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伟章 :《饥饿百年》
?李一五去田间捉鱼,见十几条鲫鱼在水坑里朝着太阳卖劲呼吸,怜惜地用棍子轻轻搅拌了一下。鱼竟一尾不存,只冒出三条麻花水蛇。紧接着,坑里堆满了粘粘稠稠撩着信子的丑陋恶物。他知道这是大灾年的征兆,喉咙里发出钝响。冰雹接踵而至,将尚未干浆的谷物扫得精光。李一五被冰雹砸死。在他弯曲的身子底下,有窝唯一没被毁损的谷穗。
其妻李高氏,带着两个儿子离开家乡,沿清溪河逃荒。至一处河滩,李高氏搂着孩子,正做着冻饿而死前最后的准备,一个老光棍驾船而来,将他们接到对岸。李高氏被按倒在床,在老光棍划着“人”字形刀疤的肚皮底下,啃着他赏赐的红薯。事后,老光棍给李高氏母子指了一条路:从对河上山,去了何家坡。
何家坡的荒凉比李家沟尤甚,但确有几户发财人:首推何华强,他祖上靠种罂粟发迹;其次是何亨、何坤章等。且有两户人家老而无子:何兴能之妻张氏不育;杨光达本有五个儿女,得天花死绝了。李高氏在何兴能家吃了几天闲饭,将聪慧过人的小儿子李地托付给何兴能夫妇,自己带着长子离去,从此音讯杳无。李地改名何地。何地执拗地要去学堂念书,何兴能觉得何华强祖祖辈辈大字不识,却挣了那么多田产,深感念书无用,同时害怕何地本事大了不好控制,便请来算命先生恐吓。何地离开学堂,遵从养父母之命,与老君山许莲订婚。订婚不久,何兴能一命归西,张氏随之仙逝。在三叔何兴孝及妻严氏的主持下,何地与许莲完婚。
许莲的貌美多情,身后数十年还被广为传扬。在她的**下,书生何地渐醒人世凉热,也尝到爱情的丰润。然而好景不长,一条潜伏在菜花地里的疯狗,断送了他的性命。许莲带着儿子何大、何二,艰难撑持。自古道寡妇门前是非多,况在许莲看来,女人贞节与否,并不表现在身体上。坡上几个光棍汉围着许莲打转,惹恼了何兴孝老两口。何兴孝有两个儿子,一名何东儿,一名何民,兄弟俩很小就去场口闯荡,嫖妓押赌,无所不为。何兴孝召回何东儿,要他**许莲,给她颜色看看,被何东儿怒斥。但何兴孝不依不饶,加之从精神上统治着坡上的何华强百般刁难,许莲自知待不住,再嫁给了百里之外的杨光武。
杨光武吸食大烟,每当烟瘾过足,就对许莲施行残酷的性虐待。许莲经受不住来自身心的煎熬,以22岁芳龄,吞食鸦片自尽。自此,一个绝色美女只留给了传说。
许莲死后,三岁的何二不知所踪,不满五岁的何大跟着杨光武。杨光武把从许莲身上培植起来的虐待狂,施加给了何大。后经乡邻劝阻,有所收敛,但他很快娶妻刘氏,刘氏怀孕后,再次对何大打骂成瘾。适逢川东游击军领袖王维舟举事,杨光武夫妇带着家小去清溪河下游“避难”,鬼使神差被场口团总安插到了何家坡。杨光武以为有何大的三爷何兴孝在,再对他施暴,恐有话说,便对他和善了许多。其时,何兴孝的长子何东儿跟了王维舟,次子何民做了**连长,何兴孝处于夹缝之中,低调做人,只悄悄扩充家业;逼走许莲后,他侵吞了许莲的全部田产,生怕何大要回田产,因而只望何大消失,对他的处境不闻不问。一二月后,何民带地主武装打跑了王维舟,杨光武跟刘氏得以回到原籍,但只偷走了收留他们的杨光达几麻袋谷子,却把何大扔下。何大沦落为孤儿。
一个小媳妇领着哭泣的何大回家,让他去找何兴孝。何兴孝用铁烟斗伺候何大。何华强也随时想置之于死地。幼小的何大不知,他一落脚何家坡,就被世仇的阴云笼罩。何家坡是充满悲情的移民运动的产物,那时候,指手为界,插占为业,先来者为保住生存空间,修了寨子,见有后来者上山,便以火铳射杀之。何华强祖上十七口人为此惨死,余下的,在当时主事的何兴能祖上门前,跪了几天几夜。这种仇恨,何华强家族铭记于心,代代相传……
何大即将饿死,何亨及时收留了他,但迫于传言,何亨之子何建祥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惩罚何大,并将其赶出家门。何大流落在何家坡的山山岭岭,食野果,饮山泉,后无意间点燃了何坤章的房子,何坤章追杀甚急,在那个小媳妇的帮助下,何大逃离了何家坡。
他沿清溪河上下游走,四处为家,给数十户人当儿子、打短工,行乞于村野街头。
时光流逝,已为红33军某师副师长的何东儿,在万源保卫战中阵亡;做了**师长的何民,去上海参加抗击日寇的淞沪大战,也不幸战死。何大闻讯,回去吊唁。但他回去的深刻原因,是要找到自己的根。何家坡埋着他父亲的尸骨,他父亲的尸骨肥着何家坡的土地,何家坡就是他的家!
时局动荡,蒋家王朝气数已尽,旦夕倾覆。何大漂流二十余年,终如所愿,在何家坡定居下来。
何华强等一批老人悉数过世。何华强落气之前,把一根沾满狗毛血迹斑斑的打狗棒留给次子何中宝。
何华强共有三子,何中宝最能承袭父志,也最懂得审时度势。解放前夕,其兄大肆收购田产,结果被划为地主,何中宝因将家产变卖一空,成了贫农,他便发动乡民,对哥哥频繁斗争,踩着哥哥的脊骨往上爬,不仅做了队领导,还做了乡领导。他的真正目的,是要重振家风,操控何家坡;在他看来,何家坡是他祖先流血奋争得来的产业,可而今,狗也不如的何大竟做了主人,可见这是一个人狗颠倒的社会。
在这样的社会形态下,他无法雪家族之恨,父亲传给他的打狗棒,也派不上用场。不过机会终于来了,“大鸣大放”时期,他引诱何大中其圈套,何大被关进了局子;大跃进时,他挑唆民众,把拼死保护黄桷树的何大拔得精光,绑在树上抽打;他把自家喂养的山羊闷死吃掉,说是何大的女人陈月香偷走的,用那根打狗棒敲了陈月香的脊梁;他煞费苦心,花钱请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说是他父亲何华强转世,回坡上要回他的地契,何大家的屋基,当初就是何华强的,何中宝在陈月香新亡之夜,率家小拆了何大的瓦房;大旱缺水的日子,他不准村民去井里挑水;地主摘帽,他为哥哥大办宴席以示庆贺……
对何中宝所作所为,何大表现出极大的隐忍,在那特殊的岁月,何中宝不敬主席像而敬农神,何大也没去告发。
然而,何中宝越来越感到时运的不济和自身的孱弱。“文革”之初,他因背不出语录,被红卫兵甩了耳光;新生力量何逵元,背着冲锋枪耀武扬威;何团结把他女人温氏扣在背篼里毒打;杀牛匠菜梆,因其父遭何中宝暗算,出家当了和尚,菜梆为了报复,强买何中宝家的牛,以极其狠毒的手段将牛杀害;何大的孩子,除长子与村里妇人私通,闹得鸡犬不宁,别的都出落得聪明灵秀。——给何中宝致命打击的,是他自己的儿子何光辉,何光辉不听他的劝阻,离开土地,当了海军,又因何中宝当初不送他念书,文化太浅,终致放回原籍,何光辉怒将传家宝(那根打狗棒)付之一炬,随后去给被父亲伤害过的所有人道歉,特别是向何大道歉;又过些日子,何光辉终不愿背负世仇的重荷,去新疆打工,并把户口迁走,彻底离开了何家坡。
深感力不从心的,不仅是何中宝,还有何大。何家坡虽是从杂姓中熔炼出来的家族式村落,但多少年来,所有人都尽力呵护血统的纯正,可在不堪回首的饥荒年间,不管男人是长辈还是晚辈,只要有一口粮,女人就愿脱裤子。何逵元等去掘开了古寨上的“打狗坟”,使坡上人动摇了有关血统的最后信念。地震对何家坡的冲击,使他们感知到了何家坡之外的遥远世界。
——更重要的是,何大与何中宝都信奉“田土才是命根根”,然而,何光辉一走,坡上许多人都陆续离开,或打工,或求学,或做生意,或作奸犯科进了牢房;很大一批人还像何光辉一样迁走了户口。他们再也不属于何家坡人。他们的后代,也不再说何家坡叮当作响的方言。
某一天,何大与何中宝去山野察看,在荒芜的田土上相遇,两个斗了将近一个世纪的老人,知道只有他们来守住这片能生长庄稼、也能让他们生儿育女的土地,一同流下了滚烫的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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