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柳莺衔泥 第六章 有歌有泣(2)

第二集 柳莺衔泥 第六章 有歌有泣(2)

张国全真正接触上信天游,和塞中的校工王贵土有很大关系。张国全和王贵土住邻家,就有了“近水楼台”想“得月”的便利条件。

从地域划分和习惯叫法上,人们把塞城地区和榆北地区统称为塞北。

王贵土就来自于榆北的绥米县三十里铺。塞北著名的信天游“三十里铺”就出自王贵土的家乡。年轻时,王贵土在山上放羊,一曲三十里铺川最嘹亮的歌喉“五哥放羊”,俘获了沟对面打酸枣的、全三十里铺川最漂亮的女子马香艾的芳心。马香艾的家人嫌弃王贵土家“穷毬捣得炕坂石响”,死活不同意这门婚事。无奈之下,两人来了个未婚先孕:“生米煮成熟饭”。马香艾的父亲觉着女儿“丢了八辈子先人!”逐把马香艾赶出家门,不再相认。

三十里铺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流传着这样一句信天游:“黄土畔畔土乃乃”乃“方言:意为”崖“,王贵土放倒了马香艾。”——这是一句带有嫉妒、羡慕、同情的信天游歌词。

王贵土和马香艾一路逃婚就到了塞城,在塞中旁的西山坡上挖了个土窑洞住下了。就这年,他们的大女儿大美呱呱坠地。信天游是王贵土和马香艾相爱的前奏曲,他俩的结合又是黄土地上最具有代表性、最凄美的赞歌!“赞歌”的“演员”就在张国全的眼皮子跟前。

绥米县的石雕名声远扬,石匠大多身怀绝技,王贵土就是年轻匠人里的佼佼者。塞中在山坡底修建砖窑洞和半山坡修建教师宿舍石窑洞时,王贵土都作为“大工”匠人从头到尾参加了修建。

塞中的砖、石窑,由于是“公家”单位的,修得就比较大方。窑沿上接出檐头,用青石板搭檐,导雨缮雪,遮护门窗:窑脑畔上修砌几何图形花墙十分美观。很多图案都是王贵土一手石刻出了的。由于在修窑后期王贵土砸伤了腿,加之修石窑占了他家烂土窑的地方——全家人无处可去,学校为了照顾他,在修窑竣工后,就让他在学校食堂当了一名长期临时工厨师。并且还住上了最边的一孔石窑洞——尽管只是临时住,这在当时还是相当不容易,因为很多教师还没地方住。当然,王贵土的后顾之忧要比一般教师可大得多得多——那天临时工干不成了要卷铺盖走人时,拖着一条伤腿的人,可怎么养家糊口呢?!

窑洞的建筑风格古朴、凝重,造型简洁,上部拱园下方端直,契合中国传统文化“天圆地方”的思想。窑洞最大的特点就是坚固耐实,冬暖夏凉,且大门大窗,宽敞明亮。窑洞门窗的作工和装饰,最能透射出塞北人苦中求美的内心世界。窗棂为缕花空格,有菱形、莲花形、扇形,图案精美,疏密有致,透亮实用。

马香艾不仅漂亮贤惠,还剪得一手好窗花——“五哥放羊”、“金鼠拜年”、“柳燕衔泥”……栩栩如生,美不胜收。每逢喜庆节日,她就剪各式各样的窗花送给教师们,大家都啧啧称赞,爱不释手。无奈,除了过年,学校不让贴窗花。这反倒给张国全办了好事,他偷着收藏了不少窗花——当时有收藏意识的人几乎没有。

张国全家住的薄壳窑端直就在王贵土家上边——根据仿生学建造的“薄壳窑”,是窑洞家族中的“新秀”。薄壳窑在石窑洞顶部再修砖石结构的小拱形房屋,融窑洞与房屋为一体,上下两层,系塞北特有的“楼房”建筑。

初相识时,王贵土家对张国全家是心怀芥蒂的。因为在塞中,全校教职员工甚至连小孩都知道张国全是北京附近的大学“下放”来的,不仅是富农成分,而且还有“历史问题”。每当“运动”风头一紧,张国全就要被拉出来作“典型”批斗一轮子。大家的批判发言一结束,张国全总是第一个高呼:“打倒张国全……”有的老师直噗噗笑出了声。校领导就满意地说:“这次以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为主,就不用喊口号了。”……批判会当然就开得很成功、很热闹——甚至给人一种寓“批”于乐的“享受”。王贵土作为“贫下中农”的代表参加批判会,亲眼目睹了这一切。

张国全性格很开朗、很随和,私下里,有教职员工觉着对他批判会上的发言有些过头向他表示歉疚时,他总是哈哈一笑:“批一回也是批,多批几回也是批……反正上边是要抓出典型的,把我多批几回,别人就少挨批了……”这样以来,张国全在塞中还有了很好的人缘。

王贵土对张国全由好感渐渐地到佩服。王贵土只断断续续的上过两年学,在他眼里,张国全是大学里的“教授”真实情况是大学里的讲师,是他见到过最有学问的人:这样的文弱老师,怎么也和农村哪五大三粗、趾高气扬的“富农”联系不起来。

张国全常爱学王贵土说话——当然是那种正儿八经的学,没有一点嘲讽和看不起的意思:还向他请教很多“乡土”问题,例如马骡和驴骡的区别:甚至连窑脑畔上几何图案花墙的修砌、雕琢过程,都要问出个一二三来……

有一次,张国全对王贵土说:“你这浓美大眼,高鼻梁、秤锤鼻头,棱铮的唇线,国字形大方脸盘,魁梧身材……说不准你们家族历史上都有外族血统,因为塞北一直是一个民族大融合的地方……”真实情况确实如此——王贵土听老人说过。王贵土虽然不想让人知道这些,但从心里还是由衷佩服“张教授”的学识。

张国全向王贵土学唱“信天游”,常常惹得两家人和教职员工们捧腹大笑。在唱信天游时,为了让歌词对仗,王贵土难免要夹杂一些叹词土语:“吆”、“噢”、“嗬”、“嗨”、“各哩哩”、“嗦罗罗”……而张国全一口京腔老是舌头撂不展,一时就学不会。王贵土能随口唱出信天游曲来,却写不出歌词来:张国全唱得声调像破锣,但却用笔和纸将王贵土的唱词一字一句的记录了下来……俩人相得益彰,每天下午吃过饭,王贵土家窑门前就聚集不少听歌的人,充满着欢声笑语。唱到兴致处,王贵土的秧歌曲都跑出来了:

一圪嘟葱一圪嘟蒜,一圪嘟婆姨就一圪嘟汉。

一圪嘟秧歌满院喊,一圪嘟人们就撵上看。

……民歌让王贵土这个塞中临时厨工不由得想起年轻时和马香艾恋爱的浪漫时光,甭提有多激动。

不光张国全和王贵土在民歌的事上“臭味相投”:张近北的母亲和马香艾也常以姊妹相呼,马香艾做下南瓜、豆钱钱饭什么的,总忘不了给张近北家拿上些:更为可喜的是受父亲连累当不上下乡知青的张近北,和地位卑微、不用下乡就是农民的女儿的大美,在“同病相怜”中大有“西葫芦配南瓜”之势。大美和张近北同岁,在塞中,初中同级,高中同班。

一时间,张、王两家好得如漆如胶。

六的第二部分13

忽儿刮来一阵“运动”风,把两家的“胶”吹裂了“缝”。

这次来塞中搞“反翻案风”的“整顿领导小组”组长,仍由地区教育局贾副局长担任。贾副局长原来是教育局一名不文的通讯员,凭着叔老子的“老资格”做靠山,加上自身见风使舵的敏感政治嗅觉和很善于对付“臭老九”的战斗能力,四十多岁就坐上了副局长的宝座。这次“运动”对他来说意义非同小可,如果能旗开得胜,平步青云登上一把手的位置,那是指日可待的事。

为了加大声势、突出“政绩”,这次他还请了地委、宣传部等有关领导来观摩指导。他整顿的“示范样板”很自然的选到了塞中。经过他对赛中多次“运动”的“苦心经营”,教师的棱角都磨得像塞河河滩里的鹅卵石一样光滑了,像小羊糕一样温顺了。对此,他信心百倍。

为做到万无一失,贾副局长还是提前和赛中的郝校长做了“沟通”。

“张国全这段时间实在是学乖了,麻木了,批斗他啥他都喊打倒他自己,再把这样的人当典型,声势也造不大,鸡蛋里也挑不出甚么骨头来了……”郝校长面有难色。

“这可是严肃的政治问题,挑不出骨头,刺也得挑几根。张国全的历史问题是全地区挂了号的,怎能不拿他当典型?你们知识分子不是常说人非神人谁能没过吗……再想想,办法总比困难多……”贾副局长提醒郝校长。

经过一番绞尽脑汁的考虑,郝校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张国全和王贵土最近在搞信天游,就以王贵土为引子,提前安顿好几位教师围绕这不健康的歌曲批判批判,张国全最后再表示一下诚恳的态度,这事也就很圆满了……借此机会,我想说一下王贵土转正式工的事,他为学校修地方塌伤腿,挺可怜的……”

贾副局长满意地点点头:“你这次安排得不错。只要我当了一把手,王贵土的事只是小菜一碟。”

批判会一开始,按郝校长提前的“安排”,自然由王贵土作为“贫农代表”,代表全体校工首先“检讨”自己的“思想问题”。

这次有地区领导亲临现场观摩批判会,王贵土就显得很紧张,他操着一口浓重的“绥米”腔调,结结巴巴开了言:“……俺的文化浅,害不哈意:”解不下“几个狗渣渣字,可俺会唱,可俺这一唱信天游就懂哈惹下个大乱子。俺们那把信天游情歌叫酸曲儿……学校全体老师、职工都知道俺年轻时懂哈过大乱子——没扯结婚证就把干妹子马香艾闹成婆姨了……俺现在认识到自己的严重错误了,这号事是能干得可唱不得的……”

“能干得可唱不得的……”整个会场哄堂大笑!

王贵土知道平时批判会像打仗一样严肃紧张,心想这下可真“懂哈”乱子了,惊慌失措中急忙改口:“……大伙没害哈俺的意思,俺是说把马香艾闹成婆姨这事能唱得干不得——哎,也不对……俺本来是要检讨酸曲儿不能唱了吗……俺爪家咋个倒不转这话,今天真是鬼神神跟上身了……俺——俺——俺——”

由于过度紧张,王贵土那绥米人特有的大红脸堂此时变得十分苍白,就像被捉住即将宰杀的公鸡样伸着脖子“俺、俺”的说不出囫囵话,样子更加滑稽可笑。

绥米人的第一人称代词“俺”的发音,字典上是查不到的——它是由“额”的前半声和“啊”的后半声在发音前气流快速出口形成的——这个音不要说全世界了,就广袤的黄土地上也就绥米人一家说,“别无分店”。

“运动”确实有着神奇和伟大的“功能”,王贵土平时一个脱口成曲的信天游“民间艺人”,竟一下子紧张得说话都像要被宰杀的公鸡!张国全没有笑出来,他只感到无尽的悲哀和愤懑!

王贵土为了“将功补过”,进一步发言:“今天有行署来的大官僚参加批判会,我要好好检讨我的唱信天游罪行……信天游酸曲是流氓歌曲!打倒王贵土……”他竟然神情激昂地喊起了打倒自己的口号。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为主席台上的郝校长开脱!

王贵土这次的发言,无异于晴天响起了炸雷,但没有一个人跟着喊口号。因为王贵土又犯了两个低级的“路线性”错误:一是把“行署来的”领导叫成了“大官僚”:二是他作为“贫农代表”是不能“打倒”的。此时,主席台上就座的贾副局长和郝校长紧张得已无法形容了……同时站起来,同时碰翻水杯:“王贵土你哈瞎说什……”

王贵土平时把当官的叫“大官僚”——总以为是官很大的意思郝校长曾不止一次的纠正过,这一紧张,把这词又带了出来。

……好在,经郝校长的提前“精心沟通”,有“敏锐洞察力”的教师赶紧站起来扭转了“斗争大方向”:“王贵土文化浅,唱流氓歌曲应以批评教育为主……关键是要挖出来搜集整理的文化人……”

“矛头”总算指向了张国全,达到了“引蛇出洞”的效果。但接下来,批判会却在一波三折中进行着。

张国全在大学教书时的原配夫人是艺术系的高材生、同期留校任教的安娜——一个有着“资产阶级情调”、和影片中“苏修帝国主义”的特务一样美丽柔弱的知识女性。张国全在大学被批斗时,安娜跟着“陪批”,就无暇照顾得肺炎发高烧的女儿张近北的姐姐,几天后女儿烧成了哑巴。安娜实在不堪忍受非人的“陪批”生活,更是为了照顾哑巴女儿,就和丈夫离了婚。这事对张国全的打击是巨大的,心灵上的创伤是永远难以愈合的。

张国全现在的爱人、张近北的继母是大学里的一个印刷工,家庭成分高,又不生养孩子,也被丈夫无情地抛弃了:她跟着张国全来塞北“下放”,一个原因就是想逃离大学里这个让她伤心落泪的环境,当然更多的是对张国全的同情和仰慕。从这个意义上讲,张国全的“爱情故事”比起王贵土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天蹲在门口吃下午饭时,张国全侃了一通,把王贵土的爱情故事“从理论的高度”“归纳”为“农村情歌”,则自己的故事笑譃为“城市信天游情歌”。王贵土听后像“吃了喜妈妈奶”般地高兴,连马香艾和张近北的继母听了脸上都放出年轻时的自信和光彩。

在这次批判会上,张国全也许是吃错了药,也许是神经出了问题,也许是“城市信天游情歌”让他利令智昏……他竟然没有像以往样“规规矩矩”“坦白从宽”,而是在“专政的铁拳”下有了微不足道的挣扎——

“信天游是民歌的精华,情歌又是信天游的精华……具有浓郁的地方特色,语言多么生动朴素,旋律多么流畅悠扬,节律多么优美自由,动听。酸曲儿自产生那天起就是对封建制度的诅咒,是男女青年对爱情的追求和向往,是广袤的黄土高原生生不息的情爱颂歌……我们可以剔除一些封建糟粕……但健康的情歌绝对不能说成流氓歌曲!”

“……近北的继母跟上我支援老区,给了我生活的勇气:信天游情歌增添了我生活的趣味……”张国全声泪俱下,发出像老牛般的的哀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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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丹丹花落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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