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怪
却说那道人,出了长原,便坐上船,沿着固渠想西边飘去,不两日,便出了云州,来到燕州。
这固渠乃是千年前孟朝宁武朝开凿的水道。传说当时宁武天子甫定天下,人道昌明,天子征发夏河沱江两条水脉三十万水族,在云燕两州之间,硬生生从大云山余脉的崇山峻岭中间凿出一条水道,勾连了夏河与沱江的交通。
自此之后,云并二州的物产皆可由这条水路转运天城,天城也时时可以借由这条水道搬运物资人员入云并二州。这才彻底压制了云并二州自古以来的诸侯门阀割据一方,威胁天城的祸端。
名曰“固渠”,取其江山永固之意也。
这固渠一条水道尽在山岭之间来回蜿蜒,险峻处,仅仅三五丈,四周围都是陡峭山崖,行船其中,有时竟是见不到天空日月,端的是一条险道。能在这重山之中凿出这样一条水道来,也难怪人都传说当年是征发了三十万水族方才有这样的伟业。
白面道人懒洋洋躺在船头,因贪图水汽凉爽,敞开道袍,白花花的肚皮朝着天,也不怕那日头晒,只用一片桐树叶子将头脸遮住。两条麻杆似的腿伸进江水里,划出一条白花花的水花儿。
这固渠四周围虽然险峻,但好在势道平坦,也无什么礁石,船儿行在上面,却也平稳。从长原出来,行了七八日,便见到前面一座山峰横在正面,远远望去,形貌却与一头大水牛相似。
船渐渐的近了,便能远远的听见一阵喧哗之声,却见山下一片街道房子,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原来是一座不小的镇子。船儿晃晃悠悠靠过去,只觉微微一顿,便靠在了码头上,稳稳停下来。
“小道长,这出了石牛口往北走便是永固城了。”
一个中年的敦实大汉从船篷中走出来,对那道人搓着手道:“小人这船只到永固城,小道长若是还要往西边走,这船却是不能再载小道长了。只劳烦小道长在石牛口下船,另换车船再走。”
这石牛口便是固渠最后的一段水道,出了石牛口,地势便平坦下来,也可以坐船,也可以坐马车走路,都还算方便。
那道人一伸手,抹去面上树叶,对船家笑道:“这个无妨,这一路上该有多少花销,船家列个账目便是了,一发与你算账。”
那船家倒是个实在的人,闻言道:“一路只是顺道而已,怎敢要小道长的钱?全当捐个香火便是,也算是一桩善果,道长只须在祖师面前多加美言几句,保佑着我这勾当便是极好了。”
道人闻言哈哈一笑,道:“难得你这样一个实诚人,却不能赖你的。”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枚银饼子,放在船板上。
“一路上也没甚花销,怎要这许多银两...”
那大汉还要推辞,道人却站起身来,一脚踏到码头上,笑道:“难得你本分,银钱留着吧,贫道料你这趟买卖有些风险,留着这个饼子总算还有翻身之日。”
那大汉正要再推,却见那道人三两步走上甲板,待他下得船去,却那里还找得到一丝影子?船家没奈何,只得拜了拜,小心收了饼子,摇着船又往北方永固城驶去。
却说那道人刚刚踏上码头,忽然面色一变,略一思索,加快脚步往石牛镇外走去。只见他一双脚好似车轮一般,越走越疾,待出了镇子,没了人烟,更是疾行如风,整个人都化作了一条青影,直往那人烟稀少,地势复杂险峻之处跑,不多时竟已走了十几里去。
“唐越徒儿,你这是要往那里去?”
那道人正走在一条小道上只顾狂奔,却猛地听见前面猛不丁传出一声阴恻恻的招呼,如同井水里捞出来的一般,甚是阴冷。
道人一惊,停下脚步来,往前面望去。
却见日头已经西落了,前边远远的站着一个人影,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浑身上下都笼在一片黑烟之中,煞是诡异。
那被唤作唐越的道人见了,眼睛微微一眯,忽然扬声笑道:“棠山老怪,贫道与你师徒之缘十多年前就已散尽,早没瓜葛,你还追我作甚?”
“桀桀...”
那黑影发出一声怪笑,道:“果然不愧是我棠山老祖三百年来最得意的徒儿,说话行事有我十分的风范,真有些舍不得杀你。如此,今日你若是肯交出通天虿,重新拜入我的门下,便还是我的大弟子,老祖前嫌不计,依旧让你掌管我的棠山百虫寨,如何?”
唐越却笑道:“老祖你休要误我,你那山寨活人没有两三个,性情也无甚趣味,倒有一帮烂肉虫子,只是脏臭得很,贫道肯留在那里三年已然是受不了了,怎还肯回去?”
老怪闻言,狞笑一声,道:“好好好,到底是个没有恩义的,你要去求你的长生我不管,却怎将我的通天虿带走,也是说不过去吧?”
这唐越却并不以盗走师门宝物为耻,反笑道:“老祖休要太小气,那通天虿你拿到手上咂摸了二三十年,也没甚结果,左右是个无用之物。倒还不如送给贫道去成就长生,也好歹算成全你我二人师徒一场的恩义。”
老怪闻听此话,怒极反笑,道:“看来这些年你走走逃逃也算学了不少本事,老祖倒要看看你的进益如何?”
言罢,那老怪身上的黑烟一颤,忽然暴涨三分,脱离老怪,猛向道人冲来。
却听得一阵嗡嗡之声由小变大,瞬间功夫竟如同雷鸣一般。仔细看去,却哪里是什么黑烟,却原来是一窝芝麻大小的怪蚊,个个身覆甲壳,油光锃亮,嘴大身小,十分怪异狰狞。
这棠山老怪乃是西南九文山深处的一个老魔头,占据了一个唤作棠山的山头,修习得一身蛮族自古相传的巫蛊之术,兼任了十几个村寨的巫祭,生杀予夺,称王作祖,倒也十分的快活。
原本他轻易也是不出那九文山的,只是十几年前他这徒儿唐越趁他出门办事,卷走他一颗“通天虿”的蛊卵,逃出师门,这才引得他出了九文山四处追杀,直追了许多年。
只是那唐越性子奸诈,平日里掩藏得甚好,他是个老魔,在这中州之地总有些除魔卫道的人,有本事的人也不少,势单力薄之下饶是他也不敢造次,故此总是没有得手。直到今日,老怪算得这唐越有事必须要办,方才在半路中间堵他,却正好堵个正着。
老怪这一窝怪蚊唤作“黑甲蛊”,乃是按照巫蛊之术,从九文山中毒瘴中的一种异虫选育出来的,按照修炼培养者的不同,喂上独门毒药或者磷火,更添许多变化。
这蛊一放出去,便是铺天盖地的毒烟毒火,寻常人物闻着便死,粘着便亡。那蛊虫叮到人身上,更是从七窍皮肤中钻进去,直往骨髓内脏中钻,不多时人便被啃作一张整皮,便是修为高深的人也受不住,端的是狠毒异常。
唐越是在老怪手底下做过徒儿的,知道乖觉,见那那黑甲蛊来得凶恶,不敢托大,张口一吐,吐出一枚绿森森的珠子来。
那珠子煞是诡异,半个拳头大小,无数细如发丝的绿芒缠绕其上,一出了道人的嘴,四周围便卷起一阵阴风,草木被这阴风吹过,上面都结出一层白霜来。
那绿珠儿一出来,当空一抖,无数惨绿毫光纠缠在一起,向四周排去,顿时将道人周身护得严严实实,好似一个大茧,半点缝隙也没有。那些蛊虫撞上来,皆被绿芒挡住,一瞬间冻成冰碴,悉悉索索落到地上,不多时便积累了一层。
“哈哈哈...”
那老怪见到唐越祭起这颗绿珠,不只不惊,反而大笑,好似遇见什么可喜的事情一般:“原来吴隐那老鬼也被你算计,连本命的‘玄冥阴魂珠’也被你弄走了。好好好,待我杀了你,夺了这颗珠儿,好生羞辱他一番。”
“谁叫那吴隐老鬼乃是个小气之人,浑不似老怪你这般大方。贫道当年仰慕他的罗刹鸟化身之法,前去拜访,不料此人敝帚自珍,贫道门前央了他半个月他也不肯收我入门。没奈何贫道只好自将他老窝端了个底朝天,得来那《玄冥炼鬼集》和这玄冥珠,顺便烧了他那鬼窝为老祖出了一口恶气。如今修炼一番献给老祖看看耍子,倒不算白去他落魄岭一趟。”
唐越也自从方才见到老怪的震惊中平静下来,知道如今不能善了,反倒少了些踟蹰,语气也随意乖张起来。见那毒蚊攻不进来,唐越将手往怀中一掏,掏出一枚三寸小剑,往空中一放,口中斥了一声“去”,那剑便化作三四尺长,横空一摆,光华大作,往那棠山老祖眉心刺去。
老怪方才将毒蚊放出去,身上没有了烟雾遮拦,被那剑光一照,露出本来模样。
这个老祖却原来是个肥大的蛮人,长得一脸横肉,头上剃了个光头,头面上纹着密密麻麻的花纹,看不出是什么事物,斑斑斓斓只是透出一股子凶蛮的味道。脖子上悬着十八颗头骨项链,上身穿一件虎皮褂子,露出手臂胸膛也是一身的纹绣。光着一双巨脚,颈子上挂着一条赤睛独角蟒蛇,一根独角血红血红,一看便知道是个凶恶的事物。
那老怪见了剑光过来,也兀自不在意,只是将手往空中一拦,五指箕张,手背上的纹绣一阵黑光闪过,一只原本就是蒲扇也似的手更长大一倍,锅盖也似,猛向那飞剑捞去。
唐越知道这老怪两百年前曾经先后数次上后都金顶寺听经,悟出一门金刚龙象神通。后来数回闭关,将其融入巫蛊之术中,造就一门“黑金刚神甲”的巫术,练得这一身刀枪不入的好皮肉。唐越在他门下时,几次三番想学这门巫术,只是这棠山老怪只将这门法术当成压轴的本事,不肯传他。
唐越当初虽然觉得这门本事好,但却也得不了长生,故此也不在意,如今亲眼见了,方才知道厉害。
只见那老怪一只手猛然张开,手上纹身黑光闪动,化出数条黑烟卷到飞剑上。那飞剑被这黑烟卷到,立刻如同落到了泥淖之中,唐越连催几次,也只是动弹困难,唐越大惊,欲要收回之时,却那里还来得及?那锅盖大的手一捞,便将飞剑捞到手中,只听得噼啪几声,飞剑光华敛去,露出原形,被老怪随手收进怀中。
唐越只觉得心头一落,好似空了什么相似,知道飞剑上面自己的禁制已经被老怪随手之间破掉。好在那飞剑乃是从紫云观中得来的,不是自己练就,倒不心疼,也没有受到反噬。
只是经过这一惊,唐越知道自己还是低估这个老怪了,更加不敢留手,见到那老怪破了飞剑,身子猛扑过来,道人连忙往腰间一摸,摸出一面小幡来,迎风一展,化作一面白底黑边,绣画一个阴阳鱼的五尺长幡。
“你倒很是搜罗了些破烂货!”
老怪见唐越三招不到,连连祭出三件来历各个不同的法宝,也是啧啧称奇,道:“难得这几年让你祸害了不少门派。”
唐越却不管许多,只是将幡一展,阴阳鱼化作一团云气从幡上飘出来,化作一道黑白巽风朝那老怪卷去,声音呼啸,却也声势浩大。
这件阴阳幡乃是一个算命先生的事物,唐越曾经拜在他的门下学习算术。只可惜那位先生也是个半路出家、学艺不精之人,只应贪图酬金,帮人看了一个凶煞风水,破局之时被煞气反噬,挨了不到半个月便吐血不止,死于非命,留下一本算经和这杆小幡让唐越得了。
那先生算术不行,这杆阴阳幡却颇有些门道,唐越得了之后结合那算经日夜揣摩,倒也熟悉了用法,能够发挥出神通,演化出一股巽风来。
老怪前边破了唐越的飞剑,早不将他放在眼中,见了这团怪风,仗着神通也不在意,只是将手一捞,便想如前边一般破去。谁想那阴阳怪风却颇为厉害,老怪将手伸进其中,忽然感觉那阴阳之气流转,巽风猛地加急,一丝丝凝聚成线,好似无数利刃一起搅动。
只听嘎嘎之声如同锯木,老怪面色忽然狰狞,狂吼一声,两只手都伸进巽风之中,浑身肥肉鼓荡,那巽风被巨力一扯,顿时散开,再不能成团,就此飘散。那阴阳幡也轻响一声,从中间裂开一道口子,眼见是不能用了。
只是老怪虽然毁了阴阳幡,但他吃这一下,也是不好受,一双手上血肉淋漓,翻卷起来,露出几块黑灰色的骨头,手心手背都找不到一块好肉来。
“哎呀呀!”
老怪本是个在一方称王称霸的人,哪里吃过这等样亏?加上手上传来剧痛,两相刺激,顿时发起狂来,嘶吼声中肥肉荡漾,纹绣中飘出无数黑烟,身子显得更加肥大狰狞了几分,如同恶鬼一般。老怪瞅着唐越,一蹲一跃,跃出丈余,好似一座小山般向着唐越压来。
“不好,惹狂了这老怪物,先走为妙!”
唐越见那老怪来得凶恶,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力敌不得,连忙将手往头顶一拍,那玄冥珠中飘出四五团黑影,桀桀怪笑,卷着一片磷火往那老怪身上涌去。他自己却连那玄冥珠也不要了,留下来挡住那些黑甲蛊,自己身子一矮,滚出两丈多远,往山林中舍命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