三心二意的,要是你变心了,我死了也不会饶你……”

“看你说的,我是那种人吗?”

“那就好,”彩云向天高摆了下手,笑了笑:“我走了。”

彩云走出了老远,回头见天高还在哪儿驻足相望,便停下来,向天高挥手,示意要天高回去。

天高也频频挥手,惘然若失……

赶集的人群宛如大海退潮,刚才还拥挤不堪,一会儿就稀稀拉拉了。天高明知那熟悉的身影消失在稀落的人群里,还在踮着脚跟,茫然地向北继续寻觅着她的身影。

回到家,天高无法平静:她还在爱着自己,真正的爱是装不出来的,她在努力,她在挣扎,只是她的力量太少了,她无法抗拒来自家庭来自亲戚、街坊、社会方方面面的压力,难说她能撑得住,一旦撑不住了,两人的爱情将埋葬于“成份论”的坟墓之中。

当然,他也希望奇迹的出现——她家的人能放她一马,成全了他俩。

“相见亦难别亦难”,两人相隔不足十里,却是咫尺天涯,想见面比登天还难,白天想她了,万般思念埋心底,晚上想她了,铁马冰河入梦来……

思念在无声无息地延续……

天高无法忘怀同她一起耳鬓厮磨的日子,无法忘怀那些温馨的往事——那人海沸腾的工地,那迎风招展的红旗,那小胡同里的房东,那掉链子的破自行车,那幽静的丛林,静静的小河,雪白的槐花,皎皎的月光……都将永远萦怀于心。

以前是人在一起,月共一轮,经过多少故事才彼此走近,而今是两人两地,天各一方,因为成份的阻挡才又彼此走远……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只是诗人李白的美好愿望,在阶级斗争的社会里,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到美好的愿望,这是现实。天高知道同彩云的爱情离现实很近,但又很远。现实残酷而无奈,没有办法,只能面对,达到美好的愿望也好,达不到美好的愿望也罢,缘起缘灭,他接受命运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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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上烙印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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