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芳魂归西(二)

第五十一章 芳魂归西(二)

用不着打听了,医院那个服毒惨死的姑娘就是彩云,天高立刻感到天旋地转,好像全世界都在摇晃,他几步跑回了家,闩死了内街门,一个人大哭一场,巨大的悲痛充满了他的身心,他多么希望这不是真的,多么希望这是个“谎言”,他趴在炕沿上,悲痛欲绝,任凭泪水流到炕席上,他知道是自己害了彩云,她死的太惨了,太冤了……

他不敢放声大哭,怕被街上人听见了,他默默地流泪,用舌尖舔舔流到嘴角的泪水,抿了抿咽到肚里……

中午,他在灶前站了许久,没有心思做饭,也没有吃饭。下午干活时,人前忍住了悲痛,休息时独到别处,“泪飞顿作倾盆雨”,他遥望北方(埠家村方向),暗暗问着彩云的芳魂:“你为什么这么傻?天下有情人不能成眷属的何止你我两个?人家都能活着,你为什么不能?……”

到现在天高才明白,彩云托祥哥捎来的那封信是故意在骂自己,好让自己恨她,恨她一辈子。或许,早在两年前,她就有了最坏的打算——一旦家里不同意,她就以死相抗,所以她多次对天高暗示:“到时候我就有办法了”,“鱼儿离不开水,离开了水就死了”……

可惜天高一直没有明白心在流血的彩云,天高只知道,世上肯为爱情殉情的女孩实在不多,再说自己算个老几?也不值得彩云为自己殉情,所以压根儿也没想到彩云会自杀。如果当初知道她有轻生的念头,一开始就会弃她而去,绝不敢也不忍心伤害无辜的生命。现在他什么都明白了,什么也都晚了,大错已经铸成,他只能忍着切肤之痛永远地痛恨自己……

天高恍惚想起了那封“绝情”信,原来,彩云在写那封信时就已经不想活了,也许她不愿意死,但是她给自己定的两年的期限快到了,两年期限的“承诺”像是催命鬼,正步步向她逼近,直到她到二嫂家送那半张照片时,也许她才真正狠下心要死了,因为当初照相时,她就把话说绝了:“相片不在了,我人就不在了……”

可是,彩云为什么不把那半张照片让祥哥随信一起捎来呢,而偏要亲自送到二嫂家?或许,她对二嫂有种亲切感,她想在临死前见上二嫂一面;也或许她幻想能在二嫂家遇到天高,希望能见天高最后一面。

彩云死的第二天晚上,天高去了她村,通过知情人了解了:村里人都知道彩云在水库曾经有段“故事”,她是顶着村里舆论和家庭压力,在人们的嘲议和耻笑中度过了两年。她临死的前几天,家里人见她“犟驴撞南墙”,铁了心要跟天高,哥哥以自己儿子(彩云的侄儿)为说辞:“你侄儿将来要升学,当兵,入团,出去当工人,如果填籍贯表填到社会关系时,你这个当姑的是地主成份,耽误了你侄儿的前途,你能忍心吗?”对此彩云确实不忍心,但更不忍心抛弃天高,经过几天痛苦思考,还是初衷不改,哥哥又亮出了杀手锏,他哥哥是基干民兵,他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脑门,枪把触地,用手扣住扳机,逼迫彩云妥协,否则就要死在彩云面前……彩云终于妥协了,她跪下来,连哥哥带枪一起抱住,大哭一场,当晚,彩云就写了那封信……

她死的那天下午,家里人都上山干活了,她在家看着六岁的侄儿,当她义无反顾的喝下了半瓶敌敌畏后,她知道自己马上要死了,她想到了所有的亲人,当然也想到了天高——想到了他俩曾经在一起的日子……但时间不允许她多想了,因为药物发作的很快,她在炕上痛苦地翻滚着,天真无邪的侄儿见姑姑“病”成这样,吓得害怕了,一会儿又见姑姑从炕上跌到了地上,吓得哭着去找妈妈(彩云的嫂子),等全家人都回来了,彩云已经口吐白沫,说不出话了,慌乱中,侄儿指着桌上的空敌敌畏瓶儿:“姑姑吃药了……”,一家人这才知道她服毒了,立即送到县医院抢救……

晚了,一切都晚了,她就这样默默地走了,一缕幽魂就这样悠悠地悠悠地飘向了天国。

彩云的尸首拉回来了,家人悲痛欲绝。特别是当妈的哭的死去活来,痛定思痛后,她妈想起了天高,要派人去给天高传丧:“人已经死了,叫他来见见闺女吧。”当时有本家的提出了异议:“一没认亲,二没定亲,天高能来吗?如果来了,他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咱们让他以什么身份送葬呢?”就这样,她家人没有给天高传丧,天高也失去了为彩云送葬的机会,连看她遗容一眼的机会也失去了。

出殡那天,她家街门口搪起了门板,彩云的尸首被安放在门板上,门口没有灵棚,没有素烛白绫,彩云面朝苍天,天使般纯洁的脸上永远失去了红润,变得如纸一般苍白,她两眼紧闭,再也不会看一眼这五彩缤纷的世界,再也不会望一眼身边所有爱她的亲人了。

彩云知道有人在虔诚地等她,知道再有两个月是兑现承诺的时候,知道家里人、亲戚、街坊、社会都不会原谅她,都不会理解她,都不会放过她,都说她错爱了一个人,终于,恩爱不成身先死,黄土垅中掩风流。

安葬完彩云后,胞妹痛不欲生,整天哭姐姐,特别到了晚上,以前是双胞胎姐妹同床共枕,现在就剩她自己了,因姐姐活着的时候,自己也曾极力反对姐姐嫁给天高,因此老认为姐姐的死与自己有关。她妈曾劝过她妹妹:“你姐的死不关你的事,你不要太自责了,妈心里有数,你姐就是因为那个小子的事,心里不顺,想不开,是她自己活够了……”

后来,她妈曾痛惜地对别人说:“早知闺女有死的心,就该让她跟那个小子了……”说这些已经太晚了,世界上也没有卖后悔药的。

天高的几位朋友听说彩云自杀了,无不为之惋惜,有说她有志气的,有说她刚强的,有说她懦弱的。是啊,她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如果把想死的决心用到自己的追求上,还有什么不能成功的?可是,彩云却选择了放弃,选择了懦弱……

离开她村的那晚,天高想趁夜晚到她坟上去,他甚至想到要扒开她的坟,揭开棺盖,看看她的遗容,可惜他不知道她的坟在哪儿……

回来后,天高常在夜里捂着胸口自责,假如同她第一次回家的路上,能率先亮出自己是“地主成份”这张底牌,假如那次她要房东大婶把两人锁在家里的时候自己能断然拒绝,假如回家后自己能写信给她严正声明退出两人的“故事”,那么她就不会死了,依然会活的好好的,依然会在亲人的关爱中度过美好的人生……

天高设身处地地想到彩云这两年的悲惨,她是无助的,是无奈的,她一直“孤军作战”,直到临死时,也没人理解她,帮助她,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所有爱她的人包括自己在内没有一个人在身边,只有幼小的侄儿相伴,最终她是孤单地带着太多的牵挂、伤心和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真是太可怜了。

谁都知道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她也是人,也留恋人生,留恋青春,留恋这个多彩的世界,她并不愿意死,是太多的怨恨将她逼死了,她怨恨天高为什么偏偏是个地主子弟,她怨恨家里人为什么不肯放她一马,她怨恨亲戚和街坊们为什么不理解儿女情长,她怨这个社会为什么老是讲阶级成份……然而她再怎么怨恨,也逃脱不了现实……

天高忘不了彩云,他将怀着对彩云的思念一直过下去。他忘不了彩云是怎么死的,她是为他的破成分而死,为感情而死,她的死不能说是重于泰山,也不能说是轻于鸿毛,她的死是对当时的“有成份论,不惟成份论”的质疑,是对某些领域里不太尽人意的政治制度的一个回击。她的死不能说是“悲壮”的,只能说是愚蠢的,懦弱的,悲惨的。当她万念俱灰,肝肠寸断而喝下毒药时,当她痛苦地挣扎于死亡的边缘而留下一长串血泪时,谁能说她的死不是悲惨的呢?

天高无法赶走她那美丽而憔悴的面容,大白天里,她的影子无论怎么在天高周围晃悠,天高都不害怕,到了晚上就不行了,她的影子始终伴随着天高,划火点灯时,感觉她就在身边站着,吹灭了灯时,感觉她在炕上躺着,闭上眼时,感觉她在炕前站着,吓得天高整宿睡不着觉。其实他也知道,世上本没有鬼,蒲松龄笔下的鬼虽然栩栩如生,那也全是虚构的,他的害怕全是自己吓唬自己——话是这么说,理也是这么个理,可就是由不得他,一到了夜里,就觉得家里有她的幽灵……他在恍惚中觉得她一直在自己的身边,实际周围除了微弱的灯光,什么也看不见。自从她死后,他夜夜都在遭受难以忍受的折磨。夜里,他一闭上眼,仿佛又见到她,时而在小院站着,时而在炕上坐着,时而又趴在窗外往屋里看,再不然就是又回到了水库工地——在房东的东屋,把她美丽的脸颊靠在他的肩上……夜里,天高一会儿闭眼,一会儿睁眼,日日倩影萦绕,夜夜幽灵不散,他在悲痛中孤独地熬过每一个黑夜。他明知道她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可他仍回忆同她过去的点点滴滴,使他整夜无法入眠。

那晚,风高月黑,天高从队上记工室回来,站在内街门口,双手把住门环,好长时间没敢开门,他只感觉彩云站在小院等他开门,眼前还清晰地浮现出彩云那次帮忙收拾被、毯子和棉衣的情景……他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内街门,壮着胆子走到正屋门前,刚准备开门,又感觉她在正屋地上站着,他把手缩了回来,全身毛骨悚然,吓得赶紧跑上了街……街上无人,人们都回家睡觉了,他一个人在街上呆了一会儿,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街上睡,再说,他在街上也害怕,因他脑子里又出现了那夜彩云看着他摘下门槛钻进门里的“镜头”。夜深了,他不得不再次壮着胆子回到小院,战战兢兢地推开了正屋门,并迅速从兜里掏出了火柴,由于手直打哆嗦,,第一根火柴划呲了,当划第二根火柴时,他又感觉她就坐在里屋炕沿上等他,他的头立刻“嗡”的一下吓得老大老大……

这夜,他没敢熄灯,他将门窗紧闭,拉紧窗帘,连尿钵子也放在炕前,大小便不出这间屋,点着灯一直睁眼熬了一宿,为了打发漫漫长夜,他找出了那双带补丁的黄帮鞋,这鞋,彩云不知刷了多少遍了,原来的黄色几乎褪成了白色,这鞋,就是彩云第一次从水里抢去刷的这双,这鞋,前脚趾处的窟窿就是彩云给补的,这鞋,倾注了她的心血,倾注了她对爱的真诚,她承认:“我在家时从来没补过鞋,为了你,我要学着补……”因为初学,她的针脚并不太漂亮,但她的心全在针脚上,她说,能给天高干点针线活,觉得很幸福……他又找出了彩云给他的三封信,他看了一遍又一遍,面对爱情的信物,百感交集,无限凄楚。如今她人已去,是否还要继续保留爱情的信物,不留了又将如何处理?

他想好了,原来这双鞋他一直不舍得穿,已经保存两年了,他本打算今年麦季她过门后,再拿出来穿给彩云看,以此使两人重温一下往日的甜蜜,如今不必了,他想明天就穿着上山干活,穿破了就扔了吧,再不用藏在大柜里边了,免得睹物思人……

但爱情的信物不能一点不留,天高决定留下第一封信做个纪念,将另两封信触上了灯头,伴着阵阵的伤痛,随着一缕青烟,白色的灰烬落在了地上……

一夜,两夜,夜夜都是如缕不绝的伤悼,夜夜都是陷入悲痛而不能自拔。有时,夜深凝是帘影动,孤灯暗泣风雨中;有时,睁眼明知人不在,闭目恍若她又来……有时……他终于被折磨病了,头晕,恶心,食欲不振,精神恍惚,干活休息时,一坐下就打盹儿,整天头响耳鸣,晚上尤为严重,听人说出现这种症状是因为思虑过度导致脑供血不足所造成的,人们建议他去看医生,他不去,他说时间长了也许就好了。他不愿旷工,白天带病参加劳动,晚上苦撑着熬夜,常瞅着游动的钟摆而发呆,常抱头面壁坐到天明,常对着窗外溶溶的月色,用那甜蜜的回忆敲打着思念的心弦……

他相信缘分,又不相信缘分,在水库工地遇到了彩云,如果是有缘分,为何结局是这般狰狞可畏?若是没有缘分,为何爱情的花朵能在不经意间绚丽开放?天高整天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悲痛,徜徉于过去的那段甜蜜里,他的身体日渐虚弱,村里人都说他瘦成猴儿了,他怕自己真的撑不住了,才请假在家躺了两天,为了夜里不再害怕,能睡着觉,他在村里找了个青年同他夜间做伴,半年后,他才慢慢从悲痛中走出来,身子也渐渐恢复了,他默默地收起对彩云的思念,将忧伤藏在心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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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上烙印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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