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1

Chapter 21

寒冬远去,桃花未开,皑皑融剩一片春色。

护城河边的垂柳还没长出新芽,泥沙深处却翻涌尸骸。城郊山脚、街巷尽头,茫茫白絮褪成澄莹,全是冻死骨。

本来抹开,僵白的脸隐隐有青色,可逢了匆匆的暖意,来不及清去的尸骨好似又有了生气。

许多人只晓得冻灾可怕,死伤无数,却不知道尸骨不清会有余瘟,最容易害疫疾。

登时,整个盛安城闹得奄奄。

萧望之遇了这样的头疼事,只能杵在陶然居苦苦思索,眉头紧锁处写满无可奈何。毕竟他不通医理不懂病症,连太医令的大夫都束手无策,他又哪里想得出应对的法子。

可萧愈不同,他博览医简,长于治病救人,兴许会有什么对策。如今盛安城疫疾肆虐,到处是染了瘟症的病患。太医令置来的汤药只能解决燃眉之急,若是情势恶化,迟早要酿成灾祸。

萧望之身为丞相,自然是以社稷百姓为首。

“愈儿。”

开口时,已是午时后厅。随上荷叶卷摆在面前,都换不来萧望之眉头松懈。他看向萧愈,自上次寒食节温姝来过,他倒是精神了些。不像以前,对人情琐事兴趣缺缺。

见萧望之唤,萧愈微微抬眸。

“一会儿你留下,我有话要与你说。”

萧愈闻声,看萧望之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多多少少猜得到萧望之的心思:近来城中疫疾猖狂,太医令苦无对策,萧望之想要他入宫佐理,早日了了这闹心的疫病。

他自然不会推辞。

可他等来的不止如此,还有萧望之犹犹豫豫的一句:“这次入宫后,不妨就留在太医令当个一官半职罢?反正也是合情合理,你一身才华不该埋没了。”

“我志不在此。”

萧愈想也没想就答。

埋没才华?他说的该是埋没萧承夜的才华罢?

萧愈明白萧望之的苦心,那日看他坐在车撵,苦着脸瞧萧承夜的时候,他就明白了。

萧望之却以为萧愈不体会他左右两难,眉头蹙深,叹了口气。

嫡庶有别,萧承夜纵是才华过人,只要萧愈一日不入仕为官,他一日不得封赐。就算他人赏识又如何?多少年的风俗规矩,岂能说废就废。

他已然辜负了顾珺卓,的确不该再让萧承夜受委屈。想想当年,他萧望之不也是颗蒙尘珠,自诩是个读书人,最后沦落得替他人代笔度日。若没有顾珺卓,只怕现在他会过得穷困潦倒、狼狈凄凉。

这么多年,萧承夜很少与他索要什么。生辰时也只浅薄地讨些银子,一转身就去十方潋滟挥霍。

话本?他不是没想过,可十方潋滟多的是各种怪谈新事。琴谱?他虽也打算过,可他哪里分辨得出雅俗善音。

到最后,他能给他的只剩银两。

在萧望之看来,萧承夜玩心太重,始终不值得。他当真值得的时候,他又无能为力。

只要萧愈肯入仕,萧承夜就能顺理成章地奉九卿,为天子所用,施展才华抱负。可萧愈仍然执拗,无论如何相问,他始终只有这一句回答。

“为何?”

高照容坐不住,替萧望之问出了口。

不是她不知道其中因由,只是这么多年过去,萧愈怎会还放不下,即使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都不愿将就。

“进宫佐理我义不容辞,至于留在太医令,还望娘莫要逼我。”

萧愈转向高照容,面不改色地答道。

高照容捏着茶盏的手一紧,骂道:“你怎么如此糊涂?”

之前她只当萧愈心结难解,不过分勉强。可眼下不同,萧承夜已经一举成了春闱榜首,他怎还不以为意?真要把前途当作儿戏么?

他糊涂,她可不糊涂。

萧承夜如此作为就是为了羞辱她,给她添堵。萧愈这事不关己的模样,她看得恼恨。她不能再依着他,不管不顾了。毕竟他可是她的骨肉,萧望之的嫡长子,容不得别人看轻。

“你当真不把仕途放在眼里?”

高照容见萧愈不为所动,继续道:“娘知道你有难处,可岁月总会冲淡人情惆怅。再怎么你都该以大局为主,多为爹娘想想,不是么?”

高照容苦口婆心地劝,萧望之听得又是一声叹息。萧愈固执,这一番话到他耳中听过就罢。

他当如何,还是如何。

浮生阁足够他掩埋儿女情长,将所有功名都忘却。

一盏银针白毫,咽入喉中只有苦涩。好似它所有的甘美都被煮沸,扬得满屋都是,唯独不肯留在他嘴里。

“姝儿。”

萧愈跪在书几边,对着几上的画像看得出神。画中人儿眉眼娇俏,尽是欢喜模样。与寒食节那日所见,截然不同。

中秋一别才几月,她又消瘦不少。一双手骨骼分明,眼眶凹得更深,眸子虽还有光彩,却已经不是原来清亮的颜色。

仿佛曾经身披月华,与他吟诗作对的温姝,已经褪去所有的明媚,被宫中人情洗练得暗淡无光。

一身荣华婀娜,也藏不住她弱不胜衣,病弱无力。

他不敢看,又舍不得不看。

再会不知何时,他大可像高照容所说,藏着龌龊的心思入仕为官,在太医令何愁见不到她。

可他也怕,怕入宫后便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心。

不见,思念愈盛,他辗转。

见,日渐消瘦,他无策,也是辗转。

无论如何都要惹来伤心苦闷,倒不如一开始就彻底断了念想。

尤其寒食节那日她来见他,两人说了许多。他更是厌恶禁宫冷漠无情,太子景喜新厌旧,宫人见风使舵。宠着的,有的是人挤破头也要去说尽奉承谄媚的话。失势的,看尽冷眼受尽冷落无人甘心依附。

炎凉至此,他怎愿?

萧愈垂眼,目光落到画里夹着的药方,“千叶长生”四字一撇一捺沉郁凄凉,一横一竖戳痛他的心。两小无猜始终敌不过父命难违,青梅竹马到底还是不如滔滔权势。

当年,温子言将温姝送给太子景时,怎么都不会料到如今的局面罢?

什么圣恩浩荡,什么光耀门楣,只是为了劝温姝听凭吩咐嫁与太子景。温姝早就心有所属,怎会甘愿。可忤逆就意味着抗旨不遵,意味着连累整个温府受牢狱之灾。

萧愈知道她进退维谷,几天几夜不眠,拟出一副“千叶长生”,以断肠草为引,只要温姝服下,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淹去脉象,形似病故的模样。等温子言卸下防备,他就带着她私奔。

天大地大,无论何处,只求白首相伴度一生。

可温姝捧着药方,站在四方亭边久久,终还是摇了摇头。

“若圣上怪罪,爹该如何?”

她终究还是放不下温子言,不肯与萧愈一走了之。她不在乎世俗名利,却在乎生养之恩。

即使她一直都知道,她将会沦为温子言追逐权势的一颗棋子。他要她在宫内扶持,要她助他一臂之力,迟早一天他能取代萧望之坐上丞相的位子。

命途作弄,温姝体弱多病,入宫多年始终没有身孕。太子景宠爱不再,她也每况愈下,病得越来越重。

若是当初成全,她与他兴许已经一生一世一双人,半醉半醒半浮生。

后悔又如何?

两人再会,四方亭边,天翻地覆。

温姝听说萧愈娶了妻,却从不知道他的枕边人与她如此相似。

“你不去追么?”

苏雅鱼走得踉跄,仿佛失魂一般。同是天涯沦落人,温姝又怎会看不出她痛心入骨,眼底不禁流出惋惜。天下痴情人何其多,有几个是好下场的?

“不必。”

萧愈说得寡淡,“等她想明白了,自然也就罢休了。”

想明白?

何其难!

温姝在宫中几年,受尽冷落都没有想明白。苏雅鱼那般喜欢萧愈,又怎会轻易就看得通透。

明明有佳人相伴,为何弃之不顾?

温姝叹息道:“她被伤了心,怎能想得明白。”

她已然猜到萧愈为何要娶苏雅鱼,也猜到他始终没有放下。

“珍惜眼前人罢。”

她劝道,萧愈什么性子她还是知道的。从小,他最喜欢藏掖心事。与萧承夜疏离后,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了,许多苦水只能自个儿往肚子里咽。

在她面前,他永远装作淡泊的模样。

放不开,搁不下,远远徘徊,念念不忘。

温姝对他轻轻笑,眉眼间好似又染上年少时的青涩无忧,道:“以前我就知道,你最擅长掩藏心事。”

“姝儿。”

萧愈浅浅地唤,想让她不要再说。她却执拗,继续道:“怎么?这么多年过去,还怕我说?”

他凝眸,尽是柔软的颜色。

风起,池塘里的红鲤摆尾,甩出一道涟漪,在他眼底层层荡开。

“你看,一个‘愈’字,扛着人情世故,经受岁月与刀刃磨砺,最后才是真心。”

“上有红尘束缚,又怎能教人看透真心?”

萧愈摇头,温姝仍不休:“可一个‘愈’字,也是伤口结痂痊愈,心伤随岁月波澜,无论多久总会愈合。”

“愈,我已是宫中人,不敢奢求宫外事。许多情,过去便过去罢。”

温姝这一番话堵在萧愈胸口,寒食节过了这么多天,还淤在痛处久不散去。

他一如既往地躲进浮生阁,翻出她的画像,细细掂量她年少时的模样。指尖拂过曾经熟悉的面容,他怀念,仿佛无话不说的星夜还在眼前,仿佛相府的屋顶还留着她的笑语。

他只敢偷偷想,羡咫尺相看,却怕贪婪无厌。

日月星辰变换,几日匆匆。

萧承夜中邪似的,一直对昭珂避而不见。她找去沉音阁也被拦在外头,无可奈何下,只能折回花颜阁,将《百草集》又重新翻了几遍。寻思着里头的草药,她都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不如去济世堂添几本新书。

可刚领着小丫鬟走到相府门口,又被拦住。说是盛安瘟疫袭来,这几日城中害疫疾的四处都是。个个腹泻不止、面色蜡黄,只怕她出去也会跟着害了病。

昭珂闻言,满脸震惊。她一路小跑到浮生阁,准备找萧愈问问清楚。推开门晃了一圈,却发现萧愈根本不在。一问丫鬟才知道,原来几日前他就已经同萧望之入宫。

悻悻地返回长廊,昭珂一步步走得沉重。像是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把忧郁悲痛全写在脸上,也不怕被小丫鬟看了去。

“杏儿,你说这次瘟疫又要死多少人?”

她边走边问,深深廊道寂静绵长,耳边却隐隐约约有火星子烧得噼啪噼啪地响。

“婢子也不知道,只晓得有许多人受苦,生不如死。”

唉。

冻灾刚过,又逢瘟疫。

昭珂似有所感,叹道:“上一次瘟疫来时,是十一年前罢?”

“嗯。”

小丫鬟还要再说,望见等在花颜阁前的掌事嬷嬷,吓得噎声请礼。

看昭珂抬头,掌事嬷嬷往前一二步,恭恭敬敬地道:“小夫人好。”

“嬷嬷来这儿可是有事?”

“老奴是替夫人带话来了,夫人有事要吩咐小夫人。”

昭珂听后心生不妙,毕竟高照容的手段,她是见识过的。

上一次她吩咐她给萧承夜下毒,不晓得这一次又要她做什么歹毒的事。

掌事嬷嬷凑到昭珂耳边,轻轻地道:“兴许小夫人还未听说,二少爷前几日频频出入十方潋滟,害了疫病。这些天一直在沉音阁卧床不起,上吐下泻难受得紧。”

难怪萧承夜一直闭门不见她!

昭珂知道萧承夜为何要去十方潋滟,也知道十方潋滟向来热闹,却没想过他偏偏害了疫疾!

怎会如此捉弄人?

掌事嬷嬷看昭珂有些震惊,也不管她是否答应,继续道:“眼下少爷入宫,府里只剩小夫人懂些医术。夫人想请小夫人去沉音阁照看二少爷,毕竟情势危急,只能如此打算了。”

呵。

昭珂心中冷笑一声。

上一次要她害他,这一次要她治他,高照容还真是好算计。

疫病从来都是疑惑难医,侥幸治好,是萧承夜福大命大捡回一条命。病重而亡,是她学医不精害了萧承夜。

横竖都是高照容做了人情,她承担罪责。

她也知道,高照容最想看到的,就是萧承夜顺理成章地病故。从此免去心头大患,岂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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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安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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