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芳魂归西(一)

第五十一章 芳魂归西(一)

天高还在等待,一味地等待……

那是个蝉鸣风静的下午,天上的浮云轻轻游动,空气闷热地透不过气来,街上行人稀少,人们都在歇晌,天高正在家里补裤子,想不到这时祥哥来了,祥哥是受彩云之托,前来给天高送信来的。天高早也盼晚也盼,终于盼到“结果”了,他欣喜若狂,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知道,彩云这次一定有办法了,他没有白等……

他急忙摊开了信——谁知他的心凉了,惊得目瞪口呆:“……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别做梦了,你是地主子弟,我是贫农的女儿,你怎么也不好好想想,我怎么能嫁给你呢?再说,我什么时候说要嫁给你了?我对你是有过感情,但那是曾经的事,而现在,你就死了这个心吧,从今往后,你我一刀两断!……”

天高一下子觉得头重脚轻,两眼发黑,直冒金星,仿佛全身的血液直往上涌,直冲脑门,他做梦也没想到,他苦苦等来的是如此悲惨的结果,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像是水中捞月的猴子,多么可笑,多么可怜,其实她想分手也可以,为什么不好聚好散呢?为什么要说这种让人心凉的话呢?为什么说自己是癞蛤蟆?

原先她是那么善良、温柔、可爱,为什么说翻脸就翻脸?既然那么讨厌地主子弟,就不该有开始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天高是那么信任她,认为这次可是找到心上人了,从此再也不分离,想一辈子拥有这份爱,岂料想,幻想瞬间就成为泡影,反目成仇,真是“十丈河水好量,一丈人心难测”,他又看错了人,现在他才知道有句话最正确不过了:“世上最好认的是动物,最不好认的是人心。”

天高知道一切无可挽回了,他不想问彩云为什么,只是这个“结果”来的太突然太残忍了,令他一时承受不了,他认为彩云欺骗了自己的感情,觉得自己太傻了,原来家庭出身不好的人想要得到真正的爱情是那么的难。

哀莫大于心死。既然她的心死了,天高也想开了,男女相爱是不需要理由的,分手也不需要什么理由。

天高理解彩云的绝情,但天高不承认自己有错,一开始,彩云就想方设法知道了自己的一切,他也毫无保留的把自己的一切告诉了她,他没有欺骗她,没有以虚假换得真情。倒是彩云的“到时候就有办法了”,“鱼儿离不开水”,听似山盟海誓,实是甜蜜的谎言,他恨自己雾里看花看走了眼,没有看清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原来是这样的荒谬,不同的阶级是不会有共同感情的,不同成份的男女很少有至情至爱的,今天的“结果”是应该的,必然的,因为他们的爱情一开始就包含着绝望的色彩,两人本来都不敢保证有百分之百的成功与把握,结果,他们的爱情还是输给了政治,因为在政治高于一切的年代,成份的好坏会直接影响到爱情的结局。凡是成份有差异的男女都不能相爱,即使爱了,要么是半路夭折,要么是昙花一现,爱了也是白爱……

在以政治挂帅的“文革”年头,举国上下都在抓阶级斗争,而且时时天天月月年年抓,这是大政方针,是一切工作的总纲,在这种形势下,感谢彩云提前两个月送来了“结果”,使天高重新认识了自己,打消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也感谢钱栖送给他的“你完了,打一辈子光棍吧”。

天高发誓在六十岁以前,再不同任何女孩建立感情,什么美貌的丑八怪的,什么初婚的二婚的,什么高的矮的,什么健康的有病的,感情的事一概免谈。等过了花甲之年,再寻觅一个老太太晚年能做个伴就行了。他不相信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只相信中国一万年以后还要搞阶级斗争,因此,他把自己的婚姻同中国的国情联系起来,认为打一辈子光棍才是他的最佳选择。

祥哥一直坐在炕沿上喝着热水,他并不知道那信上到底说了些什么,他看天高的脸色不太好看,心中已猜出了**——他俩的事八成是吹了,只是碍于面子不好意思问,天高也不好意思说……

下午一点左右,天气突变,天空上墨黑的云块急速向北移动,接着刮起了大北风,随着一阵电闪雷鸣,下起了倾盆大雨,真是人不留客天留客,天高说祥哥:“天助你我,下大雨了,队上不能干活了,你别走了,咱们聊聊……”

天高因为心情不好,同祥哥聊了一会儿,就没有话说了,就找出了几本旧刊物让祥哥看,祥哥看的聚精会神,天高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他的眼在刊物的字里行间,心却在那封信里。

天高老觉得彩云有点反常,她不是那种绝情刁蛮的女孩,即使想分手,也不至于那样地尖刻恶毒地谩骂自己,看那信的措辞严厉,倒像个“泼妇”所为,他了解彩云的性格,彩云不是小人,不是出尔反尔的人,她是君子,她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人。可是这信明明是她写的啊。难道是家里人逼她写的?难道她是违心写的?难道?……天高心里积聚了太多的疑虑。

内街门在风雨中磕的门框“嘭嘭”响,天高想出去关门,刚抬起右脚跨出房门,劈头就是一个震耳欲聋的炸雷,他急忙退了回来。霎时间,白茫茫的水柱遮天盖地地垂落。内街门口的水道口太窄了,排水量少,小院的积水一会儿就涨到一尺来深……

四点了,雨水依然如泻,天高决定留祥哥吃顿晚饭,光棍的家里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人,只有两卷干面条了,那就煮面汤喝吧。因缸里没有水,他想冲进雨帘到村头井上去挑水,可又发愁出不去门,他站在灶前望着房檐倾斜而下的条条水柱,忽然“急中生智”,有了!——用雨水煮面汤,他把水瓢从门缝伸出去,顷刻,瓢满了,将水倒进锅里,一瓢,两瓢……锅里的水够了,又接了两瓢,倒进了缸里。

热腾腾的面汤端上桌了,祥哥怎么也没想到天高是用天上的“圣水”煮的面汤,他陪着祥哥吃的有滋有味,不管怎么说,这是顿白面饭,在吃“大锅饭”的年月,不是每家每顿都能吃上白面饭的。

两人喝出了汗,蒙在鼓里的祥哥连连称赞:“好喝,好喝,真不好意思了,来给你添麻烦了。”

“应该的,你为我和彩云的事跑腿了……”

天高从心里感激祥哥,但也知道,祥哥这是最后一次跑腿了,因为彩云再也不会找祥哥送信了……

雨停了,祥哥要走了,天高送他到了村外:“谢谢你,大老远的跑来送信,真是不过意啊……”

雨后的西天,有片通红的火烧云,躲在云背后的落日,从云缝射出的光辉,斑斑驳驳地洒在街上,栖宿柳树的蝉儿叫个不停,几棵“披金戴银”的小草在凹凸不平的屋顶上欢快地“起舞”,邻居做饭的炊烟缕缕升起……

“纱窗风雨黄昏后”,街上饭后乘凉的人渐渐多了,天高在门口只待了一会儿,无心听人们聊天,就离开了人堆儿,回到了小院……

天高倚着北院墙站着,望着朦胧的星月,他在悔恨自己的自私:整天就知道为自己做想,为什么不替彩云想想?彩云凭什么就该当“小地主老婆”?再说自己何德何能能让彩云做出政治牺牲来成全自己,自己是几斤几两不清楚吗?

天高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没有埋怨彩云之意,在当时的年代,嫁给成份还是嫁给爱情,在严酷的现实面前,成份与爱情变成了鱼与熊掌,不可能兼得,一位哲人说的对:“痛苦源于选择”,彩云选择了成份,抛弃了爱情,她是明智者。

祥哥来后的第二天,城里二嫂托人捎信叫天高去一趟……

一进门,二嫂就问:“你和彩云的事是不是黄了?”

“二嫂,您怎么知道的?”天高疑惑地看着二嫂:“您见过她?”

“她昨天中午来过,(原来昨天中午祥哥刚来到天高家,彩云就去了二嫂家)”二嫂从抽屉里拿出了天高的相片——曾经是两人合影的照片,被彩云从中间剪开了,因当初照相时两人并排靠的很近,彩云的左胳膊遮住了天高的右胳膊,这次剪开时,彩云有意留下自己的左胳膊,“残忍”地剪掉了天高的右胳膊。

天高一看到自己这张缺少右胳膊的相片,什么都明白了,他不忍心看到自己“残废”了,痛苦地默默地将它撕毁了……

“二嫂,除了这张照片,彩云再没给你别的吗?”

“没有,不过,她倒问起你……”

“她说什么?”

“她说:‘大婶,天高这几天没来吗?你把这个相片给天高……’说完她就哭着走了。”

在二嫂家,天高没有说彩云半个“不”字,只是对二嫂解释:“咱成份不好,不能怪她,既然咱配不上她,早点拉倒也好,免得以后连累她……”

“你能这样想开了就好了,兄弟,你就这个命,自己慢慢过吧……”

从二嫂家回来的第二天,天高中午收工一进村,就听刚从县医院住院回来的邻居王大嫂说:“昨天医院死了个姑娘,挺漂亮的,二十二岁,可惜了……”

“得什么病死了?”好打听的婶子大妈们问。

“听病房的护士说,那女孩是城后埠家村的,去修高庄水库时,和工地上一个地主子弟搞恋爱,因为家里人死活不同意,才喝药死的……”

天高正巧路过旁听了这话,他的腿当时就颤颤了,又听大嫂继续说:“那姑娘是下午喝的药,等被家里人发现,送到医院时,已经晚了,她哥哥哭着求医生:‘不管花多少钱,只要能救活俺妹……’”

“这么说,是那个该死的地主子弟把她害了……这个姑娘死的太冤了……”

“可不是吗,那个地主子弟伤老天理了……”王大嫂随声附和着,大家都恨透了那个地主子弟。

“埠家村?二十二岁?同地主子弟谈恋爱?……”天高懵了。

为了证实那姑娘是不是真的是彩云,天高忍不住问了王大嫂:“大嫂,你见过那个姑娘吗?”

“见过,她死的时候,辫子蓬乱了,好心的护士同情她,给她重新扎好了……”

正好书记也过来了,当书记完全知道这个“新闻”后,马上认真而郑重地对天高说:“天高,你媳妇喝药死了,赶快到她家看看吧……”

书记当时在高庄水库任连指导员,对天高和彩云的事,他略知一二。

经书记这么一说,婶子大妈们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个伤天理遭雷劈的地主子弟不是别人,就是自己村的天高。

悲剧终于发生了,彩云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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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上烙印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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