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2020年7月22日,杭州
39岁的杜莹莹接过新鲜出炉的离婚证,塞进皮包,身畔丈夫,不,应该说前夫马浩宸默不作声地抓起另一本。
顺着走廊前行,两位新人喜气洋洋地奔进来,目光明亮,满脸笑容,脸庞红的像玫瑰花,令杜莹莹有点恍惚:十多年前,自己也曾和他们一样,满心憧憬地闯进婚姻。
如今撞得头破血流。
站在民政局台阶,马浩宸点起一根烟,默默地吸,杜莹莹不看他:“就这样吧,有事电话。”
马浩宸咳一声,大学同窗多年年夫妻,总有情分在,“房子你住着吧,过完年再说。”
她摇摇头:“我找好地方了,抚养费下月打到你账上。”
女儿茵茵16岁,中考成绩平平,只升入一所普通高中,千军万马挤独木桥。年初马浩宸提出离婚,原因之一就是女儿“好聚好散,分了也是朋友,不想影响她高考。”
也对,都是成年人,没感情了,拖着有什么意思。
马浩宸低下头,真心诚意地说:“不是说了么,算了吧,不差你这点钱。说真的,你买个定期,基金也行,等把你家里的钱收回来,别碰股票了--老董是马后炮,小打小闹还行,现在经济形势不好,再折腾下去,非赔了不可。”
投资是马浩宸的老本行,她跟着前同事老董买股票,他负责把关。
说起来,马浩宸条件比杜莹莹好的多,既是过错方,又有点可怜她,离婚非常大方,50多万存款都给了她;房子是婚前财产,和杜莹莹没关系,两辆车一人一辆,最关键的女儿抚养权给她,暂时跟着马浩宸生活,等她房子收拾好了再搬走。
毕竟,马浩宸会再婚的。
“用不着。”杜莹莹努力维护自己作为母亲的尊严。“等茵茵住过来,自然就不给了。”
马浩宸还想说什么,手机却响了,看一眼,没接。“以后什么打算?”
杜莹莹昂着头,竭力表现得坚强一点,“我想好了,等把钱要回来就买套房,然后,嗯,和大莉啊晏子合伙做点事,开个店,以后也有时间了。”
马浩宸挺真诚地听着,“需要帮忙说一声。我送你一程吧?”
杜莹莹的车子前几天剐蹭,送去维修,今天是滴滴过来的。
她沉默着,送一程?送到哪里?住了17年的马家已经不是杜莹莹的家了。
铃声再次响起,这一次,马浩宸接了。“办完了....没什么事....没,刚接了个电话,行里的事,没动地方呢。”
直觉告诉杜莹莹,是苏慧雅--和她同一届的女生,家境中产,娇小迷人,大学四年只穿裙子,非常受男生欢迎,公认的A大校花之一,锲而不舍地追求学生会主席、颇出风头的马浩宸。
后者却对杜莹莹情有独钟,每晚提着鲜花奶茶烤红薯在楼下等,辩论赛提前留好座位,周末拉着半宿舍女生吃小龙虾....
她很快被迷倒了,爸爸妈妈兄妹也对马浩宸赞不绝口。大四那年,杜莹莹意外怀孕,有点慌,无意在马浩宸的邮箱发现,出国留学的苏慧雅一字一句写道:“我想你知道,有一个人在遥远的地方,隔着波涛汹涌的大西洋,等着你的身影。”
杜莹莹像心爱玩具即将被坏人抢走的小女孩,豁出去,对马浩宸说:“我想结婚。”
做梦也想不到,17年婚姻,苏慧雅执著、固执、阴魂不散地出现在她面前,一次,两次。
她忍了第一次,不能再忍第二次。
杜莹莹收回追忆,昂着头,大步向前,把曾经亲密无间、如今陌路的男人留在身后。
前方是一所税务局,大楼灰白庄严,整整一层落地窗,远望很气派。顺着花圃走过去,杜莹莹瞥一眼窗中的自己:眼睛下面黑黑的,尖下巴,烫过的长发绾起来,蓝色连衣裙,白皮包,总体来说,是个还算得体的中年女子--杜莹莹希望,自己踏出围城的那一天不要太差劲。
不知怎么,杜莹莹恍惚起来,面前这一幕是出现过的:
那是12年前的事,女儿还小,马浩宸出差一个月,回来好端端的,她却莫名心慌,偷看他的手机,短信、电话记录都没异样,次日提前回家,在他的笔记本□□登录界面发现一个陌生小号,密码是马浩宸的生日,里面只有一个好友:
苏慧雅甜甜蜜蜜地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我从没想过伤害你女儿,我也不想伤害我的丈夫,宸,我试过,我试着爱上他,我答应他的求婚,可我忘不了你。
那时杜莹莹才27岁,第一反应就是离婚,到民政局却被工作人员打发回来--财产分割和抚养权都没谈妥呢,就在这里哭着给娘家打电话。
结果呢?
杜莹莹低下头,满心懊悔:那时铁了心离婚就好了,总比拖到现在、输在同一个女人身上、依然婚姻失败强得多。
毕竟,那时她还年轻。
孤零零站了很久,杜莹莹才被马路上的汽车轰鸣声惊醒,拿出手机,点开微信约车,输入地址的时候总写错:房子是1个月前租下的,在女儿高中附近。
她有50万积蓄,哥哥欠她50万,月薪5000块,留出一些生活费,能付首付的更少了;现在杭州房价,每平米低于2万块的只有下沙、桐庐、临安淳安几个区,其他地方就不要想了。
如果,有一套属于自己、遮风避雨的房子就好了,杜莹莹难过地想。
思路就此发散:2008年家里房子7000一平,今天3万块;哥哥的房子是09年买的,学区房,8500一平,现在涨到4万;姐姐10年换的房,十来年时间,已经翻了三倍。
只有自己没房子。
孝敬父母,帮了哥哥扶姐姐,一家三口衣食住行应酬随礼,钱包就像无底洞,来来去去存不住。离婚的那笔钱,也是父母陆续去世、与兄姐撕破脸才攒下来的。
杜莹莹第N次后悔了。
满脑子胡思乱想,脚下胡乱迈出,汽笛一声鸣叫,一辆在夕阳下闪动奇异光芒的车子冲到面前--
杜莹莹轻飘飘飞在空中,最后一个念头:从车上奔下来的绿衣服、大波浪卷的年轻女人,怎么,怎么和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
“姑娘,姑娘?”有个老头站在对面,另一个妇女抓起古里古怪的按键手机:“120?有个人躺马路,XX路税务局斜对面....不是我撞的,我不会开车!”
杜莹莹定定神,左手撑地坐起来,试着动了动,“我,哎?”
肇事车呢?奇怪的女人呢?
老头絮絮叨叨,坚持她是自己晕倒的,“没吃饭?”妇女也嚷“能动不?走两步?”
确定没大碍之后,她谢过两位路人,在路边掸掸衣服,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约的车也该到了。
从衣袋取出手机,杜莹莹拨弄两下,愣住了:厚厚的红白相间机身,屏幕不算大,底下一个白色按钮,周围四个按钮,把滑盖往上推,下方是3*4按键盘。
有点眼熟,可,她的华为呢?
手机屏幕跳跃着大大的NOKIA,时间赫然是2008年7月22日!
恶作剧?
翻过来,杜莹莹发现手机背面贴着一个黄衣蓝裙的彩贴,女儿的最爱白雪公主。
杜莹莹茫然,自己的?
准确地说,曾经属于她。
她在衣袋乱翻,突然停住了:不知什么时候,身上衣服换成一件眼熟的黑白格子连衣裙,背包是粉色的,白鞋子。
脑震荡?记混了?
杜莹莹不知怎么办,突然之间,手中的手机振动起来,来电提示赫然是“亲爱的家”。
是家里座机,父母相继去世之后,房子归了哥哥,这个号码很少有人打了,手机更方便。
2008年?爸爸妈妈还....还活着。
杜莹莹颤抖着手指,按下接听键,母亲陈秀英的大嗓门从听筒传出来:“莹莹,莹莹?”
泪水模糊视线,她哽咽着,说不出话。
“怎么了你?”陈秀英提高声音,“出什么事了?茵茵病了?还是小马工作的事?说啊你倒是,瞧你这孩子。”
她不停摇头,仿佛母亲就在对面似的。
父亲杜国志的声音也响起来,“怎么了到底?啊?老三?”
足足半分钟,杜莹莹才发出声音,“妈,妈~”
陈秀英松了口气,开始埋怨:“在哪儿呢你?就知道哭,你要把人急死,大白天的,是不是嫌我和你爸事少?”
“我回去。”杜莹莹握紧拳头,指甲刺进掌心,“妈,我现在回家。”
挂断电话,她抬起头,打量对面窗中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白皮肤尖下巴,眼睛肿得像桃子,黑发乱糟糟散在肩膀,虽然狼狈不堪、衣服也不太搭,仍然是个纤细漂亮的年轻女郎。
是27岁的自己。
诺基亚5300沉甸甸的,到底发生了什么?恶作剧?亦或一场盛夏午后的幻梦?
真的回到2008年了吗?像穿越电影、电视剧那样,重新再活一次?念头涌进脑海,她深深呼吸,满脑子不可思议。
几分钟后,她坐进出租车,开始试着相信,自己真的回到了12年前:车子是招手停下的,没有微信和支付宝付款码,司机的手机就放在手边,是风靡一时的三星翻盖款。
车窗敞开着,杜莹莹探出头,出神地盯着路边花花绿绿的服装店、书店、餐厅、网吧和棋牌室,一辆辆自行车穿行不息,司机念叨“下月奥运会哦!”
奥运会?
夕阳把天空染成玫瑰色,她站在余杭区一处熟悉的小区大门,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推开家门,父亲坐在沙发看电视,厨房传来熟悉的锅碗瓢盆,空气弥漫着红烧肉的味道,书房门开着,哥哥杜英山正训斥侄子“才考这么几分?好意思吃饭?”
一时恍如隔世。
“门口站着干嘛?”父亲喊,看到她红肿的眼睛顿了顿,叫母亲名字:“陈秀英,看看你女儿!”
一个系着围裙、戴金耳环金项链、头发染得乌黑的老太太拎着锅铲出来,“你说说你,这么大人了,害得我和你爸急的....”
算一算,2008年的母亲才57岁,白天上班,回家做饭洗衣,带着孙子7跳广场舞;还没被病痛折磨,呼天喊地叫疼,变着花样使唤她,在病床一天天衰败、逝去。
尽管曾经怨恨、曾经不平,见到活生生的母亲,杜莹莹依然想也不想就扑过去,眼泪止不住往外涌,“妈,妈!”
鼻尖是熟悉的桂花香皂味道,耳边哥哥和父亲谈论什么,间杂着新闻和厨房滋啦刺啦的声音,她嚎啕大哭,哭得喘不上来气。
几分钟后,情绪宣泄出去,理智一寸寸回来,杜莹莹用手背擦眼泪,“我要离婚。”
杜国志训斥,“胡闹,瞎胡闹!”陈秀英也不满意,“怎么的了?”
杜英山冷静些,“先让她说,莹莹,”
“马浩宸出轨了。”说出第一句,后面的话就流利多了,杜莹莹非常平静。“对方是苏慧雅,我和他的大学同学。出差混在一起,已经上床了,今天发现的,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知道。”
父母互相看看,脸色都不好,杜英山一拳头垂在手掌,“不应该啊,你看准了?”
她点点头,“不会错的。我要离婚,回去我就搬出来,明天我就去法院起诉。”
陈秀英吵吵“这,这,这个马浩宸,我找他爸妈去!问问他爸他妈怎么教的他?他对得起茵茵吗?”杜国志阴着脸不说话,杜英山抓起手机,翻找号码。
12年前,事情是怎么发展的?杜莹莹面无表情地回忆:自己哭得昏天黑地,没了主心骨,哥哥把马浩宸叫来,打了他一拳,连同父母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她闹着离婚,父母坚决不许,把她狠狠骂了一顿,哥哥姐姐也齐声反对。
她没地方去,积蓄不多,也没脸找同学朋友,只好把女儿接回娘家。马浩宸天天来,吃闭门羹也忍着,公公婆婆登门,话里话外儿子不懂事,莹莹受了委屈。
父母有了台阶,哥哥让马浩宸写保证书,姐姐也找马浩宸谈了又谈,劝她“给你老公一次机会”。她伤了心,却无处可去,不甘心把心爱的男人让给情敌,女儿拉着她衣角,“妈妈,不生爸爸的气好不好?妈妈,我想爸爸。”
离开马浩宸家的第三个月,杜莹莹带着女儿回去了。
之后马浩宸给她买了一辆宝马,买了最新款手机,陪杜家去北京看奥运会,一切风平浪静,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慢慢舔平伤口,试着再次爱上马浩宸,女儿一天天长大。想不到12年过去,苏慧雅像个幽灵般再次出现,更想不到马浩宸终于说,“要不然,分开吧。”
杜英山不快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拉回来,她抬起头,见哥哥提着手机,“莹莹回家了,怎么回事啊?哦,那你先忙,过来再说吧。”
母亲团团转,“姓苏的是哪儿冒出来的?家里干什么的?真不要脸!”父亲对从书房掏出脑袋的小孙子挥手,“回去,小孩别掺和!”
她的目光落在从高中生变回小学生的侄子杜文浩身上,后者矮了一大截,令杜莹莹不太习惯。书房从前属于她和姐姐杜姗姗,等两人先后结婚,就成了侄儿的天地。
12年前,她和女儿就在这个小小的房间挤了三个月,茵茵每天嘟囔“妈妈我想回家。”
女儿?
杜莹莹心脏像被野猫抓挠,茵茵今年才4岁!
她抓起包就走,哥哥在背后叫,“哎,马浩宸晚上过来,到底....”
杜莹莹第三次重复,“没什么好说的,我要离婚!”
第一个反对的是陈香秀,“你说说你,当时你瞧着马浩宸顺眼,死活要嫁,现在你又这个那个!你说得轻巧,孩子怎么办?”
杜国志也嚷嚷:“离离离,出了事就跟家闹腾,你跟谁较劲呢?”
重新来过,结果是一样的。
她不想再听,快步奔出家门,在电梯间被追出来的杜英山叫住。“莹莹,晚上马浩宸就到,你放心,我给你出气,我让他涨涨记性,咱家的人不是好欺负的。”
杜莹莹抬起头,打量面前男人:眉眼和她相似,神色关切焦虑,看得出,确实是关心她的。
也是这个人,10余年后(2019年),拿出父母签字画押的遗嘱,上面写的清清楚楚:父母名下120平、市值400余万的三居室归杜英山所有,给杜莹莹、杜姗姗各8万元,遗嘱落款是2010年。
即使按2010年的市值,这套房也将近80万,何况,父母已经给哥哥买了两套房,支援姐姐一套房,口头答应,最后的房子留给她和姐姐。
杜莹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为家庭任劳任怨、出力出钱、一无所有,在父母眼里只值8万块?
“不用了。”杜莹莹摇摇头,盯着电梯口一辆破旧自行车,梗着脖子说下去:“我想好了,我要离婚。”
电梯门开了,她头也不回地迈进去,再也不想憋屈的活,再也不想忍耐,再也不想后悔一辈子。
她要带着女儿过自己的日子,过得比任何人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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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嘱的事发生在我家,真实事件:
我爷爷三个孩子,我大伯,我爸爸,我姑姑。
各自成家立业。
2010年,爷爷奶奶年纪渐渐大了,有病缠身,我姑姑住进爷爷奶奶家四居室一起生活,我爷爷奶奶每月给我姑姑4000现金,后来提高到5000,我姑姑一家四口吃住不花钱,把自己的房子租出去。
期间我大伯我爸爸每周去爷爷家,探望,走动,照顾,过生日,剪指甲,剪头发,搓背,掏耳朵,送医院,逢年过节团聚,十多人吃饭,一切正常,关系很好。
奶奶先去世,2019年我爷爷去世,当时疫情,隔离,一直没处理遗产的事,老人下葬。
2020年中旬,逐渐解禁,我大伯和我爸爸找我姑姑商量。
我姑姑拿出一张爷爷奶奶在2010年写的遗嘱,100平北京三环的四居室都给我姑姑,让我姑姑给我爸爸我大伯每人15万。
遗嘱周密,爷爷奶奶签字手印,有第三人人证,送到公证。
2010年,北京房价还没这么高,那套房子也值200万,2020年涨到6万一平,差不多5,600万了。
钱不重要,十年了,我给我爷爷奶奶出去玩,带东西,买寿桃,买礼物,每次去爷爷家,爷爷都拉着我的手,舍不得我走。
我真的不明白,怎么会这样。
我爸爸更难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