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柳莺衔泥 第七章 华欣笑了(1)
华欣来塞中不到一个月,就开始了期中考试,华欣的成绩比预想的还要糟糕。星期六上午上半天课,中午班主任宣布了中考成绩后,他就感到一阵晕眩,摇摇晃晃的回到宿舍,一头扎在了床上,把自己蒙在了被子里。
当天下午和第二天礼拜休假,又是刚考过中期试,同学们都似牢笼中囚禁的小鸟,欢快地飞了出去。近郊的同学急着回家,县上来的住校生都赶着上街或去了亲戚家。中午饭时,同宿舍的王和平去灶上打回了一暖瓶开水,原本想把剩下的两个干馍泡着吃了就回家。看华欣没有去打饭,王和平就把馍留下了,说自己回家再吃,并把瓶子里剩下的咸菜全部拨在了华欣的饭盒里:“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王和平的家住城郊的泥湾,有约三十华里的行程。华欣从被子里露出头,探了探身子,道了一声谢,复又躺下了。
宿舍里死一般地寂静。华欣盯着碱得白一片黄一片酷似小孩的尿布似地砖窑顶发痴,满脑子乱糟糟:一会儿是父母病怏怏的身躯:一会是康晓河渴求上学的泪光:时而又变成了程安驿打他时的狰狞面孔:变成了夏春雨在古驿镇土槐树下恋恋不舍的神情……
临近下午饭时,张老师的父亲来了。华欣叫了一声:“大伯”,泪水便夺眶而出。“小欣欣,该不会是有病了吧!”大伯焦灼地问,华欣摇了摇头:“是我没用,中期试考焦了……”
大伯给华欣所在的班级代着语文课,华欣中期试成绩极不理想,大伯岂能不知?
张国全从“五七”干校返回塞中,先是教历史课。这时人们从“十年**”你争我斗的桎梏中刚醒过来,就从反感“知识无用论”的一个极端走向了“学会数理化,走边天下都不怕”的另一个极端,学子们崇拜的偶像是数学家华罗庚、陈景润:历史、地理之类的课被贬为是“副课”,学得好坏无关紧要。上“副课”时学社学生们交头接耳,打瞌睡、做“主课”作业等现象司空见贯。张国全也不急不恼,总是苦口婆心地坚持着“以史为鉴,可知未来”的理念,把历史课讲得有声有色。从古埃及、古印度、古代中国天文历法、圆周率的演化,旁敲侧击的就讲到数学的发展史。为便于同学记忆圆周率的3.14159……就找出了“山颠一寺一壶酒……”的古诗:山巅一寺一壶酒3.14159,尔乐苦煞吾26535,把酒吃897,酒杀尔932,杀不死384,乐尔乐626——即:3.1415926535897932384626.当时课外资料奇缺,张国全凭着渊博的知识,博引旁证,竭尽全力地激发着学生的学习兴趣。
后来张国全改代了语文课。他对语文课的教学更是一丝不苟,课文中的每一篇古诗文都能背诵过,不光一字不漏,甚至连一个标点符号都准确无误!每天清晨上操前,在操场边半坡的大柳树下,总能发现他摇头晃脑背课文的情景。
张国全把古文讲得通俗易懂、深入浅出,只举了一个最常用的“肉夹馍”的例子,古文中很难理解的“被动句式”,就刀刻般留在了同学们记忆中。他讲:“肉加馍”一词就源于古汉语的“被动句”,原词应为“肉夹于馍”,即“肉”被“馍”所“夹”――后来们在通俗叫法中省去了“于”字。
大伯用手心摸了摸华欣的额头,用手背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确认华欣没有发烧:“没病就好。你大妈包了豆腐粉条包子,快趁热吃。”包子皮虽然黑黢黢的,却能看出是纯麦面的。塞城城区市民粮的细粮比例只有百分之二十,平时礼拜天中午去大伯家改善生活,也只能吃到“两面馍”。这次大伯送来纯麦面包子,分明有安慰的意思。
此时,饥饿在华欣所有的不快中占据了主要位置。华欣眼里噙着泪咬了一口:包子真香呀!大伯一脸慈祥地望着华欣细嚼慢咽的把三个大包子吃完,嘻哈哈揽着华欣的肩膀来到塞操场边上“放松放松”。华欣和大伯都是一副细高挑的身材,两人这么亲热地走在一起,俨然一对父子。
对这次中期试考砸的事,大伯一句也不提。华欣低垂着头,心中忐忑不安,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他从班主任齐老师那里已得知一些大伯为他转学受的种种艰难。
大伯领着华欣在自己早晨背诵古文的柳树下石墩坐下来,讲起了塞北的文化和方言。
大伯先说塞城地区地理地貌的多样性:有的地方塬峁纵横、黄沙弥漫:有的地方则林海苍茫、山清水秀……逐步就过渡到了塞城方言的复杂性。塞城美泉县以南几县的方言基本是关中语系,美泉县以北几县基本是塞北语系,具体到每一个村庄,语言就更为复杂。塞北有谚语:“隔山不算远、隔水不算近”,就指塞北同一河流域,两岸居民的方言差异都很大。
“同一语音下表现的语义都有差别。有一次利用假期去黄河沿岸村落考察,村民招呼客人上炕叫上背,主人总说拉下坐,搞得我不知所云。原来这个村子的下表示上,拉下坐就是往上坐的意思……”
“塞城东北的塞长县方言就很具特色,拖拉机念做偷辣子,把红旗旗念做红次次……”大伯的“方言故事”真有趣。
华欣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同学们为什么叫我南县鬼呢?”华欣还是忿忿不平。
“这主要指鹿县和洛塬县交界地带的事。这一带曾处于红区和白区交界处,人们说话办事就比较隐蔽、精明。”大伯讲了个笑话,算是作答——
老张碰见老王,老张问:“到阿哒哪里去?”,老王答:“到坞哒那里去。”老张又问:“揍索干啥?”老王答:“耐拐那个”……自始自终,老王都没有告诉老张去干啥。
华欣被大伯的笑话惹得禁不住“哧哧”笑了。
“同学们学你的方言,只是出于新鲜好奇,并无恶意,不要往心里去。近北现在还时不时带几句葫芦河口音,还以此来炫耀呢……”大伯一番话,彻底扫去了方言问题笼罩在华欣心头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